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文,男,1967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天外的歌聲》等三部,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等四部。小說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選本。曾獲《小說選刊》“貞豐杯”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全國讀者喜愛的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十月》“福星惠譽杯”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河北省第九屆、第十屆文藝振興獎。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2004年、2006年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1
馬達并不知道那輛甲蟲一樣的轎車和他有某種關(guān)系。車經(jīng)過馬達身邊,沒有放慢速度,嗖地射過去。泥漿跳起來,在馬達褲子上咬出一片片黑痕。馬達罵了句臟話。他身上常常臟兮兮的,有時臉上也趴著泥點子。泥土是啥?莊活人的一張皮,馬達從不因別人弄臟他的衣服而惱火??赡翘祚R達心情不好。他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父親得了重病,一整天吭吭哧哧咳嗽不止。醫(yī)生說父親的病治不好了,想吃啥吃點啥吧。馬達問父親,父親說啥也不想吃。馬達明白父親的心思,怕馬達花錢。馬達買了一顆牛頭,兩副馬板腸,這是父親最喜歡吃的兩樣?xùn)|西。吃了一半,父親死活不吃了,直到馬達答應(yīng)不再買。馬達想讓父親吃肉,于是就去野外套兔子,運氣好還能撿到一兩只凍死的半翅??商鞖廪D(zhuǎn)暖,積雪融化,套兔子不那么容易了。一連數(shù)日,馬達空手而回。
村長莫四上門,馬達正在吳小麗身上騎著。不是夜里那種騎法,馬達收拾吳小麗呢。馬達讓吳小麗去鎮(zhèn)上買二斤牛頭肉,吳小麗問要是沒牛頭肉呢,馬達說那就豬頭肉,吳小麗問要是沒豬頭肉呢,馬達火了,說營盤鎮(zhèn)賣屁股的都有。馬達不用吳小麗了,自己去。吳小麗拿錢的工夫,馬達想法又變了。他聲音軟下來,一副商量口吻,干脆買頭牛算了。馬達早就有這樣的念頭。趙老漢也得了重病,醫(yī)生說不過一年時間了,該吃啥吃啥吧。趙老漢一生節(jié)儉,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世時間不多了,咬牙大方一回,把耕地的牛宰了。一頭牛吃完,趙老漢的病竟然好了,他后悔不迭,見人就叨念他的牛。馬達認為父親吃一頭牛也會好起來,可一直拿不定主意。吳小麗不同意,說沒這么個學(xué)法,遭人笑話。馬達和吳小麗爭執(zhí)起來,后來就把吳小麗騎在身下。馬達魁梧,吳小麗嬌小,那架式像一只老鷹摁著一只母雞。馬達扇了吳小麗一巴掌,吳小麗哭叫,你個蠻貨,打死我吧。
莫四罵,你個狗日的,又打人啦?馬達瞅瞅頭發(fā)已經(jīng)散開的吳小麗,迅速撤下。莫四問清原因,笑了,天下沒你這么笨的學(xué)法,吃牛能吃好,還要醫(yī)院干啥?馬達說,一頭吃不好就吃兩頭。莫四瞪他一眼,沒這么個糟踐法。吳小麗說,就算你買了,爹怎么吃得進去?這是問題關(guān)鍵,吳小麗知道什么話對馬達有效,剛才沒來得及說就被馬達摁倒了。
馬達勾了頭,斷了脖子似的。
吳小麗麻利地沏杯茶,村長你坐。莫四在馬達肩上拍拍,他比馬達矮許多,樣子很是滑稽。莫四說,你小子撞大運了。馬達的臉仍錚錚的硬,沒理莫四。但吳小麗聽清了,捅捅馬達,村長和你說話呢。莫四罵,媽的,你小子福分不淺呢。莫四罵著臟話,卻是喜氣的。馬達和吳小麗對視一眼,盯住莫四。莫四嘴唇鼓凸,總是半張著,一副咬人架式。嘴唇下面還趴著一顆黑痣,據(jù)說這顆痣再靠下點兒,莫四就不止是村長了。莫四罵,這么大個村兒,大運偏偏撞你頭上,你得請我喝酒。
馬達急了,我聽不懂你的話,啥意思?
莫四嘿嘿笑了,喜氣從鼻孔嗖嗖往外冒。向陽坡有你三畝地是吧?一個老板看中了,要當墓地呢。
馬達更急了,他憑什么看中,我還要種胡麻。
莫四點著馬達,急啥?我還沒說完。莫四說,老板已和他商談過,老板占用向陽坡的地方,作為補償,給馬達三千塊錢,老板給村里修一座橋。村里從別處給馬達調(diào)三畝地。
馬達梗了脖子說,我不同意。
莫四被砍了一斧子似的,表情突然凝固,你說啥?你小子說啥?你沒瘋吧?
吳小麗緊張地看看馬達,看看莫四。村長你坐下說,馬達沒聽明白呢。馬達大聲說,我聽明白了,向陽坡的地肥著呢,我不換。
莫四冷笑,能有多肥?還能流出油來?給你三千塊錢呢,要是都換成十塊的,能把你眼睛數(shù)藍。再說,人家還答應(yīng)修一座橋,多少年了,村里也沒一座橋,到雨季出不來進不去的。村里的事,也是你個人的事,你給村里修一座橋,向陽坡的地就留給你。
吳小麗附和,眼睛卻盯著馬達,是啊,是該有座橋,去年爹差點讓水卷走。
馬達聲音虛了,我舍不得啊。
莫四訓(xùn)他,你以為那是你的地?說到底是村里的,你牛個蛋,我是照顧你。后半截我還沒說呢,老板要找倆看墓的,并負責種花植樹,每月一千塊錢。你兩口子愿意,這差事就留給你們,要是不樂意,我就另找人。
吳小麗捅捅馬達,馬達眼睛也亮了許多。問,他說話算話?不會坑人吧?
莫四哧地一笑,人家是老板,有閑工夫和你玩?
馬達當即道,我聽村長的。
莫四和吳小麗都松口氣。莫四罵,你小子倒賣起乖了,沒利你能聽我的?
馬達嘿嘿笑,問老板給什么人選墓地,爹?娘?還是他自個兒?怎么就看中了向陽坡?
莫四說,這和你沒關(guān)系,只要他給錢就行。
馬達想想說,那倒是。
莫四一走,馬達討好地沖吳小麗笑笑。馬達缺半顆牙,一笑那半顆牙就露出來。吳小麗白他一眼,不理他。馬達笑出了聲,可忽然頓住。他大步出去,將院門關(guān)住。然后,笑聲蹦出來,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樣。吳小麗不笑,臉緊緊繃著,她記那一巴掌的仇呢。馬達再次頓住,這是真的?吳小麗罵他什么,馬達沒聽清。吳小麗說,你不是不同意么?差點讓你攪黃了。馬達嘿嘿。嘿嘿嘿。誰讓莫四賣關(guān)子呢?三千塊錢,馬達確實舍不得向陽坡??擅吭陆o一千,就是另一回事。一月一千,一年就是一萬二。老板讓馬達看墓,肯定不是一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馬達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了。馬達當然高興。莫四說的沒錯,馬達確實撞大運了。馬達差點錯過,但到底還是被馬達抓住。
吳小麗仍然沉著臉。馬達撲過去,將吳小麗扛起來。吳小麗捶他,大叫,放下!馬達不放,在地上轉(zhuǎn)圈。直到吳小麗說頭暈,馬達才停下。吳小麗臉漲得雞冠一樣,罵道,你個瘋子,害死我呀。馬達伸出手,拿錢,我要去鎮(zhèn)上。吳小麗狠狠拍在馬達手上,馬達那半顆牙又露出來。
馬達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忽左忽右扭著身子。吹完兩支口哨,營盤鎮(zhèn)就到了。沒有牛頭肉,但豬頭肉多的是。馬達買了二斤,想想,又買了二斤。一份給父親,另一份給吳小麗。馬達沒像過去買了東西急急回村,他想在鎮(zhèn)上逛一圈。鎮(zhèn)上什么都有,商店、肉鋪、音像店、裁縫鋪……經(jīng)過二妹發(fā)廊,一個女孩沖馬達招手。馬達慌了慌,低頭走開。馬達說的賣屁股,就是二妹發(fā)廊。大板牙說二妹發(fā)廊的女人睡一覺三十塊錢。大板牙是二妹發(fā)廊常客。經(jīng)過自行車修理攤兒,馬達問一個車鈴多少錢。修車師傅瞟一眼馬達的自行車,淡淡地說,你那車,要車鈴也沒多大用,馬達本來只是問問,師傅一說,他決定買,而且買倆。師傅怪怪地看著馬達,問,倆?馬達聲音邦邦硬,倆!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師傅樂了,你說安幾個就安幾個。馬達腰板硬了,雖然錢還沒到手。
回村,馬達先去看父親。馬達想讓父親和自己一塊兒住,父親不同意,嫌不利索,馬達只好讓吳小麗一日三餐送過來。莫四曾經(jīng)說過,別看馬達愣,在營盤村,馬達最孝敬。絕無一點夸張。不管多忙,馬達每天都看父親一趟,哪怕半夜呢。父親在磨一把剪子,磨幾下咳幾聲。馬達一把奪過來,磨它干啥?你就不能歇會兒?父親說,不干點兒啥,我心煩……你是不是去鎮(zhèn)上了?馬達遞過去,剛切好的。父親生氣了,我說不吃了嘛!之后一陣猛咳。馬達說,我有錢了,你隨便吃。父親狐疑地盯著馬達,你哪兒來的錢,不是……?馬達說,你想哪兒去了。便把莫四的話擇要說了。父親聽得都呆了,半晌才說,有錢也不能糟蹋。馬達點頭,我記著呢。
吳小麗吃了馬達買回的豬頭肉,臉色卻沒有松動。馬達脾氣暴,一吵架就控制不住動手。每次打完,馬達又后悔又心疼。馬達不會說好聽的,他的哄就是讓吳小麗復(fù)仇。扇吳小麗一巴掌,一定要吳小麗扇他三巴掌。吳小麗不扇,他就抓住吳小麗的手替她扇。扇了三下,吳小麗沒抽回去,馬達說,再扇幾下。吳小麗不干了,我手疼。馬達說,那我替你扇。啪!啪??!吳小麗恨恨地罵,你個蠻子,那是臉,不是鐵皮!馬達愧疚道,我不是東西,該扇。吳小麗跺跺腳,再這么愣,不和你過了。說著撲進馬達懷里,邊捶邊罵,你個蠻貨呀。
馬達是有點兒蠻。蠻不是傻,是愣,或許有幾分莽撞的意思。馬達因為蠻才把吳小麗娶到手。吳小麗二十歲那年,忽然得了癔癥。附在吳小麗身上的不是死去的村民,就是狐貍。吳小麗瘋瘋癲癲,說著奇奇怪怪的話。她確實有特異功能,如頭發(fā)能垂直豎起,在兩米高的墻頭行走如飛。吳小麗家人放話,誰娶吳小麗,不但不要一分錢,還陪送一輛自行車。沒人敢想,馬達不怕。馬達正愁娶不上媳婦呢。吳小麗嫁了馬達,癔病不治而愈。村民感嘆,蠻人有蠻福呀。
那向陽坡也與馬達的蠻有關(guān)。向陽坡有棵百年柳樹,先是一個姑娘因婚姻問題吊死在柳樹下,時隔一年,一個老漢因兒媳虐待也死在那兒。向陽坡成了不吉利的地方,誰也不愿意要那塊地。馬達想,不就吊死倆人嗎?沒人要我要。現(xiàn)在城里的老板相中了向陽坡。蠻人有蠻福,這話真是不錯。
馬達和吳小麗在炕上折騰了半天。有什么喜事,比如冬天套一只兔子,夏天落一場雨,春天撿幾個野鴨蛋,秋天多打半袋糧,他倆都用這種方式慶賀,簡單快樂,從不覺單調(diào)。
馬達坐起來,問吳小麗喝不喝水。吳小麗搖頭。馬達跳下地,灌杯冷水,然后盯著吳小麗,目光如蜘蛛網(wǎng),抖抖顫顫。吳小麗愕然,你怎么了?馬達一本正經(jīng),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吳小麗說,怎么吞吞吐吐的?馬達說,有了錢,我想買頭牛。吳小麗嘆氣,不買牛,你非得病不可。不就一頭牛嗎?你說買就買,你說宰就宰。這下行了吧?馬達叫我的好老婆呀,將吳小麗緊緊抱住。
睡到半夜,馬達忽然推醒吳小麗,莫四不會誆咱吧?
吳小麗呵欠連天,想什么呢?……不會!
馬達問,老板怎么就相中了向陽坡?
吳小麗說,誰知道呢,老板的心思咱摸不著。
馬達不踏實,他不會反悔吧?
