楊 鈞
一天,美國布朗克斯的一名公共汽車司機開走了他的空車,直到好幾天后才在佛羅里達被警察抓獲。他解釋說,由于厭倦了每天在同一條路線上行駛,他決定來一次這樣的旅行。這個消息見報之后,他成了布朗克斯轟動性的人物,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到機場歡迎他的歸來,公司也決定不對他進行處罰,而只讓他保證以后不再做這樣的短途旅行。
這是《羅洛·梅文集》里的一個小故事,其中的意味讓人難以釋懷。為什么這個司機的異常舉動能獲得社會大眾普遍的同情?羅洛·梅認為,司機的行為代表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某種相似的空虛感和無效感。人們之所以能夠忍受這種千篇一律的生活,就是因為他們可以偶爾地爆發(fā),或者至少認同他人的爆發(fā)。但這種爆發(fā),凸顯的正是人們生活的無意義與荒謬。
作為一位精神分析學派的心理學家,羅洛·梅雖然曾受教于弗洛伊德的弟子阿德勒,但是他的思想資源更主要地來自于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保羅·蒂里希等存在主義哲學家??藸杽P郭爾的焦慮與絕望、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此在、保羅·蒂里希的非存在與勇氣等概念,都成為羅洛·梅心理學研究的重要主題。在羅洛·梅看來,心理學和心理治療作為科學,它主要關注的是人,而且它并不僅僅關注心理上有問題的人,而是應當關注人本身。人作為一種特殊的存在物,他并不像橡樹籽長出橡樹那樣完全依靠自然本能,而是首先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能力的主體而存在。在羅洛·梅那里,自我不再是弗洛伊德所說的那個處在動物本能的“本我”與道德約束的“超我”之間飽受壓抑、苦苦掙扎的自我,而是在原始生命力的驅動下,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并有勇氣為自己承擔責任的存在。羅洛·梅認為,弗洛伊德將自我看作是一種個體發(fā)展的機能,一種抵御外部世界的壓力和身體內部的力比多沖動的防御機制,這實際上是將自我降低到了技術的層次,而自我本應在本體論的層次上來加以對待。因此,羅洛·梅的存在心理學,就試圖將心理學建立在以存在概念為核心的哲學基礎之上。存在心理學并不否認研究人的各種驅動力以及特定行為模式對于心理治療有重要意義,但是這種研究必須要在個體的存在結構這一背景中加以理解。盡管羅洛·梅也承認由于存在概念的模糊與深奧,使得存在心理學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甚至遭到許多行為主義心理學家和正統(tǒng)精神分析學家的排斥與反感,但是他仍然認為,存在心理學對于豐富人類對自身的認識,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依我看,羅洛·梅將存在主義哲學與心理學成功嫁接在一起的關鍵,是“存在感”概念的創(chuàng)立。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即“人”)總是有情緒(德文stimmung,英文state ofmind,又譯為“心境”)的,但是這種情緒又并非心理學研究的對象,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情緒,是情感、感覺尚未分化的狀態(tài),此在就總是處于這種有情緒的生存之中。海德格爾用于描述此在生存狀態(tài)的一系列概念,如“操心”、“沉淪”、“畏”等,都有這種情緒體驗的性質。羅洛·梅結合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發(fā)展了海德格爾的這一思想,認為人的存在就是一種“我在”的體驗,即“存在感”。用羅洛·梅自己的話說,“存在感指的是個人的整體體驗(不僅包括意識的體驗,還包括潛意識的的體驗),而且它絕不僅僅是意識的動因。……我的存在感并不是我看待外部世界、估量外部世界的能力;相反,它是我將自己看作是一個在世存在、認識自己是能夠做這些事情的存在的能力。”(《存在之發(fā)現(xiàn)》,P105)存在感不僅僅是一種心理格式塔,而且還是一種價值觀與人生觀。羅洛·梅創(chuàng)立“存在感”這一概念的目的,就是要我們去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內部力量和完整性的根源。因為他發(fā)現(xiàn),無論在個人身上還是在社會中,沒有哪種價值觀是始終有效的,除非個人身上存在進行評價的先驗能力。也就是說,要積極地選擇和確證他據(jù)之以生活的價值觀。
