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楠 王 洪
[內容摘要] 通過對嚴歌苓小說文本的歷時性尋繹與共時性解讀,我們可以還原出嚴歌苓小說敘事主題的兩重基調:對于底層民生的關注與書寫;對于女性命運的體察與刻畫。這兩項主題在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保持共生互滲的形態(tài),鉤沉其創(chuàng)作,使我們能夠清晰的把握嚴歌苓的文學史地位及其作品的獨特價值。
[關 鍵 詞] 嚴歌苓;底層寫作;女性敘事。
[作者簡介] 邢 楠,王 洪,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從第一部長篇小說《綠血》到新近的《一個女人的史詩》《小姨多鶴》,三十多年的寫作時間,千萬字的寫作量,其中跨越著軍旅題材、移民題材、新歷史主義的轉宕與變數(shù),嚴歌苓似乎未曾引領一時風氣,甚至有時候顯得舊派。因此,讀她的小說,也許是對我們閱讀趣味的考驗。對嚴歌苓小說作品加以整體觀照,我們可以還原出其敘事主題的兩大走向:對于底層民生的關注與書寫;對于女性命運的體察與刻畫。前者在《美國故事》中顯示為主導傾向,并延續(xù)到《洞房·少女小漁》中的某些篇章,例如《少女小漁》《審丑》。而在嚴歌苓明確自己文學追求的過程中,又尋找到了后者為立腳點和側重點,完成了一系列帶有個人和時代印記的女性敘事作品。在這里,我們以嚴歌苓的新移民小說為緣起,對其作品的意涵進行追溯與分析,試圖把關于文本的歷時性尋繹與共時性解讀結合起來,從而重新走近嚴歌苓和她的文學場閾。
嚴歌苓最初奉獻給文壇并得到好評的是發(fā)表于1986年的軍旅題材長篇小說《綠血》。這本湮沒在歲月風沙中的試筆之作盡管尚顯稚嫩,但已充分表現(xiàn)了“思索與頑強奮進的人生風貌”。隨后,她進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異域的生活經驗使她和故土“有了地理、時間以及文化語言的距離,許多往事也顯得新鮮奇異,有了一種發(fā)人省思的意義”①。在三四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她躍出陳規(guī),搏擊現(xiàn)實,靜觀都市中小人物的掙扎與痛苦,尤其著墨在異質文化語境下的移民生活,書寫邊緣化的移民階層在身份建構中所經歷的尷尬、孤獨、困頓的“蛻變”過程。如此,“底層關懷”開始顯示為嚴歌苓自覺的小說敘事走向,奠定下了她日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重基調?!渡倥O》這部作品集脫離了《綠血》的沒有方向的文學氣氛,筆鋒所向主要是異域中移民階層孤苦而艱辛的生存,無端受辱的女傭《大陸妹》,疲于奔命的學生《學校的故事》,忙于生計的打工者《茉莉的最后一日》,物質貧乏與邊緣身份使這些移民們只能匍匐的存活在都市的底層角落,在巨大的生存壓力傾軋之下,無力的維護著自己最微末的尊嚴。
嚴歌苓為這些全無言說能力的草芥之民傳達出了一種生命的困頓感和危機感。正如她自己所說:“人在寄人籬下時是最富感知的。杜甫若不逃離故園,便不會有‘感時花濺淚的奇想;李煜在‘一朝歸為臣虜之后,才領略當年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才知‘別時容易見時難;黛玉因寄居賈府,才有‘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觸。寄居別國,對一個生來就敏感的人,是‘痛多與‘快的。”②作為移民生活的親歷者,她能夠觸碰到底層移民在現(xiàn)實重壓下的悲劇人生,將所感受到的生存困厄、命運艱難記錄下來,而她所寫的不是為著展示苦難,也不是為著居高臨下的俯視弱者,卻是為著正視生命的真實,為著對世間人的關懷。除了移民敘事,她還對一群生活在本土的市井小人物進行描寫,拾荒的老頭、沒處洞房的同學、饑荒中的家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塑造了一系列無可依托的老者形象完成了其略帶憂傷的愛的主題建構。《審丑》中皺紋滿臉、潰爛期砂眼患著大腳風的老頭;《老囚》中被監(jiān)獄生活磨礪的貪婪的姥爺;《老人魚》中將紀念章當勛章掛滿身的跛腳外公;《拉斯維加斯的謎語》中為賭癡迷的老薛;《初夏的卡通》中患有神經病卻仍具愛的本能的羅杰;《青檸檬色的鳥》中被等待煎熬至心理畸形的洼;《魔旦》中陷入忘年同性戀的奧古斯特。這些老者,雖卑微的在世態(tài)炎涼中過活,卻不曾放棄對愛的執(zhí)著與追求。反諷的是,他們的愛缺乏實現(xiàn)的媒介,所愛的對象如對待草芥般排斥、驅逐他們,使老者們陷入想愛而不得愛的凄涼境界。