吳小麗說,你今天怎么了?還不如我呢。
馬達遲遲疑疑睡了。過了一會兒,吳小麗捅捅他,老板真會變卦?
馬達愣了愣說,我是老板肚里的蟲子就好了。
2
第二天下午,莫四火急火燎找上門,說老板打來電話,后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內(nèi)必須把墓穴打好。興奮在馬達背上躥著,樣子卻顯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說,有大板牙么,不過一個墓四百塊錢呢。馬達吃了一驚,大板牙給人打墓也就幾十塊錢,外加一條煙。馬達說還是我打吧。莫四說馬達沒打過墓,如果愿意,就和大板牙一塊兒干,再說時間緊迫,必須兩個人干。
馬達在村口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背著手的莫四和扛著鐵锨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剛剛睡醒,頭發(fā)擠向一邊,五??圩拥褂腥O靛e,但他的眼神卻賊亮。他說馬達搶了他的生意,方圓附近誰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兒。大板牙說的沒錯,可馬達不甘示弱,說誰也沒規(guī)定打墓只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鄉(xiāng)鄰份上,這活兒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說馬達貪,占了天大便宜還不知足。馬達說,誰還嫌錢扎手?莫四插話,都閉嘴吧,沒那個老板,甭說四百,四毛也沒有。
向陽坡其實是雞公山下一個緩坡,距路百十米的樣子。莫四在柳樹前來回丈量幾步,說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馬達便開始挖。挖了一會兒,見大板牙不動,便說,你是干活的,還是監(jiān)工?大板牙說,急啥?怎么也得抽支煙吧,給我娘挖墳我也沒這么著急。眼瞅大板牙抽完兩支煙還不動手,馬達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來。大板牙嘴不閑著,馬達,天下的好事讓你占盡了。馬達不理他。大板牙說,看不出呢,你有這樣的福分,當初向陽坡的地是分給我的,我沒要。這可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大板牙說,你得感謝我,要是我要了這兒的地,你就沒戲了。
干了一會兒,大板牙把鐵锨一扔,又坐著去了。馬達招呼他,他只是嘻嘻笑,直到馬達再次沉了臉,大板牙才說,說你蠻,你真是沒心計,干活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為容易,覺得錢花得冤枉。馬達說干不完,一分也掙不上。大板牙哧地一笑,這是什么季節(jié)?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樣軟,照這么挖,天黑就干完了,明天干啥去?馬達說明天歇著。大板牙說,那錢你怕是拿不到,來,歇會兒,明天挖好就是。馬達被大板牙說動,跳到坑外。
晚上,馬達和吳小麗說起大板牙的話,吳小麗說是該多個心眼兒,又話中有話地說,可別啥也跟大板牙學(xué)啊。馬達提出改天請莫四吃飯,吳小麗說請就趁早。兩人商定,明晚就請。次日一早,馬達和莫四說了。莫四說,是該為你慶賀慶賀。
莫四到墓地查看,馬達和大板牙挖了約三分之二。莫四罵,挖個墓也磨洋工。馬達有點兒心虛,沒吭氣,大板牙一嘴理由,面上化了,下面還凍著呢,再說給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須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問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錢。莫四生氣地說,你不想干算了。大板牙說驢拉磨還得添點兒草料吧?莫四罵了句什么,掏出一百塊錢,頓頓,又掏出一張。
莫四一轉(zhuǎn)身,大板牙便沖馬達擠眼,怎樣,要是昨兒個就挖好,要錢得追他屁股后頭。馬達說少廢話,趕緊干吧。大板牙忽然問,你是不是要請莫四吃飯?馬達甚是吃驚,你怎么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么鼻子?請上我咋樣?馬達猶豫,大板牙說,不就多添一雙筷子么?馬達說挖完咱倆早點兒回。大板牙得了錢,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勁兒了。
大板牙直接跟馬達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里沒啥惦記。吳小麗已準備妥當。桌上放了六個盤子。其中五個用碗扣著,另外一個是熏雞,油光锃亮,看著讓人眼饞。就要掙錢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馬達讓吳小麗給父親送飯,他去請莫四。
馬達和莫四進門,眼球忽然凝固。沒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雞也吃掉大半,只剩雞頭雞爪雞脖。大板牙邊嚼邊說,我實在餓了,先墊個底兒,坐呀,愣著干啥?馬達罵,你就不怕?lián)嗡??莫四說,算了,酒席不分先后,不是還有菜么?馬達把后邊的話咽回去,臉仍忿忿的。酒桌上的話題圍繞老板和馬達。大板牙說老板眼睛厲害,看出向陽坡風(fēng)水好,從遠處看,向陽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后人可要發(fā)達呢。莫四似乎怕馬達后悔,忙說,那要看他的后人有沒有這個福分,沒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說,那倒是,看是看不出來的,就說我,長得有福氣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馬達面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個老婆,現(xiàn)在又有人上門送錢,狗往糞堆上屙呀。莫四罵,你他媽又喝多了。
大板牙話糙,可馬達心里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吳小麗,再瞟一眼吳小麗。
馬達起了個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對老板是個哀傷的日子,可對于馬達,卻是一個節(jié)日。這么想,似乎不地道,有點兒對不住老板。馬達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他怕臉上露出喜氣,惹老板不高興。他擺布著各種表情,終于從中選定一種。誰說馬達粗?也有細的時候哩。馬達越來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福氣是和老板聯(lián)在一起的。臨出門,吳小麗叫住他,勸他換換衣服。馬達哦了一聲,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綠色的,太鮮艷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見會不高興的。吳小麗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夾克。馬達想,還是女人細心啊。
馬達在村口守著,不時朝遠處張望,莫四沒說老板什么時候到,只說了個大概。馬達沒見過老板,他一遍遍在腦里勾畫老板的樣子,可畫著畫著,就成了莫四。馬達只好涂了抹了,再勾再畫。牽著牛的福旺女人經(jīng)過馬達身邊,問馬達等誰。顯然,福旺女人還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陽坡。馬達忽然想開個玩笑,說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臉一紅,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聲道,你個蠻貨,膽子倒不小。馬達說,我也沒咋著你啊。福旺女人聲音放低,等我啥事?馬達說,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卻沒一點兒惱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馬達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牽了兩頭牛,一頭乳牛,一頭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個蠻貨,腦子進水了?馬達正色道,我沒說瞎話,你的牛賣不賣?福旺女人說,賣,你給錢,我現(xiàn)在就賣。馬達說,我現(xiàn)在沒錢。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沒錢。馬達覺出福旺女人的輕蔑,叫,你的牛我買定了,你必須賣給我。福旺女人喲了一聲,憑啥呀?馬達說,我不會少給你錢。福旺女人似乎懶得再說,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馬達在心里大聲說,媽的,老子買定了。
過了一會兒,崔桿子經(jīng)過馬達身邊。馬達說,這么早!崔桿子說,早也沒你早,看你兩眼放光,要發(fā)財了吧?馬達謙虛地擺擺手,窮命一個,發(fā)什么財呀。崔桿子說,我早知道了,你裝啥?錢是你的,誰也搶不走。馬達嘿嘿笑。
老板沒影兒,莫四也沒露面,馬達不免有些擔心,老板別不是又選了別的地兒吧?這么一想,心里就亂了,塞了雜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門口險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問來了?馬達說沒。莫四罵,沒有瘋跑個鬼?我這身板哪撐住你撞?馬達問,這么晚了,會不會有變?莫四被問住,沉吟著說,也倒是。又嘀咕,這事鬧的,修橋的人我都找好了。
馬達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后又到向陽坡下。脖子拽細了幾次,眼睛酸脹得泛黑光時,老板來了。不,是老板的車隊來了。
來了!馬達興奮地向莫四報告。其實,莫四已經(jīng)看見。
來了!莫四也長長出一口氣。
有十幾輛車呢,前面的全是黑色轎車,后面是一輛白色面包。馬達知道面包車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輛車就猜不出了。正想問莫四,莫四已快步撲過去。馬達立刻咬在莫四身后。
馬達終于見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說有點兒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說一同來的哪個也比他俊氣。老板眼睛又細又小,乍一看,還以為瞌睡著呢。莫四介紹了馬達,老板碰碰馬達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馬達暗想,老板怎么會是這樣子?但馬達很快覺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說話都低聲下氣,小心翼翼。
幾個人從面包車上抬下棺材,棺材通體漆黑烏亮,幾乎晃眼。馬達沒見過這樣的棺材,好像木頭的,又不像木頭的。馬達試圖幫忙,但扛棺的后生沖馬達做個拒絕的手勢,馬達便往后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沖莫四說了什么,莫四轉(zhuǎn)身就走。馬達問他干什么去,莫四嗚嚕一聲,等于沒說。馬達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么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沒準是老板先前安頓的,他忘記了。馬達暗怪莫四,還村長呢,丟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邊,那些人都看著老板。老板卻不理會,他凝望著雞公山,好一會兒目光方拉回來,在柳樹上停了停,爾后回頭搜尋著。他沖馬達鉤鉤手,馬達趕緊過去。此時,馬達看到的是一張悲傷的臉。
老板問,你叫什么名字?
馬達說,馬達。
老板問,莫村長都跟你說了?
馬達說,說了。
老板說,你給我看好了,記住了?
馬達說,記住了。
老板說,讓我再看一眼吧。老板聲音不高,有氣無力,顯然是對手下說的。其中兩人上前揭了棺板。
馬達往后退時,隨意往棺材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絞住,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動。
棺材里是一條狗!
一條大狼狗。它歪在那兒,樣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著衣服!準確地說,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系了紅色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下端還有個金色卡子。但馬達沒笑出來,他像一根木樁,戳在那兒。
棺材合上,馬達依然呆呆的,丟了魂一樣。
一頭大汗的莫四來了,手里牽了兩只羊。馬達攔住莫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狗。莫四像沒聽見,對老板說,我牽來了。馬達把莫四拽到一邊,說,是條狗。莫四愣了愣,狗?馬達說,狗!……怎么會是狗?莫四說,哦,是……莫四沒往下說,兩人同時被羊的慘叫吸引過去。
已經(jīng)添土了,兩只羊分別擠在棺材前后。它們大約明白了等待它們的是什么,可掙扎不動,只是慘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
3
馬達說,是一條狼狗。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穿著西服。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戴著領(lǐng)帶。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陪葬了兩只羊。
莫四說,哦。
馬達問,怎么就穿著西服呢?
莫四說,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馬達問,怎么就戴著領(lǐng)帶呢?
莫四說,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馬達說,怎么還要埋兩只活羊?
莫四說,那是人家買的。
馬達問,買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說,說過多少遍了,你煩不煩?
……
馬達說,埋的是一條狼狗。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穿著西服。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戴著領(lǐng)帶。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陪葬了兩只羊。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怎么就穿著西服呢?
吳小麗說,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馬達說,怎么就戴著領(lǐng)帶呢?
吳小麗說,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馬達問,怎么還要埋兩只活羊?
吳小麗說,那是人家買的。
馬達問,買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么跟莫四一個腔調(diào)?
吳小麗說,你說過多少遍了,讓我說什么?
