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乙

鬧鈴響了一聲,小月就醒了。

她伸手掀開窗簾向外看了看,馬路是濕的。和她同年進(jìn)入哈爾濱城的大樹已經(jīng)長出了新一年的嫩嫩的葉子,被春雨沖洗得翠綠翠綠,嬌嫩嬌嫩。雖然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天還濃濃地陰著,一絲陽光也沒有。

看到這樣的天氣,她立刻起床了。越是這樣的天氣,美容院顧客越多,并且來得越早。

梳頭洗臉之前,她把王總昨天晚上和別人吃飯打包回來的菜看了看,有被吃得面目全非的鯉魚燉豆腐和粉條,曾聽王總說這是得莫利燉魚。還有排骨燉豆角,油菜炒蘑菇,炸黃花魚,冬瓜炒蝦仁。小月把油菜炒蘑菇裝在一個盤子里,又夾出兩條黃花魚和兩塊排骨,從冰箱的冷凍層里拿出一個饅頭放在另一個盤子里。然后,她把它們放在那個不銹鋼的兩層鍋里開始蒸。她從來都把王總帶回來的飯菜蒸十分鐘以上。

她在心底里對王總充滿感激。王總總是讓美容院的廚房里保持有大米、掛面、玉米面、雞蛋、色拉油、碘鹽、米醋和醬油。最使小月感動的是王總看到冰箱里的雞蛋沒了就會在一兩天之內(nèi)買回來十斤。在個體診所里當(dāng)護(hù)士的同學(xué)春蕾說,金大夫每次買回來雞蛋和水果都拎進(jìn)臥室鎖起來,其他好東西更不用說。

小月的早餐,除了蒸了十多分鐘的饅頭油菜蘑菇黃花魚和排骨,還有一袋蒙牛早餐奶。這是受李大成影響?zhàn)B成的生活習(xí)慣。每天早晨喝一袋牛奶,這是李大成的習(xí)慣,也是李大成要求家里人做的,包括小月這個小保姆。那時候,小月非常想知道李大成對待其他保姆是否也會如此?，F(xiàn)在,離開半年以后,小月仍舊每天都會想他。在小月的記憶里,小月的父母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小月是否吃了早餐,有了弟弟小泉以后,就更沒有了。李大成規(guī)定小月每天早晨必須喝一袋牛奶,起初,小月有些喝不慣,李大成說,那就當(dāng)成藥喝,當(dāng)成重要工作任務(wù)來完成。

后來,李大成對小月說:“如果有一天,兜里就剩下兩塊錢了,那就用它買一袋牛奶喝?！彼终f:“這是人生智慧?！毙≡掠肋h(yuǎn)記住了這些話。她一周去一次離美容院很近的家樂福超市,除非要買女孩用的生活必需品,她只逛鮮奶區(qū),挑選紙袋鮮奶。龍丹、完達(dá)山、光明、伊利、蒙牛幾個品牌,哪種有促銷優(yōu)惠,她就選擇哪種。當(dāng)然,確定之前,還要看生產(chǎn)日期和保質(zhì)期。這個習(xí)慣也是受李大成的影響。李大成從來都是只往家里買紙袋牛奶。自己買牛奶以后,小月才發(fā)現(xiàn)紙袋牛奶和塑料袋牛奶的價格差那么多,加上優(yōu)惠的,五袋紙袋的,夠買八袋塑料袋的了。李大成當(dāng)時四十一歲,是一位在大學(xué)里教管理學(xué)的老師。已經(jīng)擁有兩年打工生涯,成為芳芳美容院主力的小月,現(xiàn)在才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美容師小月用每月四百元的工資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給父母寄回去一百,存到銀行里一百,六十塊錢買牛奶,一百四十塊錢零花——用來買衣服、日常用品和處理人際關(guān)系。她有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經(jīng)常掛在美容院樓上的墻上,潔白干凈得總能讓一些顧客注意到。還有兩條牛仔褲,一件牛仔上衣,一件紅色一件白色純棉T恤,兩條紗裙,這幾乎是她全部的外衣了。除了羽絨服,每件的價格都在五六十塊錢以內(nèi)。但是,就這幾件衣服,已經(jīng)使她感覺每個季節(jié)都有能穿得出門的衣服,甚至連一些顧客都注意到她會買衣服了,問她牛仔褲是在哪兒買的,不過聽了價錢以后,就不再多問了,她們決不會把一件五六十塊錢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包括王總。王總經(jīng)常在店里和小月一起吃飯,包括她打包回來的飯菜,但是,聽她和顧客聊天,交流買衣服的信息,能聽出她和她們都買一千多甚至幾千塊錢一件的衣服,王總前幾天買的一件襯衫,好像是一千三百八打九折。鞋也是,王總的每一雙鞋,應(yīng)該都是一千塊錢以上的,她看到小月買的四五十塊錢一雙的休閑鞋,也很真誠地說挺漂亮。但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月買回來一包買六贈一的紙袋包裝蒙牛早餐奶的時候,稍微有一些掩飾不住的吃驚。

