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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鎖人

      2009-06-04 04:23:10邢曉飛
      天涯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青衣杜仲

      成為一名開鎖人前三個月,杜仲報名參加了刺繡培訓(xùn)班。在一幢外墻爬滿藤蔓的灰舊樓房,五樓培訓(xùn)班門口,杜仲看到里面坐著清一色的女性,大部分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幾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點綴在其間。作為班里唯一的男性,杜仲干巴巴的自我介紹贏得了全班女性的哄堂大笑,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中看到西天的余暉射進教室,細(xì)密的塵埃在陽光里漫天飛舞,這樣的圖景讓他感到莫明的心安。很快,伴隨周圍女性好奇的目光和私語,他照著圖譜和老師在黑板上畫出的樣式及要訣,異常嚴(yán)肅地投入到刺繡技藝的練習(xí)中去。從第一天開始,杜仲每天帶著家庭作業(yè)回家,在臺燈下一絲不茍地穿針引線,對電視、朋友喝酒玩樂的呼喚充耳不聞,他會繡到十二點或者更晚,直至星光暗淡晨霧升起。一個月后,當(dāng)他偶然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家里邊邊角角堆滿了繡著怪異圖形的刺繡,低下頭去,他又發(fā)現(xiàn)一只傷痕累累的左手。沒有人看得懂杜仲在繡什么,他本人對此亦三緘其口。老師在班里展示學(xué)員作品的時刻,杜仲看到年輕姑娘們渴望暢快大笑又出于憐憫而竭力忍受的痛苦表情,杜仲聽到了放蕩笑聲在她們寬敞胸腔中左沖右突的聲音,年長的女性毫不客氣地一邊大笑,一邊大聲打嗝。臺上的老師對杜仲充滿同情,同時也對自己的教學(xué)技藝產(chǎn)生很大懷疑??吹嚼蠋熝壑袧M含憂傷,杜仲放棄了刺繡的學(xué)習(xí)。最后一課結(jié)束后,他站起來朝老師深鞠一躬,感謝她這一個月來的耐心指導(dǎo),他說自己每天都能在筋疲力盡之后進入甜美的睡眠,沒有被噩夢驚醒。

      成為一名開鎖人前兩個月,杜仲回了趟鄉(xiāng)下老家,帶回兩斤窄窄的穿孔的鐵片、細(xì)繩和細(xì)小的塑料珠子。杜仲用細(xì)繩把珠子和穿孔的鐵片連接起來,打上結(jié),這個過程需要耗費他十秒鐘的時間,如果熟練起來,只要五秒就夠了。把幾樣?xùn)|西聯(lián)結(jié)起來就是女孩子頭上戴著的飾品草樣。杜仲的家鄉(xiāng)人用這個掙錢,他們從經(jīng)紀(jì)人手里拿回原料,再賣回,每斤掙五毛錢的差價,他們一個上午可以做十斤,杜仲試了幾次,只能做兩斤。剛開始,他每天回鄉(xiāng)下拿來兩斤鐵片,晚上做好,第二天送回,順便又買來兩斤,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樂此不疲。十五天后,他省略了中間過程,頭個晚上做好,第二個晚上全部拆掉,拆的過程需要更為仔細(xì)、更多的耐心和更加專注的注意力,杜仲都做到了。他知道生活就如廁所的衛(wèi)生卷紙,越接近最后,它轉(zhuǎn)得越快,在旁人看來無法忍受的沉悶、乏味和寂靜,于他,卻獲得難以言說的欣喜之感。無論刺繡或者穿珠,他的妻子青衣都會陪伴在他身邊,一聲不吭看著杜仲,看著他繡出玄妙難讀的紋路,看著他朝她靦腆一笑,又埋頭進入到幾何圖形的漩渦中去;她同樣看著他把大堆細(xì)長的鐵片拆卸組裝,汗流浹背,把黑灰色的鐵片磨得泛出暗澀的光澤,里面能印出兩個模糊的身影,印出他們在歲月的河流中枯萎憔悴的臉龐。

      杜仲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他如此迷戀刺繡或者穿珠,是因為有一天,他在街口看到一個刺繡姑娘臉上夢幻般安詳?shù)纳袂?,這種寧靜的心神讓他忌妒得發(fā)狂。很長時間了,他的內(nèi)心被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之感充滿,他看見汽車飛速旋轉(zhuǎn)的輪子會惡心,路過各式KTV時,聽到窗口飄出來大便一般粗硬、不知羞恥的歌聲會頭暈三天。唯有全神貫注投入到刺繡這樣的活計中時,可以讓他忘記身邊的世界,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全然嶄新的內(nèi)心世界,一個認(rèn)真、奇異、完全被他單獨擁有的世界。他甚至無法對青衣坦言自己的心跡,毫無疑問,誰都會認(rèn)為他是瘋子,一個擁有正常人外表的不折不扣的瘋子。但他相信青衣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陰郁的情緒圖譜,她每天晚上陪伴杜仲刺繡,端茶送水。無論杜仲睡得多晚,她默默陪伴,實在熬不住了,自己先睡,也會在床上睜著大而圓的眼,等待杜仲。青衣是位美麗的妻子,擁有曼妙的身材曲線和純凈的面容。杜仲沒有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夢到她和別人在床上顛鸞倒風(fēng),跳著狂熱的舞曲。但在這個性交如握手一般稀松平常的世道里,杜仲實在沒有足夠的勇氣鄭重其事地和她提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但什么事是重要的呢,他并不知道。有時,他抱住青衣,告訴她可以和他吵架、可以打他甚至負(fù)氣出走。她對他的孩子氣淡然一笑,她只是在家里走來走去,給他切幾塊西瓜,再給他幾片抗抑郁藥片,看著他把藥吞下去,認(rèn)真細(xì)致地檢查他的嘴巴,帶著微笑。她放好杜仲每一塊不倫不類的刺繡作品,到周末挑選出幾塊,冒著頭頂碩大的太陽和聲嘶力竭的知了聲拿到店里裝裱好,拿回家掛在墻上,她嚴(yán)肅的面容讓杜仲一度以為自己繡出了稀世珍品。對杜仲沉溺于這樣婆婆媽媽的瑣事,青衣并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她只是不太理解杜仲為何對女人頭上身上的飾品有如此濃厚的興趣,她希望他能做點爺們做的事。

