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

10月10日，劉冬平的礦井底水深8米。

“井下變壓器，以及有防爆開關、軸承的設備肯定全完了?！笔氐V的兩個工人告訴闊別一年的老板。

井上的部分似乎還是新的。瓷磚鮮亮的三層辦公樓旁，是刷卡打飯的職工食堂，兩百多米外則是三層高的職工宿舍樓。秋天土黃色的田野上顯得像標本的漂亮建筑，是當初二級標準文明礦驗收的硬件。

但撞開生銹的辦公室門鎖，碩大的桌子被厚厚的灰塵遮得嚴嚴實實，代替了往日煤灰的活動。

長出青草的礦車鐵軌、生銹的避雷針、被合煤的雨水筆觸描畫的“安全生產(chǎn)重于泰山”的標語牌。一座私人煤礦的進化史，在新一輪山西煤礦改革的門檻前驟然停頓，作為這個煤礦曾經(jīng)的終極目的，煤場上只有依稀可辨的黑色煤跡。

15年之前，機緣湊合之下，“煤老板”群體誕生。駭人形象背后，他們的淘金事業(yè)私人煤礦的彎曲軌跡，卻少人注目。

離開了礦井背景的煤老板，其形象和歷史空洞如昔。

小鍋熬炸藥的日子

2007年12月19日，山西長治某煤礦邊的矸石堆上，一些周邊地區(qū)的農(nóng)民紛紛趕來拾還有燃燒可能的煤炭。

葛存良提著一口鍋，背一袋硝銨和米糠或鋸木屑，再拿一點柴油，來到后山無人處支起鍋。

點著火后，將硝銨倒進鍋內(nèi)，刺鼻的硝銨遇熱后更加嗆人，一邊流著眼淚，緊盯著鍋里的硝銨化成液態(tài)，馬上起鍋倒進米糠和一兩公斤柴油攪拌成糊狀。

數(shù)個小時后，葛存良幸存而歸，背上是干了以后的土制炸藥。

這是13年前山西煤礦里的日常情景。

“正規(guī)炸藥很難搞到，沒有錢的煤老板更愿意用低成本的土制炸藥”，葛說，90年代中期，是山西煤炭的最低潮。

“大家都是掛靠在鄉(xiāng)或者村子的名義下經(jīng)營，每年交些承包費用?！眲⒍交貞?。

找不到掛靠或者承包的，干脆自己開起了黑口子。劉冬平說：“實際上黑礦比有手續(xù)的礦多很多，我們這道溝里有11個礦是有手續(xù)的，黑口子卻有20多個。”

投資最小的豎井成為首選，一個兩面纏繩的電機轆轤，一面是向上的鋼絲費繩，一面是向下的鋼絲繩，在拉上煤的同時，送下去空筐子。—人放炮，—人裝煤，—人用平車拉煤。20多個工人除了工頭和兩個技術員，一共分為七組同時開采幾個工作面。

這樣的礦井每年挖到2萬～3萬噸煤炭，劉冬平說：“我的礦在當年已經(jīng)是山西中等規(guī)模的大礦旁邊最小的一個煤礦年產(chǎn)量是8000噸?！?/p>

湖北包工頭請來的安全員，拿著新式的大號手電察看坑木支好了沒有，打的巷道是否符合規(guī)定。標準為2.8米寬的巷道只要不打到4米，只要不在危險段，一般也不會說什么。

技術員是老板的人，在工作面監(jiān)督工頭，有問題馬上扣錢。劉自己的全部精力在賣煤要賬上面。

南洋來的金融危機的風，吹進了煤巷底層。

“沒人給現(xiàn)金。”劉收過各種各樣的貨款，有電視機、摩托車、輪胎，也有小汽車?！拔屹u煤給土焦廠，土焦廠給小鋼廠，鋼廠再不知道賣給誰就換回了各種各樣的產(chǎn)品‘結(jié)賬?！?/p>

每年過春節(jié)，收不回現(xiàn)金，劉帶上工頭要賬。一次焦廠給的是摩托車，3000多元一輛的鈴木100，對方抵給劉5000多元，劉不想要，就問工頭，你想不想要，不想要就再等等拿錢。急著給工人發(fā)工資的工頭，當即點頭應允，結(jié)果可想而知，4、5輛摩托車，工頭賠了近萬元。

貨物最后折抵工資到了葛存良們手里?！耙慌_2000多的電視機，抵給我們至少要加200元，我們賣的時候，還要再比商店少一點，一來一去，工資掙得更少?！?/p>

提麻袋發(fā)工資

2007年5月11日.山西省長治大雁溝煤礦，進入礦井的工人。

2001年秋天，學會計專業(yè)的李志強被父親叫回了家。一臉喜色的父親沖著他高聲嚷嚷：“你不是學過專業(yè)數(shù)錢，今天就用你了。”