王總的名字叫王芳,是歌劇院的演員,但是,好像偶爾才去演出。王總的女兒五歲,在學(xué)鋼琴。王總的丈夫是個運動員,偶爾也到店里來。小月能夠感覺王總是個生活幸福的人。她對服務(wù)員都很友善,雖然給的工資很低,多數(shù)人干上半年要么想辦法自己開店,要么就是沒有任何理由地走了,不過王總好像對此并不介意,因為兩三天就可以培訓(xùn)出一個美容師來。況且,她的服務(wù)員,誰也不會說走就走,都能等到王總找了新人,并幫她帶出來。小月是在這個店里干的時間比較長的美容師了。

吃完早飯,正準(zhǔn)備擦地,電話鈴聲響起來。小月以為是王總,卻是董智姐的,她要去參加婚禮,問小月是否起床了,要來做臉。

“你過來吧董姐,我都吃完飯了。”小月的語言總是那么單純而快樂,但是音調(diào)適度,從不風(fēng)風(fēng)火火。

她照著鏡子穿上了工作服。是一件淡綠色的大褂,雖是大褂,但很合體,而且這種淡綠色看起來非常干凈,賞心悅目。小月老是非常滿意自己穿著美容師工作服的形象。

董智穿著她那套橘紅色運動服在過馬路,手里拎著美容院店慶時給金卡顧客發(fā)的格子圖案化妝包。小月并沒有迎出門去,而是在董智自己打開第一道門時,她幫她打開了里面這道門。這是剛到美容院時王總教她這么做的。

“董姐。”小月接過董智手里的化妝包。

“我還擔(dān)心你沒起床呢。”董智四十一二歲,梳著事業(yè)心很強(qiáng)成就感也很強(qiáng)的女人常梳的那種短頭發(fā),據(jù)說燙一次要幾百塊錢。

“我看是陰天,顧客肯定得多,就早點兒起來了?！毙≡逻呴_柜拿董智的專用臉盆邊說。王總規(guī)定要在顧客換完鞋以后再準(zhǔn)備臉盆和一次性的面巾、脫脂棉等物品,做這些事情一定要在顧客的視線之內(nèi),讓顧客想看就可以看到。王總很重視細(xì)節(jié),她說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

董智徑直上樓找了個床躺下,把薄薄的淡黃色的被子蓋在身上。

“董姐,我把電褥子給你打開吧?！?/p>

“嗯?打開吧。”董智疑問了一下,立刻肯定道。雖然已經(jīng)到了春天,但是,天陰著,感覺還是涼颼颼的?！跋５奶稍诖采献鲆淮文?瞇一覺,真是一種享受。好好休息休息。”董智說。很多顧客都說過類似的話。在涼颼颼的天氣里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做臉就更是一種享受了。

小月戴上口罩。

“董姐一會兒去參加婚禮,給你用活性吧?！毙≡逻呁悄樕贤繚嵞w霜,邊征求她的意見?！盎钚浴敝傅氖敲婺?顧名思義,有馬上增加皮膚活力的功效。另一種是泥漿,主要作用是消炎美白。

“行。”董智淡淡地簡單地說。但是心里明白小姑娘建議她用活性是想幫她在參加婚禮時容光煥發(fā)。她觀察這個小美容師有很長時間了。這是一個很乖巧很聰明的孩子,而且乖巧聰明得恰到好處,使人舒服。

其實董智最重視的是清潔。“能把毛孔里的污物都吸附出來”——很多年她都不相信化妝品會有這樣的功效。但是無意中做上以后,她發(fā)現(xiàn)真的出現(xiàn)了奇跡,幾乎在每年夏天都長的粉刺竟然沒有出現(xiàn)。由于用防曬霜和天氣熱油脂分泌更多,每年夏天毛孔阻塞長粉刺是她的心頭之患。長粉刺應(yīng)該是年輕人的專利,超過三十歲還長粉刺,看起來好像哪一方面的功能有缺陷,別說她已經(jīng)年過四十。這個年齡出現(xiàn)點兒皺紋倒是容易接受的。事實上,由于是油性皮膚,她雖然四十歲了,幾乎還看不出明顯的皺紋。所以,粉刺一經(jīng)被控制住,她就屬于同齡人里皮膚好的人了。這要歸功于在芳芳美容院作美容,是清潔徹底的結(jié)果。