然而,讓羅洛·梅深感不幸的是,他發(fā)現(xiàn)隨著科技的進步和宗教的式微,當今世界已經(jīng)處在一個韋伯意義上的“祛魅”時代,人們的存在感正在面臨日益喪失的危險。在《人的自我尋求》一書中,羅洛·梅給我們展示了人們在喪失了存在感之后那種內心世界極度空虛、無聊、焦慮和絕望的狀態(tài)。他還不無風趣地說:“生活在一個焦慮時代的少數(shù)幸事之一是,我們不得不去認識我們自己。”他為我們描述了一個60多歲的一輩子過著循規(guī)蹈矩生活的老頭死于心臟病,羅洛·梅卻懷疑他是不是死于厭煩。這讓我想起了美國詩人奧登的《無名的公民》:“他被統(tǒng)計局發(fā)現(xiàn)是/一個官方從未指摘過的人,/而且所有有關他品行的報告都表明:/用一個老式詞兒的現(xiàn)代含義來說,他是個圣徒?!边@樣一個標準的良民安然死去,詩人卻在最后追問:他是否自由?他是否幸福?這種追問其實和羅洛·梅對于存在感的分析有同樣的意味,那就是:未經(jīng)內心省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自我對于意義和價值的尋求應當是個體獲得存在感的主要方式。所以羅洛·梅引用戴維·里斯曼《孤獨的人群》里的一個分析,對“外部導向的人”進行了批判。里斯曼認為,當今典型的美國人是“外部導向的人”,他不是尋求出人頭地,而是尋求“適應”,他的生活好像受到了一個緊緊固定在他頭腦中并且不斷告訴他別人期望他如何做的雷達的指揮。這種雷達型的人從他人那里得到動機和指導,就像那個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多面鏡子組成的裝置的人,他能夠作為反應,但卻不能進行選擇,他沒有自己有效的中心。這樣的“外部導向的人”缺乏內省的能力,整個世界的面目在他那里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喪失了對自然的觀察力和欣賞自然美的審美力,喪失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那種在自然中看到我們心境的能力,也喪失了將自然作為具有豐富維度的對象而加以體驗的能力。所以在我們這個時代,很難再出現(xiàn)像華茲華斯、葉芝那樣終生以描繪自然之美為己任的藝術大師。這種情況在現(xiàn)代藝術上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我們正在失去悲劇感。在羅洛·梅看來,悲劇表明的是一種對人類存在的深刻尊重以及對個人權利和命運的信仰,人們在失去這些人們最為尊崇的價值與信仰時,就會產(chǎn)生悲劇感。然而,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化、國家機器的龐大力量以及集體主義觀念的日益強大,使得個人變成了無足輕重的原子式個體、宇宙中的塵埃,人們對于生存的體驗,更多是荒謬與滑稽,而非嚴肅的悲劇感。由此人們就會陷入深深的焦慮之中。焦慮在克爾凱郭爾那里被視為一種自由的可能性,是“自由的暈?!?,就是人對可能性既欲求又恐懼的緊張不安。而在羅洛·梅看來,焦慮是一種被困住、被淹沒的感覺,是我們面對非存在威脅時的一種反應,在焦慮中我們的知覺會變得模糊,而不是變得更為敏銳。從本體論的意義上說,焦慮就是我們存在感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也就是說人的存在總是與焦慮如影隨形。
羅洛·梅承認,他對于這個時代產(chǎn)生混亂根源的描述,總體上來看是一種“黯淡的診斷”,但這并不必然是一種“黯淡的預兆”,即人類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在他看來,神經(jīng)癥以及人的種種心理疾病,表面上看是對環(huán)境的適應不良,而其實質,卻是一種逃避,是人為了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企圖逃避來自現(xiàn)實的或幻想的外在環(huán)境的威脅,其目的依然是為了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因此,存在治療的目的就是讓患者重新獲得存在感,這成為一切心理治療的前提。那么,如何能重新找回存在感呢?羅洛·梅開出的藥方并不新,那就是自由。在羅洛·梅那里,自由不是像羅爾斯或以塞亞·伯林所說的那樣一種人身和政治權利,而主要是指人參與自己發(fā)展的能力,它是我們塑造自己的能力。自由是自我意識的另一面,隨著人所獲得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多,他的選擇范圍和自由也會成比例地增加,兩者是相互成全的。在強調自由的同時,羅洛·梅沒有忘記,自由與責任是不可分割的。他說:“如果一個人沒有自由,那他就是一個機械的人,顯然不存在諸如責任這一類的東西,而如果一個人不能對自己負責,那我們就不能把自由給他。但是當一個人已經(jīng)選擇了自己,自由與責任這種伙伴關系就成了一個絕好的觀念?!薄叭祟惖哪繕嗽谟谧杂?、誠實、富于責任心地生活于每一個時刻當中?!?《人的自我尋求》,P233)但是,這種與責任捆綁的自由會不會一樣令人厭煩,就像陀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中的人物所說的那樣,趕快找到能將自由這份禮物移交給他的人,自由這份禮物是人不幸生而有之的。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