在自家煤礦的一孔窯洞里，李志強見到了80多萬元冬季用煤預訂款，整整兩大皮箱現(xiàn)金。對五張一次連數(shù)法還不太熟練的李志強，連數(shù)幾遍后，手抖索了好幾天，回到宿舍同學們以為他在暗中練習吉他。這筆送上門的現(xiàn)金，意味著父親再不用出去躲債。

“煤炭價格每噸漲到了60元，焦廠、電廠都是帶著現(xiàn)金來買?！眲⒍秸f，每噸能掙30多元。

政府的“關心”臨到了小煤礦?！安徽撌?萬噸，還是6萬噸，一律擴建為9萬噸?！?/p>

“新建礦用到的電纜、設備、開關等一切井下生產(chǎn)工具，一律要求選用防爆產(chǎn)品，并指定由有資質(zhì)和合格證的企業(yè)提供?！?/p>

在政府組織的培訓班上，因為不讓抽煙憋得慌的劉學到了“瓦斯”。“以前年產(chǎn)幾萬噸，井下只有十幾個人，工作面很小，不會出現(xiàn)瓦斯事故，頂多冒個頂。9萬噸的之后，工作面大了很多，瓦斯很容易就積聚到爆炸燃點?！?/p>

培訓完畢后，劉以5萬元年薪的高薪請來一位國營大礦的退休高工做技術總監(jiān)。高工下井上來一頭大汗，“你們這樣的礦，還敢干”。

“他提出頂板支護要用鋼管錨桿，當然雖然投入大，但現(xiàn)在看來值得，我的頂板到現(xiàn)在為止都好好的，而鄰礦沒舍得更換的頂板，已經(jīng)塌過幾次?！?/p>

官員來到礦上也多了，陪客成為課題?！俺灶D飯，給條煙，再送點禮品，”李志強說，禮品不等，好點的水杯、鋼筆、皮帶、包、亂七八糟?！?/p>

沒有專職財務人員，劉冬平開始拎著麻袋給工人發(fā)錢。有提麻袋從銀行取款的老板，路上遇到搶劫。

包工頭的肩膀

不再用炒炸藥的葛存良，開始感受另一種死亡威脅。

那是一個發(fā)燒的年代，煤總不夠賣。井下深斗三輪車完全代替了人力平車，“一個井下至少得有40～50輛三輪車”。

“整個巷道空氣煤塵彌漫，嗆得睜不開眼，到處是煤塵的巷道里，三輪車的排氣筒上時不時冒出火花?！?/p>

“老板們對超出產(chǎn)能定額的煤炭，每噸獎5～10元，以鼓勵我們多挖煤?！备鸫媪颊f，15萬噸礦規(guī)定只能下井29人，根本不現(xiàn)實?！懊堪嗑轮辽儆?0多人，固定60個人分到兩個采區(qū)，每個采區(qū)有30個工作面，各個采區(qū)15輛三輪車。5人一組，負責兩個工作面，4人分別在兩個工作面裝煤，一輛三輪車負責將4人的煤運往煤庫?！?/p>

“產(chǎn)能15萬噸的煤礦，至少要挖到20萬噸，多的也有22萬噸以上的?！眲⒍矫旱V周邊的黑口子也瘋狂開產(chǎn)，有關系的晝夜不停，每天也能產(chǎn)煤好幾百噸;關系不好的，則只是晚上生產(chǎn)，每天也有幾十噸。

畢業(yè)后在區(qū)政府上了兩年班的李志強，干脆回家?guī)透赣H經(jīng)營煤礦充當財務人員。

死人往往泄露天機。每每瓦斯爆炸之后，發(fā)現(xiàn)死亡人數(shù)超過礦井人數(shù)定額。劉冬平完全清楚這些事故背后的原因，“原來不到幾十米的工作面，現(xiàn)在一下打到了上千米，原來幾百米的巷道，—下打到了3000米，瓦斯的涌出量劇增，煤塵飛舞，通風卻沒有保證”。9萬噸后，要求每個煤礦都要打密閉，建設自己的通風系統(tǒng)，但煤礦建設時卻常常把密閉打開，結(jié)果造成通風系統(tǒng)不暢，瓦斯事故由此而來。

礦長法人制出臺，條文中有刑事責任。包工頭應運而生，替煤老板扛一肩。

“大包的工頭除了不可抗拒的火災、水災、爆炸等特大死亡事故外，全部負責，煤老板只給予協(xié)助，10萬也好，50萬也好，全部由工頭負責，煤老板一般只借錢給工頭周轉(zhuǎn)，”葛存良說，“小包工頭對2000元以下的事故，亦不再麻煩煤老板?！?/p>