嚴歌苓這些典型化的底層寫真不只是對城市貧民困苦生活的簡單描摹更顯露出她關注現(xiàn)實,珍視愛與生命的人文情懷。承續(xù)“底層書寫”的基調,嚴歌苓通過大量對女性世界的描摹和關照,來表現(xiàn)女性哀苦悲涼、繾綣細膩的性格命運。從20世紀來美的中國妓女到20世紀末的大陸女留學生,從“文革”中的女性成長悲劇到對今時今日故國的想象與回憶,女性的犧牲和奉獻、堅韌和痛苦、掙扎和包容,是嚴歌苓筆下不斷縈繞的畫面。這些形象充分地表現(xiàn)著女性特有的性別意識、各自不同的現(xiàn)實欲望和沖動,以及靈魂浮出歷史地表的震顫與悱惻動人。從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我們深切體驗到了嚴歌苓對女性獨特的懷想方式以及對女性人性內涵挖掘的深度,她由女性意識出發(fā),思考著女性的社會處境,這種思考既面向著時代也同樣是面向著她自身的困境,而她日后作品最重要的主題走向——女性關懷也由此明朗化。
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嚴歌苓并非我們習見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她的小說既沒有刻意確立一種女性的話語模式以對抗和顛覆男性的話語權威,也沒有單純依賴女性的私人經驗去營造一種高度個人化的言說領地,她為讀者展開的是女性在現(xiàn)實世界中真實的生存景況和生命狀態(tài),以本土女子與異域華人女性作為切入點,透視本土女性在城市化過程中的異化,以及華人女性作為他者在異域的艱難生活。對于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女性來說,都市無疑有著巨大的誘惑力。與宗法的農業(yè)社會相比,都市呈現(xiàn)著更為人性化的生活方式,它給女性提供了追求各種欲望的機會。“當女性在都市中無法找到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平衡,或無法從行為和心智兩方面同時達到對都市的認知時,都市就成為一個異己的他者制造著他們的迷失,甚至毀滅的悲劇”③。對于都市,嚴歌苓并沒有將其妖魔化,在以本土女子尤其是鄉(xiāng)村女子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作品中,她更注意挖掘進城女性自身的精神內核。與城市女性相比,《誰家有女初長成》中巧巧代表的鄉(xiāng)村女性更容易被欺凌與壓榨,由于對都市天堂化的想象,草率、輕信的巧巧被人拐子販賣給大宏、二宏兄弟二人當老婆,當我們看到巧巧用菜刀殺了兄弟倆的時候,似乎看見的是她親手斬斷的人生。嚴歌苓不動聲色地用溫婉筆觸唱出了鄉(xiāng)村女性的悲歌,試圖以此喚起蒙昧女性之自省。
如果說獨立精神、自主意識等內質的匱乏是本土鄉(xiāng)村女性悲劇命運的深層內因,那么華人女性的凄涼境況則是由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重壓造成的。這些身居異域的華人女性帶有西方社會判斷的“弱族”身份,附上“女人”屬性以及父權社會的凌越歧視,這樣的身份已出離了“第二性”!多重負荷下的她們常常遭遇窘迫:《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潦倒窮困到為同性戀者提供母體生兒育女的夏娃;《少女小漁》中為了“身份”不得不與老頭同居的小漁;《栗色頭發(fā)》中為了繳學費而嫁人的孫艷;《學校中的故事》中面對乞丐、垃圾、逛舊貨店、買廉價菜的“我”。經濟上的拮據(jù)使得這些女性的生存情緒超脫了生存意義上的悲喜感,只能靠著頑韌度日,用自己的方式過活:為了出國和七十二歲老人結婚的海云《紅羅裙》;不靠嫁人不靠學位混下一片江山的南絲《冤家》;為同性戀者提供母體的夏娃以及奔跑在餐館學校之間,做靜物模特、保姆的女留學生們。她們利用智慧與勤勞贏取著生活的權利,沒有光彩卻十分動人的活著。“其證明的不是弱者不弱,而是弱者自有它的力量所在”④。如此,嚴歌苓繪制了海外“邊緣人”畫卷將普通女性遭遇的生存艱難、精神危機以及種種沉重、尷尬和無奈真切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投注進對她們現(xiàn)實生存境遇和未來生存前景的關懷和憂慮。