涂完潔膚霜,小月掌心對掌心的搓了搓雙手,搓熱了以后,捂在董智的臉上。每一次,小月都用她的小手在董智的臉上捂上十來分鐘。用手捂有利于潔膚霜吸附毛孔里的污物。剛做美容的時候,看到美容師的手背上那么多從自己毛孔里吸出來的臟東西,她在家里洗臉也用潔膚霜,但是根本吸不出東西來,王總和美容師們告訴她得用手捂,時間堅持在十分鐘以上。這么做了一次,真的吸出來一些臟東西,但是,累得胳膊幾乎酸了。從此她再不在家里做,太麻煩了。從此也知道了美容師的辛苦。特別是小月,是芳芳美容院歷屆美容師中最有耐心的一個,因為清潔對董智特別重要,所以她最喜歡讓小月給她做。有的美容師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抓住機(jī)會推銷產(chǎn)品,小月也動員過她,她仍舊堅持不需要的堅決不買,她特意觀察,買與不買,小月給她做臉時都一如既往。她認(rèn)為能有這樣修養(yǎng)的推銷者不是很多,別說小孩子。

“早晨你自己吃的啥飯啊?”董智閉著眼睛享受著小月給她捂臉。

“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袋奶?！?/p>

“沒做菜呀?！?/p>

“吃了點兒蘑菇、油菜、排骨、黃花魚?！?/p>

“挺豐盛啊。王芳拿回來的?”

“對。”

“她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四百?！毙≡律晕⑼ｎD了一下說,口氣仍舊單純而快樂。

“一直沒給你漲?”

“沒有?！?/p>

“你們有提成吧?”

“有點兒,但是特別少,銷售額的百分之零點五?！?/p>

“賣一瓶產(chǎn)品能掙一塊多錢?”

“能有三分之一的產(chǎn)品提不到一塊錢。”

“一個月賣產(chǎn)品你還能提一百多?”

“我來了以后,最多的一次提了四十多。一般是二三十塊錢?！?/p>

“你家不是金卡顧客就有四十多人嗎?誰一個月都得買一兩樣?xùn)|西吧?”

“固定顧客用固定產(chǎn)品提千分之一。新顧客和老顧客用新產(chǎn)品提百分之零點五?！?/p>

“王芳能掙多少錢?”

“她說這個店一個月能掙一萬多。”

說到金錢,小月也一直是單純而平靜的口氣。在城市里生活,一個月掙四百塊錢,還能單純依舊,平靜依舊,快樂依舊,董智覺得耳目一新,幾乎有些羨慕。她一個月掙六千八還感覺有很多東西不能隨心所欲地買。

小月開始用她的小手指肚給董智捂鼻尖。董智的鼻子上有一些淡淡的黑頭,小月說能吸出來,每次做臉?biāo)加眯∈种付俏婧荛L時間。不管有沒有效果,這樣的耐心董智自己都沒有。

“沒顧客的時候,你都干什么?”

“看看書。王總的電腦要是放在這兒的話就上網(wǎng)聊聊天。”

“上網(wǎng)聊天啊?”董智的口氣一聽就是對上網(wǎng)聊天沒有好感?！拔伊倪^一次,強(qiáng)忍了半個小時,沒有什么有水平的人,而且有的人說的話太惡心了。”

“董姐你是在什么地方聊的呀。”

“網(wǎng)上啊?！?/p>

“一看你就是不懂?！毙≡滦Φ?“你沒有QQ號吧?”

“是電子郵箱嗎?”

“不是。”

“你和誰聊啊?”董智問。

“我同學(xué)呀?！?/p>

“他們都干什么呢?”