      刺繡和穿珠并沒能緩解杜仲日趨嚴(yán)重的抑郁癥。他整天神情恍惚,丟三落四,連續(xù)幾次把家里的鑰匙丟在外面。前兩次,青衣及時趕回,看到杜仲沮喪地坐在石階上,小聲勸慰,任何人都會丟鑰匙,這沒什么可擔(dān)憂的。第三次,青衣遠(yuǎn)在海南出差。杜仲在自己每天熟視無睹的窗臺下面看到一連串電話號碼,經(jīng)過線圈、磁鐵、電線、下水道,杜仲的聲音出現(xiàn)在十九個街區(qū)之外的地方,指向城市一個在夜晚出現(xiàn)的神秘群落——開鎖人。開鎖人吹著口哨在半個小時后到來,他毫不在乎的神情給杜仲吃下一顆定心丸,固若金湯的防盜門不過二十秒鐘開啟,這讓杜仲有了神奇之感,成為一名開鎖人的愿望也在此刻像春天的野草般瘋長。開鎖人對杜仲的請求感到有些驚訝,杜仲看上去衣著體面、面容白皙、神態(tài)優(yōu)雅,這樣的人應(yīng)該在高檔酒店、寫字樓和會議的主席臺上出現(xiàn)。但他沒有拒絕,這于他也是有利可圖的事。杜仲交了四千塊錢,每天下班后到開鎖人家里,聽他講開鎖技巧。時間為半小時。當(dāng)然,一切講解都是似是而非的,聽上去像在講解玄妙莫測的古老易經(jīng),大量術(shù)語加上開鎖人故弄玄虛的賣弄和拐彎抹角,杜仲一開始如墜云霧里。他對自己的智商發(fā)生懷疑,盡管他曾經(jīng)讀過所有被認(rèn)為最復(fù)雜難解的偵探小說,并在讀完十頁后準(zhǔn)確推測最終的結(jié)局。到第五天晚上,杜仲才明白開鎖人花五天時間只是告訴他開鎖的過程就是和鋼鐵對話的過程,鋼鐵由人類制造,因此沒有必要懼怕任何鎖,關(guān)鍵是讀懂鋼鐵的語言,只要你懂得和鋼鐵進行無私并且耐心的交流,越精細(xì)的鎖越有破綻,所有的鎖具都在向你敞開。

      更多時候,杜仲整個晚上看不到開鎖人。晚上正是他生意興隆的時刻。人們總是在尋歡作樂后發(fā)現(xiàn)無家可歸,然后急切地呼喚開鎖人。杜仲只能拿著幾件造型奇特的開鎖工具和幾把老掉牙的鎖具度過整個夜晚。但杜仲完全沒有感到貧乏,面對這些銹跡斑斑的鎖具以及里面的鐵片、彈簧、珠子,凸起、凹槽,他煥發(fā)出激情,在紙上寫寫畫畫,敲敲打打,傾聽輪珠轉(zhuǎn)動的聲響。隔幾天,杜仲到鎖店里買一把鎖,從簡單的自行車鎖到普通的房門鎖再到防盜門鎖、十字型門暗鎖、磁卡鎖、原子鎖等等,他把它們小心拆開,就著簡陋的說明書,記住每個零部件的位置和性能,又重新把它們裝回去,

      這個過程繁復(fù)、艱難,而且通常以失敗告終,但這個過程給予杜仲異常平和的心境。杜仲在自己面前的墻上掛了一面鏡子,抬頭時總能看到鏡中的人像,他需要用很長時間才能認(rèn)出里面眼睛像豹子般泛著奇異光彩的人就是自己。刺繡和穿珠雖然也是全身心投入,畢竟有某種程度的強迫性質(zhì)。手上迄今沒有褪去的累累傷痕即是明證。但如今,杜仲完全沉浸于金屬的世界中,用心聆聽金屬扣鏈最輕微的響動,以此判斷鎖具處于什么狀態(tài)。大量的鎖被買進,拆解。青衣回家時,家中遍地狼藉,到處是破碎的鐵殼、起子、螺絲、彈簧、鋼鋸、砂輪機、銼刀,除了家門口的防盜門完好無損,家中其他任何鎖具已被杜仲拆卸。杜仲沒有聽到青衣走進來的腳步聲,青衣看到他蓬頭垢面,雙腳蜷曲端坐在堆積如山的鎖的碎片中,身上拉著幾根蜘蛛網(wǎng)在清晨的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像一名從古老傳說中走來遺世獨立的流浪漢。青衣看到杜仲臉上起初是空無一物的寧靜,然后驟然升起的簡單無比的燦爛笑容。

