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國
哲貴在中國文壇開始走紅?!度嗣裎膶W》總是頭條發(fā)他的中篇、短篇,這家選刊那家選刊到處轉(zhuǎn)載。我想哲貴應當紅起來了。
哲貴沒上過大學,只讀了一個中專,溫州農(nóng)業(yè)學校。他的數(shù)學不是一般的不行,那是一塌糊涂,大約他不喜歡數(shù)學老師,就堅決排斥。只得讀了中專。他讀的是園藝——我說你若退休了再就業(yè),替人修剪修剪盆景什么的,也很愜意。讀好園藝畢業(yè),就到報社上班。可能是報社領導喜歡過文學,一看他的作品,認定此人可用。國人學非所用太普遍了,中國的教育奇而又怪,別提了。他來回騰挪數(shù)家報館,最后待在《溫州商報》。七八年前就做了編委,往大里打比方,一報好比一國,他就相當于政治局常委。他是碰到識珠的慧眼了,而許多劍走偏鋒之人,往往慘楚不堪。
哲貴讀園藝時,他們文學社的指導師,原是我的啟蒙老師,叫我去布道,也就是文學講座,現(xiàn)在想來滑稽,而我那時穿起一套白西裝,欣然前往。大約講得還不錯,十幾年后,當年的一群社員,還有邀我去喝茶的。在溫州而做文學夢,非??膳?,人說害一個人,就教他的兒子學作文。而哲貴,講座結束,立馬挨近我,擁我到指導師的住所。看來他是真心佩服我。我當時看到一個非常帥氣的小伙子,濃眉大眼,無可挑剔。不知道他的長發(fā)那時候留了沒有,好像一直留著長發(fā)。他說他的后腦勺扁平,像是刨過的,不留長發(fā),難看。哲貴對我說,你講的內(nèi)容,是林斤瀾那里搬來的。
我好像很快就讀到哲貴的散文。一陣驚喜。我問你是學誰的,他說誰都沒好好學。我說汪曾祺和孫犁的東西是否讀得很多,他說沒有讀過。我當即預感,這人倘若文學路子走得對,將來了不得!十四五年前,我在《溫州晚報》編副刊,就向他約稿,記得連著發(fā)了他幾組散文。他的語言短句多,蔥蘢簡潔,字里行間意象噴發(fā),性感氤氳,有很好的藝術感覺。藝術感覺類似人說的“禪”,很難說清楚。它和人的想象力感受力有關。沒有藝術感覺,只能寫八股公文,拾人牙慧,毫無獨創(chuàng)。即使拼死搞文學,門兒都沒有。后來知道,他的父親是地道的農(nóng)民,爺爺也是,藝術感覺寧有種乎?作家藝術家寧有種乎?
與此同時,他就到我家喝酒來了。像是同鍋盛飯的家人,也不捎帶點東西過來。我的炒粉干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絕了,人吃了,黃山歸來不看岳!炒粉干配啤酒,庶幾《廣陵散》。哲貴喝啤酒,哲貴只喝啤酒,能喝幾十瓶啤酒,不見醉態(tài)。我想如果坐在馬桶上,去處無虞,他能飲一噸。他說孩子時,喝過一斤白干,沒事!一次請他茅臺酒,一口傾倒一大杯,喝得我心疼,嗨,還是來你的啤酒吧。幾年前,常常深夜來電,“喝酒哇?”我心里癢癢的,一只胳膊卻被老婆死死拽住。我神經(jīng)衰弱,好不容易睡著,被他一吵,只得吃安定。后來的夜里,索性關機。他經(jīng)常晚飯喝一通,夜宵補一槍。別的人吐的吐了,逃的逃了,他茫然四顧,有英雄寂寞之感。青島啤酒廠是應當給他授獎的,可惜至今沒有。
當然,他只能與朋友喝酒,即使一桌夾一個生人,他會掃興,從他的臉上直接看出來。他這人不會虛情假意,不會虛與委蛇,不設城府,絕對性情。相反的,對朋友,兩肋插刀,咬牙幫忙到底,真可謂“春天般的溫暖”。特別的,他對以為幫助過他的人,銘記在心,久久感念,古風之意融融。他這個年齡段的人是少有的。
2003年林斤瀾來溫,我和哲貴侍陪在側。走寺院的時候,他倆進大雄寶殿,步輕神靜。哲貴雙手合十,下跪蒲團。他是信佛的,他認為人死精神不滅,且有輪回。林斤瀾信佛,只認為精神不滅是可能的,但他不相信輪回。我則是什么都不信。有一天,哲貴到仙巖寺拜見住持,有過儀式,算是皈依為居士。一段時間,想到出家,話不離佛。情形緊急,我多次告之不可出家的理由,佛門真是空啊,我可不能失去杰出的酒友。大約林斤瀾也不贊成他,主要的,當時他已有女友,他不能對不起人。好,終于沒有遁成。但,他的釋迦牟尼的情感不變。
哲貴是個認真的人。認真做朋友之外,認真做老公,認真做編委。他編的周刊版面卓爾不群,與他人的就是兩樣,即使這事對他來說并不得意?,F(xiàn)在寫小說,非常的認真,那是有心圓滿。他說早上穿著短褲跑步的時候,心思都在小說上。他什么都不謙虛,就是小說,他會聆聽別人的意見,你 里 嗦即使搔不到癢處也沒關系,然后他去砂存金,仔細修改。《金屬心》,角度別出心裁。最近讀他的小說《責任人》,覺得他的藝術已經(jīng)走得很遠。這是抽象小說,“病”就是小說的抽象。寫現(xiàn)代人的逆來和順受,壓力和掙扎,艱難與韌性。
哲貴姓黃,刊發(fā)小說的編輯部注意,黃字加在哲貴前面,否則稿費取不出。
李清明散文、隨筆新著:
《寥廓江天》花城出版社
《微雨獨行》東方出版中心
兩書封底印有余光中、王蒙、韓少功、莫言、阿來等詩人、小說家的推薦語錄,讀來令人難免心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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