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經(jīng)
老作家端木蕻良病逝已十多年了。我不久前清理他生前寫給我的大量書信和惠贈的字畫等時,心情難以平靜。其中,他作的兩幅江青漫畫像,又令我回到那人心激奮、億眾歡騰的年代。
1979年12月上旬,我為創(chuàng)辦才幾個月的《隨筆》到北京組稿,初次與端木蕻良相一識。接著,我在北京呆了三個星期,多次拜訪這位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以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轟動文壇的老作家。那年他已六十七,比我年長20歲,是我的父執(zhí)師長輩??伤穗S和坦誠,毫無架子,同我可說很談得來。那時他還住在北京虎坊橋名為三居室、實用面積不過五十平米的一個單元的舊樓房里。我每次探訪他,坐在他那個臥室兼寫作、會客的房間里,一談開就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有時,彼此話未說完,他便留我在他家吃飯,飯桌上繼續(xù)交談。那時正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大家心情特別舒暢,有多少話題可傾談,又有多少心里話要說啊!
有天下午我們閑聊中,端木蕻良夫人鐘耀群大姐告訴我:1963年端木患腦血栓偏癱,后來又加上“文革”初挨批斗備受折磨,他的身體很差,生活已難自理。1976年唐山地震,北京大受影響,居民紛紛疏散避震。當時“文革”尚未結(jié)束,雖已獲“解放”,但仍然靠邊站的端木,蒙北京文聯(lián)作協(xié)當權(quán)者準許,去到哈爾濱他二哥家里避震、調(diào)養(yǎng)?!熬驮谀悄?0月,端木在哈爾濱從北京朋友來信中得知,‘四人幫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高興得不得了?!辩姶蠼阏f,“那個時候端木的健康已稍有恢復(fù)。他高興之余,就用女兒學畫的練習本。畫了一張又一張諷刺、抨擊王張江姚的漫畫。這是他生平頭一次畫漫畫,覺得很好玩?!?/p>
“四人幫”被擒,舉國上下,一片歡呼。放爆竹,飲酒慶祝,烹煮四只螃蟹要選購三只公的一只雌的等等,人們以各種方式表達對“四人幫”的痛恨和剪除“四人幫”的歡樂。而走動不便的端木蕻良,就以一支筆宣泄對“四人幫”的恨憤和他內(nèi)心的歡欣。
“那個時候聽到‘四人幫完蛋,真是痛快!”端木說,“我就畫了他們一些漫畫像,給自己和孩子們看看,玩玩。”端木又說,“我從小就愛好繪畫,認真學過素描技法,也一直用毛筆寫字兼畫點什么。畫他們四個丑類,還挺順手的?!?/p>
“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你這些漫畫么?”我感興趣地問。
“大概還可以找到一些,”鐘大姐在旁說。隨后,她找來了兩本練習簿。
這是兩冊中學生用的十六開普通道林紙圖畫練習簿。端木蕻良就在上面畫了幾十張“四人幫”漫畫。它們都沒有以鉛筆打底稿,絕大部分是端木蕻良用毛筆一揮而就,只有幾張是用鋼筆、圓珠筆畫的。我逐頁翻看欣賞,為端木熟練的繪畫技巧,為他筆下顯現(xiàn)的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的丑態(tài)而贊嘆。其中,有兩張江青漫畫像,令我禁不住捧腹:一張,一只棋子上冒出江青的嘴臉,兩只眼睛戴著眼鏡露著兇光,牙縫里連同唾液一起飛出她那句念念不忘的口頭禪:“我是過河卒子,我要吃老帥!”另一張,是葫蘆形狀的江青畫像,戴著眼鏡的雙眼乜斜著,披頭散發(fā),加上兩句旁白:“我葫蘆里都是材料!”“我來送材料來啦!”好一副令人可憎、可鄙、可恨,搞陰謀撒潑告黑狀的神態(tài)!
“這兩張江青畫像,可以贈給我嗎?”我向端木蕻良請求。
“你喜歡,就拿去看看玩玩吧。”端木當即答應(yīng),“那三個家伙的,你也可以要一點去玩玩。”
于是,我又從中挑選了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的漫畫各一張。至今,我一直保存著端木蕻良這幾張形神兼?zhèn)涞漠嬜鳌?/p>
后來,端木蕻良在寄我發(fā)表的一篇散文中,說到他所以重新握起創(chuàng)作之筆,是因為“四人幫”垮臺后,“大地復(fù)蘇,生機滿眼”,“大地在解凍”,“一股力量,在激勵著我。這力量……正在排除障礙,驅(qū)散愚昧,沖破黑暗,致力于撥亂反正。這種力量像潮水般前進……在四面八方地聚攏著,向前,向前……”正是當年這種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的情景,使端木蕻良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揮筆創(chuàng)作了這些有歷史意味的、可供收進“文革”博物館的漫畫作品。
(本文編輯譚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