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韋、李“嚴(yán)妝”、“淡妝”和“粗服亂頭”之辨

摘 要：周濟對溫庭筠、韋莊和李煜有過一段評論，分別用“嚴(yán)妝”、“淡妝”和“粗服亂頭”來形容三人的藝術(shù)特點，王國維認(rèn)為周濟的評價拔高了溫、韋二人，而對李后主過分貶抑，他不贊成周的看法。本文從具體作品分析溫、韋、李三人的藝術(shù)特點，力圖給他們一個更客觀的評價。本文認(rèn)為，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和作品的感染力上看，李后主比溫、韋二人要更勝一籌，而周濟事實上也有此意，跟王國維的觀點并不矛盾。

關(guān)鍵詞：溫庭筠 韋莊 李煜 周濟 王國維 葉嘉瑩

周濟的《介存齋論詞雜著》里有一段話：“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yán)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yán)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p>

王國維認(rèn)為周濟貶李而抑溫、韋，頗為李后主抱不平：“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溫、韋、李，加上馮延巳，這四家可謂唐五代最重要的詞人，他們的作品成就有目共睹，對詞的發(fā)展所作的貢獻后人也各有評價。在這四家之中，水平孰高孰低，藝術(shù)孰優(yōu)孰劣，評論界似乎還沒有一個定論。在王國維的時代，人們對唐五代詞的研究較為紊亂，所以王氏屢有“撥亂反正”之舉，在當(dāng)時確有石破天驚之勢。

對于溫、韋、李三家，王國維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就是揚李而抑溫、韋，他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無疑把李后主看作詞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人物。這個看法得到葉嘉瑩教授的支持，她認(rèn)為詞的發(fā)展有“四變”，第一變就始于李后主。如果我們把這種“開風(fēng)氣之先”的作用比作集大成的宗師級的桂冠，現(xiàn)在這頂帽子被戴到南唐的末代國君李煜的頭上，那么是否意味著唐五代所有詞人里李氏的成就最高？王國維和葉嘉瑩并沒有說清楚這一點，其實他們都回避了一個問題，即李后主和馮延巳誰高誰低？

在溫、韋、馮三人之中，王國維對馮延巳的偏愛是顯而易見的，張惠言評價溫庭筠的“深美閎約”，王氏認(rèn)為“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dāng)之”。他以“畫屏金鷓鴣”來比溫庭筠的詞品，以“弦上黃鶯語”來比韋莊的詞品，以“和淚試嚴(yán)妝”比馮延巳的詞品，這三句詞的境界當(dāng)以后者為最高，所以三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待言。但他從沒有這樣直接、明白地拿李后主跟馮延巳作過比較，不知是無意疏漏，還是有意避開瑜亮之爭。而葉嘉瑩一面把開一代風(fēng)氣的宗師級待遇給了李后主，另一面又直言不諱，說自己在五代詞人中最喜歡馮正中，說馮正中“上翼二主，下啟晏歐”。如果說個人的喜愛不因水平而定，那么王、葉二人在某一點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即在個人的閱讀取向與對詞人歷史地位的評價上是頗有相左之處的。他們從詞發(fā)展之脈絡(luò)上給詞人定位，而在個人閱讀喜好上，卻選擇了符合自己的口味。這種不以個人喜好來品評作者的客觀態(tài)度，正是做學(xué)問者所必需的高尚品質(zhì)。

其實周濟對李后主的評價跟王國維的意見并不矛盾，王國維誤讀了“粗服亂頭”這段話，因而沒能很好地領(lǐng)會周濟的本意。周濟的原話前還有一句 “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意思是說李煜的詞不講詞藻，不重修飾，與溫、韋二人的風(fēng)格迥異，他如果不是揚李抑溫、韋，最起碼也是認(rèn)為三人各有千秋，而沒有半點貶低李后主的意思。要理解“粗服亂頭”的含義，必須把它放在原文的語境里。

周濟說像毛嬙、西施這樣的美女，“嚴(yán)妝”（即濃妝）固然美，“淡妝”也不差，而“粗服亂頭”，也并不能遮掩她們的天生麗質(zhì)。現(xiàn)在的問題是，同樣一個美女，是“嚴(yán)妝”最美呢，還是“淡妝”最靚，亦或是“粗服亂頭”最好看？王國維很顯然是選擇了前二者之中的一個，而把第三種排在最末。

美貌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我們不能利用科學(xué)的手段來給這樣三種狀態(tài)打出分?jǐn)?shù)，因為不同的人審美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一樣，即使同一個人，可能也會因為心情的差異而對相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觀感。在生活中，有一些場合需要“嚴(yán)妝”的美，比如宴會的女嘉賓，晚會的女主持人，她們需要極為正式的打扮，不然觀眾會怪異地看她們。一般的工作場所，女性也需略施粉黛，給人以端莊之感。而在家里，那就不妨粗服亂發(fā)，自然不造作。如果蓬首垢面去主持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恐怕有損國容，而在家里每天都濃妝艷抹，穿著正式，不但壓抑，久而久之也會變得不美。