      青衣第二天把房間清理了一遍,把那些到處丟棄的鎖分門別類整理好,全部搬進書房。杜仲以避免開鎖被打擾為由拒絕了青衣的陪伴,日夜與鎖具為伴,他感受到了從身到心的自由。毫無疑問,當(dāng)?shù)谝话焰i被他用一枚大頭針捅開時,他心里充滿了欣喜之感,這種欣喜是如此之強,猶如發(fā)現(xiàn)另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從五樓跑到一樓,又跑到大街中央,沖著滿天的星辰吼了幾嗓子,驚起夜宿的鳥群,撲簌簌飛向遙遠(yuǎn)的夜空。杜仲又折回到屋里,沖進臥室,把青衣從夢中搖醒。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啟明星已在東面的天空冉冉升起,城市即將從短暫的沉睡恢復(fù)到惱人的躁動之中。杜仲告訴青衣以后不要再叫他名字,要叫他為開鎖人,而他看到青衣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澈的淚水。

      杜仲一個月內(nèi)換了三份工作,他無法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務(wù),即使是最簡單的文稿打印。他的頭腦中、他的辦公桌上、他的公文包里全都是鎖,他晚上神采奕奕,而白天哈欠連天,老板說他打哈欠時能一直看到他的胃,而他的胃里居然還是幾把鎖。他在網(wǎng)上購買書籍了解鎖的全部秘密。杜仲開始學(xué)習(xí)自己打制合適的開鎖工具。用砂輪機、粗銼刀把工廠鋸鋼材用的鋸條做成單勾,用細(xì)銼刀打磨,再用細(xì)砂紙拋光,表面抹上防銹油或金屬保護劑,最后做成一把完美的萬能鑰匙。他向自己的開鎖師傅問出更多的問題,一天,師傅突然拒絕回答他的問題,而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已成為一名真正的開鎖人。臨告別時,師傅給他一個幾斤重的鐵疙瘩,他告訴杜仲作為一名開鎖人,任何時候都要對鎖懷有敬畏之心,無論你的技術(shù)多么高超,總有一種鎖你是打不開的,比如他手里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鐵疙瘩。

      杜仲告訴青衣,以后開鎖將成為自己的職業(yè),他已經(jīng)印出名片,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廣為張貼,他煞有介事遞給青衣一張卡片,上面印有他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青衣燒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兩人喝了一瓶紅酒,晚上七點,青衣出去給杜仲買了一件白襯衫,一條銀灰色的領(lǐng)帶,整套西裝和皮鞋。青衣告誡杜仲要成為一名體面的開鎖人。杜仲擁抱了青衣。晚上十點,杜仲穿上青衣買來的襯衫、皮鞋,打上領(lǐng)帶,拿著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支小手電、筆記本,一套開鎖工具,一本偽造的開鎖記錄本。他其實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卡片總共印了五張,除了給青衣的那張,自己身上留了一張,其他幾張貼在自己居住小區(qū)的墻上,他只是想讓青衣放心。開鎖是他的事業(yè),但他并不是為了錢。父母留下的積蓄雖然不算豐盛,應(yīng)付生活還是綽綽有余,他厭惡每個人可以對他呼來喝去。在要決定打開城市的哪扇門的問題上,杜仲是完全自由的。當(dāng)然,他給自己設(shè)定了基本的原則,對于他即將進去的門戶,他是不存在的幽靈,對于所有即將在他面前綻放的暗夜隱秘的花朵,他只是客觀的旁觀者、忠實的記錄者而不是干涉者,更不是審判者,他認(rèn)為除了上帝之外誰都沒有這個權(quán)力,至于上帝是否存在,人們存在多種看法,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當(dāng)然,杜仲是否以為唯有成為一名客觀無私的旁觀者。才能減輕自己闖入別人生活倫理上的罪惡感,也許將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了。

      第一天晚上,杜仲在自己居住小區(qū)附近徘徊了半個小時,往北走了一段,又折回往南。路上至少超過十五條狗沖他狂叫,有三條朝他直沖過來,它們虛張聲勢的沖擊被杜仲漫不經(jīng)心地的搖擺與謙和擊退,杜仲知道它們注定要成為自己今后暗夜生活的一部分,和它們的融洽相處對保持心態(tài)平和至關(guān)重要。路燈慘白的光芒打他的臉上,杜仲外表的鎮(zhèn)定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茫然。他路過若干對在樹的陰影里親熱的戀人,他目擊了一場流氓群架的收梢,兩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呻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同樣目擊兩對夫妻深夜的吵架,他看到丈夫粗大手掌落到妻子臉上之前劃下粗獷的弧度,然后是一個孩子在邊上聲嘶力竭的哭聲。杜仲在路邊停下休息兩次,抽了三枝煙,他看到自己的襯衫已被汗水打濕,他還看到自己掛著的領(lǐng)帶已在夏季火熱的空氣里卷曲起來,變得難看。不過,一切都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一個不算完美但也不算太糟的開始。路過鐵路邊某個不知名的小區(qū)時,他走了進去,小區(qū)不大,總共三排房子,房子大概有些久遠(yuǎn),外墻剝落得厲害。對杜仲來說,這意味著房屋門鎖老舊,開啟難度系數(shù)降低。杜仲在房子邊緣的花壇上坐下來,從煙盒里拿出一根煙,火機幾次點不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劇烈地抖動,這讓他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挫敗感,自己似乎缺少成為一名開鎖人的基本素質(zhì):鎮(zhèn)定。在任何情況下的鎮(zhèn)定、無畏。

