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1
白丁改名字是在她小學畢業(yè)的前夕,她決定要改名,就改了。此后無數(shù)學期的報名冊上她的位置一致寫著白丁。當然,在報紙上發(fā)表小詩有可能是丁香、丁子、丁當。白丁的母親姓丁,所以白丁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姓。而她父親的姓并不跟任何顏色沾邊。白丁只是喜歡姓白。
現(xiàn)在,白丁還是跟父母住,在巷子里的她的大部分同學都生了一到兩個小孩。也曾有段日子,白丁要搬出去,戰(zhàn)鼓敲響了,卻不見出兵。一次是因為某個男人的手機泄露了他已婚的信息而夭折,一次是因為父親的騙降——他躺在床上裝了一周的病而作罷。父親就是這樣,自以為聰明,而把別人當傻瓜。現(xiàn)在他胡子斑白,老態(tài)畢露,可還是囂張,白丁每周都要跟他拌嘴、動粗(主要是粗口)兩到三次,跟她與男人約會的頻率相仿。
母親是淡漠、秀麗的女人,幾十年來從未回過上海,似乎早已忘記了那里。白丁只在一次夜起喝水時聽過母親打電話時哭的聲氣,她在跟她的姐姐,白丁從未見過面的姨娘說話,聲音低低的,軟軟的,氣息縹緲,說不盡的眷戀和哀傷。從此,在白丁的印象里上海話就是一大罐白開水,綿綿不絕地匯入耳膜,讓你心里說不出的寡淡的涼。白丁忘不了那個夜晚,十二歲的她灌了一肚子水的感覺,剛剛開始發(fā)育的小身子,肚子的輪廓還沒完全消失,這時更是突出,她就那樣鼓著肚子站在靠近廳堂的過道里,穿一條褲衩,背心耷拉下一邊,掛在她的左胳膊那里,任由初秋的穿堂風從身上碾過。
白丁過了嫁人的最佳年齡,著急的只有父親,他想把這個跟他一樣壞脾氣的女兒嫁出去。但一次又一次被他攆出家門的是那些開始嫌不成熟、后來是成熟過頭兒的男人們。后來沒人輕易敢登他家門,巷子里都在傳,老家伙的目的就是想留下女兒。父親受到如此關注的原因之一是,他其貌不揚的一個鍋爐工,卻娶到了他們廠的廠花,上海知青五朵金花里的頭號金花。原因之二當然是他在某個漆黑的夜里使用了非常手段,在“非?!焙竺嫠那閿硞?yōu)樗由弦恍┰~,如下流、禽獸、毒辣之類。在白丁母親嫁給他之后的相當長一段時期里,并沒有人對他袒露過敬意,他們的艷羨、不甘、輕蔑和憤怒被巨大的驚訝遮蓋了。與那個夜晚同樣漆黑的一個夜里,在廠子外的林蔭小道上,他終于被打折了一條腿。
白丁的人生就是在前一個漆黑的夜晚萌芽的。母親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些,她和父親之間的往事以及婚姻的來龍去脈,全是白丁靠著靈敏的聽覺和嗅覺推斷出來的。她斷定自己是他們婚姻的主要背景之一。她是父親暴行下的一張王牌,刮起凌厲的風,扎進母親無辜的體內(nèi)。她的降生于是顯出了罪惡和無聊來,從小到大她在母親面前無論如何都抬不起頭,說不完一句話,原來源于此。母親跟她說過的話極少,她總是微笑,無論白丁或父親跟她說什么,征詢什么或是氣急敗壞地責備她。母親心不在焉地微笑,比父親的種種劣跡更能刺痛白丁。她試著靠近她,寬慰她,原諒她,都是一相情愿。母親像是一潭看似平靜的湖,投進一顆石子才知道無路可循。是一個身體冰涼滑膩的海獅,總是調(diào)皮地扎進水里,蹤影全無。
事實上,母親一直呆在她身邊,辛勤而盡職。她只有她一個孩子,她的情意不給她,又給誰呢。白丁沒看到她給任何人,多年來父親跑到這里那里修鍋爐。常常一去幾個月,母親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務。她沒有業(yè)余愛好,頂多繡繡花,很少走神,也沒有扎到手指愣愣地吮血。她有沒有血都值得懷疑。白丁坐在房間遠遠地張望她,腦子里會想到田里的稻草人,清明的紙人,圖畫書里的機器人,總之白丁從未見過母親有過破皮流血的時候。而在白丁的想象里,在她看不到的生活的背面,母親每天會被暴打一頓,皮開肉綻。被父親捆綁了手腳,鎖進房里,每日不吃不喝,光是從紅腫、青紫的眼眶里淌下苦澀的淚水。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她該出門跟別人看電影,吃夜宵,一身光彩地回家?;蛘呔砥鸨嘲踊厣虾#粋€人或同別的男人。如果是這樣,白丁打算馬上原諒母親,擁抱她,寬慰她,呼喚她。白丁也希望自己就此原諒了父親,離開他,和母親開始新的生活。
二三十年過去,母親沒給她任何機會。她的情緒天衣無縫。如一張陳年的宣紙,漸漸舍去了潔白的底色,呈現(xiàn)出一種安詳、泰然的赭黃色。所有的陳年舊事都收藏于此,蒸成一塊黃金糕,那香氣,欲說還休。而父親,一粒理直氣壯的老鼠屎,倒堂而皇之充當了宣紙上一塊經(jīng)久不散的墨跡。
2
白丁沮喪地度過了若干年。在母親對小陳流露嘉許之意的那年,白丁嫁給了他。母親不輕易道人長短,要聽她對一個人表達清晰的意見很不容易,白丁是歡歡喜喜地嫁給小陳的。似乎贖了罪。小陳風雅,畫一筆好畫,用握筆的手偶爾為她家劈柴擔水,累得青筋畢露。白丁沒有討厭他的道理。而且,她發(fā)現(xiàn)母親時常盯著小陳的背影發(fā)呆。結婚前夕,母親堅持買了一套白西服給小陳,母親在身后為他理了好久,小陳轉回身時,一額頭汗。在那年冬天來臨前,她給小陳趕織了一件毛衣,駝色的羊毛,柔軟謙卑。在白丁給小陳試穿時,她坐在過道里遠遠地張望。
每當小陳回家吃飯,飯桌上總擺著好飯菜,他要是晚回來。多晚也得等他。不過小陳還是越來越晚回家。一次比一次晚?;貞浧饋恚偸沁@樣的雷雨欲來的傍晚,天低沉灰敗,悶雷隱隱,白丁被母親督促著去巷口探望,來回幾次被催得步履踉蹌。父親則被打發(fā)去打電話。母親在小陳面前是矜持的。她只端坐在桌前,看一桌的菜慢慢涼掉,偶爾拂去父親探來的筷子。她怔怔而又悠閑地端坐著。心里唯恐小陳不來,但又似乎享受等待的時光。窗外漆黑一片,風掄圓了窗簾,撲打天際。雷聲隆隆,雨遲遲不下來。閃電轉瞬即逝。
離婚是在白丁賴了幾年之后,被那個女人窮追猛打、幾天一鬧,再也拖不下去才辦的。小陳在外有了人,白丁早就發(fā)現(xiàn)了。晚上,她目送他出門,然后抱起電話把事情給家里匯報。父親暴跳如雷,母親那邊是無聲無息。母親依然不說小陳壞話。她不說,白丁就咬著不離。
白丁搬回了家。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這讓白丁心中隱隱愧疚。是她沒有拴好小陳,害母親傷神。天知道她是可以拴住小陳的,只要她手緊一點點。心軟一點點。等她意識到自己是巴望看到這個結局的,她嚇了一跳。搬回家后,她時常在夢里發(fā)現(xiàn)自己一覺醒來。母親消失不見了。沒過多久,母親果真生了一場大病。
這段婚姻歷時兩年三個月。自此。白丁的戀愛才得以開場。這世界上大概僅此一個小陳,此后四五年來,白丁再沒有遇到近似小陳的男人。她繼續(xù)頂替父親在造紙廠做事,偶爾跳出日常生活,用車間里紙張的邊角料涂幾行小詩,輾轉貼到本縣的小報上。白丁寫詩大概遺傳自母親,當然這也來自她主觀的推理。寫詩的氛圍和繡花很接近,有了不可說、無人可說、無法說清的情緒,換一個渠道流淌出來。一個用筆,一個用針,在潔白的底子上,描繪幾朵顫抖的小浪花。
這浪花大概也是引人心動的,不久白丁結識了軒驍。白丁和他幾年前在類似的場合照過面,沒有講過話,僅僅記住了對方的名字。軒驍談起詩來還是那么
滔滔不絕,這時候你看不出來他官員的身份。他也是讓白丁不討厭的少數(shù)官員之一,看上去他更像一個學者或牧師。當然這是表象。如果可以,白丁情愿不認識他。事實上在各種詩歌活動場合她總是假裝沒認出他。在費麗家里除外。