馬達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縮,似乎要尋找一個目標。尋了半天,什么也尋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風(fēng)里的枯草。老板說話算數(shù),給村子拉來水泥,給了馬達一萬五千塊錢。其中三千是換地補償款,余下的是種植花草樹木的工錢。這是今年的,明年還要給。不錯,馬達撞了大運,可馬達高興不起來。不,是難受。心里硌了什么東西似的,不管睡著醒著,總感覺那東西堅硬地存在。他腦里不停地晃著那條穿西服戴領(lǐng)帶的狼狗,耳邊卻是綿羊哀傷的叫聲。馬達沒了精氣神兒,被秋霜殺過的樣子。老板派人送來松樹苗,送來花秧。馬達硬著頭皮和吳小麗栽完,不愿再到向陽坡。不愿再想。但不想是辦不到的,馬達像一只昆蟲,被巨大的蛛網(wǎng)罩住。馬達憋得難受,想找個人說說,但沒人想聽他的,連吳小麗都嫌煩了。
吳小麗起床,馬達的頭還在枕頭上埋著。其實,他早就醒了。馬達好覺頭,吳小麗說他像豬,剛剛還在她身上趴著,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嚕,早上還睡不醒,常常是吳小麗拽他耳朵或?qū)衩砦娴剿樕稀,F(xiàn)在他睡不踏實,往往吳小麗有了鼾聲,他還睜著眼。吳小麗沒扯他耳朵,也許,知道他醒著。吳小麗備好飯,拎著桶走了。他知道吳小麗澆花去了。從河里打上水,擔到向陽坡上,很吃力的。馬達沒幫她,他實在不想去那個地方。當然,馬達也沒閑著,家里的地總要弄。
馬達打算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他不想病漢一樣窩在家里。不找莫四了,莫四嘴里吐不出好東西??陕牭侥恼f話,馬達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聲音像一根鐵鏈子,一步步把馬達牽過去。莫四正和兩個婦女說笑,不知莫四說了什么,兩個婦女笑得胸前亂顫。一個說,莫村長,你可不許哄人家啊,另一個撇嘴,你甭信他,當官的有幾個說話算數(shù)?牽羊的時候說好給一千,到手就不是這個數(shù)了。馬達暗想,原來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說,比你賣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還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說,按你這么推,雞比鳳凰都貴了,要是……莫四看見馬達,表情突然僵硬,我還沒吃飯呢,匆匆走了。
馬達幾乎和莫四前后腳進屋。莫四上炕,沒理馬達。倒是莫四女人問馬達要不要吃一口,馬達搖頭。莫四不愿聽,可馬達還是想說。馬達說,埋的是一條狼狗。馬達說,還戴著領(lǐng)帶。莫四砰地將碗摔在桌上,氣咻咻地沖女人吼,放了多少鹽?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說,也沒擱多少呀。莫四罵,你這娘們兒欠揍!不吃了?。∧膹牧硪粋€方向下地,甩給馬達一個憤怒的背影。
馬達半張著嘴,似乎噎住了,撐著了。馬達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煩了,可他再煩也沒馬達煩。馬達并不想煩他,只想讓莫四給他整明白。
馬達在河邊尋見莫四。村里建橋,莫四自然是監(jiān)工。馬達沒有絲毫畏縮,徑直豎在莫四身邊。馬達叫,莫村長!莫四惱惱地瞪著馬達,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像個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長出尾巴,媽的,我成猴子了。旁邊有人捧場,嘎嘎笑。然后,莫四指著遠處,你看那是誰?馬達順著莫四的手指,看見下游的吳小麗。莫四聲音很是不屑,讓女人干活,你雞巴夢游,還是不是男人?
馬達目光顫了顫,聽到體內(nèi)有冰塊撞擊的聲音。他沒再說什么,甚至沒看莫四,順著河沿向下游跑去。
吳小麗剛剛打滿水。她挖了個引流槽,將細瘦的河水引進槽內(nèi)。馬達突然降臨,她稍感意外,你怎么來了?馬達沒說話,從她手里奪過扁擔。走了兩步,馬達說,你歇著吧。吳小麗還是跟上來。吳小麗步子歡快,似乎要說些什么,瞄馬達幾眼,終是沒開口。
馬達多日沒到向陽坡了,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綠油油的生機。小松樹長勢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圍是樹,中間是花,看起來像個大圓環(huán)。馬達的目光在那個墳包停停,迅即扭開,似乎被扎疼了。他彎腰澆花,吳小麗在他背后說,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澆了。馬達想,她可真用心呢,種自己的地也沒像這樣。當然,馬達不怪她,為了錢么。如果馬達有錢,才不會讓她侍候一條狗呢。其實,侍候一條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里的不是狗,是什么?馬達說不上來。
馬達讓吳小麗在坡上待著,他一個人挑水。下去,上來,上來,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勁兒,它們嗷嗷叫著,像一群快餓斃的猴子,不放它們出來,就會咬斷他的骨頭。吳小麗說行了行了,都澆透了。馬達不聽,她搶,他甩開,他不能被咬斷骨頭。馬達不是走,而是飛了。硌在心中的堅硬,也漸漸柔軟。向陽坡埋個狗又咋樣?穿西服戴領(lǐng)帶又咋樣?陪葬兩只羊又咋樣?不關(guān)馬達的事,去他媽的吧,只要掙上錢就行。去他媽的,去他媽媽的。最后一擔,馬達挑上來半桶水半桶沙子。吳小麗又是心疼又是責備,你這個蠻子呀,讓你氣死了。
晚上,馬達和吳小麗狠狠好了一番。從吳小麗身上翻下,馬達呼呼睡了。吳小麗長長地松口氣,在馬達后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馬達大叫一聲,吳小麗忙問,怎么了,做夢了?馬達做噩夢了。夢見兩只羊追著他咬,羊長著鋒利的牙齒,像畫上的夜叉。馬達沒敢說,他羞于說,他什么時候怕過?吳小麗說,你累了。頓頓又說,我想起個事,你不是想買牛么?明兒買一頭吧。馬達幾乎忘了,他有這么大一檔子事要辦。他得為父親買頭牛,就算治不好父親的病,他也要試試。
馬達把福旺女人堵在門口,她正牽牛出去。馬達說,我來買牛了。福旺女人眉開眼笑,馬達呀,聽說你發(fā)財了?爾后忽然繃臉,我不賣,誰說我賣牛了?馬達一臉嚴肅,你說的,你答應(yīng)過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緊表情,那天我是想賣,今兒不賣了。馬達抓住她胳膊,我買定了。福旺女人說,媽呀,在我家門口耍流氓。馬達燙了手似的松開。福旺女人沒繃住,笑了笑。她說,沒見過你這號人,干嗎非買我的牛?馬達說,我買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你逼我賣,我就賣了吧。馬達問,多少錢?福旺女人說,一萬五。馬達險些跳起來,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來倒水,馬達叫,福旺,你女人獅子大開口,要一萬五,你說值不值?福旺甕聲甕氣地,你倆商量,我不管。馬達暗罵,悶葫蘆!啥事都讓女人做主。福旺女人問,你買不買,不買我走了。馬達問,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堅決,不能。馬達說,我買了。
吳小麗飯還沒做好,馬達已把牛牽進院子。吳小麗眼睛頓時瞪得燈籠一樣。得知馬達一萬五買了福旺家的牛,吳小麗臉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馬達說,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錢吧。吳小麗說,干嗎非買她的?馬達說,我相中她的牛了。吳小麗不知說什么好了,你這個呆子呀。她還是給馬達拿了錢,她攔不住他。吳小麗氣呼呼地坐了一會兒,慢慢釋然。馬達高興就好,她想。
馬達讓吳小麗放牛,他去找崔桿子。崔桿子是鎮(zhèn)屠宰廠臨時工,殺牛殺羊殺駱駝,沒他不敢殺的。難得崔桿子在家休息,馬達講了宰牛的事。崔桿子說,趙老漢也許是誤診,跟你爹的情況不一樣,還是買點藥吧。馬達執(zhí)拗地說,藥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桿子嘆口氣,一條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錢催的。崔桿子讓馬達準備腌肉的缸,準備好他就動手。
馬達不再想那條戴領(lǐng)帶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殺牛上。他和吳小麗把兩個菜缸騰空,怕不夠,馬達把父親屋里的半大缸也扛過來。父親問馬達做啥,馬達說等秋天腌菜。馬達沒敢說實話,不然,父親肯定攔他。父親很少出門,等他知道,馬達這邊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馬達要宰牛,大板牙問馬達要不要幫忙。馬達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幫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說,那我去看著叔吧,小心他來搗亂。馬達警惕地說,你別出幺蛾子啊……你還是過來吧。大板牙說,這就對了嘛,我能吃成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攔住馬達。她說,我等你半天了。馬達說,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問,找我?干啥?馬達說,我夢見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來,胸脯依舊亂顫。她說,真是好笑,夢見我家的羊了?馬達一點不覺好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真相,就說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輕描淡寫地說,埋就埋了唄。馬達問,你不心疼?你真夠……心硬。秋山女人說,牲畜生來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馬達正色道,宰和埋是兩碼事。秋山女人不耐煩,都是個死,有什么不一樣?不和你較真了,賣我一顆牛心。秋山女人說她總是心慌,想吃個牛心補補。馬達不賣給她,誰讓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湊湊,賣不賣?馬達硬硬地說,不賣!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馬達往后退一步,臉不由熱了。秋山女人擠擠眼,賣不賣?馬達大聲說,不賣!秋山女人罵聲木頭,轉(zhuǎn)身就走。馬達卻心軟了,叫住她,說他不賣,不過可以送給她。
殺牛那天,來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個盆子,大板牙則牽著牛韁繩。崔桿子腰上別著刀,分派任務(wù)。馬達倒成了閑人兒。他蹲在那兒看他們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極其熟悉。馬達頭皮忽然麻了,霍地站起來,大叫,不殺了!
4
退牛費了不少周折。福旺女人很硬,說想買就買,想退就退,沒這個理兒。馬達爭辯,牛沒少一根毫毛,憑啥不能退?福旺女人說牛見了刀,嚇壞了,怕是再也不長膘了。馬達說她滿嘴胡言,牛又不是耗子。馬達跑了五六趟,福旺女人始終不肯。馬達火了,我好話說一籮筐了,你還要怎樣?退不退?福旺女人口氣變了,咋,你還想打?打呀!打呀??!福旺女人刁蠻是有名的,從來不肯吃虧。馬達捏緊的拳頭又松開,倒不是怕,他看出她的把戲,一打就退不成了。馬達改變了方式,把牛牽進她家院子,后來干脆牽進堂屋。福旺女人又氣又惱,你這不是欺侮人嗎?馬達聲音突然放低,水一樣柔軟,我有難處嘛。福旺女人總算答應(yīng)退,但只退一萬四。馬達瞪了眼,這是為啥?莫非我買的時候是大閨女,現(xiàn)在是娘們兒了?福旺女人說沒錯,現(xiàn)在牛落了價,它就是個娘們兒。馬達讓步,你真是個貪心女人。
馬達揣著一萬四千塊錢,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似乎進了迷魂陣。他不是發(fā)愁和吳小麗沒法交待,而是覺得對不住父親,心里難受。抓到手的藥又扔了,再抓就猴年馬月了。轉(zhuǎn)得腿細了,才走進父親家。得了病,父親連光也怕見了,窗戶擋得嚴嚴實實。馬達知道父親在哪個角落,不用看也不用聽。父親就像一棵草,除了干活,不輕易挪動位置。父親說來啦,馬達嗯了一聲。父子倆面對面,良久無言,只有父親的咳聲在狹小的屋子里彈跳。馬達觸到那一包錢,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慢慢縮回手,聲音泛著泡沫一樣的濕潤,我給爹買了頭牛。父親劇烈地搖晃著,你說啥?這不是犯昏嗎?馬達說,我又退了。父親喉嚨的聲音小了許多,這就對了么,我要牛做什么?馬達說,我有難處。父親好像沒聽見,而是說,別打女人了,不然老了會后悔。馬達說,我記著呢。父親說,記得把我的煙袋一塊兒埋了。馬達皺眉,都咳成這樣了,還想抽?父親說,有你娘看著,我不多抽。別在這兒耗著了,幫女人干點兒活。
馬達出來,他還有重要的事。他要討回向陽坡。繞了一個大圈,馬達還是沒繞過去。不就一條狗么,憑什么占那么大的墓地?憑什么穿西裝戴領(lǐng)帶?憑什么陪葬兩只無辜的羊?憑什么讓馬達兩口子守墓?不錯,狗是老板的,錢是老板的,老板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本來不關(guān)馬達的事。可埋在向陽坡,那就不一樣了。向陽坡是屬于馬達的,馬達被沖撞了,馬達不舒服了。
吳小麗對馬達一直是遷就的,馬達像一股風(fēng),說買牛就買牛,說退就退,她都認了。她的抱怨只是順嘴說說,不當真的。盡管她心疼那一千塊錢——馬達被福旺女人坑了,但馬達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能怎樣呢?可一聽馬達要把向陽坡討回來,吳小麗突然口干舌燥,像被點了火似的。她急切地說,不行!覺得口氣過于輕淡,又大聲補充,絕對不行!馬達說,我不換了,我要討回來。吳小麗叫,你是不是瘋了?你沒瘋吧?馬達很冷靜,我沒瘋,我不換了。吳小麗說,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要遭人笑話呢。馬達像困獸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突地停下,折彎脖子,臉正對吳小麗,我難受啊。吳小麗扭轉(zhuǎn)身子,不理他。馬達身子一點兒一點兒彎下去,我真的難受啊。吳小麗甩一下胳膊,想躲開馬達,沒想到馬達像沒立穩(wěn)的磚垛,轟然倒塌。
吳小麗拉馬達,手被馬達攥住。馬達說,我不換了。
吳小麗抽抽,沒抽動。她深深呼吸幾口,盯住馬達,是不是有人說啥了?
馬達說,沒有。
吳小麗說,那是為啥?
馬達說,我難受。
吳小麗問,錢讓你難受了?
馬達說,不是。
吳小麗冷冷一笑,到底怎么回事?
馬達說,向陽坡埋狗了。
吳小麗問,埋狗咋啦?
馬達說,一條狗憑啥占那么大地兒?還他媽的穿西服。
吳小麗問,穿西服咋啦?