      十二點鐘,小區(qū)各個窗戶燈光漸次熄滅,杜仲在暗中又默默坐了一個小時后起身,深夜的來臨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疲憊之感,他從最靠邊的樓道上去,在三樓停下,一扇老式的門,里面的燈光在十一點不到就滅了。杜仲掏出工具,在臺階上坐了一會,他聽到遠(yuǎn)處一只不知名的夜行鳥嘯叫了一聲,心臟像有個錘子在擊打。黑暗中,他把拔條插入鎖孔,打制這枚拔條花去整整兩天的時間,用去四張細(xì)砂紙,即使在黑夜中,他依然看到它泛著陰冷的光芒。杜仲慢慢轉(zhuǎn)動拔條,傾聽里面彈簧的微響。從技術(shù)上說,這種樣式的門鎖款式陳舊,保險系數(shù)低,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被淘汰。杜仲在書房通宵達旦的演練中,只需不到五秒就可打開?,F(xiàn)在,夜風(fēng)吹動樹葉嘩嘩響聲、遠(yuǎn)處夜行者傳來的說話聲和汽車發(fā)出的聲音比一百只喇叭的聲音還要響、還要大,它蒙蔽了杜仲全部的聽覺,汗水在杜仲臉上淌出一條條河流。正在杜仲陷入深不可測的憂傷之際,他聽到咔噠一聲,門開了。半分鐘后,杜仲整理了凌亂的頭緒,推開門。黑暗中,一切顯得影影綽綽,但杜仲習(xí)慣了黑暗。他在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深呼吸幾口,以便讓奔騰的心平息下來。這是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左邊是主人的臥室,右邊房間堆滿舊的物什,老鼠在里面歡歌。他知道,只要內(nèi)心平靜,一切物體都將開口說話。男主人呼嚕聲、女主人夢中囈語以及身體翻動之聲響徹整間房子,除此之外,杜仲聽到幾只蟑螂在廚房快速爬動,杜仲聽到那些古舊的家具

      正在嗶剝聲中老去,它的夾層里擠滿了各式蛀蟲,無數(shù)蟲子在里面生根發(fā)芽,吞噬穿孔。杜仲厭惡這個家庭到處散發(fā)著衰朽的氣息,他毫不猶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之前,他在客廳的桌上留下一塊傅氏牌菠蘿蜜面包,下面是一張早就打印好的紙條,上面寫著: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證明神的存在,大號黑體印刷,字體堅硬、粗重,即使在黑暗中一樣觸目驚心。

      第二天晚上六點,杜仲在本城電視節(jié)目《百姓零距離》上看到了有關(guān)報道。兩位面色激動的老人向記者報告了起床后的發(fā)現(xiàn),桌上有個面包,還有張莫明其妙的紙條。而他們從早上五點開始撥電話一直到中午十點才打通電視臺的熱線電話,他們一再強調(diào)這個事實,記者看上去頗為尷尬,老人說夜里有人進入過他們的房子,又沒丟失任何東西。老人一直追問紙條是什么意思?他成為一名無神論者已有三十五年的歷史,但有時候他確實不能確定神是否真的不存在?有時他會為此睡不好覺。記者斷然否認(rèn)跳蚤和神會有什么關(guān)系,但她又說跳蚤也許是上帝的一個玩笑。他造出跳蚤只是為了讓我們有朝一日可以痛快地捏死它。沒有人追究這個明顯的邏輯漏洞,即使上帝真的存在,現(xiàn)代天文射電望遠(yuǎn)鏡已經(jīng)把他趕到幾千億公里以外的地方,還有什么好怕的,可怕的倒是身邊的竊賊,她告誡本城觀眾晚上要緊閉門窗,以免發(fā)生意外。杜仲在餐桌上看到老人語無倫次的樣子,不免開懷大笑,他說這個世界什么怪事都會發(fā)生。青衣呆呆看著他,杜仲問她怎么了?她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杜仲笑過了,

      此后一個月內(nèi),杜仲闖入不同家庭,留下不同物什和令人費解的紙條,那些怪誕的場面同樣都有電視臺的報道,許多人產(chǎn)生恐慌。警方亦引起高度重視,他們承諾將派出更多巡防人員,以保護民眾的安全。杜仲很快停止類似惡作劇不是出于警方的威懾,他從最初掌握秘密的躁動和迷失中清醒過來,如果成為一名暗夜的開鎖人僅僅為了嚇唬陌生人,那真讓人覺得惡心,而且,此種行徑違背了自己設(shè)定的原則,從客觀的觀察者轉(zhuǎn)變?yōu)楦蓴_別人的生活,這是不能夠輕易原諒的。杜仲每天晚上回家吃飯,陪青衣看兩個小時的電視,雖然他對看到青衣隨著電視劇劇情跌宕起伏而流下酸楚的淚水依然感到驚訝,但不再像以往那樣漠不關(guān)心。冷漠是這個世界變得荒誕的根本原因,杜仲一邊告誡自己一邊走進書房,嘗試開啟更多更難的鎖具。這些鎖是他從遙遠(yuǎn)的廠家直接訂購而來,經(jīng)過千里的跋涉來到他的書房,褪下外面的包裝,拔地而起的是金屬耀眼而含蓄的光澤。