“有上大學(xué)的,也有上班的。我們有一個群?！闭f到同學(xué),小月又想到李大成。她的同學(xué)幾乎都在南方,都比她在哈爾濱掙得多。她一直留在這座城市里,是因為心里還有期待。

其實,在她離開的當(dāng)天,李大成就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鈴聲一響,她不用看號碼就知道是李大成的。只有李大成知道這個號碼。這個小靈通手機(jī)是李大成送給她的,確切地說,是配給她的,她在他們家里當(dāng)保姆的時候。

他的得癌癥的妻子死了以后,她繼續(xù)在他的家里待了近兩個月。李大成在北京的父母來哈爾濱接孫子的時候,看這個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沒錢念的小保姆的表情很復(fù)雜。兩位老人看到兩個年輕人的關(guān)系不像主仆。當(dāng)然,小月做一切家務(wù),這是唯一的區(qū)別。其余李大成對她很平等,比如見小月很愛看電視劇《金鎖記》,他會到書架里找到《張愛玲全集》遞給小月說:“這個電視劇是根據(jù)張愛玲的小說改編的,白天沒事兒的時候你看看?！痹俦热缢苡心托牡亟绦≡率褂秒娔X。兩位老人知道這絕對不只是兒子的修養(yǎng)到了,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小月本人的感覺當(dāng)然更特別。李大成雖然四十歲,但是生活習(xí)慣很年輕,穿著打扮基本是休閑的風(fēng)格,愛運動,沒有一點中年人的贅肉,加上每天教學(xué)生,很會與年輕人接觸,如果不知道他有個年齡十歲身高已經(jīng)一米五十多的大兒子,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個四十歲的人,基本上像二十七八歲吧。二十多歲的長相加上四十歲大學(xué)副教授的智慧,非常令小月癡迷。李大成的愛人身體一直不好,李大成對她盡到了最大的努力,死了以后也并沒有表現(xiàn)得怎樣悲傷。他休息的時候教小月用電腦、上網(wǎng),有時候手會接觸到,每一次小月都能敏感地感覺到,開始還有些戒備心,會影響到思維,但是看到李大成卻是非常自然,手把手教她怎樣使用鼠標(biāo),然后拿開手讓她自己用,非常若無其事,一段時間以后,她的戒備心消失,并且還有了隱隱的期盼,期盼他在一定限度內(nèi)說點兒什么做點兒什么。而李大成表現(xiàn)得則一直是兄長和師長的身份,教她許多東西,甚至像個負(fù)責(zé)任的大哥一樣,和她說應(yīng)該再參加高考的事?！罢σ驳迷賹W(xué)點兒東西啊?！甭犃诉@樣的話小月強(qiáng)忍住,眼淚才沒有掉下來。李大成每天晚上看書看到十一點,吃完晚飯后小月再準(zhǔn)備一些水果,這一天的工作就基本完成了。她盡量在白天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而不是像有些老鄉(xiāng)教她的那樣,在主人在家的時候使勁兒干活,主人不在家的時候使勁兒玩兒。李大成在家的時候,她要么在客廳里看電視,要么在客廳里看雜志,這樣,李大成有了時間和心情,就會和她一起看電視或者教她一些東西。她特別愿意和李大成在一起,一起看電視,一起吃飯,一起看報紙,一起吃西瓜,尤其愿意和他一起用電腦上網(wǎng)或者看碟,那一種親密她特別舒服特別盼望。剛來當(dāng)保姆的時候,李大成規(guī)定讓小月每天晚上十點睡覺,小月一直遵守著這個規(guī)定。但是,家里只剩下他們倆以后,小月看到特別好的電視也會超時,有幾次到了十一點,李大成看完書見小月還沒睡,就到客廳里看她在看什么電視,小月見李大成進(jìn)來就會看看表吐吐舌頭,說一聲“李老師”,馬上走過去關(guān)電視。每一次見到小月吐舌頭李大成都會心動。這是那么單純可愛的一個姑娘,那么順眼。但是,李大成每一次都抑制了。如果選擇小月,那么,生活水平將會成倍地下降,小康都難保。除了純凈如水,小月是沒有多少競爭能力的,只能從事簡單勞動,同樣工作時間,拿的工資比別人低若干倍,最多能解決她自己的溫飽,不能分擔(dān)家里的任何其他開銷。如果再要個小孩,李大成的負(fù)擔(dān)可想而知。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使用面積九十多米,是用他和妻子單位給的分房貨幣加上父母贊助的十萬塊錢購置的。