馬達說,還戴領(lǐng)帶。
吳小麗問,戴領(lǐng)帶咋啦?
馬達說,還陪葬兩只羊。
吳小麗越發(fā)急了,陪葬羊咋啦,妨你啥事了?
馬達還是那句話,我難受。
吳小麗耐著性子說,你閉住眼得了唄。
馬達說,閉眼不管事。
吳小麗說,那你撞墻,撞暈就不難受了。
馬達說,除非撞死。
吳小麗再也忍不住,大聲說,那你撞死好了。
馬達說,你攔不住我的。
吳小麗叫,錢呢?那一千塊錢哪兒出?
馬達說,你拿給我。
吳小麗說,我沒錢,有錢也不給你!吳小麗明白怎么對付馬達了,沒錢,馬達就沒法子折騰。
馬達也火了,聲音像枯死的樹木,邦邦硬,拿不拿?
吳小麗氣咻咻地,不拿!
馬達拎小雞一樣把吳小麗拎起,拿不拿?
吳小麗的眼淚秋雨一樣飛濺,你個蠻貨,打死我算了!
馬達揚起的手慢慢放下。父親說打女人老了會后悔,馬達根本等不到老,每次打完都后悔。馬達終于長出了記性。
馬達不再逼吳小麗了,要自己找。家里有多少錢,馬達不清楚,但他知道是有點兒錢的。吳小麗從不往信用社存錢,她藏錢的地方很多,每次給馬達拿錢都不是一個地方,比方衣服包里,炕席底下,枕頭芯里。馬達揭開柜板,拎出一個包袱,從一只襪子里找出二百,從一只手套里翻出一百。吳小麗撲上來,掐他咬他,馬達一點沒感覺。這些錢是他和吳小麗辛辛苦苦攢下的,馬達也內(nèi)疚呢,可福旺女人硬要扣一千塊錢,他能怎么辦呢?只能和吳小麗不講理了。吳小麗咬就咬吧,掐就掐吧。吳小麗出了氣,馬達也好受一點兒。
馬達終于翻找夠了,把一千和一萬四擱在一起,小心翼翼包好。吳小麗放棄了阻止,捂著臉嗚嗚哭。
馬達徑直去莫四家。已經(jīng)很晚,街上空空的,貓都難覓一只?,F(xiàn)在找莫四不大合適,莫四畢竟是村長,不是隨便踢門就進的。馬達懂這個??神R達一會兒也等不及了,他不知過了今夜會有什么變故。莫四果然鎖大門了,馬達猶豫一番,還是拍了幾下。一會兒,傳來莫四女人的聲音,誰呀!馬達問,我是馬達,找莫村長。莫四女人說,你等等。顯然是請示莫四了。過了幾分鐘,莫四女人說他睡了,明天來吧。馬達說,我有重要的事。莫四女人不再理他,馬達便啪啪拍門,邊拍邊叫,莫村長,我真有事。莫四女人打開門,抱怨,你個蠻子,拍爛門你賠啊?
莫四半仰著,蹺著二郎腿,邊瞅電視邊斜馬達,深更半夜的,女人跑了還是咋的?
馬達一本正經(jīng),沒跑。
莫四笑了,咋她就不跑呢,我要是你女人早就跑了。啥人啥福,你攤個好女人。
馬達啪地把紙包拍在炕上。
莫四一怔,這是啥?
馬達說,這是老板的錢,一分不少,都在這兒。
莫四眼睛瞪圓,啥意思?
馬達說,那地我不換了。
莫四眉頭慢慢擰緊,擰成一個大疙瘩時,忽然松開,臉上勾出幾縷怪怪的笑,打上燈籠也難找呢,你不是說胡話吧?
馬達說,我清醒著呢。
莫四問,干嗎不換了?
馬達脖子蠕動幾下,又蠕動幾下,那么好的地,不能讓一條狗占了。
莫四臉肌抽了抽,似乎要笑,但終究沒笑出來,聲音冷得不能再冷,礙你啥事了?
馬達說,狗穿著西服呢。
莫四說,老板的狗,有資格穿。
馬達說,還戴著領(lǐng)帶。
莫四說,老板的狗,有資格戴。
馬達說,還陪葬兩只羊。
莫四說,老板的狗,有資格陪葬。
馬達說,可那狗東西沒資格葬在向陽坡。
莫四噎了一下,目光在馬達臉上敲敲,不是你的地了,你管不著。
馬達說,我不換了,要回來。
莫四突然玻璃一樣爆裂,你以為是鬧著玩的,想換就換不想就退?愣也不是這么個愣法。
馬達一點沒被莫四嚇住,反正向陽坡是我的。
莫四聲音依然鋒利,你種過幾年就是你的了?榆木腦袋!你敢公開說,小心派出所抓你。
馬達說,抓我,向陽坡也是我的,你讓老板把狗弄走。
莫四說,走走走,你犯迷糊了,我和你說不清。
馬達說,他要是不弄,我自己挖了。
莫四厲聲道,你敢!簡直反天了。莫四兩腮鼓出大包,好像撐了雞蛋,想讓你女人守寡,想讓你爹死了連個摔盆子的也沒有,你就去試試!
馬達不知挖出那條狗會犯多大王法,但他知道會惹麻煩。馬達不想惹麻煩,還沒到那一步。馬達又不想被莫四唬住,堅持說,地是我的,我想咋就咋。
莫四不再理他,開始脫衣服。脫了兩件,沖女人吼,你不睡還要熬年?莫四女人為難地瞅馬達一眼,馬達知道該走了。
莫四說,把你的錢拿走。抓起來拋向馬達。馬達伸胳膊一擋,紙包裂開,錢像凍死的樹葉紛紛揚揚撲到地上。
5
馬達不再去換給他的那塊地,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想要回向陽坡,先得放棄那塊地,他這么認為。他種了三畝胡麻,長得都不錯,可只能割舍了。他不能啥便宜都占,他不是愛占便宜的人,權(quán)當替別人種了。愛誰要誰要,馬達不管了。馬達也不和吳小麗去侍弄向陽坡的花和樹,坡是他的,花和樹不是,他早晚都要拔掉。種別的晚了,撒蕎麥還行。馬達沒攔吳小麗,她愿意弄就弄吧,等老板挖走狗,看她還弄?
馬達大部分時間都在追莫四。地是莫四換出去的,自然要找莫四討回來。馬達一天三趟,莫四家的門檻快踢平了。莫四先前還躲,可不管他躲到哪兒,馬達總能找見,村莊就那么大,莫四不能變成螞蟻鉆洞里,莫四干脆不再躲。莫四先前還沖馬達發(fā)火,罵罵咧咧的,后來也不再罵,似乎是懶得開口。那錢莫四拿來一次,馬達很快送回去。莫四說先擱他那兒,算他替馬達保存。
那天下午,馬達和莫四理論完,莫四要留他吃飯。馬達甚是意外,不知莫四什么用意。在營盤村,只有別人請莫四吃飯,什么時候見過莫四請?馬達狐疑地盯著莫四,他多了個心眼兒。隨后說,算了,我還是回去,在外面吃不慣。莫四笑瞇瞇地,咋?怕我下毒?馬達心一橫,吃就吃,莫四能把他咋樣?馬達沒怕過誰。
菜很豐盛,比馬達請莫四強多了,除了雞,還有魚和肘子。馬達請客最硬的菜就是雞,倒被大板牙啃去多半??磥?,莫四早有準備。這么硬的菜,只請他馬達一個人。莫四讓吃馬達就吃,莫四讓喝馬達就喝,既然拿起筷子就不客氣了。馬達等莫四下文,可莫四只是勸酒。直到馬達喝暈,莫四才問道,好吃不好吃?馬達說好吃。莫四身子往后仰仰,啥叫過生活?有肉吃有酒喝,夜里有女人摟。你過去那不叫日子,那么俊俏的女人跟了你,你讓她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別的女人脖子都套一個金鏈鏈,你女人脖子套啥了?你對不起她,換成別的女人早跑幾十次了,你女人沒跑,野漢也沒給你招。這樣的女人,你憑良心說,好不好?馬達說好。莫四說,這就對了,女人好你得讓她跟你享福,你說你女人跟你享啥福了?一日三餐,沒別人家泔水里的油花多,現(xiàn)在總算有點兒甜頭,瞧瞧你那德性,你就是二五眼豬,連三兩膘也攢不下!說到最后,莫四幾乎咬牙。馬達脖子下意識地縮縮,莫四說的是實話,吳小麗跟他沒享過福,想到這點兒,他就很愧疚。他不是不想,做夢都想,可折騰來折騰去,就是不如人。莫四說,你不要覺得看墓地委屈,人和人不一樣,有人當皇帝有人只能沿街要飯,那點活別人急著搶著要呢。莫四終于繞到向陽坡上,那是馬達心里的坎兒。馬達問,狗呢?和人也不一樣?莫四說,那是當然,老板的狗就是比人值錢,起碼比營盤村任何人都值錢。村里年年死人,誰占過那么大的墓地,誰雇人栽樹養(yǎng)花了?沒有吧?可是馬達扭不過彎兒,他說,就算值錢,埋在向陽坡我就是不舒服。莫四說,你舒服不舒服算個■,低下你的狗頭再想想,啥重要啥不重要。
莫四要帶馬達去個地方,馬達不知他搞什么花樣,讓去就去。已經(jīng)是晚上,一彎月亮無精打采地掛在樹梢。馬達腦袋發(fā)沉,腳底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莫四伸手扶馬達一把,夜色中莫四有幾分慈祥。莫四問沒事吧,馬達說沒事。兩人出了村莊,來到河邊,站定。馬達想,莫四要干嗎?把他推到河里?河水細得像一根帶子,怕是連馬達的腳都淹不住。
莫四指著黑乎乎的東西問,看清了?不用看,馬達知道那是建了多半的橋。莫四聲音沉重,我當了十年村長,這條河已經(jīng)淹死四個人。馬達當然記得。平時小河不聲不響,一下暴雨就像發(fā)了瘋的娘們兒,稍不小心就被咬一口。一個老漢急著去河對岸牽牛,邁了半步人就漂了,他閨女急著拽他,一塊兒被卷。還有兩個半大孩子,被沖出十幾里,嘴眼塞滿泥沙。莫四說,我一直想修座橋,可咋也修不起來,多虧了老板。人家憑什么給咱修橋?還不是占了一塊墓地?你想要回向陽坡,就是和全村作對,除非你給村里建座橋。
莫四說笑話呢,馬達能建一座橋,早當村長去了。馬達明白莫四黑天半夜為啥領(lǐng)他到這兒了,莫四在給他加碼。莫四老早就說過,可在黑乎乎的夜里說,馬達的感覺不一樣。馬達呼吸困難,總是半口氣,想說什么,可張嘴就窒息。
莫四說,不能太自私了,老想著自個兒。
……
莫四說,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
莫四說好好跟你女人過日子,別虧了她。
……
往回走的時候,莫四沒再說啥,街上只有兩人的腳步聲,撲、撲,好像魚被甩到岸上。分手,莫四在馬達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馬達進屋就吐了。馬達一次喝過二斤酒也沒吐,那是一塊五一斤的零打酒。莫四招待馬達是瓶裝酒,也就喝了七八兩,馬達竟醉成這樣??磥恚蔷撇辉摵?,那肉也不該吃。偏偏還吐在自己家。吳小麗扶馬達躺下,清掃了馬達的嘔吐物,又擦拭馬達衣物上的穢物。吳小麗已經(jīng)好幾天沒和馬達說話,但一日三餐頓頓做好,頓頓給父親送。吳小麗是個好女人,莫四說了真話。馬達是不該打她,一陣難過,馬達眼里閃過淚花。吳小麗臉色突變,她還沒見過馬達如此。馬達伸手在吳小麗脖子上摸摸,吳小麗不知馬達干啥,慌得后退一步。馬達慢慢閉上眼,他虛弱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第二天,馬達睜開眼,吳小麗已經(jīng)不在。馬達瞄瞄桌上扣的碗,知道她又去了向陽坡。馬達的頭依然發(fā)昏,洗了臉方清爽些。昨夜的事情水一樣流過。他還是不能讓那條狗埋在向陽坡,不能。他答應(yīng)過莫四嗎?沒有。他吃了莫四的,喝了莫四的,但都吐了,等于沒吃沒喝。村里是需要一座橋,可在馬達看來,不是沒錢,而是莫四沒盡力。一家一戶出點兒錢就行嘛,馬達出得起,別人更出得起。沒有老板,難道橋就不建了?誰知道老板建橋是不是為過車方便?馬達想,自己差點讓莫四蒙蔽住。吳小麗脖子空就空吧,他看著順眼就好。
馬達在河邊尋見莫四。莫四不知為了什么正訓(xùn)斥一個漢子,罵一句,脖子往長拽一點兒,幾乎要抻成竹竿了,馬達不由替他捏把汗。莫四看見馬達,臉一下柔軟許多,仿佛一塊凍肉突然化開。馬達,剪彩那天你來放炮。
馬達說,我不換了,還是把向陽坡給我吧。
莫四眼睛頓時撐開,你……說啥?