沈從文曾指出:“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雹葭娗橛谂詳⑹碌膰栏柢?,在關于身體和欲望的書寫中,首先關注的是性作為原欲的物質性力量?!短煸 分?,性對于主人公文秀來說一開始不具有生命意義,她為爭得返城指標而主動與“關緊”的男性進行的權色交易,只不過是性別政治的無數(shù)案例中又一生動個案。當發(fā)現(xiàn)即使出賣身體也無法返城后,絕望的文秀與老金(被閹割的男性)一起在潔凈的雪水之浴中死亡。由健全男性帶來的身體磨難與精神創(chuàng)傷只有在閹割的男性面前修復,欲望被嚴歌苓賦予了創(chuàng)世紀的意味:女性因欲望而沉淪,又因無欲而獲救。欲望之于女性的破壞意義被揭示和強調了。其次,欲望的主客體關系也在這一時期的女性寫作中被修正,女性作為欲望主體的形象被刻畫突出?!斗錾!分?,扶桑以東方妓女身份成為了克里斯的欲望客體,并利用欲望主體克里斯所賦予的價值經營自身,隨后的演進交錯中,克里斯的文化誤讀逐漸清晰,清醒后的扶桑擺脫了克里斯的欲望再造,將西方化書寫統(tǒng)統(tǒng)拋掉,重建了自己身份,只剪留下帶有東方體征的黑發(fā)成全了克里斯最后的中國想象,為他的東方情人夢留下凄美的絕唱?!兜诰艂€寡婦》中王葡萄讓男性的欲望飽受挫敗,一路追逐“先進”的少勇和春喜被葡萄拒棄,她的斷然離去,意味著她對欲望的清醒認識與對命運的智性把握。在亙古不變的欲望博弈中嚴歌苓針對男權欲望進行批判反撥,讓“她們”成為了主動者,將欲望的主客體關系的改寫,使女性主體意識更為突顯。值得玩味的是作為性表達的一種激進方式,同性之愛在嚴歌苓的作品中被反復書寫。如《白蛇》中如仙似夢的舞蹈家孫麗坤在文革的特殊背景下因情感空虛發(fā)生異變,渾然中與戲迷姍姍開始了一場超然于異性戀之上的情感旅程?!栋茁槿浮返谋韺咏Y構是斑瑪措因極富民族特色的歌唱天賦被部隊招取,為了適應大眾的審美需求,王老師通過規(guī)范將斑瑪措的民族特性弱化,當斑瑪措終與故鄉(xiāng)本源剝離后,其歌唱特性也隨之湮滅,繼而被部隊裁員精簡;深層結構則是她與小蓉間憂傷的同性之愛。事實上,現(xiàn)今婦女的解放無疑是自我本性的解放。異性情愛,是女人以男人價值為自我實現(xiàn)的具體形式,當女性陷入內價值模糊的矛盾境遇時,轉向另一種情愛模式成為她們無奈的選擇,這也正恰合弗洛伊德對偶然性倒錯者的論述:即在特定的外在條件下,諸如得不到正常的性對象,或者出于模仿,便以同性為性對象⑥。無論是《白蛇》還是《白麻雀》,都是外在環(huán)境的變異引起主體的生存焦慮,在自我迷失之旅中,主體暫時將情感投射到同性身上以尋求慰藉,同性之愛這種欲望形式的表達,雖是對男∕女二元愛情模式的解構,但在嚴歌苓筆下更應理解為女性對自身及同類情感價值歸屬的自我認同,因此在這些同性戀題材小說的結尾處,作者無一例外地安排了主人公走出原先“畸形”生活的可能性,給作品披上一抹正常人性的溫暖之光。
嚴歌苓的民族意識糅合在自身的性別經驗和日常生活經驗中,傳達出了女性作家在特定社會歷史語境下的家國之思。她的筆觸由底層貧民、兩性家庭而延及國家社會,透出女性關懷立場,以憐惜同情的柔腸抒寫著移民的灰色人生,為弱小者淺吟低唱,張揚一種深沉的人道主義精神。就更廣闊的背景來講,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女性便一直在人類的“歷史記憶”中被放逐,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由歷史所涵括的政治、經濟、宗教、戰(zhàn)爭乃至文學等公共領域的各種敘事,涉及女性的部分幾為空白之頁,而在異質文化語境夾縫中生存的女性更是乏人問津。當來自民族的、階級的、男權的壓迫力量齊集一身時,她們是比以往更需要得到關注的群體。從這個角度鉤沉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我們能更準確的體會作者的文學史地位及其作品的獨特價值。
注釋:
①②嚴歌苓:《洞房·少女小漁》第339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③韓 莓:《女人之城——20世紀中國女性都市小說論》第48頁,香港文津出版社2001年版。
④陳思和:《談虎談兔》第216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⑤沈從文:《創(chuàng)作雜談.給志在寫作者》,載《沈從文文集》第12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⑥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第515頁,長春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