費麗家常去,如果沒有軒驍,白丁可能早住進來了。念寄宿中學時,白丁和費麗經(jīng)常擠在一個被窩,冬天暖腳,夏天聊天。費麗那時候的皮膚真好,冬暖夏涼,而現(xiàn)在,長滿了褶皺和清除不掉的皮屑,和一片連一片莫名的紅斑點。經(jīng)常發(fā)燒,她殘存的青春大概就此被燒成灰燼,如一床爛棉絮,鋪盞在她了無生氣的身體上。費麗在床上躺了整整九個春秋,并未如醫(yī)生預言和某些人期望的那樣死去。她總是喘口氣,一不留神又活了過來。她對此是意外的,并沒有多少僥幸和欣喜的成分;相反,常常表現(xiàn)出一點困惑和擔憂。有幾次,她看向軒驍?shù)难凵耠[隱閃爍著羞愧的淚光。一在雷雨的天氣,她就流露出難以遮掩的焦慮,如森林里的小動物般躁動不安。費麗十個尖尖的指頭神經(jīng)質(zhì)般互相掐著,她身上某些部位上的深紅的重重疊加的月牙狀痕跡,在太陽跳出地平線的時候,都不肯消失。白天,費麗的目光更多地在忙碌的軒驍身上纏繞、流連,笑意靦腆,即使白丁也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白丁不得不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映襯和呼應費麗的表現(xiàn),“有這么好的老公,你可要挺下去?!薄安荒馨堰@么好的男人留給別人”等等。費麗片刻間就會春意盎然,流光溢彩,那是白丁喜歡看到的。這也是白丁說著這些話時能抑制羞愧的主要原因。生命在費麗身上發(fā)光的時候越來越少,隨時,它都可能淡出她平線。而費麗轉過頭,總是把濕漉漉的目光鑲嵌在她臉上,動情地說,我情愿留給你,蘭霞。
白丁喜歡費麗的地方是她動情的樣子,美得像童話故事。她動不動就動情,一直改不了口,老叫她以前的名字,讓人尷尬。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把同齡的白丁的腦袋揉在懷里,給她縫過書包帶,穿耳洞,洗球鞋,編辮子,為她說過幾次謊話。費麗沒有道理地喜歡她,保護她,縱容她。在整個巷里的孩子都不跟白丁玩,罵她“強奸犯的崽子”時,費麗轉過背,為她抵擋香蕉皮和石子兒的攻擊,為此,她右邊腦殼上至今有一小塊地方不長頭發(fā),光滑發(fā)亮如一枚銀圓。成年后的費麗頭發(fā)濃密,茁壯嫵媚,是個美人,她在巷里的地位與日俱增的時期,開始為白丁編織廣闊良好的各種關系。她其實是少年時代的白丁躲避流言的防空洞,療傷的桃花源。在白丁看來,她應該有一大群孩子,圍在她身邊,嗷嗷待哺。費麗是這樣一個奶牛般的女人??伤齺聿患坝幸荒邪肱股砣窘^癥。
3
白丁第一次到派出所時。并不知道會遇到軒驍。兩個人都意外了一下,上面的軒驍馬上走下來,和白丁站到同一層樓梯上,說,來這里有事?軒驍很高,白丁穿高跟鞋才到他耳垂那里,望著他就很累。白丁沒停腳步,還往上走。軒驍猶豫了一下,跟上來。他的步子重,不緊不慢跟她進了辦公室。辦公室的兩男一女看到白丁,馬上站起身,笑容滿面。他們此起彼伏地喊著顧局,飛快地把白丁要找的戶籍資料一股腦兒地堆在辦公桌上、椅子上、地下。三人在資料之間狹窄的空地上靈敏地跳來跳去,眼睛則在資料上蝸牛般爬行。臨近中午,他們還是沒有找到白丁要找的男人。為此他們滿頭是汗地盯著軒驍?shù)男狻?/p>
年代太久遠了,沒有輸入電腦,存檔也不夠完備……女的抬起頭說,對不起顧局。軒驍沒說什么,拂了拂額前的長發(fā),帶頭走出了辦公室。白丁抱有希望地盯著他們,問,別的地方能不能找到?
要找的是您的……女的恢復了一些生機,好奇地問,親戚嗎?
不是,謝謝。白丁生硬地答。本來她不想作答,但他們辛苦了那么久,好像不太好。
是誰呀。這么重要。在車里,軒驍也這么問。這使得白丁非常后悔。為什么不先走掉。在他說送她的時候,她竟然猶豫了。這時候也可以走掉,這似乎也符合她對他一向的無禮態(tài)度。但她那一刻忽然有些軟弱,很難指揮得動自己,好幾分鐘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原地。現(xiàn)在,他提到她要找的男人,語氣自然得好像面對自己的妻子發(fā)問。好在車子開得飛快,車外市聲嘈雜,沉默可以理解為多種解釋。又好在很快到了家,無須選擇其中一種解釋。
是男朋友吧??此^也不回地下車,軒驍悻悻地送了一句。白丁轉回身注視他,一輛疾馳而過的車燈剛好打在他臉上,將他畫成陰暗地帶的一株仙人掌。白丁忍不住想笑,這么大年紀的人,還留一個這樣的發(fā)型,特別不像為官之道。這當然也是他把自己從普通官員里區(qū)分開來的標志之一。他似乎不經(jīng)意地暗示別人,他還是一個讀得懂并經(jīng)得起屬于七八十年代生人的時尚的人。比如詩。他曾對白丁說過,他的頭發(fā)是沒寫完的標點混亂的現(xiàn)代詩,他的臉是一首對仗工整的舊詩詞。私下回味,白丁認為他的比喻用得挺逼真,是不可多見的坦率的人,自戀的人,也是貪婪荒誕的人。這樣新舊并存、矛盾重重的人并不給人突兀的印象,反而在新與舊的搏殺中傳達出一種和諧而鋒利的魅力。
不邀我上去坐坐?他微笑著問。大概從她眼里察覺到柔軟的東西。他臉上閃過一絲勝利的愜意。
改日去看費麗。白丁開口就是結束語,總是這樣。
那你告訴我,他是誰,是不是比我好?他居然撒嬌了,白丁詫異但是不動聲色地看他,鼻腔里滾過許多答詞:我說過你好嗎?你有什么權利知道?有什么資格提問?在我剛剛提到費麗的情況下。
我為什么要回答你?白丁忍著巨大的反感。沒有說出來。她向巷里走去。他一直在車里,目送她被巷子一點點縮小,擦去,吞沒。
她沒有聽到馬達聲;他一定生氣了。她太冷淡了,以致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心底的熱情。白丁的臉燒了起來。她脆脆地拍著自己的額頭,深一腳淺一腳地上樓,邊發(fā)出夢囈般的呻吟。他為什么要是費麗的丈夫,而不僅僅是詩友會上驚鴻一瞥的男人。
那次會上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致現(xiàn)在看到他經(jīng)常會覺得他不及當年,感覺漸趨平淡,他當然會一年比一年老。而她,難道不在老嗎?當年她待字閨中,嬌嫩得像朵百合,心緒常年飄搖不定。他四平八穩(wěn),臉上呈現(xiàn)和年齡不符的守舊、刻板、慈祥,但他的頭發(fā)泄露了他的內(nèi)心,或者說不甘于被拘囿在固定的一種印象里,他有底線地狂亂、撒野,狡猾地游移于兩種形象帶來的實惠里。那個底線是費麗,誰也不能突破她,借此突破他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人的城墻。
想明白這一點,白丁在他火熱的凝視中漸感寒冷。這感受一點一點冰凍了她,把她變成在他面前呈現(xiàn)的線條僵硬的木頭人。而在她自己這方面,難道不也是倚靠費麗的城墻,才沒有倒在他狂亂的懷抱嗎?她自身的力量有多小,多少次在他面前,她必須一再克制。
費麗經(jīng)常要花一些時間為他辯護,他人是這樣,不太拘小節(jié),你對他反感主要是了解太少,接觸太少,瞧,他對你多小心,他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白丁冷冷地看他熬湯、剁肉,戴著費麗的圍裙來回地小跑,送水果拼盤,把蘋果丁或藥片喂入費麗的嘴里。他是這么鎮(zhèn)定。擅長表演,哪怕在她尖銳雪亮的目光下,他
還是紋絲不動,照常熱鬧地進行一切。
今天他不在。陽光晴好,費麗的家像一個幽靜的微型植物園,讓白丁覺得放松。費麗坐在明亮的光線里,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她放下織了一截的毛衣,打著噴嚏,那種屬于春天的嬌嫩而新鮮、喜悅的噴嚏。像是生命擦過咽喉的一個小小笑靨或親吻,給人一種受寵若驚的錯覺。羊毛是高華的藏青色,費麗說這種顏色最適合軒驍。然后費麗吃了藥,要休息了,她躺下來,把針線交給白丁,看著白丁有一針沒一針地織。
你要多練練手,手多生呀。費麗說,以后嫁人了還用得上,手織的,暖和。
恐怕沒這必要。白丁說。
誰說的?費麗說,現(xiàn)在交了誰沒有,聽說,你在找一個人。
白丁馬上明白了。費麗不可能聽軒驍之外的人說到這事,她這是受人之托。多么毒辣的人,費麗在他那里只是一件道具嗎?