馬達重復(fù)。
莫四嘴唇抽動幾下,罵出聲,我日你個娘。
馬達說,我娘早就死了,你就日土吧。
莫四罵,那么好的酒,那么好的肉,還不如喂狗呢。
馬達說,我都吐了。
莫四罵,有能耐你建一座橋,我把全村的地都給你。
馬達說,你是村長,那是你的事。
莫四氣得不知說什么,罵一聲狗日的,再罵狗日的,然后狠狠踢飛腳底的一塊石子兒,想反悔,休想!急匆匆離開,走出老遠,仍罵著什么,胳膊還一揮一甩的。
馬達低頭往回走,一個老漢說父親正到處找他。馬達怔了怔,拔腿猛跑。父親不輕易出門,他一定是有急事。幾只雞被馬達驚得四處飛跑,濺起一街驚叫。馬達氣喘吁吁地站定,緊張地看著坐在石頭上的父親。父親像是死去了,一動不動,馬達不敢叫他。也不過幾十秒時間,父親劇烈咳嗽起來。父親的臉更黑更瘦了,像是一塊燒干了的煤渣。馬達埋怨,不在家待著,跑這兒干啥?父親說,你想要回向陽坡的地?馬達問,誰告訴你的?馬達明白莫四找了父親,吳小麗從不在父親面前告他的狀。父親虎著臉,只是臉上沒一點威嚴了,別管是誰,是不是吧?馬達皺皺眉,你管這干嗎?父親猛咳幾聲,我是你爹,我啥不能管?馬達說,和你說不清楚。父親說,我還沒糊涂,算得清賬,一塊地給村里帶來多少好處?給你帶來多少好處?只怕你兩口子這輩子吃不盡喝不盡。馬達蹲在父親身邊,爹,你不知道那地里埋的是啥。父親氣哼哼地,我怎么不知道,不就一條狗嘛。馬達說,那不是狗,是怪物,穿著西服戴著領(lǐng)帶還陪葬兩只活羊。父親靜默片刻說,那又怎樣?關(guān)你什么事?馬達說,爹一輩子也沒穿過西服。父親說,爹不稀罕。馬達說,爹一輩子也沒戴過領(lǐng)帶。父親說,爹不稀罕。馬達說,爹……到時,我只能給爹扎兩只紙羊。父親眼角溢出淚珠,你有孝心,扎兩個螞蚱爹都高興。馬達說,我不高興。父親說,聽爹的話,別折騰了。馬達說,我難受。父親說,人活著總要難受,光圖痛快不行啊。馬達說,爹,我難受得要死了。父親又一陣靜默,然后問,折騰就不難受了?馬達無言。父親重重嘆氣,爹不難為你了,記著,可別欺負你女人啊。
馬達眼睛發(fā)潮,父親沒逼他。可他知道父親沒有放下心,父親的心怕是揪成麻花了。狗日的莫四,還抬出父親壓他。莫四這一招失敗了,馬達是輕易被壓住的人?莫四是急了,他還能有啥招數(shù)?什么招數(shù)也擋不住馬達。
馬達打算給父親買塊肉,已經(jīng)好幾天沒買,父親渾身只剩骨頭和皮了。馬達欠父親一頭牛,不能再讓父親沒肉吃。馬達沒費什么勁就尋出一百塊錢,他從不這樣干,偷偷摸摸像個賊。可現(xiàn)在,他挺難向吳小麗張嘴,有了錢,他再悄悄塞回去就是。
莫四派了好幾個人勸馬達,有馬達的親戚,有村里的干部。那些人巴不得老板把狗埋在他們的地里,可老板偏偏相中向陽坡,他們痛心而憤怒,質(zhì)問、聲討、罵娘。但誰也勸不動馬達,馬達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晚上,馬達吳小麗正吃飯,大板牙蹓蹓跶跶進來。吳小麗客氣地讓大板牙,大板牙毫不客氣,說我正好沒吃呢。吳小麗大約擔心飯不夠吃,吃幾口就出去了。大板牙在碗里扒拉幾下,抱怨,怎么連個肉絲也沒有?跟村長家差遠了。馬達沒好氣,白騎毛驢你還嫌硌。大板牙說,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呢。馬達問,我什么時候欠你了?大板牙說,我白幫你宰牛了?沒宰成是你自己的事,總得管飯吧?馬達惱惱地說,不要提了。大板牙吃了兩碗菜,五個饅頭,仍抱怨,有油水我就吃不了這么多了。大板牙嘴損,馬達懶得理他。大板牙問,你要把向陽坡要回來?馬達看他幾眼,說,你不是也來勸我的吧?大板牙道,怎么不是,我不能看著你把咬進嘴的肉吐出來呀,你倒是為啥?馬達說,說了你也不懂。大板牙受了污辱似的,只有你不懂的,還有我不懂的?笑話!不就是一條狗么?不就穿個西服戴根領(lǐng)帶么?礙你啥事了?馬達大聲說,輪不著你教訓(xùn)我。大板牙見馬達生氣,又嘻嘻一笑,是不是女人不讓你睡,你火氣這么大?馬達怒道,滾!大板牙舉起手,好,就當我放個屁吧。我不勸你了,但你得幫我個忙,我給莫四說下大話了,勸通你,他給我一箱二鍋頭。你先應(yīng)了怎樣?我拿上酒你再反悔。馬達搖頭,不行!大板牙咦了一聲,這么點兒忙也不幫?你一半我一半,咋樣?馬達說,閉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很是失望,看來你腦子不是進水,是進油了。老天爺真是不公,憑啥讓你娶上媳婦呢?你就該像我一樣打光棍。馬達罵,小心我把你的牙敲碎。
馬達想莫四是沒轍兒了,把大板牙都支使出來。還有啥轍兒?馬達和莫四說話的語氣比往常重了許多,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莫四沒有表情,地是老板的,有能耐你找老板去。
馬達氣鼓鼓地,找就找,我怕他個卵。
6
馬達沒去找老板。他不知道老板是干什么的,老板住在哪兒,老板叫什么名字。他唯一清楚的是老板有錢,手底下的人都怕他。馬達問莫四,莫四說,有能耐你自己找。莫四不告訴馬達。馬達真要找老板,莫四還是害怕。馬達想了想,大板牙耳朵長,沒準兒清楚呢。馬達問大板牙,大板牙哼著鼻子,我當然知道了,我說過,只有你不知道的,沒有我不知道的。馬達求他,大板牙眼睛抬到眉毛上,你也有求人的時候?我怎么求你來著?馬達說,不就一箱二鍋頭嗎?我給你!大板牙問,算話?馬達發(fā)誓,大板牙眼球轉(zhuǎn)了轉(zhuǎn)說,算了吧,我怕你闖出禍來,你出事不要緊,吳小麗就守寡了,你爹也沒人管了。馬達腔調(diào)變了,你倒是知道不知道?大板牙裝模作樣地嘆口氣,我告訴你吧,老板住在城里。馬達瞪他,城里大著呢。大板牙說,兔子還有三個洞呢,何況老板?你甭費心思了,找不見的。不過,等橋剪彩,老板肯定要來,你哪兒也不用去,就在橋頭候著。馬達的目光在大板牙臉上一圈圈繞著。大板牙頗為得意,怎樣?這法子你就是想爛腦袋也想不出來吧?馬達問,要是不來呢?大板牙說,咱賭一箱二鍋頭。馬達同意。輸一箱二鍋頭,也值。
馬達在河邊蹲了一上午,盯著盯著,馬達犯了嘀咕,老板只出一座橋錢?絕對不止!莫四干嗎這么上心?他肚里有貓膩。說什么村里有好處,馬達有好處,其實好處都讓莫四占了。馬達因這一想法興奮不已,難怪莫四怕他反悔,莫四有自己的小九九呢。
馬達去找大板牙,說打一個墓絕對不止四百,莫四貪了,咱得和他要。大板牙問馬達有什么證據(jù),馬達說還要什么證據(jù),一詐他就認了。大板牙咧咧嘴,你以為你是貓,莫四是耗子?錯了,在營盤,莫四是貓,別人都是耗子,詐不出的。馬達不屑,你就這么認了?大板牙說,給人打墓幾十塊,給狗打墓二百,我知足。你說莫四貪,也很正常嘛,這叫雁過拔毛。經(jīng)過村長村長拔,經(jīng)過鎮(zhèn)長鎮(zhèn)長拔,經(jīng)過縣長縣長還要拔,我是夠不著,夠著我也揪一綹。馬達罵大板牙跟瞎子一個樣。大板牙說,我眼瞎心里亮堂,你眼不瞎心里堵死了。
馬達又去找秋山女人。秋山女人對馬達沒有殺牛一直耿耿于懷,幾次碰面都耷拉著臉。一見馬達,秋山女人就拿眼白他,咋?又要殺牛了?馬達寡寡地笑笑,說不定什么時候我還要殺的。秋山女人哼了哼,怕是下輩子吧?牛心沒吃上,害我差點兒犯病,還白白讓你占了便宜。馬達想,這娘們兒,明明是她蹭他,卻倒打一耙。這是理論不得的,馬達只好訕訕地笑。該殺不殺,讓福旺女人撿個大便宜,秋山女人難掩酸意中的好奇,你說你有啥好,你女人白天黑夜侍候你?馬達轉(zhuǎn)移話題,我找你有事。秋山女人將胳膊抱在胸前,一副對抗的架式,什么事?馬達問,莫四那兩只羊和你買的?秋山女人硬硬地,你知道還問?馬達問,給了你八百?秋山女人反問,關(guān)你什么事?馬達說,你讓他坑了。秋山女人放下胳膊,眼睛卻沒離開馬達。馬達就說了自己的懷疑和理由。秋山女人說,你替我要回來,我分一半給你。馬達說,我會有辦法的,你等著吧。
馬達和莫四在街上碰個正著。莫四沒躲,反攔住他,問,你懷疑我貪了挖墓和買羊錢?馬達想,大板牙和秋山女人向莫四告密了,這兩個叛徒。好在馬達不怕,他就是要讓莫四知道。馬達說,我不是懷疑,你就是貪了。莫四冷笑,你這是誣陷,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馬達說,那你把我抓起來好了。莫四罵,你是個渾。馬達問,你拿老板多少好處?莫四罵,你是個渾。馬達說,你絕對拿了老板的好處,我就不信碰不見老板,我就不信問不出來。憑啥你家天天吃肉,憑啥你家焊鐵大門?莫四罵,和你說不清楚,你是個渾。
馬達想,渾就渾吧,莫四不把向陽坡還給他,他就渾。馬達開始調(diào)查莫四別的事,當然,他調(diào)查不出什么,沒人告訴他。但馬達沒有停止。馬達要讓莫四知道,不退給馬達地,他就沒有安寧日子。馬達還跑到莫四家,當著莫四女人的面問莫四是不是和秋山女人有一腿,要不他和秋山女人說過的話,莫四不出半個時辰就知道了?誰的羊不能買,偏偏買秋山女人的?莫四罵,你就嚼吧,別爛了舌頭。
莫四終于被馬達搞怕了——至少馬達這么認為。一天晚上,莫四把馬達喊到家里,莫四把女人支走,神情嚴肅,馬達,咱倆得好好談?wù)劇?/p>
馬達慈祥地看著莫四。燈光下,莫四的鴨子嘴像一個大鏟子。
莫四問,你到底要干啥?
馬達說,你清楚。
莫四說,我不清楚,我都讓你弄糊涂了,你腦子和別人不一樣。
馬達說,你是裝糊涂。
莫四往前湊湊,你想知道啥?我告訴你。
馬達問,你拿老板多少錢?
莫四撲閃撲閃盯馬達半天,問,誰和你說什么了?
馬達搖頭。
莫四說,要是換了別人,怕是要喊我爹呢,你……嫌錢少?
馬達說,錢都讓你吞了。
莫四說,說半天,你就是嫌錢少么。你早說,繞這么個彎子干啥?你要多少?
馬達問,老板給了你多少?
莫四罵,媽的,給我扣黑鍋。這樣,我跟老板說說,再給你加三千,怎樣?一萬八,已經(jīng)不少了。
馬達顫了顫,看來莫四說多少就是多少。
莫四說,可別折騰了。
馬達說,就是給我座金山,我也不換了。
莫四吸吸嘴,挨了一拳的樣子。你這個家伙……你這個家伙……莫四忍著沒發(fā)作,你給我交個底兒,你咋想的?干嗎非要向陽坡?
