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翔
摘要:禮法結合是中華法系獨有的特點。“禮”與“法”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兩種基本調控手段,它們共同造就了中華法系數千年的文明?!岸Y”與“法”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精神的內核,它們的融合對我國的法律文化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我國的法治建設應注重傳統(tǒng)的影響,吸收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的積極因素,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
關鍵詞:禮:禮法精神;傳統(tǒng);法治
中圖分類號:K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2-0203-04
一、禮的起源及目的
“禮”起源與什么?一般認為,禮起源于祭祀?!墩f文》釋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币驗榧漓氡赜衅涑绦蚝蛢x式,這些程序和儀式就演變?yōu)橹贫然摹岸Y”。
禮制雖源于祭祀,但它的功能作用遠不止祭祀本身,“禮”是經世濟邦之器。治國安民之具——“禮,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p>
禮所規(guī)定的內容,遠不是普通的行為規(guī)則。禮的內容涉及人們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買賣交易、交戰(zhàn)出使、君臣高下長幼之禮、父母兄弟夫妻之儀……禮涉及的許多內容可歸之于西方的民法或私法的內容,盡管禮“并沒有全部涉及西方法律范圍內的廣大區(qū)域”,但禮本身已經具有了現代人所謂“法律”的許多性質。
禮在調整人的內在修為和外在規(guī)范上都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協(xié)調人們的七情、十義。講究誠實,重視親睦,推崇辭讓,摒棄爭奪。舍棄禮制則元以為治。(《禮記·禮運》: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
正如歷代學者所分析的,禮最初的制定目的,應當歸之于“制欲”、“養(yǎng)性”?!岸Y起源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儀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避髯拥姆治鲆徽Z中的,禮旨在定分止爭,制欲養(yǎng)性。而實際上。在一個崇尚禮制、以自己的行為合乎禮的要求為至高追求的社會里。膨脹的個人欲望的確是受到了有效的抑制的。
禮所追求的是一種秩序。“禮之用。和為貴?!薄昂汀敝傅氖且环N和諧的社會秩序,儒家甚至把“和”看作“天下之達道”。而這樣一種完美的社會秩序的實現,沒有完美的“政治的動物”君子般的高尚修養(yǎng),是無法維護這一秩序的建立的:而人的修養(yǎng)就需要一個道德規(guī)范或方向指引?!岸Y”恰恰就扮演了這一角色。
中國的立法者有兩個目的。他們要老百姓服從安靜。又要老百姓勤勞刻苦。教人“制欲”、“養(yǎng)性”僅僅做到了使老百姓提高自身修養(yǎng)。讓老百姓勤勞刻苦。更重要的目的在于要老百姓服從安靜。
國家的太平,亦即中國人常說的“和”是禮制的根本追求與終極目的?!岸Y”的運用,應以“和”為中心。禮制是政事得到治理。國君能夠安樂的東西,是國君用來治理國家的重要工具(《禮記·禮運》稱。禮是“君之大柄也”)。只有運用好“禮”這一“大柄”。才能實現社會的和諧;只有社會的和諧秩序得以維持,才能實現國家的和平,統(tǒng)治的穩(wěn)定。因此,有人基于此認為中國法律產生的原始動機與其說是經擠或宗教的,不如說是政治的:古代中國法律的目的,既不是像古羅馬那樣要顯示神的最高精神;也不是像美索不達米亞那樣要維護私有財產和個人權利,其“主要目的是政治的”,牢靠的政治統(tǒng)治。禮的核心目的,主要是國家統(tǒng)治權的穩(wěn)固和統(tǒng)治的秩序化。
二、禮法融合的影響