嗯,是在找個男人。
費麗望著她的時間稍長了一些,似乎不完全相信,目光里有微弱的懷疑。什么樣的男人?
好男人。白丁眼波閃爍,嘴角露出笑意。
費麗問起了年齡職業(yè)籍貫,是否黨員,結婚與否等等。費麗解釋說,你嘴里的好男人,一般都不可靠。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結婚了,就算結了我也不在乎。其他的更不在話下。白丁說。
你是說,長得好是嗎?
不知道。
費麗吃驚了,你好糊涂啊。以前你還圖個長相,現(xiàn)在你連人家面也沒見過,就把事定下了?
我可一次也沒有圖到誰。白丁反唇相譏,那一撥撥兒跟在屁股后頭的,不都是你費麗招惹的。我只管給你當擋箭牌,當保鏢,當槍手,見一個斃一個。都這么多年了,手還酸,那是那幾年落下的后遺癥。
你別講我,別講我啊。費麗連連搖手說,你們到底怎么回事?網(wǎng)戀啊?
什么網(wǎng)戀亂七八糟的。白丁說,就那么回事。你睡覺吧。
費麗慢吞吞地摸著頭頂,皺著眉頭。
再摸,再摸也不長。白丁說。
白丁放下毛農(nóng),軟聲說,費麗你睡覺吧。找到這個男人我就好了,真的會好。
4
白丁踏進門,院子上空響起一個雷,她返身把繩上的衣服收下來,抱進里屋。母親睜著眼睛半坐在床上,頸后墊有厚實的枕頭。白丁背對她坐下,折衣服。
母親生過一場大病。幾年前的一天。秋風漫起,母親在一陣風沙中突然眼淚長流,很快目不能視。她發(fā)起高燒,昏迷了兩天,等醒來時,她就很少說話。她眼中長滿了云霧狀的白色息肉,也不再到院門口張望。
其實,白丁離婚是母親一錘定音的。那天,母親終于開口說。你和小陳分開吧。母親說得平靜,語氣沒有一絲起伏,說完她就到院子里曬豆秸。留白丁站在房間,心里發(fā)起愣來。好長一段時間,白丁離婚之后,她還是懷疑母親并未說過這話。那一天完全不真實,太陽白花花地照得所有的事物都失真了,白丁回想起來,只記得滿院子的軟塌塌的灰白豆秸,像無數(shù)條蠕動的長蟲子。緊接著母親就生起這場來勢洶洶的大病,讓她沒有時間去推敲事情的真?zhèn)巍?/p>
白丁就坐在她腳邊,母親望了半天才知道她回來了。母親更加心不在焉,都說眼睛不行,鼻子耳朵和心眼兒會特別靈,她什么都不靈。只要醒來,她的面孔一直面對院門的方向,張著混濁的眼睛,側著耳朵,似乎在捕捉什么聲音。院門被哪個小孩子拉動一下,被行人碰一下,哪怕被風撫摸一下,最細微的響動都能把她驚動,迅速地坐直身子。眼睛張得大大的,不停地忽閃。母親那時候的樣子總是特別傻,可她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如果白丁告訴她,她也會不好意思的。只要想想,一個60歲的老太婆做出少女的表情,會不會讓人感到滑稽。如果沒有任何響動,母親就會恢復到五官混沌的狀態(tài)。
母親摸到一件她自己的上衣,哆哆嗦嗦地翻起袖子。慢吞吞地疊起來。雨很快打下來了,很細密的絲線,跳著整齊劃一的集體舞。
父親沒有回來的跡象。他很可能又到鄰居家修鍋修灶或水管去了,別人家的菜香都攆不走他。
媽,白丁說,下雨了。母親抬頭看,又側耳聽。
上海也在下雨呢,白丁說。母親眨著眼不說話。白丁無法判斷母親在想什么,是在想什么,還是什么也沒想。她只能從母親的體溫感知她的情況,而她也逐漸感覺到母親的熱度越來越稀薄,似乎隨時會退出她的身體。但母親明明在等著什么,張望著什么,生命的熱度就在她身上退退漲漲,漲漲停停,猶豫不決。
白丁不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兒,白丁問她餓不餓,母親點頭。
白丁淘米煮飯,桌上有中午的剩菜,只要打個蛋花湯。吃過飯,父親一拐一拐地進門了。他的汗衫胸口那塊濕了一大餅,背上那餅更大。他興沖沖地當廳坐下,那樣子像個功臣。白丁把飯盛來,他一把接過,就著湯嘩啦嘩啦地滑進喉嚨,一副餓死鬼的模樣。
人家沒留你吃飯?白丁說。
留了。他說,我愿意吃我女兒做的飯。
以后你早點回家。
我忙得很。
你在家多陪陪她。白丁輕聲說,別老是他們一叫就出去。
他們叫你,是瞧得起你。父親也放低嗓音,張望一下已躺下的母親,說,怎么沒見他們叫別人?他們叫我能修師傅,講我什么都能修。過兩天他們?nèi)珌?,在咱家打個平伙兒。
白丁把碗往桌上一擱,說,那天我休息,誰也不許來。
好,好,我們改上館子。行了吧?
