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治祁
摘要:杜甫在湖南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兩年,創(chuàng)作了100多首詩歌。本文主要論述詩人以衰痛之軀,仍然在詩歌的體裁、風格和章法上追求創(chuàng)新,追求變化的具體實踐。
關鍵詞:杜甫湖南詩歌、創(chuàng)新求變
中圖分類號:11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2-0132-03
杜甫從大歷三年(768)暮冬來到湖南,至大歷五年(770)秋冬之際病逝于潭岳之交,總共兩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100余首詩歌,為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畫上了一個輝煌的句號。
這100多首詩歌一如詩人前期的作品,內容上關注現實。憂國憂民,藝術上運筆如椽,沉郁頓挫,是杜詩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對這些作品的評價。已有很多研究成果,本文不擬一一引述。我們要探討的是。杜甫生命的最后兩年,仍然在創(chuàng)作上努力追求創(chuàng)新,追求變化的具體實踐。以下從五個方面略作論述。
創(chuàng)七排拗體
七言排律創(chuàng)自杜甫,詩人一生總共只寫了四首,其中的《清明》二首是在湖南寫的。七排確實不易寫好:篇幅上要長于七律,而格律的限制又必須嚴格遵守。七古卻可以不管這些,是否可以考慮把“七排”和“七古”兩種體裁的一些特征結合起來寫呢?杜甫在這方面作了嘗試,他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便是一首這樣的詩。題曰“行”。當然有別于“律”;謂之為歌行,又有嚴格的對仗;謂之為排律,在句法和行氣方面,又具有歌行的特點。王嗣寅奇怪“類編者不入排律何耶”其實這是尊重杜甫自己的意見,理當不載于七排類編之中。因為此詩結合了兩體的特長,又不講究某些限制太死的要求,既能排比整齊,又顯得揮灑自如。所以成為一種新的詩體。施鴻保說:“《岳麓山道林二寺》,亦此體(七排)拗者”,即把它叫做拗體七排,后來仿作此體的人很多。《錢注杜詩·唱酬題詠》就收錄了好幾首這樣的詩。蘇軾也曾屢效此體,如《游博羅香積寺》,學此體可謂得其神似,可見其有一定影響。
對七古一體進行了新的試探
七古這種形式。杜集中的名篇佳作極多,但他人湘以后所寫的七古中,有兩首卻與一般的七古不同。這就是《夜聞霄篥》和《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第一首只有八句,全用七言,起首四句是押仄韻,后四句用平韻,除首聯外。全都對仗工整。詩的后半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边@完全是用的仄起式首句人韻的七律體前四句格式。平仄相符。對仗基本相合。這樣的七古確實是別開生面。是詩人努力進行新的探索的體現。第二首。題中有“率爾遣興”的話。就是說寫詩的時候沒有過多地受拘束。詩人其他的七古,一般總是在詩意變換的時候就轉換韻腳,使感情的變化和音節(jié)上的轉換結合起來。這一首七古卻不然,而是如仇兆鰲所說:“用韻錯綜。有換意不換韻處,有換韻不換意處?!贝嗽娨朗挏旆窍壬摹抖鸥υ娺x注》劃為四段:首段押人聲屋韻;二段首四句亦押屋韻,以下押平聲真韻;三段首四句亦押真韻,以下押仄聲紙韻:四段首六句亦押紙韻。最后四句又換成平聲韻。段與段之間都是意換而韻不換。除第一段之外。每段都轉換一次韻腳,第一段是仄聲,二段先仄后平,三段先平后仄,四段又先仄后平。錯落中見整齊,整齊中有錯落?!巴砉?jié)漸于詩律細”。洵非虛語也。
以別具一格的詩風,為詩向詞演變提供了過渡的情采