大小基本上到位了,同教研室有兩個住同樣大房子的教授,因為妻子的單位也比較好,已經(jīng)買了海南馬自達(dá),據(jù)說養(yǎng)輛車一個月平均得一千五百塊錢的開銷。雖然如此,如果妻子健康不出問題,那么對他們家來說,購置一輛經(jīng)濟(jì)實用型甚至偏高一點兒檔次的汽車,幾乎很快可以提到議事日程。可是,如果選擇小月,那么,他這輩子就只能做個精神貴族了。精神貴族從來不是李大成的追求。雖然他不追求周身名牌,但是吃住行舒適是他很在意的。在成教院當(dāng)過他學(xué)生的重慶火鍋的女老板,聽說他死了老婆以后,已經(jīng)和他聯(lián)系好幾次,追求之意毫不掩飾。女老板是個三十歲的單身女人,有一個女兒,店怎么開起來的不知道,但是,十分紅火的生意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四年,女老板的代步工具是輛銀色奧迪A4。她住在世紀(jì)廣場。李大成當(dāng)然知道那里,一套住宅的最低價位也在一百萬以上。她曾送給他兩個小禮物,一個登喜路的皮包,一個都彭的打火機(jī)。李大成沒到商店看也知道每個小禮物的價格是幾千元左右,都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女老板越來越積極主動,志在必得。李大成覺得也不錯。所以,他控制著,是對小月負(fù)責(zé)。倒是小月,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久久不能入睡,只穿著睡衣去了李大成的臥室?！坝惺掳?”李大成也正孤枕難眠。小月沉默了一會兒,說:“想讓你抱抱我?！崩畲蟪蓪⑿∷艢q的青春肆意的小月狠狠地抱在懷里。“我喜歡你。”小月對李大成耳語。事后李大成才發(fā)現(xiàn)小月是處女。他很吃驚。但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皶涣肆酥摹薄@是老穆的名言。他真是非常非常喜歡小月的身體,是小骨頭架上長了不少肉,看起來不顯胖但接觸起來十分舒服的那種,而且青春少女的處處可感的彈性,使他愛不釋手。他也不希望不了了之得太早。早晨是他起來做的早飯。折騰了半宿,小月睡得很沉,李大成的臥室里沒有鬧鐘。把飯做好了,端上桌子,李大成才叫她,醒來看見李大成系著圍裙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小月滿臉羞澀滿臉幸福地露出了笑臉?！澳愠鋈ヒ粫?我穿衣服?！毙≡掠行┬邼貞┣蟮??！拔医o你穿?！崩畲蟪烧f,并且做了。這是小月沒有想到的。從來都是她侍候李大成。但是,也僅此而已。從此以后,李大成白天在家的時間反而少了。小月不知道他沒課的時候去了哪里,也沒有問。晚上的時候也一樣,小月做晚飯,吃完晚飯還是小月收拾,李大成教授直接去他的書房,收拾完了以后小月邊看電視邊等待睡覺時間的來臨。到了睡覺的時間她就有優(yōu)勢了,有自信了,并且這種優(yōu)勢和自信可以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早晨。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半個月。他們的親密都是在李大成的臥室里。李大成每天晚上都在自己的臥室里等待小月。李大成從來不在其他房間哪怕?lián)崦≡乱幌?。他也從來不主動要求小月過來,但是他開著門,小月在客廳里看著電視等待李大成來把自己抱到臥室里,等待得失去希望時,她只有自己過去了。小月的心里很難受,但是她忍受著。李大成雖然不主動,但是,只要小月走進(jìn)他的臥室,他都滿心歡喜地說:“來?！痹诖采?直到第二天早晨上班前,他都會對小月很溫存。但是,他從來不對小月說我愛你。小月有時候到老鄉(xiāng)春蕾打工的個體診所里去坐坐,兩個女孩子會暢想自己的未來。春蕾感到很渺茫?！皩嵲诓恍械綍r候再回去唄?！钡綍r候是指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小月的感覺沒有她這么悲觀。她喜歡和李大成在一起,她要為此而努力。有一天晚上,還在一起的時候,小月在下面摟著李大成的脖子——這是小月喜歡的動作,小月愿意這樣看他。她問李大成:“你愛我嗎?”李大成說:“那還用說。”李大成對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小月對這種回答很失望。她永遠(yuǎn)地記住了這句話。