從今天起,你就在家呆著。多跟她說說話,興許她一高興,又講上話了。
父親悻悻地說,你是我的誰,是我媽呀?什么都要聽你的。她就算是好的,也不講話,我習慣了她不講話。
白丁蹙起眉頭,沒說話。
記不記得一個叫劉紅賓的?白丁問。
不記得。父親沒精打采地說。
你什么都不記得。白丁轉身去廚房了。
叫劉紅賓的男人到底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上了。那天白丁接到一封電子郵件,內(nèi)容很簡單:聽說你在找我,我無法滿足你的心愿。請刪除那些尋人啟事的帖子,謝謝。落款江水。江水當然是網(wǎng)名,劉紅賓反倒不如江水更符合白丁的想象。白丁飛快地給他回了信。在她再三懇求和保證下,男人加了她的QQ。那一夜,白丁整晚都沒有睡。她反復回想和他那短短幾個回合的對話,雖然情況毫無進展,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算是把他掘出來了。
男人很少在線,他總是灰撲撲地戳在她的好友群里,那是一只兔子的頭像。白丁記起,母親就是屬兔的,這很可能是一種紀念。于是,這個陰沉沉的兔子臉被看出了一點哀傷的意味來,幾個晚上守下來,白丁越來越有耐心,仿佛有股什么力量在支撐一樣。即使他出現(xiàn)了,也很少搭腔,大多時候他在沉思,或根本不在場。他只是掛了一個號,人離座而去。他孤獨地喝著茶水(而不是酒),接聽一個電話(男女不限)。他膝頭盤著一個小孩子(兒孫皆可)。他戴著老花眼鏡在書架上翻閱資料,忽然,一片發(fā)黃的信紙(或花瓣)撲向胸口。襲擊這個男人的有很多事物,它們有著一致的破敗外表和柔軟質(zhì)地,它們讓他精密的腦電圖變得模糊嘈雜,帶他開一個個小差。它們讓他沒有勇氣從她的好友群里消失。他唯有沉默,沉默地注視著她那邊的生活,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
一開始,白丁企圖用敘述淹沒他的屏幕,淹沒他的防線。她鋪天蓋地地講述,濫用修辭和詞匯,語氣
煽情,故事凄慘。但母親自始至終不從中出現(xiàn)。白丁還保留了一分警覺,與母親尊嚴相關的某種戒備。而他并不問。后來,白丁放棄了講述。她開始埋怨,追問他,敲打他,用小輩的口氣。她寫一首詩罵他,送他無數(shù)鬼臉和哭臉。
在夏天快過去的時候,白丁感到自己已經(jīng)像一張紙那么脆弱了,脆弱得只要他開口,她就會哭出來。
5
這期間,軒驍更頻繁地制造跟她的見面機會。他提供眾多跟劉紅賓有關的資料,陳年的逸事,或是劉紅賓某個遠房親戚的近況,甚至一張他的黑白照片。白丁把這照片暗暗扣在手心,手心立刻涌出了對軒驍?shù)臎坝康母屑ぁ\庲斪鲞@些似乎漫不經(jīng)心,他放心地看著她凝視照片上的男人,常識告訴他。這個男人與他相比毫無優(yōu)勢。他是屬于那個年代的黑白標本,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懷念和尋找他,軒驍并沒有強烈的興趣,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她感激的眼眸里輝映出的他的形象,以及她待他的態(tài)度悄然變化的揣摩中。當然,在她注視這個老男人的一切時,他軒驍是不在她視線中的,或者,他在她視網(wǎng)膜上卻被擋在另一層膜外。她變得有點古怪,時而激動,氣焰艷麗舉止慌張。時而淡漠,人一下子好遠。成了一幅鑲了畫框的風景畫。
我要丟下她了。軒驍用充滿罪惡感的痛快語氣說。如果你不順從我,我要一腳踢開她。如果你老是這樣推開我。
也許是在某個茶樓的包廂里,燈光迷離,照片或資料撒了一地。他正在逼近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慢速度。這正是他預期的場面。
是的,對他來說,進展意外地慢。這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他飛快地含住了她的耳垂。她含糊地喊了一聲,擺脫了。他用力按住她,加重語氣說,我不開玩笑。
她覺得她該扇他耳光。他居然用費麗來要挾她。但許久過去,他重新銜住了她的耳朵。并把牙印一個一個地鑲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的手,自始至終無力地垂放在體側。
我要讓她在現(xiàn)場,看著我們。他開始胡言亂語。讓她看看你的身體,她會臊得一頭撞死。
她給了他一個嘴巴,不輕也不重。為什么不是我們臊,倒是她?她喝道。她用力推開他。他更悠長地摸索,不理會她的問題。
他終于停手,低聲問,不想做?
討厭這個字。她皺起眉頭說,讓我想到動物。
你不是動物。他哼了一聲,那等你變成動物。
我不變。她說,等你變成人吧。
我們造人吧。他嬉皮笑臉。
沒有愛,怎么造。
愛要做。
她不想再說,談話進行到這里,索然無味。這就是詩人的所謂意境嗎?難道她看不出這露骨而潦草的性引誘。他是這么坦率,他并不騙她——說愛她。也許,這正是他自我保護的一種策略。他比起父親還是講究策略的,他沒有強來。但,不強來并不代表別的,只表示他更有頭腦。她慢慢起身,整理衣襟和頭發(fā)。
難道你在懷疑我?他說。
她停下了腳步,轉頭望向他。他眼神空洞,但她把這看做失落和傷神的表現(xiàn),心尖開始柔軟地動。
我可能沒法給你太多,他說。但我會努力,知道我做了多少準備嗎?一次不行,還有第二次呀。你懷疑我。只能讓我更加緊張了。
什、什么?她結巴地問。
也許你想嘗試兩個人以外的做法。他慢吞吞地說,同時把憂傷的目光停留在她上衣的一粒紐扣上。我比你大十歲是不錯……
她心里一陣踏實,一切都不顫動了。她倚在門邊,用一種無比世故的眼光平和地迎向他。這種姿態(tài),就是她與他之間固定的,也是再正確不過的姿勢和距離了。預見到這一點,她開始心無芥蒂地對他微笑。
到此為止,她有點懷疑那些署了他名字的詩是不是他寫的,如果那些豐沛、靈異的文字細胞的確來自他的心靈,那么剛才那些露骨的話,究竟是他的真相,還是他掩蓋真相的手段?她分辨不出他缺乏的是耐心還是真心,但她清楚,他不愛她。
幸而他不愛她。
父親給她開的門,看到她喝酒了。他屈起手指,使勁拔著胡子茬兒。
白丁喝了不少酒。她進門后發(fā)現(xiàn)了一桌子菜。杯盞齊全而整潔,似乎沒有動過筷子。白丁環(huán)顧四周,笑著喊,小陳來了?是不是小陳回來了?父親趕緊拉她到藤椅坐下,說,快別胡說,今天是個好日子。白丁還在叫,什么好日子,什么狗屁好日子呀?父親說,你生日。你媽肚子一定餓癟了,她非要等你一起吃。白丁受了感動,猛地起身,摸進房里,大聲叫,媽,媽,你手嗎要等我呀?我要不出生那不是更好嗎?你多傻呀,媽。
白丁把滾燙的額頭、雙頰貼在母親的手掌里。母親并沒有推開她。母親目光柔和而沉靜。白丁去裝了一滿碗菜,要母親吃。
她想起了什么,抓過自己的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陣,干脆把包里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了,她在鑰匙、紙巾、口紅堆里翻找著。終于,她把照片放到母親手里,帶著邀功的緊張。母親把玩了一會兒,橫著看。豎著看,最后把照片揉成了一枚小子彈。白丁傻乎乎地看著母親,腦子清醒了些。
照片上這個剃著鍋蓋頭的男子,瘦削臉,帶著一股孤傲之氣,朝母親望著。母親臉上漸漸凝聚了一種要哭的表情,這說明,她認出他了。她重新把它展開。貼到眼睛上看,持久地盯著男人皺巴巴的臉,她不能忍受地張大嘴呼吸著。
