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曙
沈氏兄弟三人,大先生沈士遠,二先生沈尹默,三先生沈兼士,均為北京大學名教授,也是全國學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稱“三沈”。這三兄弟,在民國十八年北伐成功后,在國民政府中的級別都不低。沈士遠后為考試院考選委員會副委員長,掌著高級文官升遷的大權(quán);沈尹默,當過河北省教育廳長、北平大學校長、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沈兼士,離開北大后做了輔仁大學校長,抗戰(zhàn)中為華北文教協(xié)會———國民黨在北平的地下組織———主任,后被漢奸告密,因他事先得知,便輾轉(zhuǎn)逃往西安、重慶,抗戰(zhàn)勝利后為國民政府派往北平的文化接受大員。沈氏三兄弟的出名,當然并不是官當?shù)么?,在當官之前,他們早就是名滿天下的教授了,不過在滿清末年,他們就都是革命黨了。
因為沈兼士在日本留學期間投在太炎先生門下,所以朱希祖與其極為相熟,于是連帶認識了他的兩位兄長,且成為至交,朱希祖得進北大,還與沈二先生尹默的推薦有關(guān)。
朱希祖是和沈尹默同車到北京的。那是一九一三年二月,朱希祖作為浙江省代表到北京參加全國讀音統(tǒng)一會,沈尹默應北京大學之聘為預科史學教員,兩人同車北上,到北京后同住海昌會館。因為在讀音統(tǒng)一會的眾方案中,最后通過的是由朱希祖起草的注音字母方案,這使得朱希祖在京師名聲大振。而此時在北大任文科學長的胡仁源恰與沈尹默為浙江湖州同鄉(xiāng),于是沈尹默就向胡先生推薦了朱希祖,而北大此時正希望有一批太炎弟子來振興一下,于是一拍即合,朱希祖就這樣進了北大。當然同時推薦朱希祖進北大的還有錢玄同的大哥錢念劬。
蔡元培長北京大學之后,采取的是教授治校,成立了教授評議會,該會為北大的最高審議機關(guān)。評議會成員由教授民主選舉,比例為百分之二十,當時北大有教授八十余人,所以評議會成員定為十七人,校長為評議長。這之后銀安殿上評議會的金交椅,大多少不了沈尹默和朱希祖的坐席。這教授評議會,可不像現(xiàn)在大學里的教代會,它是有實實在在的權(quán)力的,凡是學校的章程,人員的任免,經(jīng)費的使用等,凡屬學校的重大舉措,均須由評議會決定,所以那時的北大不會因校長的變動而改變自己的辦學風格,而這評議會的設(shè)立就是沈尹默在蔡元培到北大上任時向蔡先生建議的。
這之后就是新文化運動。沈尹默回憶當時北大的教授,大致分為三派:守舊派,如黃侃;開新派,如錢玄同、沈兼士,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中間派,如馬幼漁。他沒說朱希祖算做那派,不過在他的眼中是算做中間派的。當然這只是指一九一七年時的北大。后來情況就不是這樣了,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六日,陳獨秀致信《新青年》同人公函,就《新青年》分辦問題征求意見,收信人名單中就有朱希祖,其他還有李大釗、胡適之、錢玄同、沈尹默、周作人、陳百年、張申府等十人。
沈尹默為大書法家和詩人,陳獨秀與沈尹默初次見面就說沈的詩不錯而字卻“其俗在骨”,也許是陳獨秀的刺激,沈尹默遍臨古代法帖、名碑,書藝大進??箲?zhàn)中,朱希祖與沈尹默在重慶相遇,朱希祖與沈士遠同去看望沈尹默,那天朱希祖的日記中說:“偕沈士遠至陶園對面,訪沈尹默,渠新任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出其新詩十首見示,暢談書法及用筆用墨法,甚有見地,其書法大進。自言近數(shù)年遍臨唐碑,尤愛褚書。今遍臨晉帖漢碑,謂唐代大書家皆從漢碑出也?!庇幸蝗赵谏蛞遥煜W嬉姷绞Y二公子緯國也在向沈先生請教“寫字執(zhí)筆用墨法”,可見沈尹默的書法在當時確實名動朝野了。
抗戰(zhàn)時的重慶,生活非常艱難,有時要到無米面下鍋的地步,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賣,一日朱希祖就遇上了這種尷尬,多虧沈尹默解了難。那是一九四一年八月十六日,朱希祖日記云:“沈尹默第二女率一女一子代購面粉(半包二十斤,洋四十八元,袋二元,送力二元)送來?!碑敃r日機常來轟炸,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一日沈尹默家一帶不幸被炸,朱希祖得知立即與沈士遠前去探望,當日日記云:“知昨日兩路口重慶新村被炸,乃驅(qū)車至沈尹默寓探問,則其對戶防空司令部分部被炸,尹默寓雖有碎片洞穿墻壁,然人物均無恙。”這真是萬幸。