馬達說,我難受。
莫四眉頭皺得要脫下來了,不就埋一條狗么,你難受啥?
馬達說,我就是難受。
莫四說,你倒是說說,怎么個難受法?心疼?胃疼?眼睛疼?還是屁股疼?
馬達說,我干嗎告訴你?
莫四話帶出火藥味,我看你就是吃飽撐的。
馬達也硬了,把我的地退回來!
莫四再次被激怒,胡攪蠻纏,休想!
馬達回敬,不退地,我讓你當不成村長。
莫四罵,媽的,我算瞎了眼。
馬達不是隨便說的,他要告莫四。莫四拿了老板的好處,毫無疑問。因此,他不肯把向陽坡退給馬達。橋是莫四的擋板,莫四把全村人都哄了。他們還一個個念莫四的好,念老板的好。馬達是蠻貨,他們是大蠻貨。馬達跑了趟營盤鎮(zhèn),告狀當然找能管住莫四的。能管住莫四的自然是鎮(zhèn)長了。營盤鎮(zhèn)馬達來過很多次,鎮(zhèn)政府大門一次也沒進過。那與馬達太不搭界。沒人攔他,馬達大搖大擺走進去。政府又不是老虎,馬達不怕。進了院子,馬達的心跳快了許多,馬達有些懊惱,暗罵自己沒出息,故意踩出沉重的聲響。馬達向一個人打聽鎮(zhèn)長,對方打量馬達幾眼,問馬達找鎮(zhèn)長啥事?馬達說,我要告狀。對方馬上說,你跟我來。進屋,他問馬達姓名,哪個村的,告誰。馬達沒有隱瞞。對方說鎮(zhèn)長開會,讓馬達等一會兒。
馬達就在椅子上等,只要鎮(zhèn)長見他,甭說等一會兒,一天都成。等了很長時間,馬達幾乎犯困,腦袋忽忽悠悠地擺,忽然被開門聲撞醒。馬達以為是鎮(zhèn)長,目光撲過去,卻是一頭大汗的莫四。馬達愣住,你怎么……莫四捋一把額頭的汗,狗日的,在村里折騰還不算,竟來鎮(zhèn)里搗亂。馬達糾正,我沒搗亂,我來告你。莫四撲哧一笑,很快收緊臉,跟我回!馬達說,我憑什么跟你回?莫四破口大罵,你女人暈倒了,你知不知道?你還在這兒鬧,活該你打光棍。
馬達奔回家,吳小麗在炕上躺著,額上敷塊毛巾。吳小麗姐姐數(shù)落馬達,那么重的活,丟給女人,你還算不算男人?馬達不知說什么好,他歉疚地凝望著吳小麗,吳小麗把頭扭到一邊。他抓吳小麗的手,吳小麗縮回去。馬達便抓起毛巾,冷水里浸浸,折好,重新敷上。吳小麗姐姐數(shù)落夠,離去。她囑咐馬達,三天之內(nèi)別讓吳小麗下地。
馬達問吳小麗怎么回事,吳小麗咬著嘴唇不答。馬達埋怨,我說別澆了么。吳小麗把整個身子扭過去,肩膀一聳一聳。馬達勾了頭,是我不好。聲音像蚊鳴。馬達又說,我不好,我不是東西,說著,摑了自己一下。這是替吳小麗出氣最有效的辦法,馬達沒別的招數(shù)。又摑一下,再摑一下,馬達不藏奸,每一下都實實在在。然后,馬達的胳膊被吳小麗捉住,吳小麗狠狠瞪他,馬達卻嘿嘿樂了。吳小麗不一會兒就爬起來,她要做飯。馬達說,我來吧。吳小麗不理他,馬達圍著吳小麗轉(zhuǎn),吳小麗和面,他趕緊舀水;吳小麗燒火,他忙著添柴。吳小麗要給父親送飯,馬達說我去,吳小麗一把奪過去。
第二天,吳小麗挑著桶走,馬達攔不住,吳小麗兇得像護雛的母雞。馬達只好跟著她。到河邊,馬達搶過桶。吳小麗沒再爭奪。
向陽坡的花開了,像鋪了層金子,黃燦燦的。營盤村沒誰種過這么大面積的花,吳小麗種了,可惜是給一條狗種的。它躺在那兒,還要人侍候,媽的。馬達盡管不去看,可目光總是被它牽過去。他看見它……真的,他看見它了……馬達想,怎么會呢?他怎么會看見它呢?可他確實看見了它。它穿著西服戴著領(lǐng)帶,左抓一只羊右抓一只羊。它傲慢地斜著馬達,向馬達示威,你能把我怎樣?馬達嘿了一聲,舀子飛出去,擊在墳包上。它忽然不見了。吳小麗叫,你干什么?馬達怔了怔,惱惱地罵,狗日的,還笑老子!吳小麗嘟囔,發(fā)神經(jīng)!馬達假裝沒聽見,吳小麗總算說話了,盡管是罵他。吳小麗沒看見死狗那得意樣,要是看見,她不會這么盡心,河水快讓她挑干了。他已經(jīng)把錢交出去,她還一遍遍澆,這女人,把花侍弄得這么好,他都不忍心拔了。不拔是不可能的,他早晚要拔掉,除非……馬達想出一個主意。
馬達找莫四,我認了,不換地了。
莫四長出一口氣,總算沒燒壞腦子,把錢拿回去吧,再保存我可要利息了。
馬達說,我有條件。
莫四忙說,你講你講。
馬達說,你把狗挖出來,除了向陽坡,埋哪兒都行。
莫四幾乎跳起來,媽的,這不是耍人么?
馬達聲音沉重,我已經(jīng)讓步了。
莫四說,說半天全是廢話,向陽坡不是你的了,你管得著?
馬達說,它狂著呢。
莫四冷冷地,就是你挪了腦袋,它也不會挪地兒。
馬達說,那就別怪我了。
莫四說,不顧女人死活,你就折騰吧。你個蠻貨!
馬達從莫四話里咂摸出點兒味兒來。馬達本來有些懷疑,莫四這么說他就更加懷疑。吳小麗那么歡實,怎么突然暈倒了?偏偏是馬達告莫四的時候?這怕是莫四的一個計。如果吳小麗沒什么事,莫四就是捆,馬達也不會隨他回來。吳小麗站在莫四一邊,莫四的話她不會不聽。這么想有點兒損,可馬達不得不琢磨。馬達想問問吳小麗,又開不了口。怎么開口呢?萬一不是呢?吳小麗就傷透心了。馬達沒問,但陰陰的目光始終在吳小麗臉上繞。吳小麗受不住了,看不順眼,你就明說。馬達慌慌一笑,你順眼著呢,我想多……看看。
馬達終是沒問。一次沒成,告第二次么,看莫四再有什么招數(shù)?
7
馬達找大板牙,問鎮(zhèn)里有沒有熟人。后來馬達琢磨過味兒,那個人根本沒打算讓馬達見鎮(zhèn)長,他穩(wěn)住馬達是為了通知莫四。大板牙問馬達什么事,馬達沒有隱瞞。大板牙說人倒是有認識的,可告莫四不大好辦。直到馬達答應(yīng)請他吃飯,大板牙方應(yīng)了。
在鎮(zhèn)里的小飯館,馬達給大板牙要了一個豬蹄、兩瓶啤酒、一碗面。大板牙邊吃喝邊教訓(xùn)馬達,你不是和莫四作對,是和全村人作對,這么點兒個彎兒,你咋就轉(zhuǎn)不過來?我看你是讓鬼纏住了,要不是咱倆交情好,我也絕不領(lǐng)你來。其實,問題很好解決,你再請我一次,我立馬就替你解決了。不信?……算了,我也不用你請了,我說說我的主意。你干嗎找這個尋那個?偷偷把狗挖出去就是,隨便埋個地方,等你爹死了,你把他埋在向陽坡,老板還為以埋的是狗呢,其實埋的是你爹。給你爹守墓,還能掙老板的錢,絕不絕?老板要來墓地,你就拼命磕頭,老板一高興說不定還要賞你。老板以為你給他的狗磕頭,其實你是給你爹磕頭。馬達罵,這是什么餿主意?閉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抱怨,我這么好的主意,諸葛亮也想不出來,你還不領(lǐng)情。馬達說,就是挖,我也光明正大地挖,才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說,你看你,就這個毛病,直來直去,不懂得拐彎兒。光明正大挖還能瞞住老板?老板知道你挖走他的狗,不讓你吃官司才怪,雞蛋碰不過石頭。馬達目光堅定,我讓他自個兒挖。大板牙嘆道,你這個夢做得可夠牛×。
酒足飯飽,大板牙帶馬達進了鎮(zhèn)政府。大板牙讓馬達在食堂門口候著,他去找熟人說合。過了一會兒,大板牙出來,說熟人答應(yīng)引見鎮(zhèn)長,但不大情愿,最好意思意思。馬達問怎么意思,大板牙說給我錢,我去買兩盒好煙。馬達想想也是,摸出五十塊錢。大板牙囑咐馬達別亂跑,他去去就來。
大板牙一去就沒了影兒。馬達先前還耐著性子張望,后來沉不住氣,跑出鎮(zhèn)政府。馬達挨商店轉(zhuǎn),卻不見大板牙。馬達不知大板牙怎么就沒了影兒,他在鎮(zhèn)街上半走半跑尋了幾個來回,大板牙蒸發(fā)了一樣。馬達心疑,難道大板牙回村了?他怎么能丟下馬達呢?馬達慢下來,他的腿疼得厲害。
馬達正要回村,忽然瞅見大板牙,馬達叫了一聲。大板牙埋怨,你往哪兒跑了,我找你半天。馬達審視大板牙,鎮(zhèn)長呢?大板牙生氣地說,鎮(zhèn)長等不見你,早走了。馬達看出大板牙耍他,盡管大板牙臉上不青不白,可目光躲躲閃閃。馬達說,你給我說老實話!伸胳膊揪他。大板牙撒腿就跑,馬達罵著追上去。
大板牙跑出鎮(zhèn),回頭瞅瞅,跑進了莊稼地,又拐進林帶。隨后,臉色煞白的大板牙窩靠在一棵樹下,呼哧呼哧喘。
馬達揪住他,你敢……哄我!
大板牙喘著說,我……沒有……
馬達狠狠摑他一掌,還嘴硬!
大板牙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馬達罵,君子個蛋,錢呢?
大板牙說給熟人買煙了。
馬達手一用力,捏住大板牙脖子。大板牙臉頓時紫了。
馬達怒問,說不說?
大板牙翻著白眼,僵僵地點頭。
大板牙終于承認他誆了馬達,鎮(zhèn)里沒他認識的人。錢已被他花掉,不過,算他欠馬達的,等他有錢再還。馬達逼問再三,大板牙說錢花在二妹發(fā)廊,都讓女人捋去了。馬達罵,你個驢,拿老子的錢填女人窟窿,那也花不完呀,余下的呢?大板牙說,正搞活動呢,五十塊錢可以搞兩次。馬達踹大板牙一腳,驢,驢!急得像個陀螺。而后揮揮胳膊,不行,你必須要回來。大板牙可憐巴巴地說,我用了人家,不可能要回來啦,這不是買牛,可以退貨。馬達大嚷,我不管,你必須要回來!馬達面色紫紅,似乎臉上的血管崩裂了。那錢不光帶著馬達的體溫,還沾著吳小麗的汗跡,馬達怎能讓大板牙花在邪道上?
馬達押著大板牙往回走。大板牙縮著脖子,嘴卻不閑著,別去了,要不回的,我還你就是。
馬達喝道,走!
大板牙說,我是怕你跌了火坑呀。
馬達咬牙切齒,滾!