父親從旁邊搶下母親手里的照片。他更加急促地拔自己的下巴,那里剛刮過,青白一片。他臉色也是青白青白的,沖白丁揮舞手臂,指著門外說,過你的日子去。你心思都花在這里,難怪嫁不出去!這里沒金沒銀,鬼都不上門,你賴在這里干什么?你走,我們就當你沒來過這個世上一樣。
白丁出來了,望著滿桌菜發(fā)呆。桌上有一碗她最喜歡吃的木耳湯,已經(jīng)涼了,木耳潤澤的身體毫無生氣地浮在水面,像一個溺水的穿黑裙的女人。她喜歡吃的菜大多含有沙礫,木耳、莧菜、海帶,這類東西在這些年一定程度上粗糙過父親的手掌。是不是她在做的事情,也像這沙礫一樣,可能傷到父親別的部位。奇怪的是,這些她從沒有考慮過。父親似乎還在罵,旁邊不時佐以母親發(fā)出的幾個象聲詞。母親在恐懼或難受時。經(jīng)常發(fā)出咿呀的驚訝之聲。
回到房里,父親已經(jīng)哭了。他佝僂著坐在那里,兩腿吊在床沿兒,那樣子似乎在打盹兒。而母親睡了。
6
劉紅賓在QQ里留言說,他某天出差路過江洲,會停留一下。白丁看到這個留言已經(jīng)是數(shù)天后,一看日期,過了一天。白丁照著留言上的手機號撥通了電話,心里七上八下。接電話的是一個內(nèi)斂而醇厚的男聲,聽不出有多蒼老,普通話并不帶上??谝簟Kf他是劉紅賓。并告訴白丁,他現(xiàn)在正在距離江洲兩百公里的市里開會,昨天他的確在江洲逗留了一會兒。白丁問他開幾天會?他說多則一周,少則三兩天。白丁說,我去找你,下午能到市里。劉紅賓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好吧,你來。
母親曾喊他劉老師,這稱呼是在一張未曾寄出的信紙上看來的。懵懂的年紀,白丁就勘探出這個稱呼后面蘊藏的悵然若失般的情意。后來在軒驍那里,知道了他和母親是校友,比她小3歲。會畫畫,還寫一筆好字,因此他先一步返回了上海,僅僅緣于一位縣領導對他大加褒揚之余的一句承諾,以及他的下級們
對此承諾的積極落實。在他走后不久,父親出現(xiàn)了。
這么多年來,他沒有跟母親取得任何形式的聯(lián)系。他從未出現(xiàn)過,他的形體、嗓音和消息。但他的氣息無處不在,他的影子疊滿了白丁家里的每扇窗戶,以及院門外的那角天空。甚至母親這場蹊蹺的病,她眼里那些云霧狀的障礙物,都有可能是他的影子幻化出來的。
白丁這樣深信不疑,以致終于坐在他的對面,她的眼神顯得頗為嚴厲。眼前這個果真戴著眼鏡的男人。頭發(fā)是黑的,額頭的兩道褶皺是灰色的,皮膚幾乎和牙齒一樣白。他穿著短袖黑襯衫,思維似乎還留在夏天里。從他的面相舉止看不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可能是個教授、醫(yī)生,或高智商殺人犯,因為他們都有著這樣纖細的目光和手指。他看上去還有些孱弱、無辜。他看著她的時候,她仿佛置身一種月光般蓬松而清涼的氣氛中。這使得她更加嚴肅。
你很像她,他說。
她問,誰?
他兩指托著下巴,探究地打量她。她讓你找我的?
誰?我媽嗎?她早忘了你。
白丁說,是我忘不了你,你傷害了我們。
你們?他茫然地重復。
你就是傷害了。白丁低下頭,盯著桌上的一攤水漬說。別以為你能一走了之。
……他望著她。
白丁把頭撇到一邊,看來來去去的侍者手持的盤中,玻璃杯發(fā)出的一閃而逝的亮光。
每個侍者臉上都有著呆滯的油光,在燈光下像是一張張蠟像。窗外,雨條如白練,延綿無聲。
她轉過頭,目光粼粼地在他臉盤上滾過。這個男人同小陳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說有,頂多是他的側影。下巴到喉結那段的弧度勉強算得。而在白丁的經(jīng)驗里,下巴凹陷、喉結突出的男人既討人喜歡,也是花心和暴戾的典范。當他離座而去,母親當年看小陳的種種滋味,竟然在他的背部一一放映。那的確是同一個版本的背影。怪不得小陳出門母親總要送,好天送,雨天也送。
劉老師。她念著這三個字,問,你是老師?
不是。
為什么她叫你老師。
瞎叫。
白丁突然說,你敢見她嗎?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白丁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不敢,是嗎?
可能我都不該見你。
你不來,我也會找你。
白丁說完,感到眼里潮濕了一下。她站起來。
劉紅賓說,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白丁搖手說,明天我來找你。
透明的雨水如油布,漫天扯著。劉紅賓跑出過道,攔了幾輛車都沒有停。白丁在屋檐下,安靜地望著外面那個男人的身影。她心里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恍覺站在這里的就是母親。她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在她旁觀的生涯里,奇怪的是,每當比較重要的場合,天總在下雨,要么打雷。
雨小了些,白丁帶頭走進雨中,說,我還是跟你走吧。
當白丁做出這個決定,并跟在他身后拐進一條狹長的胡同時,她其實已經(jīng)可以預見到這個夜晚,她和這個老男人同居一室的情形,以及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拐過一個街角,他落腳的賓館到了。兩人進了房間,用毛巾擦著頭發(fā),互相看看對方。
你還是開個房間,在對面或隔壁。他有點兒犯愁地瞅她。
不。她拒絕,并走進衛(wèi)生間。
拿我的包來,她喊。
門縫里伸出一只小手,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包,似乎長了眼睛一樣,讓他微微一愕。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得這樣親密了?她越是兇巴巴。心里越是緊張和虛弱,他分析,她很可能是作為一個復仇天使來布這場局的。
我們的白丁披著濕頭發(fā)出來了,穿戴整齊,風姿綽約。她盤踞在窗邊的那張床上,垂下頭,讓風吹于頭發(fā)。這個過程漫長無比,期間劉紅賓洗好了,并平安躺在了另一張床上。
關燈嗎?他問她。這時她轉過了臉。長發(fā)猛然往腦后一甩。她沒做聲,所以他只能盯著她的臉蛋,辨別那是搖頭還是點頭,或別的意思。
可以。
燈滅了。
你愛過她嗎?黑暗中,她問。
誰?他問。
愛過嗎?
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疲倦的聲音說,睡覺吧。
半夜,他遲遲睡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這個夜晚如此安靜,女孩也許早睡著了,也許在黑暗中潛伏。但是,對他有什么意義呢?他早該睡著了。
睡夢中。有風一直在柔柔地吹拂。他感覺得到面部那層細膩的接觸,清涼,光滑,輕柔。如她的小手。她偶爾會來到他夢中,在那片綠葉婆娑的樹林里,他枕在她腿上,面部蕩漾著樹葉間漏下的陽光的碎片,和她安靜的眼波。
然而。她咄咄逼人的女兒還要來湊熱鬧。她把他拉回到燈光下。她兩道穿透力極強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如北風刮過他的五官。當他躲避,她依然直視他的眼睛。
她俯視他,吐出兩個字:愛嗎?
你……他猛地坐起身,透過一口氣。他是如此慌亂,兩臂揮出。把自己的眼鏡扔出老遠。
當他終于摸到眼鏡,抬起頭時,白丁看到他棗紅色的雙頰和灰白的松弛人中。他的蒼老讓她感到放松,無趣,又惆悵。她很想撲入他的懷里哭一場。紅色漸漸退去,他又變成灰白的一個人。相比茶樓那些侍者,他臉上少了一層暖黃的光。
你要恨我,用別的方式。劉紅賓離開床,拉開窗簾。
比如?