      短時期內(nèi),杜仲開鎖技藝突飛猛進。他的師傅不時給他打電話,他的生意忙不過來,告訴杜仲聯(lián)系人電話和地址,他叫杜仲代為開鎖。此時,杜仲作為一名合法的公開的開鎖人,總是以體面的衣著,得體的舉止和細(xì)致人微的服務(wù)贏得客戶的信任。他們滿懷感激之情要去杜仲的電話號碼,在城市中宣揚他的名聲,更多的電話接踵而至,杜仲變得更忙,人們給他的款項變得大方。電視臺循著道聽途說的話語找到他,要他做一期節(jié)目,作為分門別類的專家給觀眾上一堂預(yù)防危險人物進入自己房屋的方法。杜仲盛情難卻之下答應(yīng)了記者的要求,他看到邀請自己的正是斷言跳蚤和上帝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女記者,杜仲對她如此堅定的抹除某種生命的價值感到驚訝。等到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杜仲卻被攝像機、燈光和穿梭的人影弄得頭昏腦脹,他看到原本已被刺繡、穿珠減緩,被開鎖征服的孤獨的潮水正從遠(yuǎn)處沖他洶涌而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他只記得節(jié)目的最后,主持人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作為一名擁有卓著名聲的開鎖人,他如何看待最近把市民搞得人心惶惶的危險的開鎖者。他是個英雄。杜仲脫口而出,漂亮的女主持呆了片刻,問了句為什么?他們以為自己身處豬圈的生活沒有任何人知道,不知羞恥、心安理得的睡個不停,是該有個人提醒他們一下啦。杜仲略微有些疲倦地說,主持人小聲說,您真會開玩笑,旋即結(jié)束了整檔節(jié)目。事后。杜仲看到這期節(jié)目最后兩個人的問答沒有播出,屏幕上的自己肢體僵硬,目光呆滯,言語支離破碎,仿佛他的魂魄正神游于千里之外,而他的身體在全城人面前作著拙劣的表演,但這并不影響短期內(nèi)瘋長的名聲,這讓杜仲苦惱不已,事情的發(fā)展似乎和他設(shè)想的正背道而馳。

      杜仲每個月交給青衣三千塊錢,一部分是開鎖的收入,一部分是白天工作所得?,F(xiàn)在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杜仲似乎陷入到某種可怕、瘋狂的激情之中。盡管他幾乎每個晚上都通宵達旦,但他白天照樣精力充沛,健壯得像只公牛,他兼了兩份工作,同時開始招收徒弟,鑄出一個又一個的鐵疙瘩,送給洶涌而至的弟子們,告訴他們作為開鎖人的第一要訣是鎮(zhèn)定,任何情況下的鎮(zhèn)定、無畏。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任何時候都要對鎖懷有敬畏之心,無論你的技術(shù)多么高超,總有一種鎖你是打不開的,比如他手里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鐵疙瘩。在他的努力下,開鎖人的群體開始高速增長,并從黑暗隱秘的角落中向公眾的視野中顯現(xiàn)出來。杜仲也對生活恢復(fù)了部分興趣,他還是害怕飛速旋轉(zhuǎn)的汽車輪子和人們像上帝一樣無所不在的粗暴的嚎叫聲。但他愿意去嘗試新的事物,和同事野營,偶爾和朋友開個玩笑,找些人打紙牌。買一件新的衣服,在深夜的街頭對漂亮的女人吹口哨。令他擔(dān)心的倒是青衣的身體,她習(xí)慣于等杜仲回來后才能睡著,無論多晚,凌晨一點,兩點,她都等著。有時,杜仲回家看到青衣在客廳里喝酒,平時滴酒不沾的她居然干下大半瓶紅酒,披頭散發(fā),面容蒼白。杜仲總是心碎不已,比夢到她和別人在床上神采飛揚還要心碎。但他控制不了要出去開鎖的念頭,如果不出去,他會回到那個可怕的夢境,回到青衣和別人在床上的可怕場景之中,回到被孤獨的潮水圍裹得喘不過氣來的綿延不絕的困境之中。杜仲不知道自己為何執(zhí)著于此,到處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到處都是調(diào)情、浪蕩的笑容,到處都是賓館、催情藥。在這樣的時代,過于執(zhí)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無疑是很可笑的。他讓青衣更多的出差,遠(yuǎn)離他,去遠(yuǎn)方找一夜良好的睡眠。他幫青衣準(zhǔn)備好換洗的衣褲、日常用品、達克寧藥膏,他知道她有長治不愈的輕微腳氣。青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準(zhǔn)備好一切,然后幫她洗一個頭,她出門前他總要幫她洗好頭,梳理她的長發(fā),然后送她到車站,揮手作別。青衣遠(yuǎn)離家門時,他把防盜門的鎖蕊換掉,換上更好更貴的鎖。青衣回來那天,杜仲早早等在家門口,給她開門,告訴她換過鎖了,然后把換掉的舊鎖演示給她看,他甚至用一枚粗大的鐵釘把它捅開了,盡管費了很大勁。我們的房門這樣不牢靠,我怎么能讓你住在里面呢?杜仲說。青衣平靜接受這些改變,沒有感激也沒有驚悸。她接受他改變的一切,默默地也許是毫無指望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每天正常工作結(jié)束之后,通常要等到凌晨一兩點,人們安頓下自己的生活,杜仲開始了自己自由的活動。他潛入陌生人的房子,現(xiàn)在,以他的技術(shù)而言,整座城市都是不設(shè)防的,沒有他進不去的房間。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進入城市安保系統(tǒng)最為完備的金庫,打開保險