大板牙央求,你可別亂來呀。
馬達狠狠踢他一腳。
二妹發(fā)廊敞著門,兩個女孩正在說話,看到大板牙便笑盈盈站起來。馬達問,哪個?大板牙指指那個黃頭發(fā),馬達一甩手,大板牙一個踉蹌?chuàng)湓趥?cè)面柜子上。兩個女孩覺出異常,都有點兒發(fā)愣。馬達盯住黃頭發(fā),他是不是給你五十塊錢?黃頭發(fā)緊張地后退一步。馬達說,那錢不是他的是我的,你不能要,你必須還我!黃頭發(fā)抖抖地,我沒拿他的錢。馬達扭頭問大板牙,是不是她?大板牙幾乎帶出哭腔,別犯渾呀!馬達怒道,是不是她?大板牙點頭,語速極快地說,妹子還給他,我給你打個欠條吧。馬達直視著黃頭發(fā),聽見了吧?讓他給你打欠條,你馬上還給我。黃頭發(fā)嘀咕,派出所就在旁邊。馬達冷笑,他什么時候被嚇住過?聲音陡然提高,拿出來!黃頭發(fā)慢騰騰地掏著,而后突然轉(zhuǎn)身,沖進里屋,砰地將門關(guān)了,就勢插住。馬達推了推,大罵,你敢耍老子。連踢兩腳,門爛成兩截。
黃頭發(fā)正要跳窗戶,馬達一把揪下來。黃頭發(fā)大叫,救命呀,搶劫啦。馬達掐住她脖子,吼,拿出來!黃頭發(fā)歪著頭,費了老大勁兒,終于揚起手。兩個手指夾著五十塊錢,馬達認出正是自己那張,上面有個紅手印。
馬達一松手,黃頭發(fā)像窒息的魚軟軟地斜在那兒。
馬達在錢兩面反復(fù)吹幾口,折好,裝進褲兜,緊緊貼著大腿。大板牙和另一個女孩都不見了,馬達拿了錢,他們在不在馬達無所謂。
可馬達未能離開。兩個警察堵住門口,讓馬達別動。馬達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說他沒干啥,只是拿回自己的錢。那個大個子警察樣子十分和善,他說,你沒干別的就好,不過我們得調(diào)查一下。馬達無所謂地說,隨便。大個子警察走近馬達,拍拍他的肩。馬達發(fā)怔間,兩個手腕已被銬住。馬達叫起來,憑什么銬我?大個子警察再無剛才的和善,憑什么?憑你搶劫!馬達叫,我沒搶,錢是我的,上面還有記號。大個子警察捅馬達一下,閉嘴,讓你說再說!馬達叫,憑什么銬我?腰上又重重挨一下。
馬達被帶到派出所,同去的還有黃頭發(fā)和另一個女孩。不同的是馬達戴著手銬,她們沒有。黃頭發(fā)脖子上顯出青紫,可能馬達下手重了,她不停地咳嗽。其實馬達并沒打算動武。馬達想,一會兒給她認個錯,不該那么掐她。馬達四處搜尋大板牙,他得讓大板牙作證。大板牙干了黃頭發(fā),錢該由大板牙出。
黃頭發(fā)和另一個女孩敘述了過程便離開。期間,馬達不時強調(diào),我沒搶,我只是拿回我的錢。話每次出口,大個子警察都要教訓(xùn)馬達一下。但馬達不長記性,他憋不住。
輪到審訊馬達,馬達讓大個子警察打開手銬。他質(zhì)問,憑什么單單銬我?大個子喝道,老實點兒,還嫌自己舒服是不?馬達說,要銬都銬,要不銬都不銬。馬達挨了幾下,撲倒在地,但他并沒服軟,你們不公平!不公平!!大個子警察撲哧笑了,罵句棒槌腦袋,表情突然溫和了,說道,你是個爺們兒,戴個手銬算啥?交待完自然給你松開。馬達想,那就委屈一會兒,又不是沒受過委屈。
馬達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發(fā)誓,如有一句假話,下輩子變王八。大個子警察問什么,馬達也老實實實回答,如問他踹門沒,掐黃頭發(fā)沒。當然,馬達也替自己作了辯解,他沒想把黃頭發(fā)咋樣,只想要回自己的五十塊錢。
但馬達的手銬沒有打開,馬達叫,我都講了,都是實話,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大個子警察狠狠瞪他一眼,這是搶劫,你懂不懂?馬達大叫,沒有,我沒多拿她一分錢!大個子警察喝道,嚷嚷啥?一分也算搶。馬達眼珠子血紅血紅,幾乎要凸裂,大板牙可以作證,那真是我的錢。大個子警察冷笑,憑什么是你的錢?馬達脖子挺起來,就是我的錢!大個子警察說,你好好想想吧。大個子警察要離開,這怎么行?馬達手不能動,腳可以,他攔著大個子警察不讓走。大個子警察推他一把,鎖上門。馬達怒吼一聲,奮力踹門,咣、咣、咣。還用頭撞,砰、砰、砰。大個子警察返進來,讓馬達老實點兒。馬達叫,放我出去!馬達像頭瘋牛,橫沖直撞。大個子警察邊躲邊拿警棍捅,馬達撲通跌倒。馬達爬起跌倒,跌倒爬起,力氣終于耗盡,臉貼在地板上不再動彈。大個子警察也累了,抹抹臉,出去。
馬達被莫四和吳小麗領(lǐng)回去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馬達軟得像棉花,吃了三碗面,力氣才恢復(fù)一些。馬達委屈地說,那真是我的錢,我沒搶她。吳小麗擦拭著馬達的頭,心疼地說,都流血了。馬達忙說,不疼,一點也不疼,警察不冤枉我,流點兒血也沒啥。吳小麗嘆口氣,欲言又止。
第二天,馬達才感到腦袋脹悶,像塞了東西。他不恨大個子警察,腦袋是他自己撞的。吳小麗說多虧莫四周旋,不然馬達可能要坐牢。她停了停,勸馬達別再和莫四鬧別扭了。馬達奇怪地說,我又沒犯罪,坐什么牢?吳小麗說,你搶了人家,還說沒犯罪?馬達沉下臉,我沒搶嘛,我要是搶,能放我出來?吳小麗生氣了,你以為那么好出來?不交錢能出來?吳小麗突然頓住,她原本不想讓馬達知道。馬達盯住她,你說啥?交錢了?交了多少?吳小麗索性說了,馬達的性質(zhì)是搶劫,是莫四從中幫忙,交三千罰款了事。馬達氣就粗了,憑什么交?干嗎要交?吳小麗也火了,我能眼看你坐牢?馬達舉起手,但拍在自己頭上。要回五十,賠了三千,賠死了!馬達問吳小麗哪兒來的錢,吳小麗沒好氣,你存莫四那兒的,我哪兒來錢?馬達痛苦地閉上眼,連說完了完了。抽搐幾秒,怒氣漸漸卷上來,他并沒有搶,大個子警察憑什么罰他?大板牙可以作證?,F(xiàn)在就找大板牙!吳小麗沒攔住馬達,馬達像一個皮球,一蹦一蹦的。
馬達拎著大板牙出村,莫四追上來,后邊跟著吳小麗。莫四勸馬達冷靜,大板牙那身架經(jīng)不住折騰,大板牙光棍一條,不值錢,你就不一樣了,有媳婦疼你,爹又重病。馬達頭腦并未發(fā)昏,他說,我不會把大板牙咋樣,我讓他作證,那錢到底是不是我的?莫四說,你還是沒轉(zhuǎn)過腦子,錢是不是你借給大板牙的?馬達恨恨地說,不是,我沒借給他,他拿錢替我買煙。莫四說,不管怎么說,錢在大板牙手上是不?大板牙拿去找女人,女人可不管大板牙的錢咋來的,大板牙搞了她,就得給她錢,你跟她要錢,她當然不給,你強行要就是搶。警察沒耐心跟你說這個,懂了沒?馬達似乎被莫四說動,他問,我真是搶了?莫四說,當然算搶了,警察不會胡亂定罪,掐死那個女的,還得償命呢。你只能讓大板牙拿錢,不能讓她拿錢,人家又沒直接從你手里拿。馬達后悔不迭,我該讓大板牙追她要,狗日的大板牙,讓你坑了。馬達砸大板牙一拳,莫四和吳小麗強行拉開。
但馬達還是去了派出所。就算他搶,讓他坐牢好了,不能罰錢。那錢不是他的,是老板的,他不能花老板的錢。馬達讓大個子警察把錢退了,他寧可坐牢。大個子警察瞄馬達半天,說我干半輩子警察,可從沒見過你這號人。馬達說,我也活了半輩子,從沒這么賠過。大個子警察勸馬達別搗亂,不然款也罰,牢也要坐。馬達說,你把錢退了,怎么著我都行。大個子警察不理他,馬達就賴著不走。馬達學(xué)乖了,沒有大吵大鬧。
吳小麗追來勸馬達,怎么也勸不動,她索性和馬達待著。她說,我和你做伴吧。一直耗到晚上,馬達讓吳小麗回,他說,你不回爹咋辦?吳小麗說,讓爹餓著吧,咱倆坐了牢,爹天天餓著。馬達聽出吳小麗拗氣,痛聲道,我不甘心呀。
8
馬達順從了吳小麗,他不能讓爹挨餓。他攆不走她,她鐵了心要和他在一起。她哭著說,我離不開你呀,蠻子。罰走的錢還能要回來?除非狗頭長角。吳小麗不停地在馬達耳旁吹風(fēng)。馬達終于泄氣,他想,認了吧,就算被偷了,燒了,讓老鼠啃了。馬達總能想出安慰自己的法子??傻降资侨K錢,自我安慰沒有輕易奏效,一會兒就開始鬧心。
馬達又去找大板牙,禍由他引起,他不能拍拍屁股就沒事了。大板牙躲了,直到晚上馬達才堵住他。大板牙齜牙咧嘴,咋還沒個完了?不是沒事了嗎?馬達恨恨道,我損失三千塊錢,就算白了?大板牙賠著笑,我倒是想替你出這個錢,可你瞅瞅,屋里最值錢的就是我,你不嫌棄,把我領(lǐng)回去算了,你兩口子咋使喚都行。馬達瞪大板牙一眼,他根本沒有讓大板牙賠的打算,領(lǐng)回大板牙?更是笑話,大板牙巴不得呢。大板牙問,你說咋辦?你倒是說個法子。要不再揍我一頓?馬達真想收拾他一頓,可大板牙那身板確實撐不住。馬達真是拿大板牙沒一點兒辦法。他指著大板牙眼窩罵,我早晚騸了你小子。大板牙看出馬達也就如此了,語氣便帶出抱怨,你只記著我的不是,我給你出過多少主意,你怎么不記得?我也不是故意的,路過二妹發(fā)廊,實在是挪不動腿了。要說,你也有責任……大板牙揣測著馬達的臉,告什么狀,莫四是那么容易告的?馬達不由捏捏拳頭,他終于意識到,最大的禍根還是那條狼狗。是的,就是它!若不是它占了向陽坡,馬達就不會告莫四,馬達不告莫四,就沒那一出。大板牙勸,你就別折騰了,我給你出的主意多好,什么時候挖,我?guī)湍?!馬達搖頭,讓他們自己挖好了。馬達絕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說,你怎么認死理兒?指望老板挖走?做夢去吧。馬達強調(diào),地是我的。大板牙哼了哼,原來是你的,現(xiàn)在不是,誰都知道向陽坡是狗的墓地。馬達大聲道,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大板牙忙附和,好好,你說你的就你的吧。聲音極小地嘀咕,瘋子!馬達沒聽見,那條狗撞進他腦里了。
馬達不打算告莫四了,告了兩次都不順利,還損失三千塊錢。馬達覺得繞這么大個彎子是個錯誤。莫四愛有多少問題,愛收老板多少錢,馬達不管了,他只管要回向陽坡,絕不能讓向陽坡變成狗的墓地。
吳小麗知道馬達仍拗著勁兒,痛得臉都綠了。她質(zhì)問,已經(jīng)罰了三千,還沒折騰夠?馬達說,那是兩碼事。吳小麗問,就算向陽坡退給你,你拿什么還人家?這確實是個問題,馬達不是沒想過,可馬達認為不是個大問題,他遲疑著問,家里……不夠?吳小麗氣呼呼的,夠你個頭。馬達說,不夠就借,這么大個村子,不信借不來三千塊錢。再說,他的狗埋了好幾個月,不能白埋吧?他得出點費用。吳小麗頂他,都由你了,你是誰?馬達說,我是我,我誰也不是。你個……呆子!吳小麗不知說什么好了。
……
9
馬達指著莫四眼窩,問是不是他讓人捆他。莫四正吃飯,說是又咋樣,不是又咋樣?莫四漫不經(jīng)心,還跟女人要一頭蒜。馬達愈加憤怒,是,還是不是?聲音熱辣辣的,似乎烤熟了。莫四剝開蒜,往嘴里丟一瓣。狗日的夠狠,那么大的蒜瓣一口就吞了。馬達催問,說呀!莫四噴著濃濃的蒜味,你別激動。馬達砰地砸莫四一拳。莫四鼻孔爬出一條蟲,稍稍一擺,便紅紅一片。莫四女人叫,你怎么打人?她想推馬達,被莫四制止。莫四出奇的冷靜,是我派的,你別怪他們。莫四這么說,馬達反沒有剛才激憤了。他問,你憑什么?莫四說,不憑什么,我不能讓你胡來。馬達罵,你個大狗腿。莫四咔嚓咔嚓咬著蒜瓣。罵了一陣兒,馬達偃旗息鼓。就算現(xiàn)在撕了吃了莫四,也沒用了。莫四算計了他,莫四根本沒讓他見著老板。他跳得越兇,莫四越得意。