刀槍劍戟。唾沫,離開,都行。
你以為是演電影嗎,你在背臺詞?別酸了。媽媽怎會看上你,真是早就瞎了。
你并不像她,她沒有你這么要強。他擦拭著鏡片。緩緩地說。
你知道她不強,還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你這么放心她!你明知道她會遇上什么劫難,你明知道。就是因為她不強,你才更放心地把她踢了。
他的額頭出現(xiàn)了第三道褶皺,斜斜地插入另外兩道中。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一道皺紋的生長只在一瞬間。與其說這道皺紋是痛苦的產(chǎn)物,不如說因思考的無力及困惑而生。他站在那里,雙肩下塌,一副被注銷了意志的模樣,喃喃地說,為什么你不接受你媽的選擇?她去了上海,就不會有你。
我情愿沒有我,她冷笑了。
白丁低下頭,捧住了臉。淚水從指頭縫里溢出,一股股地滴到大腿上。
良久,他的聲音帶著幽冷之氣傳來:別哭了,我跟你回去。
7
父親進入老年后,養(yǎng)成了拔胡茬兒的習慣,像有的小孩子喜歡咬指甲一樣,他每當無聊、高興、憤怒的時候都這么做。白丁往往把這看做他想留住青春的心理行為,她覺得這時候的父親幼稚,可笑,可嘆,這當然無濟于事。只會更顯出他的老。老得冒傻氣了。但自從父親那次哭過之后,白丁就很難這么輕松地看待他這個嗜好了。
也許每個人程度不同地都有某種行為上的癖好,比如母親喜歡按那種隆起的塑料氣泡,一大條的包裝收音機、洗衣機的塑料氣泡,被她如獲至寶地抓在手里,細細地一排排按下去。卟,喊,咝,當。這些不同的語言讓母親著迷,下手更為穩(wěn)、準、狠。一小版氣泡,足以讓她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小陳離開的鄢半年,母親就是靠白丁搜集來的幾幅這種塑料包裝上的氣泡,才沒有更猛烈地衰弱下去。
費麗愛掐自己頭上那塊銀圓,據(jù)說這樣會長出新發(fā)。小陳喜歡聽白丁用水攪拌那種敷臉的磨粉的聲音,嘩嘩,嘩嘩嘩,他說讓他想起在老家時一次深夜離家出走,用船槳扳動湖水的那種響動。不知道離婚后
楚。他只是懷疑,這些年來,究竟是他背負著她,還是她在支撐他。一旦背上的分量撤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如常地站立。
好在一天又過去了,曙光中,他感到自己身體里汲滿了新鮮的力氣,一躍而起,他像一個年輕人一樣奔向廚房。
8
母親在按一版塑料氣泡,按從左到右的橫向順序,有條不紊地一路按去??床怀鲂那橛卸嗝磻n慮。她只是指關節(jié)緊張,顯得非常嚴肅。這個工作的確重要,她并沒有過久地把眼光放在劉紅賓身上,在他走進來的時候,她只把眼睛略微抬起,望了他一眼。她繼續(xù)去按氣泡,手指有時回過頭來,在已經(jīng)按過卻不太癟的氣泡上重新一按,唯恐漏下一個。情形如同父親從桌上撿起掉落的飯粒,重新扔進嘴里。
時近傍晚,這是最好的時間。父親還要一陣才能回來。白丁等著母親,預備在她按完第六排。就開口。在車上,她猶豫了幾次,是不是帶劉紅賓回家。本來她執(zhí)意要找到他,目的就是帶到母親面前,而現(xiàn)在,她竟然在猶豫。面前的男人和照片上不同了,沒留下多少那時候的痕跡,風骨還在,但畢竟過了三十多年,以母親不濟事的視力是難以認出的。上次的照片似乎已經(jīng)引起母親的反應,這次,她要是真認出來怎么辦?
丁玲。他坐下來,手在猶豫不決地顫抖。他探出的手,碰到了氣泡的邊緣,母親一愣,手往后縮了縮。他是用上海話喊母親的,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
丁玲?他回頭,問,她眼睛……
白丁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說,望天望成這個樣子。
劉紅賓握著母親的手。低下頭。他喃喃地說。我是劉老師啊。我總算看到你了。我總算來了。在白丁聽來,他像是在唱一段戲文,有些別扭,她心頭又泛上了那種寡淡的涼開水的味道。
母親一瞬間有了些變化,臉上滾過詫異或恐懼的神情,眼睛大張,盡管白丁在一旁柔聲寬慰她,她還是奮力奪回雙手,驚恐地流下眼淚。
丁玲……
母親漸漸安靜下來。她一動不動地瞪著眼睛,朝窗外看了一陣。她低下頭,摸過氣泡,又有板有眼地按起來。劉紅賓杵在床前,有些手足無措。他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想為母親理理那縷散下的劉海,但母親一點點恢復的淡漠,讓那只手臂凝固在半空。
算了,我媽是認不出你了。忘記了也好。天這么熱,你也擦擦。白丁順便給母親擦擦汗,她感到來自身后的男人輕吁出的一口溫熱的水汽。
其時已是深秋,沒有熱的道理。然而白丁感到屋里異常悶熱。母親額頭一會兒又密密布滿了細小汗珠,有一顆匯聚了小汗珠的大汗滴。正沿著她微瘦的臉頰滾下來。
走出家門時,白丁還是狐疑了一下,念頭閃過母親看到照片時的動容和失態(tài)。可是劉紅賓到底不比三十年前,難以在母親混濁的眼里攪起波瀾,不算意外。白丁到底心神不安,心中影影綽綽的盡是一些重疊的思維剪影。在路上,她又想折回去,總覺得有什么沒有完成,有什么難以把握,總之很是沮喪。最后她只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潦草地吩咐他回家照看母親。父親似乎在菜場,叫賣聲嘈雜。他吼叫著問她在家吃飯不?白丁說去火車站送個人,在外隨便吃點兒。
火車是晚上九點五十的,也就是說,還有三個多鐘頭的時間。白丁先帶劉紅賓吃了個火鍋,然后穿過公園,回到賓館。
劉紅賓呆呆地坐在窗前。白丁走近他的背,聞到了他身體里散發(fā)出的溫和的汗氣,如某種植物在夜晚的氣息,鎮(zhèn)靜而沉郁。
讓我抱你一下,好嗎?
他轉過身。女孩的臉近在咫尺,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下嘴唇在微微顫抖。從家里出來后她一直沉默著,而現(xiàn)在,她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是否應允呢?沒有等他想出結果,她已經(jīng)走到他身后,把自己溫熱的左頰貼上他的背部。劉紅賓的背部一沉,心也一沉。念頭就轉到了過去,像是拐了個意料之外的彎,掉進了那些遙遠的稀疏的瀑布般的鏡頭里。她也總從背后抱他,靠在他背上,有時就這樣睡去。她用整副身心依賴他,熱愛他,而他的目光一直注視前面,那里,樹林里某條路正通向遠方。他只感受她的擁抱,而看不見身后的她,他僅僅是感到了她懷抱的冬暖夏涼。終于有一天,他踏上大路,留下他的背影。
你愛過她,是嗎?
劉紅賓眨著眼睛,眼神清澈,孩童一樣有點兒迷茫。
他摘下眼鏡,輕揉眼窩,說,你為什么一定要問這個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多少年?白丁重復說,為什么沒有你半點兒消息?
消息?我知道她結了婚。這是她的選擇。
媽媽沒有選擇,只有順從的權利。她有多想見到你……她從來沒說過你一個字,我都看得出來。
你爸對她好嗎?