      箱,但他從沒有試過,他遵循著自己最初制定的原則,就著手電的微光,記錄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屋子的布局、屋里的器具,電視機的尺寸、冰箱里的食物,他清點里面冰棍的數(shù)量,無論天氣多么炎熱,從不偷吃一塊。他排除人們忽略的隱患,如果恰巧碰到進入懶惰的人家,看到堆積如山的未洗碗筷,杜仲要有很強的意志才能壓制沖洗的欲望。倒不是怕讓他們以為世上存在奇跡,而是怕他們會以為神總是站在自己一邊,增加干壞事的砝碼。然后,杜仲進入臥室,在夏天,這恐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抵御女性身體的誘惑,這種誘惑比起洗碗的誘惑要強多了。事實上,他在第一次進入別人的臥室就碰上了裸露淡白色的身體,但杜仲發(fā)現(xiàn)自己心靜如水,既然沒有受到驚嚇后退也沒有興趣往前一步,喪失了目睹女性身體的興奮和歡娛,而這種興奮對任何正常男人來說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那天晚上回家,看到青衣在夜中圓睜的雙眼,杜仲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無法接受其他女性的身體。青衣在黑暗中啜泣起來,突然緊緊抱住他,那一夜,他們像第一次做愛一般投入,死去一樣。事后,青衣輕輕問他是不是真的?隔了半晌,又淡淡地說這怎么可能呢?無論誰的身體,時間長了,你總會習(xí)慣的。

      杜仲整個夜晚都是忙碌的,他拿著皮尺丈量男女主人之間的距離,他們睡覺時最真實的距離。他會在陌生人的臥室里呆上一兩個小時,屏住呼吸,隔二十分鐘測量一次,然后取它們的平均值。在等待的時間里,他跑到其他房間,大致測量每個房間的大小,然后找出房產(chǎn)證,看自己測量出的面積與事實差距有多大。另外大部分時間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地板上,讓自己隱沒成為黑夜的一部分。起夜的男女主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而渾然不覺,有時他們對這塊突然增加的物體產(chǎn)生下意識的懷疑,用腳尖輕輕觸碰一下,帶著輕微的迷惑重新進入睡眠,他們受夠生活無止無休的折磨,已經(jīng)不再對任何事情保持哪怕最細(xì)小的興趣和希望。對于這所有發(fā)生的一切,杜仲只是作為工作的一部分而接受。六個月時間里,他測量出數(shù)百組數(shù)據(jù),無論測量男女主人的身體距離還是測量房屋的面積,杜仲臉上布滿神圣之感,作為一名開鎖人,他即將揭示黑夜的全部秘密?;丶液蟮慕y(tǒng)計、演算表明房子面積越大,床的面積就越大,男女主人之間的裂痕也就越大,他們在公眾場合手牽著手,在床上卻形同陌路,中間隔著寬闊的英吉利海峽。杜仲假裝不經(jīng)意與朋友討論過這個話題,朋友一口咬定這種論調(diào)與整個社會仇富心結(jié)有關(guān),不過,也許他們把床做得更大,目的就是在上面可以躺更多的人,朋友最后曖昧地說。杜仲絞盡腦汁希望找到一個公式,可以精確計算出人類幸福的數(shù)量,他想知道幸福是不是和房屋面積、內(nèi)部布景、家用物品有關(guān),是不是和人們所看的書籍、電影,和他們的衣服、他們的愛戀以及他日夜忙碌測量統(tǒng)計的床上的距離有關(guān)。杜仲夜間突人某些熟悉的家庭,不是基于偷窺隱私的欲望,他只是作為一名純粹的科學(xué)工作者,除了數(shù)據(jù),其余所有均視而不見。杜仲在一些場合和這些熟悉的人談起天氣和他們最近的感情狀況,彼此的談?wù)撃茏C實他的猜測,床上的距離就是人心的距離。根據(jù)杜仲抽樣調(diào)查表明,本城每一百戶人家,大約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家庭處于崩潰邊緣,百分之三十處于可有可無的尷尬境地,百分之三十八處于普通狀態(tài),如膠似漆的親密的家庭不到百分之七。杜仲書房里除了鎖具,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紙張、卡片,他在記錄本上畫滿各式各樣的公式和演算過程,仿佛一個杰出的數(shù)理學(xué)家,正進行有關(guān)世界的計算。杜仲據(jù)此寫就了一萬五千字的論文,論據(jù)充足,論證充分,寫完最后一個字時,他長長的嘆息驚醒了在睡夢中的青衣,杜仲手忙腳亂將它塞入抽屜的底層,以慌張、激情的擁抱消除了青衣的緊張不安。