死亡一個人，馬上先送到異地火葬場冷凍起來，家屬也同時被安排住到附近的賓館，然后開始談賠償。

“如果死亡人數(shù)多了，則礦主會馬上安排人手，分赴各地。每個地方的火葬場，盡量只處理一個。如果確實無法，最多3人同在一地處理?！比绱怂劳鋈藬?shù)可消減于無形。

即便如此，統(tǒng)計數(shù)字依然直線上升。層層轉(zhuǎn)包的鄉(xiāng)鎮(zhèn)煤礦成為山西現(xiàn)象。

“小禮品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來檢查的，沒有一萬辦不了事?！?/p>

“煤老板”亮相，正站在出名的門檻上。

二級文明礦

2004年，有了錢的劉冬平含羞帶怯。

本是意氣風發(fā)的一年，資產(chǎn)上億后，他覺得臨汾環(huán)境不好;和相鄰的幾家煤老板舉家搬到了北京，繼續(xù)做鄰居。

安頓孩子在北京上了學，他開始當起了北京人。然而，天天關注新聞的他卻常?？吹矫襟w對煤老板整棟買樓、團購悍馬的斗富報道。

劉在北京乘坐出租車，司機聽說他是山西人后，神侃的北京的哥對煤老板的神通極盡渲染。而他真正接觸到的社會高層，對煤老板卻保持著距離，令他羞于掏出煤礦的名片，轉(zhuǎn)而注冊了一家旅游公司，推廣山西文物文化。以這個身份，開始在北京建立新的社交圈。

“那伙子人，也確實上不了臺面，農(nóng)民作風依舊。坐在星級賓館的沙發(fā)上，一邊跟你說話，一邊還摳著腳丫子?！?/p>

這一年臨汾隰縣梁家河煤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36人的死亡人數(shù)不算多，特別處在于層層轉(zhuǎn)包之下竟無從尋覓主要責任人。避免掠奪式開采的私有化由此擺上桌面，

掏錢買礦聽上去很美。新的政策要求，儲量達到0.8平方公里，產(chǎn)能達到30萬噸的煤礦保留，其余淘汰，山西4000多座煤礦被淘汰的約有1000多座。

送錢的紙包變成了皮包。李志強說，有錢的煤老板出門必帶包，大包50萬元，小包不等，辦什么事拿什么包。

劉冬平的礦井被保留，相鄰煤礦則被淘汰。給昔日鄰居付了1700多萬元的賠償費后，成了兩家之主。井下灑水、刮板機、傳送帶、一套設備下來，又花了1800多萬元。

“用上了傳輸帶的煤礦，要比三輪車的年代強得多了，不僅不會掀起飛揚煤塵，技術員還專門安排人在井下用膠管灑水?！狈排谟芍付ǖ膶I(yè)人員操作，再也不用礦工負責。

二級文明礦，這個新帽子意味著井下的投入之外，加上地面的新建職工宿舍、食堂、辦公樓。地面花銷1個多億。

新人急于入行。張二全以8分的高利拿到了6800萬元的投資款，兼并了兩個煤礦，得到1500萬噸的煤炭儲量。此后，高達2.7億元的投資款紛擁而來，張順利把自己的煤礦建成了一個30萬噸的新式機械化礦。

浙江、福建人也跟腳來了。張二全的煤礦剛一建好，即有人提出以10億元的價格接盤。但一轉(zhuǎn)手即可純掙7個多億的機會，張直接拒絕，“這個礦開產(chǎn)以后，至少可以掙到20個億”。

尾聲

2007年5月15日，山西省長治大雁溝煤礦。

張二全沒有機會賺到預想中的20個億。

他逐漸想明白宮家不在乎多賣煤。5億噸的外輸量，少賣點煤還在地下，并沒有損失什么。

全礦300萬噸、單井90萬噸的產(chǎn)能，全面綜合性機械化開采，2009年的煤礦規(guī)格，是一步讓私人資本再也趟不上的階梯：

“民營企業(yè)無法自我再改造，巧婦難作無米之炊，他沒有機械?！迸R汾煤炭工業(yè)局局長牛立冬說。

用了刮板與傳送帶，運輸能力也不再構(gòu)成對產(chǎn)能的限制后，劉冬平卻很少能開工生產(chǎn)。

他井下簇新的機械，或?qū)⒑兔豪习暹@個名詞一起，湮沒在歷史的積水深處。

編輯 袁凌 美編 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