上面說到的和朱希祖一道去看望沈尹默的沈士遠,就是沈尹默的大哥,當時任考試院考選委員會副委員長,該委員會的委員長是陳百年,也曾是北大的教授,還代理過北大校長,與朱希祖同是海鹽老鄉(xiāng),也同出太炎門下。一九四〇年朱希祖辭去了中央大學的教職,改任考選委員會委員。因為當時物價大漲,通貨貶值,雖為知名學者,也日覺生活艱難。當時考選委員會有個姓魏的秘書,此人善于經(jīng)營,據(jù)說很有經(jīng)濟頭腦。為了增加收入,陳百年、沈士遠這正副委員長發(fā)起集資,請魏某為經(jīng)理,籌辦木行和磚瓦廠,朱希祖也入了三千元的股,陳、沈二位當然是最大的股東。最初可能賺了一些錢,可惜,這文人就是不會經(jīng)商,全權(quán)交給魏某之后,大家都當起了甩手掌柜,結(jié)果血本無歸,最后魏某把錢騙走了事,大家弄了個竹籃打水。據(jù)朱希祖日記,直到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才追回股款一千二。
抗戰(zhàn)中日子雖然艱難,但文人寫詩的雅興卻一點不減,尤其像沈尹默這樣有名氣的詩人。不知怎的,他們一下子都寫起了“寺”字韻的詩,沈尹默的“寺”字韻詩竟然寫了三十二首,朱希祖也寫了十一首。這好像是沈尹默起的頭,一時這個圈子里的文人們你寫一首,我和一首,紛紛打起了“詩戰(zhàn)”。朱希祖在給女兒的信中說:“因近來作詩牽出許多詩人來作詩戰(zhàn),如汪旭初、沈尹默、章行嚴、方東美、汪辟疆(此五人皆老手,甚佳),歐陽翥、沈士遠、廬前(亦佳),馬叔平及大兒伯商(次之),日來挑戰(zhàn),應接不暇。余向不作詩,此次詩興頗好,愈作愈覺有味。因平生作考據(jù)文,埋沒性情,不能發(fā)抒抱負,詩則言近旨遠,大可發(fā)揮性情,而后朋友以及世人皆可了解余衷情。沈、汪、章等咸謂余詩一鳴驚人,壓倒儕輩,此雖繆贊,然余亦頗不自菲薄,而詩則已積至四五十首矣?!庇腥さ氖钦率酷撘布尤肓诉M來,這沈家兄弟與朱希祖都是當年女師大學潮中與魯迅一道極力反對他的人。
沈家三先生兼士到重慶比較晚。他因擔任了國民黨地下組織華北文教協(xié)會的主任而留在了北平,公開身份是輔仁大學校長。沈兼士在沈家三兄弟中學問是最好的,傳了章太炎的絕學,在北大講授音韻訓詁,著述頗豐,章太炎先生在其《自撰年譜》里稱黃侃、錢玄同、沈兼士、朱希祖四人為“弟子成就者”。因這層關(guān)系,“三沈”之中,朱希祖自然與沈兼士感情最深,而且工作上的接觸也最多。他們同為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的導師;沈兼士為故宮文獻館主任,朱希祖則是該館的導師,共同進行明清內(nèi)閣檔案的整理;他們還同時在女師大兼課,共同反對章士釗、楊蔭榆。在沈兼士擔任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主任期間,為朱希祖的文章還和胡適產(chǎn)生點小矛盾。當時朱希祖有一篇《蕭梁舊史考》在《國學季刊》上發(fā)表,為這篇文章排前還是排后,沈兼士與胡適觀點不一,沈兼士認為該文考據(jù)翔實,應排第一篇,胡適先生認為該文僅是考證,應往后排。這篇文章分兩期連載,于是搞了個平衡,第一期朱希祖的文章排第一,第二期朱希祖的文章排最后。
朱希祖到了重慶后,經(jīng)常牽掛身在北平的沈兼士和其他朋友,“馬幼漁、沈兼士等仍安居北平”,“寫馬幼漁、沈兼士信”,以及在沈兼士的兩位兄長處探問他的狀況,這樣的紀錄在朱希祖的日記中還是能找到不少的。一九四三年沈兼士為避日寇追捕,秘密從北平出,輾轉(zhuǎn)取道西安,于春末到達重慶。朱希祖有《贈兼士》詩一首:
新詩流豈弟,舊侶豁心胸。屯厄邠卿第,經(jīng)綸賈傅心。蜀山千疊遠,燕樹萬重深。一洗無窮滯,聊為梁父吟。
“蜀山千疊遠,燕樹萬重深”,說盡了對留在北平的沈兼士及其他朋友的掛念。
一九四三年五月四日北京大學在重慶的老學生開校友會,我父親朱偰先生在他的日記中記道:“沈兼士教授新從北平間道歸來,報告北平教育界近況,述及紅樓敵憲兵鞭笞愛國青年慘況,泣不能抑?!笨梢娤壬谋瘧?。想必他在與朱希祖私下交談時,會說得更多。
一九四四年七月五日朱希祖逝世于重慶,學界悲悼。沈氏三兄弟均送了挽詩、挽聯(lián)。沈士遠挽聯(lián)曰:
老友無多,又與兄傷永別;大師有子,能以史事其家。
沈尹默挽詩曰:
劬學忘年歲,尋常有發(fā)明。思來因述往,救國勝談兵。筆勢參歐老,詩悰并子京。昆侖猶未至,何以慰平生。
沈兼士挽詩曰:
十載經(jīng)離亂,千秋隔生死。詩篇新悰寄,杯酒未能傾。柱史藏山業(yè),楹書絕代名。猿啼三峽暮,戚戚若為情。
沈氏三兄弟在中國文化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當年名聲一點也不在周氏兄弟之下,可惜現(xiàn)在已不大為人所知了。他們是浙江湖州人,去年我去湖州,小導游津津有味地介紹湖州的歷史名人,再演繹出一個個糊弄游客的故事,我問:“你知道你們湖州的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嗎?”導游啞然,我也啞然。
(選自《萬象》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