      杜仲忙碌的夜晚最大阻礙來自與他同樣的孤獨者,黑夜中,他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低聲嘆息,對來自黑夜的每一絲聲響分外敏感,看著清潔的月光從床頭走到床尾,悲傷的心緒油然而生。他們用頭猛砸床沿,流下孤獨的淚水,但他們的冷漠阻止了他們對杜仲的傷害。在市中心十六層高的房間里,杜仲用十分鐘才打開一把最新款的鍵盤式電子密碼鎖,打開門后他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燈亮了,一個面色蒼白、憔悴的人坐在桌前抽煙,他至少抽掉兩包三五牌香煙,香煙屁股撒滿了桌子各處,濃重的煙霧讓杜仲的雙眼感到強烈的不適,也許他已經(jīng)坐了四五個小時了。杜仲對他說不好意思打擾了。對來自黑夜不速之客的問候,他只是淡淡地說不客氣。他沒有意愿站起來,打電話報警,或者和杜仲握個手,告?zhèn)€別。臨出門時,杜仲甚至想留下來,和他暢談一晚,告訴他其實吸煙真的有害健康,大家不如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他想也許他們會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杜仲是什么時候違背自己的原則的,改變只觀察、不介入,只記錄、不警醒的原則,也許源于那天晚上的暴風(fēng)雨,一場在幾千公里外海洋上醞釀的臺風(fēng)橫掃過亞歐大陸的東端,它的尾巴在小城上空停留了四十分鐘,摧毀一百五十六棵大樹,另有數(shù)不清的民房倒塌,兩個人在風(fēng)中失蹤,事后有目擊證人聲稱親眼看到他們被風(fēng)卷到天上去了。暴風(fēng)還帶來瓢潑大雨,杜仲被這場罕見的大雨阻斷了歸程,就著微弱的路燈看到窗外的梧桐樹被連根掀起,城市成為一片澤國,夜行的轎車像溺水的蟲子,趴在路上,無法動彈,老鼠從洞中被攆出,沿著街角爬行。當(dāng)時杜仲在明月京華C幢501室,在臥室和書房中進進出出,出于無聊和暗夜暴雨帶來的疲乏感,他已經(jīng)第五次測量了男女主人距離,他們之間寬得能走過一頭大象,按照他的理論,他們正處于崩潰的境地。他們的孩子在夢中發(fā)出尖銳的叫聲,生活的驚嚇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的想象力。窗外暴雨如注,他又一次走進書房,這個家庭有數(shù)個抵達天花板的書柜,他打開書柜中的抽屜,看了他們的相片。從相識時代矜持到被愛情沖昏了頭時狂熱再到相擁時心慌意亂的微笑再到眼中火焰被生活熄滅的冷漠,杜仲看到了愛情初起到碎裂的過程,這讓他感到些許憂傷。他在抽屜的底層翻出幾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有蟲蛀的痕跡,信紙蒙上黃色的斑點,那是上了年數(shù)的征兆。它是男主人寫給女主人的孤獨之書、情愛之書,感情真摯,詞藻華麗,修辭動人,語言熾熱足以融化鋼鐵,讀著這些文字,杜仲眼中涌出熱辣辣的淚水。他感到久違的關(guān)于愛情的夢想和關(guān)于世界的信仰再次注入他干涸的心田,以往塵封的歲月正撲面而來。令他驚訝的是男主人的筆跡和他類似,他在自己的筆記本摘抄下其中一段,放到信紙上比較,差別固然存在,然而需要足夠的耐心。他在黑夜中摸回臥室。帶著惡作劇般的心理把摘錄下的片斷放進女主人的衣兜,悄無聲息地離開。杜仲離開時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停息,城市從災(zāi)難中喘過氣來,恢復(fù)了寧靜,而他躺在床上,想起半年來看到無數(shù)讓人動容的場景,他想唯有漫長無期的黑夜才能容下這所有的悲喜。他長久無法入睡,直到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細(xì)微人聲漸漸增大,才沉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杜仲再次來到昨晚曾經(jīng)來臨的地

      方,當(dāng)時,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違背了原則,不管懷著多么純潔的意圖,從無名的幽靈變成上帝的憲兵,試圖改變別人的生活,中間存在難以逾越的倫理難題。如果他當(dāng)時意識到這點,他會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F(xiàn)在,他在臥室中聞到了情欲的氣息。在書房里,他挑選了幾段在他看來屬于日常性的愛情書寫,畢恭畢敬地抄寫到小紙條上,下午在文具店里花費大力氣找到的粉紅色帶著野草莓清香的信紙,他同樣一絲不茍放到女主人的口袋里。他在床頭上摸索到一個方形的盒子和一段細(xì)繩,那是女主人送給男人的禮物,一款別致的羅西尼手表。女主人在睡夢中聽到聲響,無意識把手伸過來,抓住杜仲的手,不肯再放開。杜仲坐在床沿邊,聽他們均勻的氣息,感到由衷的幸福。第九天晚上,杜仲看到男主人伸出了胳膊,把女人抱在自己的懷里;二十天之后,杜仲已經(jīng)無法測量他們身體的距離,他們相互緊緊地?fù)Пе?,宛若世界末日即將在下一分鐘來臨。第二十五天傍晚,杜仲在小區(qū)的門口看到了他們,兩人剛從菜場買菜回來,兩人拉著他們的女兒,那個以前常在夢中尖叫的可憐的孩子,拉著一個浮在頭頂?shù)臍馇?,吃吃地笑著。正是在這個極度和諧的場景中,杜仲看到了其中最荒誕的成分,一份虛假的表白,造就了一份異常繁榮的愛情,杜仲感到人類故事的極度虛弱性,就宛若一枝火柴棒支撐著整個地球。此時,西面的太陽正緩緩入山,殘余的光芒給世界鍍上一層金碧輝煌的光澤,它打在杜仲的臉上,一如打在那個幸福的妻子身上,她正伸出細(xì)長的手臂給丈夫拂下臉龐上的蟲子。那一刻,杜仲感到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告別虛假的生活,不是因為他的靈魂變得足夠堅硬,而是他聞到虛假生活死亡的氣息,即使他們有著完美愛情的假象,杜仲仍然聞到濃郁的正往四處擴散的死亡的氣息,那種令人絕望的氣息無處不在。