在“禮”與“法”的關系上,歷史上的確出現過短暫的“禮法之爭”,但影響更深遠。更有生命力的卻是禮法的并存與融合?!岸Y”與“法”是互為表里的:“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出禮則入刑?!倍呔瓦@么和諧地統(tǒng)一著!經過若干代的傳承繼受。數千年淪肌浹髓的浸潤,這種禮法并治的社會治理模式早已為人們所接受,禮法并存早已成為人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禮法精神作為民族的法律文化傳統(tǒng),它并沒有與我們遠離。中國的“禮”是帶有道德性的,沒有一個不要求道德的民族。盡管我們在探討未來。但仍然生活在傳統(tǒng)的影子底下,禮法融合的影響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
第一,家族本位,法律倫理化。國家是許多小家庭組成的大家庭。家庭是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家族是人們生活的基本范圍,國家是家族的延伸。這種社會現實決定了法律不過是推展開去的家庭倫理道德。
家族本位不僅是一種歷史傳統(tǒng),因為這種傳統(tǒng)的形成決不是歷史的巧合,而是基于國家治理的需要。正如孟德斯鳩所言:“中國的立法者們認為政府的主要目的是帝國的太平。在他們看來。服從是維持太平最適宜的辦法?!彼麄児膭钊藗冃⒕锤改浮R驗榘凑罩袊说倪壿?,在家盡孝的人必然會為國盡忠,孝是忠的根本。而忠是孝的延長。
這樣的法律傳統(tǒng)不僅僅強調道德教化,同樣也強調國家暴力的強制作用。一旦發(fā)現有可能危害國家統(tǒng)治的行為即施以重罰。因此,黑格爾認為。“在中國,一切罪過——無論違犯了家族關系的法則,或者是國家的法則——都對身體外部施罰?!边@樣的統(tǒng)治模式在中國歷史上被無數次證明了它的可行性。道德鼓勵人們向善。法律迫使人們不敢為惡,“禮”的感召力與“法”的強制力共同作用。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中華法系法律倫理化的外在特征。
第二,天理、國法、人情互為補充。孟德斯鳩告誡人們治理人類不要用極端的方法。而中國人,則早就洞悉到了這一點,韓非子認為“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比寮业摹岸Y”是以“德”為核心的,而法家的“法”一味強調刑賞,主張輕罪重罰的所謂“法治”,從根本上說是“缺德”的。儒家認為“為國以禮”而不是“為國以法”,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法”在治理國家上的原生性缺陷。
在中國政治歷史上,從制度形成而維持統(tǒng)治行為以來,人治、法治、禮治相互結合起來。形成了相互補充的關系。這同樣反映了中國古代宗教、政治、倫理的密切關系。
天理體現為國法,從而賦予國法以不可抗拒的神秘性。執(zhí)法以順民情,又使國法增添了倫理色彩。使得國法在政權的保證推行之外,還獲得了神權、族權和社會輿論的支撐。
天理、國法、人情協(xié)調一致,互為補充。不能簡單說是中國法律的落后,要不就無法支撐五千多年的中華文明,相反,這正是中國政治法律制度的重要特性與優(yōu)點。
第三,身份觀念濃厚,權大于法。我國的社會進步運動,還沒有完全實現“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身分觀念在中國人的意識里是濃厚的,“官本位”思想更是根深蒂固,法律只是權力統(tǒng)治的工具。
在這樣的社會里,“權大于法”是一種我們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面對的客觀現實。這似乎意味著官越大,權越重,法律就越是軟弱無力。乃至形同虛設。甚至社會上會出現這么一種奇怪的現象:如果某位身居要職的高官因違犯法律而受到法律追究、懲處,人們的第一反應不是法
律起到了關鍵作用,而更愿意相信是“政治斗爭”的結果。盡管人們的看法有失偏頗,但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法律在民眾心目中的地位及人們對“權大于法”這一社會現實的認識。