美麗還有許多種類，有典雅之美，也有自然之美，有苗條之美，也有豐腴之美，各有各的美。王國維曾作過點評：“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边@個論斷恰可補充周濟以三種美對這三家所作的評判。

溫庭筠，以王氏評價，其詞品似“畫屏金鷓鴣”，追求的是字詞的華美絢麗，正是“嚴(yán)妝”之美。他的兩首《菩薩蠻》，葉嘉瑩有過非常精當(dāng)?shù)脑u價：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水精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

每首詞都堆砌著華美的意象，像一個絞過臉、描過眉，涂過脂、擦過粉，著盛裝、邁碎步的古典美人，精致，艷麗，讓人有喘不過氣的感覺。這個美人跟我們并不交談，不看我們，甚至和我們根本沒有眼神交流，面無表情，一切的心事都要我們?nèi)ゲ露?。她像一尊莊嚴(yán)的雕塑，我們只能虔誠地默默欣賞著。

而韋莊，我們可以看他的一首《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如果這也是一位美人，那么她已經(jīng)不像溫詩中的美人一樣端莊嚴(yán)肅，而有了表情，有了動作，而且穿著更為隨便了?！跋銦舭刖砹魈K帳”美麗中有纏綿；“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如果說這是美人化的淡妝的話，那么“美人和淚辭”和“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則仿佛這個美人以她那雙汪汪的淚眼向我們展現(xiàn)她的多情，使我們生出惻隱之心。

韋莊的詞除了精致的描寫和典雅的意象之外，主觀情感十分明朗，喜怒哀樂表露無遺，不像溫庭筠只向人展示華麗的外衣，而把感情深深隱藏起來，含蓄，甚而晦澀。精致是溫詞的一大亮點，而情感枯澀卻也歷來為人詬病，這大概是“嚴(yán)妝”的難言苦衷，有“曲高和寡”之憾。

對于李后主的詞，不妨就以王國維極為稱道的那兩首來作一欣賞：

《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葉嘉瑩教授說“留人醉”應(yīng)作“相留醉”，理由是后文“人生長恨水長東”里也有“人”字，不應(yīng)有重復(fù)。我倒覺得“留人醉”更有韻味一些，而且以李后主的境界，他似乎不會介意這樣的一處重復(fù)。

這兩首詞給讀者的閱讀體驗是“快感”，酣暢、流暢，不膠柱，瑯瑯上口。跟溫詞相比，李詞顯得更有節(jié)奏性，更有整體感。溫詞注重描寫，李詞注重敘述；溫詞常以突兀的斷章含蓄表意，李詞則情感外露且一以貫之。韋莊的特點則介于溫李之間，因此他很難形成旗幟鮮明的風(fēng)格。李詞沒有純粹的抽象的物象堆積，沒有那么多精致的華美的“物”，而始終有渾厚濃郁的“情”。李后主駕馭文字的能力不差，但他并不刻意在詞語上精雕細(xì)琢，而更多地以普通的語詞和意象營造出高遠(yuǎn)的境界，看似隨意，卻大見功力。比如像“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這樣的話語，好像很平常的牢騷話，卻能引起人們的深深共鳴?！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不是警句勝似警句?！傲魉浠ù喝ヒ?，天上人間”好像誰都能說得出來，卻又是所有別人都說不出來的，連多才如林黛玉的人，聽了也不禁怦然心動。

如果還要以美人作比的話，李后主的詞無疑就像一個清純的鄰家少女，洋溢著不事雕琢的美。又年輕又美麗的年輕女子，常常素面朝天，本色見人，因為她們年輕，天生有麗質(zhì)，根本不需要靠化妝品來吸引眼球；而那些半老的徐娘，或者“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昔日美人，只好涂涂抹抹來挽留已逝的青春。若光以三種美人的異趣來評判境界的高下，我想周濟的話也可以視為是有褒貶傾向的。

王國維說李后主“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這話雖不免有些夸大，卻多少說出了李后主后期之詞所表達(dá)的博大的胸襟和深邃的感情。葉嘉瑩也認(rèn)為李煜在國破之后，所寫的詞頗能由個人的遭際感發(fā)到社會的命運上，不再吐自身一己之苦，而放眼塵寰人世，思考人類的共同命運。他的詞里有著澎湃的情感，和深沉的思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后主的境界要大大超過了溫飛卿和韋端己，真正是詞之嬗變的一代宗師了。

周濟對溫、韋、李三家的評價并不十分明確，他只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來區(qū)別三人的風(fēng)格，而我認(rèn)為從他這個比喻里，我們也恰恰可分出三人的優(yōu)劣來?！皣?yán)妝”的美人固然美，但她跟我們離得太遠(yuǎn)，只能遠(yuǎn)觀不可近褻，使人不敢一親芳澤；“淡妝”的美人要親切得多，能交談，能說笑，但畢竟像同事的關(guān)系，我們跟她還有距離；只有“粗服亂頭”的美人，才是我們長相廝守的家人，是我們百愛不厭的、能夠交心掏肺、跟我們生死與共的生命共同體，是跟我們最親近的人，在感情上，當(dāng)然她是我們的人選。

（倪孟達(dá)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200062；浙江省蒼南中學(xué) 325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