      杜仲把論文從抽屜底層翻出來,抖落上面的灰塵,復(fù)印三份,一份寄給本城電視臺,還是那個除了大事什么都感興趣的《百姓零距離》,一份寄給本城的電臺,一份給了報紙。如杜仲所想,目瞪口呆的報紙根本做不了任何反應(yīng),因為他們無法想象有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件發(fā)生,如此之久還得不到制止,這完全是抹黑城市形象的。電視臺倒在第一時間做了播報。可想而知,事件在整座城市引起軒然大波,公眾憤怒了,到處是罵罵咧咧摔著啤酒瓶的市民。一個幽靈般的人天天在自己的床邊出沒,這是多么可恥的事,更為可恥的則是自己的隱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長久以來被蒙蔽的事實在陌生人眼光下蘇醒過來,繼續(xù)在繁榮的豬圈里生活還是選擇踏上自由的孤獨之路成為人們必須面對的選擇。城市電視臺做了跟蹤報道,記者采訪了很多觀眾,即使能言善辯的人也在鏡頭前張口結(jié)舌,城市的離婚率在短時期內(nèi)提高五個百分點,人們半夜夢醒之際總會下意識用手摸摸身邊的愛人,空曠的床位抵消了曾經(jīng)無堅不摧的甜言蜜語,絕望的哭泣聲隨時隨地響起。很多人在夜晚來臨時心中惶惶不可終日,幾個聰明的人則生產(chǎn)了某種窄窄的床,上面只夠躺得下兩個人。他們的銷售很快創(chuàng)造了歷史性的記錄。電視臺同樣報道了警方布置的專項行動,他們將之命名為“獵豹行動”,他們注定是要空手而回的,杜仲沒有在郵寄的論文上露出任何破綻。而他是位合法的技術(shù)精湛的開鎖人,他除了彬彬有禮地面對每位客戶,繼續(xù)贏得日益膨脹的聲名,晚上其余時間回到家里,和青衣一起看催情的韓劇,陪她一起落淚。他抓住青衣的手,向她傾訴衷腸,他重復(fù)了十年前兩人初戀時濃烈的情語,但他碰到了情感的荒原。他在枕頭下看到嶄新的皮尺,全城性的丈量活動已經(jīng)蔓延到自己的家里。兩天后,杜仲告訴青衣,他將離開三天時間,有某種無法言說的原因,他不能解釋為什么,但他非如此不可,他把已買好的車票給青衣以表明自己離去的決心,那是遠(yuǎn)在二千公里外的城市,昨天的電視上剛看到傾盆大雨給它的居民帶去漫天的洪水,往返大概不會少于七天。

      當(dāng)天晚上凌晨一點,杜仲從本城最為豪華的大酒店出來,穿上了青衣給他配置的白襯衫、打上領(lǐng)帶,皮鞋傍晚在街頭擦拭得能反射頭頂?shù)男枪?。他帶著公文包,里面是一枝筆,一個筆記本,一支小手電。他徒步出走,夜晚的氣溫已經(jīng)涼下來,杜仲聽到郊外青蛙和不知名的鳥叫。路上,他碰到幾撥巡警,他們查看了他的證件,他告訴他們,他外出公干,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來到錦繡A區(qū)3幢2單元五樓,他看到夜狼公司生產(chǎn)的嶄新鎖寶防盜門,這是將防盜鎖與智能防盜報警器有機聯(lián)成的一套家居安防系統(tǒng),當(dāng)用戶用鑰匙將門反鎖上,就會聯(lián)動報警器進入布防狀態(tài),若有人撬鎖或從窗戶等其他途徑闖入,報警器會自動報警。兩天前,他剛換上這套安防系統(tǒng),給青衣演示了門鎖防盜系統(tǒng)的威力。現(xiàn)在,他掏出針式開鎖工具,小心跳過報警器的敏感地帶,即使已經(jīng)開過數(shù)百遍這種款式的鎖,他還是花了兩分鐘才把門打開。他走進去,黑暗中,又像第一次打開鎖一樣喘不過氣來。目力所及,全部是黑暗,杜仲走入自己無數(shù)次進入的夢境,所有的場景都與夢境相符,落地臺燈,布藝沙發(fā),水晶花瓶在夜色中泛著幽幽的微光,杜仲從客廳往右走幾步,緩慢接近夢境的核心地帶,他甚至能想起睡夢里那種令人窒息的紫羅蘭香水味。然后,杜仲打開了臥室的門,他看到青衣蜷曲在床上,她沒有在另一個人的身體下面狂熱歡歌,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她的長發(fā)滑過她的臉龐。邊上,正是她在超過數(shù)十次的保證中所說睡時開著的臺燈溫暖的燈光。此刻,杜仲的眼里蓄滿了淚水,除了那個在鄉(xiāng)村走來走去并快速老去的母親,他又贏得了一個可以五條件信任的人,而他成為一名暗夜開鎖人的全部決心和意志力,都在一瞬間轟然塌陷。

      邢曉飛,作家,現(xiàn)居浙江金華,曾發(fā)表小說、隨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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