好。
白丁迷迷糊糊地說,不錯。
多虧了他。劉紅賓開始擦拭起鏡片,說。
白丁閉上眼睛,感受他在那邊有條不紊地做著的動作。這些動作連貫、有力,似乎只有把鏡片擦凈、擦亮,他才能感到篤定,心安理得,確信自己已經(jīng)安全地回到正常的秩序中。一白丁想到了軒驍,這兩個男人帶給她某種荒誕感的情境驚人地相似。白丁依然閉著眼睛。不想醒來。
在這個過程中,白丁昏暗的眼前閃過的是這些年父親的一些事情。如密集的螢火蟲般地游來游去。在小陳金屋藏嬌的時期,他私下去尋過小陳。那次他關起門來教育小陳達三四個小時,門反鎖了,手機關機,里面寂靜無聲。小陳的女人在外拍門咒罵都無濟于事,后來害怕了,報了警。據(jù)說她罵得很難聽,她的擔心也不無道理,一個有前科沒坐牢接受改造的老來瘋,是極有可能做出更加不堪的事情來的。白丁趕到派出所時,小陳的女人就是這么說的,“管不住自己褲腰帶的人。還想把別人拴在他女兒褲腰帶上啊?”她說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既然沒道理,父親當然無法把小陳教育好,倒不得不領受民警同志的再教育。父親為此暴跳如雷,與民警據(jù)理力爭,指頭戳到人家臉上,“你們不去抓那陳世美、潘金蓮,我替你們管教,你們不感謝也算了,倒來抓我?”在派出所門口,圍觀的群眾遲遲不肯散去,小陳女人的那句話翻出了一個傳奇故事的雛形,他們?nèi)淌苄┤諘?、腳麻、民警的呵斥,多撈些細節(jié)帶回家,就可以和鄰居親友消磨掉整個夏天。這一場鬧。倒是加速了婚姻瓦解的速度。這些讓白丁蒙羞的經(jīng)歷從未讓父親氣餒,父親依然自我感覺良好。有一段時期他吃齋念佛起來,每天凌晨三點登山朝拜佛祖,希望修得善行,為白丁謀份好姻緣。他勤練手藝,為方圓一里的鄰居的下水道排憂解難,身上頭上弄得臟亂,卻總英雄般凱旋而歸。在口碑漸佳之際,又常露出狐貍尾巴,暴跳著驅趕在他看來不是好人的男人,甚至把白丁頗有感覺的一個人給趕得不再上門。白丁對父親也是毫不留情,兩人總是跳起來對罵,沒有客氣好講。到后來父親老了,也就很少跳得動,常悶悶地聽白丁教訓,框著腿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拔胡楂兒。
在母親眼睛壞掉的那年,父親再次去找小陳。這次他是來懇求小陳的。父親思考了很長的時間,終于想到小陳身上。他給小陳大腹便便的老婆,當年罵他管不住褲腰帶的女人奉上一支人參,那支壓箱底的人參拿出來本來要煎水給母親喝的,可是空手求人是不行的。不僅不能空手,而且要拿出你最寶貴的東西。
父親在小陳家里痛哭流涕,姿態(tài)低到地底下去了,瘸腿一軟,差點兒就給他們跪下了??尚£惖睦掀乓廊话阉鲩T去,堅決不許小陳跟他回去。小陳到底還是偷偷來過一趟。小陳把人參送回來了,還放下了一袋蘋果。在母親房門口,他很緊張了一會兒,搓手搓腳地幾次進去又縮回,叫白丁想起結婚那天,母親給他整理新郎裝時,他一頭的汗水。但那天母親對小陳的到來很是淡漠,她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父親做過亂七八糟的這一堆事情,沒有一件不荒唐。父親在家里沒有一句好話,拋過一個笑臉,甚至不常在家,每次急匆匆地往外趕,都仿佛是中央領導等著接見一般。父親的懷抱也很生疏,沒有記憶。白丁用力靠向劉紅賓,體味著他散發(fā)著微涼氣息的柔軟的背部,這就是母親心念多年的地方。此背周然不是彼背,而人也換做了她,白丁不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是否在斷章取義,是否顯得滑稽、矯情和強暴。她是霸道的,在劉紅賓茫然的背影里她畢竟讀出了母親必然的失意,雖然她不肯承認,母親在視力和記憶上的模糊,反而是上天的睿智和慈悲。
這個最熟悉的陌生男人的背部,分布著破碎的肌肉,和母親青年時代的完美記憶。而父親有什么呢。破碎的肢體,破碎的思維,破碎的給予,他是不能和劉紅賓比的。他陪伴了母親大半輩子,也抵不過劉紅賓的一個回眸,一個短促、微涼卻足以催人淚下的回眸。
9
白丁和一批同事被廠里派到鄰縣集訓一周,剛回江洲,就聽到費麗住院的消息。這是費麗的主治醫(yī)生要求的。當天白丁和軒驍在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坐到了傍晚。醫(yī)院的樓道寂靜無聲,別的辦公室都沒人了,也沒有聽到食堂開飯的喧鬧人聲,只有醫(yī)生平緩的話語從石澗上淌過的動靜。有風拂過,白丁依稀分辨出強弱不同的話音,如陽光下照著的溪水,帶著炫目的、閃爍不止的光斑。
白丁光顧著回避光斑了,沒有認真去聽醫(yī)生學術味極濃的分析報告。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她沒有聽到身邊的汽車的尖叫,音樂的轟鳴,人群的私語。這個時候她的聽覺出現(xiàn)了某種奇怪的抽離。她甩著包走了長長的一段路,幾次被軒驍強有力的手拽住,才沒有滑下人行道。有一次軒驍執(zhí)意要把她塞入一輛車里,但她堅決反抗著。她這才意識到軒驍一直跟在身邊。
她于是站住。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是在某條路的林蔭道,灰黑色的樹葉在暮色里落了厚厚一層,相互追逐著,爬上她的腳面。她避開了一批樹葉的襲擊,跳著站上人行道。
她發(fā)現(xiàn)她還在甩著自己的包,就停下來,把包隨隨便便丟在腳下。她再次發(fā)現(xiàn)了軒驍。互相看不清眉眼,偶爾一輛車的燈光襲來,軒驍臉上平淡的表情一閃即逝。軒驍彎腰給她撿包,一直起身子就被卷進了她的溫軟里。她旋風般親吻他,殉情般親吻他,密不透風地親吻他。他沒有想到有這一幕,原以為事情在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冷笑中,早早落幕。而此時此刻容不得他去想什么。
在他的反應更明顯之后,她一掌推開他,并帶過一記又一記鮮辣的耳光。她自己倒“噔噔”倒退兩步,一手扶樹,彎下身子咳嗽起來。她直滑到地上去,嘔吐出許多水和話。不過他聽不清楚,她一邊吐,一邊罵。他知道她在罵。到后來,翻來覆去就是一句:你現(xiàn)在高興了,你現(xiàn)在高興了,你現(xiàn)在高興了。這女人瘋了。
她又一次撲來。他一把拽過,把她揮舞著拉上來。他揮舞著白丁。感到身心快意,他很想把白丁送到樹頂上去,不過他沒有那個力氣。他的力氣早在別的事情上弄得差不多了。在這個過程中,白丁也沒閑著。雖然步履踉蹌,還要兼顧嘴巴,她還是利用另外一只手和兩只腳,輪番往他身上招呼。她喘息著笑,似乎在玩一場有趣的游戲。這樣弄到兩人筋疲力盡,他把她生拖了幾百米,再也動不了了。她不吐了,不罵了。兩人坐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月亮上來了。
他哭了起來。
她愣愣地看著他的肩膀微微聳動,看不到他的腦袋。夜色中他像一塊地震中的大石頭。她滿心惶恐,擔心它向自己砸過來。
我要回去了。他站起身來說,拍打著褲子。
他伸給她一只手,她想了想接住了,站了起來。