如《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就具有纖濃綺麗之致。詩云: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
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
吹花困懶傍舟楫,水光風力俱相怯。
赤憎輕薄遮人懷,珍重分明不來接。
濕久飛遲半欲高,縈沙惹草細如毛。
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蜒避伯勞。
此詩一般不太為人重視,但有些行家卻高度評價其特點和意義。王嗣夷稱它“纖巧濃艷,遂為后來詞曲之祖”。劉體仁謂其“詞之神理備具,蓋氣韻所至,老杜亦忍俊不禁耳”。將此詩分作三段來看,很像三首絕句,合在一起來看,又是一首七古。但詩人自己說是“戲為新句”,足見他沒有視之為當時流行的一般詩體。既然有人說像詞。那么我們就來看看,此詩哪些地方具有詞的特點吧。
眾所周知,詞特別講究體物的細微和精工。此詩的這一特點表現得十分突出,所以浦起龍稱贊詩人“體物微妙。毫端活潑,不虞老境擅此冶情?!蓖跛靡挠终f:此詩摹寫物情。“皆從靜中看出。都是虛景。”這里提出的“靜”字很重要,劉勰說:“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訓永濟先生在論詞時也說:“劉君虛靜之論,尤為扼要?!睆倪@首詩中,我們可以想見詩人靜坐舟中。凝神視物,物我交融,情興頓生,故發(fā)而為詩。其間體物之微,可謂臻于化境。那春寒細雨中的疏籬,一江碧水中的桃影,那被春風倒吹而向上游緩緩移動的花瓣,還有那將要落人舟中的飛花,一齊攝入了詩人的生花妙筆之中,從“困懶”二字中,令人仿佛看到了飛花在陣陣春風中輕飄微蕩的神態(tài):從“濕久飛遲”中,又依稀看到那忽高忽下的飛花身上的雨痕。詩人簡直不是在用眼觀物,而是用心觀物了。詩中“倒吹”、“困懶”、“飛遲”以及“縈沙惹草”等動態(tài),皆為春風所致,又都是詩人“一一從舟中靜看”的結果。透過詩人的“靜看”,透過他渲染出來的閑靜的畫面。我們還會發(fā)現其中有“我”在。你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不是象征著詩人的身世和遭遇嗎?“赤憎輕薄遮人懷。珍重分明不來接”,不是比喻詩人高尚的情操嗎?而最后兩句,見出花當零落之時。終為物情所棄之意。不正是垂暮之年詩人的自身寫照嗎?“似花還似飛花”,直可移之以評此詩。張惠言說:“詞境以深靜為至?!彼^“深”,就是境中有情。境中有我,使讀者能透過詩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境,生出層聯想:所謂“靜”,當是指靜中體物的細微精巧。杜甫此詩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正是張惠言所說的“深靜”的“詞境”,也體現了王氏所說的“纖巧濃艷”的特點?!氨趟薄ⅰ凹t花”。著色何等艷麗。詩中不用“生憎”而用“赤憎”。也可能與設色有關。碧水、紅花與蜜蜂、蝴蝶、蜻蜒同時入畫,以新穎別致之用語寫其動態(tài)。構成了纖巧與濃艷相映成趣的美感,而這正是婉約派詞人所追求的美的極致。
因此,王氏和劉氏稱之“為后來詞曲之祖”,“詞之神理備具”,確是深中肯綮之評。我們切莫輕看“新句”二字。1400多首杜詩,自謂“新句”者,僅此一首;寫景狀物之細膩,風格之纖巧綺麗。也僅此一首。這的確是杜詩中別具一格的作品。
以清新秀麗的筆調摹寫自然山水
杜甫從秦州到同谷,從同谷到成都。曾經有計劃地寫過兩組以描寫山水為主要內容的紀行詩,一共是二十四首。歷來評論家對這兩組紀行詩都贊不絕口。但于湘中紀行的詩卻重視不夠。其實,湘中紀行詩同樣是絕妙的大自然的贊歌。不過秦蜀紀行詩具有“突兀宏肆”“雄奇崛壯”的特點。而湘中紀行詩卻以清新秀麗的風格為主。試
看其中之一的《祠南夕望》:
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