第四,重刑輕民。私法缺位。中國古代的禮法實際上已經涉及了許多可歸之于西方的民法或私法的內容,諸如結婚、離婚、贍養(yǎng)父母、長幼關系、家庭繼承關系等。但是,應當注意的是。雖然禮法涉及了許多真正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內容。但這些內容沒有一點關于私權的規(guī)定,如中國古代從來就沒有“財產所有權”、“私有權”、“債權”之類的概念。換句話說,中國古代是沒有私法的,法律觀念中是沒有私權的?!霸谌魏我粋€推重身份的社會里,‘私法,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的?!痹诠糯袊说挠^念中,刑即是法——“法者,罰也。”或許是中國古代的社會形態(tài)本身決定了私法的不必要性,中國傳統(tǒng)法律制度的重要特點是“諸法合體,以刑為主”。人們普遍持有的觀念是:法即是刑,刑即是罰,于是法律等于暴力,法律僅僅是制裁和懲罰的工具。它不是“給予”,而是“限制”:不是為了“保護”,而是旨在“懲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體系里。法只具有否定的意義。從這個層面來講,私法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是缺位的。
第五,輕視法律調整,重道德教化。儒家認為:法。作為強制執(zhí)行的,強加于人的實在規(guī)則,對于社會的疾病來說。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儒家的說法自然有其理由,因為法律只能消極地禁人為惡,斷無強人為善的力量,至多只能達到“民免而無恥”的程度。所以,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能喚起人尊崇,甘愿踐行其原則的,是德是禮,而不是法(刑政)。
中國人重道德教化,古人有“禮防”一說。強調的是禮“禁亂止惡”的功能。與之相反,卻輕視法律,甚至鄙視法律。視法律制度為一種“令人遺憾的必需物”。禮能夠“禁于將然之前”,而法則是“禁于已然之后”。在古人看來。法不過是罰則,禮則往往直接轉化為法律規(guī)范。這樣的禮法互動關系的結果必然是:法律的道德化與道德的法律化。無怪乎黑格爾深刻的指出:“中國人的道德上的各種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一樣,都是外部的實證命令,強制權利與強制義務,或者彼此之間的禮儀規(guī)律……道德是國家的事務,并且是由政府官吏與法官執(zhí)行的?!?/p>
第六,強調和諧,厭訟傳統(tǒng)。“無訟”是儒家的理想境界。在儒家看來。和諧是最重要的。一旦和諧遭到破壞,那么最好通過調和來予以修復。如果一個人覺得他被冤枉了,儒家的道德教導他最好“吃點兒虧”,讓事情過去,而不是制造混亂,造成更大的沖突。
儒家認為,法律制度不是中國文明的最高成就之一。而是令人遺憾的必需物。因為法律由強權支撐,代表著暴力。因此在儒家眼中他是不潔的。而和諧作為儒家所追求的一種理想社會秩序,“好訟”無疑是對這種社會秩序的破壞。因此。站在儒家立場上,“非訟”、“厭訟”就是必然的了。而且在價值觀上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爭訟是絕對的壞事,法律亦被認為是‘必要的邪惡”。
中國古代的法是用來治理民眾的,其對象不外是些愚頑之徒。倘若民風淳厚。人人揖讓有序,法律自可以束之高閣。反過來看,爭訟成風必然是人心不古的征兆。所以,在中國,訴諸司法制度的行為“通常被認為是一條走向災難之路”,是受到人們普遍鄙視的。
社會上并非完全不需要法律,難能可貴的是,在法律介入人們的紛爭之前,人們往往已經通過一種“和諧的”方式解決了爭端,他們根據自己的選擇建立起了“無需法律的秩序”。
禮法融合在歷史上的影響可以簡單概括為“重國家,輕個人;重內心,輕外在;重道德,輕法律;重公益,輕私益;重和諧,輕爭訟”。作為一種傳統(tǒng)。在現實中我們也能捕捉到它的影子。傳統(tǒng)的東西不僅僅是時間上的過去,它依然活在我們的現在,而且必將影響我們的未來。傳統(tǒng)的東西會以某種方式投射到人們的生活中去。任何一個人,都是在傳統(tǒng)的影子下生活。
傳統(tǒng)的影子時時刻刻都在影響著人們的行為——我們遇到了麻煩的直覺反應是找關系通融:一些私人性的事情也要聽從父母之命:我們習慣了向權力擁有者“仰望”:在“大家”面前,“小家”是可以舍棄的,甚至集體吞噬個人也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法律不管如何被“弘揚”,依然顯得不夠“權威”;訴訟雖然在數量上有驚人的增長,但這只不過是人們最后的、無奈的選擇……。
三、禮法精神的現代意義
人類法律中的積極因子,既有西方的,也有東方的。是東西方法律文化中積極因素的共同之花。因此,在這種規(guī)律面前。評論法律文化時,偏頗地去褒獎或者貶黜其中的一方,都是片面的、不科學的。