他把她輕輕拉進懷里。在幽冷的月色下。他們默默地擁抱了一會兒。也許是幾分鐘,也許幾秒,她只感到他的體溫透過毛衣外套淡淡地送過來,連同一些煙草味。有風吹過,吹下她眼里的幾點濕。腳下是她的大挎包,和一股股潮水般的落葉,他們溫情而感傷地相擁,看上去仿佛幾米漫畫里的一對即將分離的戀人。
她一站穩(wěn),他轉身就走了。
白丁跟著他到了街口。她遠遠看見軒驍攔了一輛車子,不一會兒那車就淹沒在車流中。
白丁很晚到家,半路上她下了巴士,沿著街道走回來。才推開院門,父親一臉喜氣地迎出來,說母親的眼睛好了。白丁一愣。她快步進屋,母親果然亮著兩只明澈的眼睛,遠遠地向她看過來。白丁叫她一聲。母親指指外面叫她去吃飯。父親在旁絮絮叨叨,講母親好轉的經(jīng)過,白丁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有一次他步子過猛,差點兒撞翻她手里的飯碗。
白丁前腳走,后腳母親就撥云見日,眼里那些混濁的云霧散去了,能看清房里的角角落落。那一天,天氣也真好得不行,天空藍得像是畫上去的。母親還趴向窗口著了好久的天。再過兩天,從窗口她就能看到父親回來了。她眼睛一好就想往外走,看她心情不錯,父親陪她四處轉悠了一趟。
在父親說的時候,白丁哦哦地應。吃過飯,她來到母親房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母親被看得做了一個躲閃的眼風。白丁伸手摸她的臉,說,媽,你沒事吧?母親以前會躲閃的,這回卻沒有,反而很享受似的微微一笑。這使得白丁高興起來。她就想到了劉紅賓,一定是他來了,帶來了好兆頭。她這么高興,剛才的難受也緩解了不少。
她打開QQ,把事情匯報給劉紅賓。劉紅賓在線的時候還是不多,不過現(xiàn)在能和她自如地交談了,不再隱藏起來。他打出了幾個感嘆號,表達他高漲的情緒。但是很快他就停止使用感嘆號了,因為白丁接著提到了費麗。
如果可以,我分給費麗20年壽命,讓她活下去。她在最好的年齡段死去,還沒有充分品嘗到生活的樂趣,她也沒有孩子。而她最好的朋友和她最愛的丈夫,差點兒背叛她,她真太不幸了。
劃紅賓回復說,生命不以長短論的,她丈夫和朋友沒有背叛她,她得到了及時的治療,盡心的照顧,而她又在有生之年感到快樂,也算有幸了。還有你媽媽,有你爸爸和你在她身邊。也許是一種更好的結局。
看到這些話白丁心里好受了一些。不過。她還是無法拔掉內(nèi)心的悲戚,同時還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她下線前,回復說:我現(xiàn)在沒別的想法,就是對活著的人好一些,特別是我媽,沒過過好日子,她應該活得更好一些。
她鎖院門時,母親還沒有睡。她走進來看。正好撞見母親一雙雪亮的眼睛。母親怕她責問指指身邊的父親,(目夾)(目夾)眼睛,意指父親打鼾害她睡不著。白丁沉吟說,不如今晚跟我睡。母親眼里閃出一點亮來,頭發(fā)絲一動,但她馬上搖搖頭,又用眼睛(目夾)(目夾)父親,意思是她如果起身會弄醒他。白丁拿過梳子,替她梳了幾
下頭頂,掖好被角,要她閉上眼睛。母親閉了一會兒又睜開了。見白丁仍望著她。她又閉上。母親精神好得睡不著,這顯然不利于康復。這一晚母親久久不肯睡,有些調(diào)皮的意思。像個小孩兒。她對白丁越來越依賴了。白丁甚至想,再調(diào)理一段日子,母親就該康復了。
母親終于睡著了。白丁沒有動彈。她的右手被母親從被底伸出的手握著。她用左手拉滅了電燈,又坐了一陣,才慢慢把母親的手撥開來。手抽出來已是一根酸麻的棒子。
幾天后,母親過世了。
10
費麗提起時,總是肯定地說,阿姨走的時候是幸福的。
她溫柔地一笑。在我眼里,這是完美的死法。
白丁正在望窗外的一只鳥。她說,我們出去玩兩天吧。
費麗摸摸白丁的腮幫子,你好好兒休息不好嗎?你多瘦,以后要多吃點兒啊。
你不是想去林海湖看看嗎?
費麗打了個哈欠,湖上冷死人了,要去等明年開春吧。我躺在這好好兒的,哪兒也不想去。
白丁就沒說什么。費麗從醫(yī)院回家后,精神沒有以前好了,經(jīng)常手里織著毛衣,說著話就睡著了。她更加喜歡說話,成串成串地說。她越是拒絕睡覺,越是飛快地睡著了。她醒來就會一刻不停地說啊說。
軒驍端碗過來,說,那就明年再去。白丁想去散散心。改天我找個壯丁陪你好不好?白丁看著他,看他吹著調(diào)羹里的湯,緩緩湊向費麗的嘴。
我來。白丁接過碗,說,我是貪玩兒,趁機揩揩領導的油,搭個順風車。誰稀罕什么壯丁?你那一伙兒個個爬梯子爬得瘦骨伶仃,能叫壯丁嗎?
費麗笑得把湯噴出來,說,好你個白丁,盡損國家官員形象。你是個怪人,偏偏稀罕我這個病歪歪的人。好吧,我去。不過要備轎夫哦。
好,我就抓幾個壯的來。封她的嘴。
軒驍招呼白丁吃飯。兩人都不看對方,默默吃飯。沒有費麗在他們之間,似乎就找不出話說了。林蔭道一別后。兩人就沒有單獨見過面。他盛飯的時候,白丁裝做平淡也確實平淡地看看他。他穿著家居服。神情泰然,周身有股淡淡油煙昧。他還是那樣支棱著頭發(fā),不懂這種造型的,會以為是被抽油煙機弄的。他做的菜她不是第一次嘗,卻是第一次稱贊。她盛了滿滿一碗湯,里面有三塊胡蘿卜,一截玉米,一塊排骨。喝著這般艷麗鮮美的湯,讓她覺得那天在醫(yī)院得到的消息,不過是她自己嚇自己的一個夢罷了。
林海湖距離縣城不過四五十公里,現(xiàn)在也算江洲的一個景區(qū)了。原貌保持得較好,清清爽爽的一個湖,除了一條石板路,沿路分布的幾個石頭座椅,就是湖那邊一片安靜的樟樹林。湖本來叫處女湖,據(jù)說因收容過明清時期一名殉情的女子而得名。樹林越來越茂密,不容忽視,政府就給重新命名了。那片林子里還有費麗和白丁讀書時栽的一棵樹,如今已經(jīng)高大茂盛,必須仰視了。
白丁和費麗攜手前行,秋風吹來,兩人全身浸泡其中,涼而不寒。陽光正如澆融了的黃蠟,緩緩地滴落下來。你看,這樹上面這么多疙瘩頭,蟲蛀的洞洞,可人家結實著呢。白丁摸著說。那是我們的樹呀。費麗笑著說。
這樹林是母親經(jīng)常提到的地方,幾年來竟沒有帶她來過??傁胫人劬昧藥齺?。等自己不忙的時候帶她來,甚至等劉紅賓帶她來。從沒有想過,母親這么不能等。母親來這里并不一定要使用眼睛,這一點白丁卻沒想過。都說久病的人命長,如今這句話只能放在費麗身上,祈禱它的實現(xiàn)了。
這時候劉紅賓的電話打過來。白丁告訴他她在什么地方,又向他學會了幾句意大利話。劉紅賓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趕來送她,她肯定在怪我。白丁笑了笑,說,有一天,我?guī)е黄鹑フ夷恪?/p>
過了一陣,劉紅賓清了清嘶啞的喉嚨,說,你爸對她那么好,她未必希望回來。
白丁嘴角一直掛著笑意。費麗奇怪地看著她。
蘭霞,他愛過你媽媽嗎?
他是媽媽的男人。良久,白丁說。
費麗撫摩著樹,而風撫摩著她。她喃喃地說,我想天天來這里。
秋風長吟一聲,讓無數(shù)樹冠作答:行的,行的。行的……風是那么多情,所有的落葉都跟著它,踉踉蹌蹌地纏綿地飛。直到落葉不見了蹤影,風又長笑著回來,帶走下一批崇拜者。地面被風打掃得光滑,青石的紋路里有著它卷不走的沙礫泥塵。
費麗瞇縫起眼睛看著遠方。那里,一個懷揣骨灰盒的女人,正在踏上火車。在更遠的地方。她會遇見什么,又將失去什么,已經(jīng)不是費麗的視力所能觸及的了。
責任編輯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