有一天上午,李大成去學(xué)校了。小月收拾完屋子,想去診所找春蕾聊天,但是,想想又去了李大成經(jīng)常說的學(xué)府書店。在書店門口,她和李大成不期而遇。她上書店的臺階,李大成和一個穿格子連衣裙的女人在下臺階,她剛要和他說話,卻被李大成視而不見、面無表情的表情給制止了。站在電梯上,她回頭看了一眼,一眼看見他們上了一輛銀灰色小轎車,那個穿格子連衣裙的女人開車,李大成坐在她的旁邊。

灰色轎車還沒有倒出車位,小月的眼淚就唰唰唰流了滿臉。

她立刻回了“家”。心如刀絞地收拾了自己的所有東西,裝在一個和春蕾一起買的二十塊錢的雙肩背包里。淚眼模糊地檢查了水火電門窗,把鑰匙和小靈通手機(jī)放在了潔凈的餐桌上。走到門口,又踅回來,拿起手機(jī)。她想留點兒紀(jì)念。

小月背著全部家當(dāng),在大街上走了四個小時,眼含著淚水,看各種店鋪的招工招聘廣告。問了十多家,一直沒有看到合適的。她才發(fā)現(xiàn),李大成對她的影響太大了。她已經(jīng)學(xué)會選擇。她不會去賓館飯店和娛樂場所工作,這樣的活都要熬夜,傷身體,得不償失。她又不像春蕾,會打針,還算有個一技之長。只有先投靠春蕾,雖然知道春蕾的老板不是善良之輩,但也只能先忍耐一晚上再說。在到春蕾的診所還差五十米的地方,她看見了芳芳美容院的招聘美容師廣告。

她走了進(jìn)去。只有兩個女人,她們在看保健知識講座。女老板王芳第一眼就看出小月剛剛哭過?！澳阋敢獾脑?先住這兒吧?！蓖醴紡?fù)印了小月的身份證后說。晚上九點鐘,李大成的電話打過來。小月讓鋼琴曲從頭響到尾,沒有接電話。過了半個小時,收到李大成的短信息:為什么不辭而別?小月回復(fù):不能接受你不認(rèn)識我。李大成沒有再回信息。小月雖然充滿期待,但是,也沒有再主動聯(lián)系。不過,手機(jī)卻二十四小時開著。

敷面膜的時候,小月發(fā)現(xiàn)董智睡著了。為了不打擾她,她沒有給她做頭部按摩,而是拿了本書,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看起來。

“看什么書呢?”沒幾分鐘,董智就醒了。

“《黃帝內(nèi)經(jīng)》。”小月放下書,開始給董智按頭。

董智又一次感受到如水般的平靜。這樣的平靜,只有在這個美容院能夠感受到,只有在這個掙四百塊錢卻耐心細(xì)致的小美容師身上能感受到。

一樓有開門的聲音。小月卻仍舊在給董智按摩。

“來人了吧?”董智提醒她。

“是芳芳姐?！毙≡伦诿廊荽睬?正好能看見一樓的門。

“董姐,你來得挺早啊!”王芳徑直上樓來。

“一會兒我去參加婚禮?！?/p>

“誰結(jié)婚啊?”

“我同學(xué)?！?/p>

“你同學(xué)?!二婚啊?”

“對?！?/p>

“第一個呢,離了?”

“得癌癥死了。”

“多長時間了?”

“記不清了,也就一年。”

“挺快呀,不到一年就找著合適的了,你同學(xué)干啥的呀?”

“大學(xué)老師。”

“找個多大的呀?二十出頭?”

“沒那么小,三十多點兒,比我們小十歲?！?/p>

“干啥的呀?”

“開飯店的?！?/p>

“哪個飯店啊?”

“重慶火鍋?！?/p>

“重慶火鍋的老板呀?”

“應(yīng)該是?！?/p>

“那挺有錢啊,重慶火鍋每天吃飯的人都特別多,每次去都得等位?！闭f到這里,王芳笑了,“你同學(xué)挺現(xiàn)實啊?！?/p>

“相當(dāng)現(xiàn)實。那女的自己開一輛奧迪A4,給我同學(xué)買了一輛奧迪A6?！?/p>

“你同學(xué)有孩子嗎?”

“有。”

“男孩女孩?”

“男孩。早就被爺爺奶奶接到北京去了?！?/p>

小月的心臟快跳了出來,嗓子發(fā)干,咳嗽起來。

“感冒了?眼淚都咳出來了,你去喝口水,我給董姐卸膜?！蓖醴及研≡绿嫦聛?。

小月喝了口水,就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擦干了眼淚,平靜了十分鐘才出來。

王芳和董智已經(jīng)下樓。她們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話題。董智問王芳的牛仔褲是什么牌子的。

作者簡介:趙乙,原名趙玉紅,1970年出生。曾從事10年司藥工作,但始終心有旁騖,1998年正式棄醫(yī)。目前在黑龍江機(jī)場集團(tuán)作組織工作。1994年開始用田小語、尉紅等筆名斷斷續(xù)續(xù)在各報刊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2009年出版長篇女性官場小說《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