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
詩人用一個“牽”字,很好地表現了視覺感受到的流動感。“江色”本來不可以“牽”,但江水是流動的,詩人乘坐的小船在走,他的視線也在移動,所以覺得江色也被竹纜牽著在走。王船山很欣賞這個“牽”字。謂“牽字幻妙。然于理則幻。寓目則誠,茍無其誠然,幻不足立也?!比绻皇且曈X有這種感受,如何想得出“牽”字來?詩中有碧綠色的江水,西斜的紅日,還有云沙,春竹。暮花,這些形象共同組成了一幅絢麗多彩的圖畫。面對著眼前的美景,回望經過的湘夫人祠,詩人仿佛見到了屈原所詠唱的“山鬼”和“湘娥”。他隨手拈出“迷”、“倚”二字,就把神話中的人物寫得活靈活現,令人們又一次領略了《九歌》中“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和“搴芙蓉兮木末”?!板和≈拶舛湃簟钡木辰?,使本已幽麗多姿的畫面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湘中紀行詩。與秦蜀紀行詩之所以風格不同。大概是受“湖南清絕地”、“秀色固異狀”的影響吧。如:“春岸桃花水。云帆楓樹林”(《南征》),“回塘淡暮色,日沒眾星噫”(《宿鑿石浦》),“和風引桂楫,春日漲云岑”(《過津口》),“寒冰爭倚薄,云月遞微明”(《宿青草湖》),“樹蜜早蜂亂,江泥輕燕斜”(《入喬口》),“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發(fā)潭州》)等,皆格調清秀,極有韻致。更重要的是詩人善于根據不同的審美對象,以另一種筆觸刻畫自然風光。杜詩的風格多樣化每為人贊嘆,湘中紀行詩是他晚年追求風格多變的又一次具體實踐。
不求章法的嚴謹,而又未失前期的風采
我們?yōu)槭裁匆岢鲞@一點來討論呢?因為人們在評論杜詩時??傁矚g用“接綰宕收”。“安頓有方”的話,來說明杜詩的章法嚴謹。布置得體。但詩人人湘以后的某些作品卻是沒有細究章法,“不煩繩削而自合”。如大歷四年春,詩人寫了一首《送重表蛭王砰評事使南?!返奈骞?。此詩矢口而發(fā)。揮灑淋漓,前半像一篇精彩的傳記。從頭至尾都沒有去寫依依惜別之情,敘事也很別致,沒有講求條理規(guī)矩。故《王直方詩話》說:“敘事如老杜,《送表姪王評事》詩云:‘我之曾祖姑,爾之高祖母,從頭如此敘說,都無遺。其后忽云:‘秦王時在座。真氣照(驚)戶牖再論其事,他人不敢更如此道也?!辩娦蕜t說它是:“無端無委。無轉無接。首尾不應,細大不倫”。這說明它與布置嚴謹、章法井然的《奉贈韋左丞丈》、《詠懷五百字》、《北征》等詩的寫法是不一樣的。又如《歲晏行》,有人斥為“雜亂無次”,原因就是沒有講究什么章法,必若求之起承轉合之類,則如人海求仙,何處尋覓?還有《詠懷》二首,方東樹說它“雖次第無端由,要見一種感慨嘆惜之情,終非他人所及”,也正好說出了此詩任意揮灑,不究章法的特點。其實,這些詩的妙處,全在自然真率,不假雕琢,而又具有沉郁頓挫的風格和博大精深的內容。若繩之以章法,必難尋其草蛇灰線。這些詩為什么能夠做到不究章法而又未失前期風采呢?因為一個作家,越到后來,就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創(chuàng)作經驗,藝術造詣也更高,當他運筆揮毫之時,雖不劌目鉥心,苦求章法,但他的藝術修養(yǎng)。寫作技巧自然會涵蓄其中,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就是這個道理。因此杜甫在湖南寫的這些不求章法嚴謹的優(yōu)秀篇章,乃是他藝術上更趨成熟的標志,也是他人湘以后的重要收獲。
窮愁潦倒,年邁多病,仍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孜孜不懈地創(chuàng)新求變。杜甫湖南詩歌之所以與前期之作同樣不朽,正是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