馬達說,你等著瞧吧。
莫四嘴里的聲音更響了。
夜里,馬達問吳小麗老板去沒去向陽坡。吳小麗說去了。馬達問老板說啥了,吳小麗說沒說啥。吳小麗不愿多談,幾次轉(zhuǎn)移話題,都被馬達揪回來。馬達冷笑,我不信他沒說。吳小麗說,沒說就是沒說,你讓我編?馬達問,老板臉上有笑沒?吳小麗搖頭,我沒看見。馬達說,你沒長眼?吳小麗說,我長眼不是看老板的,老板是我看的?馬達說,我讓莫四捆了。吳小麗聲音柔順許多,還疼不了?馬達盯住吳小麗,你知不知道他要捆我?吳小麗說,我怎么知道,我上山了。馬達問,莫四沒告訴你?吳小麗哭了,你咋這樣懷疑我?莫四憑啥告訴我?馬達說,沒有就是沒有,哭啥?吳小麗哭得更厲害了。馬達并沒因吳小麗哭泣而放棄對她的懷疑,這是他心里的疙瘩。莫四捆他,馬達能斷定,吳小麗是不是預(yù)先得信兒躲出去,馬達確定不了。吳小麗不知情,馬達還好受些。若她是躲出去,馬達饒不了她。馬達被這個問題纏住,走站想著。第二天,馬達又問吳小麗。吳小麗惱了,罵,馬達,你不是人,你非要我說知道是不是?馬達說,我問問。吳小麗叫,什么問問,你都把嘴問爛了。吳小麗氣成這樣,馬達倒松口氣。吳小麗站在莫四一邊沒什么,吳小麗如果像莫四一樣坑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中午,馬達開始行動。他早跟莫四說過,他不是嚇唬莫四。原本要跟老板說的,但他見不上。見不上,就甭怪他了。太陽明晃晃懸在頭頂,嗷嗷叫著,似乎在給馬達助威。馬達爬到向陽坡,一眼看見那條蹲在墳包上的狼狗,穿著西服戴著領(lǐng)帶,左拎一只羊右拎一只羊。它齜著牙,似乎隨時會向馬達發(fā)起攻擊。馬達沖過去,狼狗倏忽不見了,馬達的拳頭落在土包上。馬達罵,有膽你出來!狼狗不再露面。但躲進包里的它肯定嘲笑馬達,就算它不敢露面,馬達兩口子照樣侍候它。馬達罵,休想!發(fā)了瘋地拔那些花。有的謝了,有的正開著,泥土還濕淋淋的,因為吳小麗剛澆過。吳小麗愛花,可她不是替自己養(yǎng),而是替狗養(yǎng)。馬達心疼但絕不手軟。
馬達不知道吳小麗什么時候上來的,聽見她驚慌的叫聲,還未等他回頭,吳小麗已撲上來,大叫,你個蠻子,住手!馬達怎么可能住手?吳小麗抓馬達,馬達一甩,她彈到地上。她跳起來再抓,再次被馬達甩到地上。吳小麗拍著自己的腿,闖禍了呀!闖禍了呀!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坡下跑去。
莫四帶人上來,馬達正拔那些松樹,手被扎得血淋淋的,臉上趴著橫七豎八的泥道子,衣服濕透了,緊裹著身體。莫四沖他喊什么,馬達根本沒往耳朵里收。莫四讓那幾個人摁馬達,可馬達有了防備,誰也不能靠近。莫四氣得跺腳,媽的,全是廢物。
大個子警察一到,馬達就沒那么兇了。馬達不怕警察,卻怵他手里的警棍。馬達栽一個跟頭,啃一嘴土,再栽一個跟頭,又啃一嘴土,直到被戴上手銬,塞進警車。
吳小麗想讓莫四阻止馬達,沒想到莫四叫了警察。她求莫四別帶走馬達,損壞的花和樹她賠。莫四說,我說了不算,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吳小麗求大個子警察。她拍著車門叫,別!別??!警車射出去,留下一道長煙。吳小麗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馬達看見吳小麗拍門了,看見她煞白的臉和彈跳的淚珠,他終于斷定:這個女人沒生二心。馬達鼻子酸了。
直到晚上,大個子警察才審訊馬達。馬達昏昏欲睡,他有了經(jīng)驗,不那么鬧騰了。大個子警察似乎對馬達也頭疼了,說,又是你小子,喜歡這個地方?馬達說不喜歡。大個子喝道,不喜歡怎么盡干犯法的事?馬達問,我犯法了?我犯了什么法?大個子警察火了,裝什么糊涂?你不知道干了什么?馬達停了停說,那是我女人種的。大個子警察說,你女人種你就有權(quán)拔?馬達說,那是我的地,你可以去調(diào)查。大個子警察說,我早調(diào)查清楚了,地不是你的,花和樹也不是你的。馬達說,原來是我的,他們騙了我,他們沒說埋狗。大個子警察說,埋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馬達說,當然有關(guān)系。那條狼狗又在馬達眼前出現(xiàn)了,神氣活現(xiàn)。馬達說,一條破狗,占那么大個墓地,還——大個子警察打斷他,我看你是吃飽撐的。有錢不掙,窮個屁股舒服不是?馬達說,我不稀罕狗日的錢。大個子警察說,不稀罕也不能胡來!馬達說,是他們逼我。大個子警察一拍桌子,還不老實?!馬達看大個子警察又要離開,忙問啥時候放他出去。大個子警察冷笑,你還想出去?馬達說,出不去了?關(guān)我也好,可你不能罰錢了,我沒錢。大個子警察氣笑了,你以為是買東西,還搞價?你不是不稀罕錢么?馬達糾正,我是不稀罕狗身上得來的錢。
馬達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第二天,馬達見到吳小麗。吳小麗嘴唇蒼白,眼睛紅腫,神色黯然疲憊。馬達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馬達問,是不是罰錢了?你別給,讓他們關(guān)我好了。吳小麗聲音嘶啞,你個蠻子,你說了算嗎?馬達急忙問,你又交了?吳小麗說,交了!馬達破口大罵,你個死娘們兒,憑什么……馬達突然頓住,他看見吳小麗流淚了,紅紅的,血染的一樣。馬達小聲說,哭啥?由他們罰好了。吳小麗說,她已經(jīng)向警察保證,最短時間把花樹補齊,若馬達保證不再毀壞,她就能帶馬達走了。馬達脖子又挺了,種?你還種?吳小麗有氣無力,我求了半天人,才換來這句話,你想關(guān)就關(guān)著吧,我沒時間陪你了,我得回去干活。馬達想,就算坐牢也得把死狗挖出來,就這么太不值了。于是,馬達服軟,被帶了回來。
吳小麗問,還鬧不了?
馬達說,不鬧了。
已經(jīng)鬧到這樣,馬達停不下來,他雖然心疼吳小麗,可他不能讓一條狗打敗。被狗打敗還不如坐牢。坐牢好歹有個年頭,被一條死狗打敗馬達就永遠栽了。
馬達瞞過吳小麗,拎著鐵锨上了向陽坡。馬達要和這條穿西服戴領(lǐng)帶的狗進行最后的較量。馬達沒有拔花時的瘋狂和憤怒,他平和而冷靜,周圍靜靜的,只有鏟土的嘶啦聲和鐵锨與陽光碰撞的嘎巴聲。挖了沒幾下,吳小麗上來了,她警惕性頗高。吳小麗罵他不長記性,你要氣死我呀。她不能阻止馬達,便趴在墳包上,張開手臂護著。馬達躲開她,從另一方向挖。兩人正抽扯著,莫四來了??磥?,他對馬達更加不放心。莫四看兩人在土包上折騰,罵,反了,反了。
后來,大個子警察就來了,馬達再次被銬住。吳小麗罵著馬達,卻又護著馬達,不讓大個子警察帶馬達走。她說我賠我賠,我賠就是。大個子警察不理她,拽著馬達閃開。吳小麗哭叫,墓是我挖的,不關(guān)他的事。隨后螞蚱一樣跳過去,抓起鐵锨,奮力揮舞。在場的人全愣了,馬達也蒙了,張著嘴卻無聲。還是大個子警察反應(yīng)快,沖上前制止吳小麗。吳小麗忽然咬住大個子警察的手腕。大個子警察奮力甩開,吳小麗重重摔倒。馬達沒見吳小麗那么狠那么兇過,大個子警察疼得臉都歪了。
大個子警察放了馬達,銬走了吳小麗。此時吳小麗披頭散發(fā),看不清她的臉,只聽見她在罵,罵什么誰也聽不清。馬達腦袋徹底停止運轉(zhuǎn),待醒過神兒,坡上只剩他和莫四了。馬達叫,不關(guān)她的事呀。莫四瞪他一眼,現(xiàn)在沒人管你了,你挖吧。
馬達再沒有心思拿起鐵锨。他追到派出所,說挖狗墓是他干的,與吳小麗無關(guān),他要替換吳小麗出來。大個子警察不理他,而是端詳自己的手腕。吳小麗咬得重了,大個子警察手腕上滿是紫青的傷痕。馬達聲音軟下去,求他放了吳小麗,他把馬達怎么著都行。大個子警察根本不理他。
馬達求了一下午,連吳小麗的面也沒見。馬達想到莫四,這個時候竟然想到莫四??沙苏夷?,馬達又能找誰呢?莫四狠狠寒磣了馬達一頓,你鬧騰呀,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我還以為你鐵雞巴硬到底呢,半天也有耷拉的時候。這下好,把女人鬧進去了。你以為我是你手里的風(fēng)葫蘆,你讓我怎么轉(zhuǎn)我就怎么轉(zhuǎn)?馬達第一次流淚了,莫村長,救救吳小麗。不管莫四怎么挖苦,馬達只那一句話。莫四出完氣,說我試試吧,這次不比上次,他瞞不住,已經(jīng)報告了老板。莫四說,你真是闖大禍了,沒準我也得栽跟頭,你以為你是跟我作對?你個蠻子!
果如莫四所言,這次是闖禍了。大個子警察說上兩次他能說了算,這次不行了。馬達問莫四,還有什么辦法?莫四沒好氣,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馬達抓住莫四胳膊,你得想個法子,只要放吳小麗出來,我肯定不再鬧了,我向你保證,我鬧就不得好死。莫四罵馬達一陣,無奈地說,只能找他了,我也得給人家賠不是。
馬達終于見到老板。馬達忘記怎么坐車、怎么上樓、怎么走進那個屋子的。那矮矮的個子,那光光的頭,馬達是記得的,在向陽坡見過一次。但老板的臉,馬達沒看清,還沒等看清,馬達就低下頭。莫四先低頭,莫四的腰幾乎彎成大蝦,馬達見狀,忙跟著低頭。那個過程不說也罷,因為莫四出來第一句話就是警告他,今天的事爛在肚里,不準說出去。但保證的內(nèi)容馬達記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忘。
吳小麗放出來了,沒罰一分錢。她完好無損,大個子警察沒怎么難為她。
馬達把墳包修好,然后在向陽坡搭了間草坯屋。這是老板說的,馬達得日夜守墓,不跟老板要一分錢。除了挑水,偶爾看看父親,馬達基本在向陽坡待著。吳小麗則是兩頭跑,因為她要給父親送飯,晚上她也住在草坯屋。毀了的樹重新補栽過,花呢,種了一些,又從城里買了幾十盆菊花圍在墳包周圍,圍成一個大大的圓環(huán),那樣子,好像花兒們在手拉手跳舞。老板來過一次,挺滿意。留下話,會適當給點兒錢。
那對馬達已無關(guān)緊要。馬達終是被一條狗打敗了。馬達變得沉默了,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吳小麗對馬達的狀態(tài)深為擔心,有時故意問他,馬達不是搖頭就是點頭,偶爾吝嗇地吐一兩個字。
一天夜里,吳小麗撫摸著馬達日漸消瘦的胸脯,心疼地說,我知道你在想啥,咱倆偷偷挖出來吧。馬達嚇了一跳,不知她怎么就揣透他的心思。他確實在想大板牙的話。吳小麗說,沒人知道的,別憋瘋了。馬達緊緊抱住吳小麗,還是沒說一句話。
幾天后一個夜晚,馬達和吳小麗挖開墳包,撬開棺材,把那個腐臭的家伙裝進麻袋,然后把那兩只羊放進去,重新埋好。馬達事先在雞公山坳挖了坑,那是給麻袋準備的。馬達終于把它打敗,雖然這種方式馬達不齒,但沒有別的選擇。其實很簡單。
忙活完,天快亮了。兩人把花盆擺好,相依坐下。浸了夜露,花開得更艷了,好像少女的臉,在等待心上人親吻。
責任編輯 謝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