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雖然是以往歷史歲月中華民族法律創(chuàng)造活動的沉淀物,但并沒有因其是傳統(tǒng)的過去的東西而完全喪失自身的價值。相反,它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影響著中國現代法律文化的面貌。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是中國現代法律文化的歷史根基,而中國現代法律文化則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歷史延續(xù)。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道德與法律并沒有明確分離。法律體現了明顯的道德精神。也就是說道德被法律化了。這樣的法律文化傳統(tǒng),自然與西方的法律文化傳統(tǒng)有很大差別。中國人對于法律,總是懷著敬畏的目光。而不是懷著敬仰的目光——中國人沒有對法律的宗教般的神圣的信仰?!胺杀仨毐恍叛?。否則它將形同虛設。”不被人們重視甚至在許多時候被人們忽略的法律怎么能讓人有信仰它的理由呢?!信仰是“法治的精神意蘊”。沒了信仰,法治在民眾當中就失去了心理基礎。這不僅僅是客觀事實,更是文化傳統(tǒng)。
而現代人常說的法律,則是西方人的歷史傳統(tǒng)。在西方人那里?!爸灰猩鐣蜁蟹伞?。而在中國人眼里。法律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字眼,因為理想的社會是不需要法律這種東西的。
法律不是別的,而是共同生活的人們認為“是”的東西!西方世界認可了“l(fā)aw”,而中國人則對“禮法”有更強的認同感。如果僅有書面上的法律而沒有公眾的內心認同。那就等于說法律什么也不是!“法立而不行,與無法等”。法律本身不會自給自足,它必須要把它所表達的目的同人們的行為相結合,形成一種“內在秩序”。才能夠成為真正的法律。躺在紙面上的法律是僵死的。只有人的行為同法律目的的結合才是“活法”。中國人至今不太信仰“l(fā)aw”。但在骨子里早就接受了“禮法”的教化。
西方信仰法律,中國追求道德。西方的法治自有其歷史傳統(tǒng)。難以被非西方國家簡單模仿和隨意移植。近代以來非西方世界法律現代化的進程。大多以本國法律的西化為特色。但其結果往往事與愿違。未見其利,反受其害:引進的西方法律雖然洋洋大觀,但卻因水土不服而名存實亡;本土的法律雖然默默無聞。但卻因傳統(tǒng)的生命力而名亡實存。隨之而來的則是,本土法律與外來法律相沖突,傳統(tǒng)法律與現代法律相抵觸,法制陷入混亂。
法律是一個文化的概念,因而同文化一樣,是共同生活的人們生活方式的反映。法治建設必然要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要反映人們的生活現實與歷史傳統(tǒng),這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底色。實際上,我們并不缺少法治的本土資源,中國古代的法治原則與現代的法治原則有許多相通之處。在富勒所提出的法治八項原則(法的一般性、法的公布、法不溯及既往、法律的明確性、法律之間沒有矛盾、有遵守可能、法的穩(wěn)定性、官方行為與法律規(guī)定的一致性)中,除了“法不溯及既往”一項之外,其他諸項原則甚至在先秦時期的法治理論中已有論述,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罷了。
作為人類歷代智慧結晶的文化,傳統(tǒng)是最值得我們珍重的。文化是一場漫長而悠久的積累過程。輕率地拋棄傳統(tǒng),只能是使自己安于愚昧。
如果不具備保證法律工具運用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條件。單獨的法律工具是不能生存下去的!而這些條件的達成歸根結底是社會歷史演進的結果,中國的現代法治只有基于自己的傳統(tǒng)才能有望獲得成功。傳統(tǒng)不是現代化的障礙,不是現代化過程中要“化”掉的對象,而是我們走得更遠的現實立足點。反思二十余年來我們法治建設的成就及問題就會發(fā)現:我們基本上解決了無法可依的問題,但是面對雨后春筍般涌現出的法條,卻又陷入了有法不依和有法難依的困境。為此,我們應當檢討自己,有必要對中國傳統(tǒng)的法治資源進行認真的梳理,尊重歷史,正視現實。善待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