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志
“五四”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我們怎么了?”,一個是“我們怎么辦?”。這兩個問題的提出,當然是以西方文化的“他們”為參照的,“我們”如何能像“他們”那樣,“我們”如何成為“他們”?一直到今天,這兩個問題還在延續(xù)??梢哉f,中國的今天是這兩個問題造就,所謂“五四”的遺產;中國今天的困境也同樣是這兩個問題帶來的,所謂“五四”的遺憾。
從思想啟蒙運動、新文化運動到學生政治抗議活動,“五四”的所謂多元的三個層面,都是從一個整體的“我們”出發(fā)的。在“五四”的這份遺產中,有三樣“法寶”:“民主”、“科學”和“新文化”,也是從“我們”出發(fā)的,這是“五四”最可疑的出發(fā)點。
“五四”的兩個問題:“我們怎么了”和“我們怎么辦”,這里的“我們”,其實一開始不是以愛國主義的“我們”國家出現(xiàn)的。無論是陳獨秀還是胡適都沒有這個意思,甚至上街的學生爭的也是“公理”,絕非狹隘的“說不”的民粹主義?!拔逅摹敝R分子讓今天人都無法超越的高度是,他們不是為一個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在奮斗,他們是再造一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而且是個體的人,有獨立自由品格的“我”,是跟全人類站在一起不丟臉的人。表面上,問題是由“我們”提出,指向的是“我”。
余英時在《重尋胡適歷程》里提到關于“五四”的定性,他寫了篇文章,題目叫“文藝復興乎?啟蒙運動乎?”。他認為把“五四”說成是“啟蒙運動”是一場意識形態(tài)的陰謀,而胡適一直將“五四”比照歐洲的“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真正開端,連環(huán)發(fā)生的一切,猶如多米諾骨牌,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工業(yè)化、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運動,皆隨“文藝復興”而來。胡適認為“文藝復興”是現(xiàn)代之門的鑰匙。
胡適在1933年的芝加哥大學演講中這樣說“五四新文化運動”:首先,它是一種有意識的運動,發(fā)起以人民日用語寫的新文學,取代舊式的古典文學。其次,它是有意識地反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許多理念與制度的運動,也是有意識地將男女個人,從傳統(tǒng)勢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運動。它是理性對抗傳統(tǒng)、自由對抗權威,以及頌揚生命和人類價值以對抗其壓抑的一種運動。
陳獨秀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敬告青年》中,要中國的年輕人像真正的“人”那樣站立起來,要有自己的人格,不做別人的奴隸。1917年魯迅發(fā)表《摩羅詩力說》,即以“立人”為主題,要中國人一個個站起來。
“五四”知識分子追求的是普世價值的人的自由、尊嚴與解放。他們與中國歷史的緊張關系,構成所謂反傳統(tǒng)的面目,全盤西化是他們內心的沖動。魯迅的“不看中國書”,錢玄同的“廢棄漢字”等主張,是最極端的西化主張;他們與中國社會生活中的人群的緊張關系,帶來的是所謂“國民性”的批判,魯迅的《狂人日記》把中國傳統(tǒng)、中國社會描繪成“文化吃人”、“集體吃人”,以狂人的眼睛看一群“正?!钡闹袊顺匀?,它的震撼來源于“瘋狂”是“正?!钡?。作為那個時代的精神焦慮的標志,《狂人日記》表達的“我”與“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于所謂“國民性”的批判到我們今天這個“大國崛起”的年代已入式微,我想它可能醞釀著更大的文化危機。
“我”是如何變成國家的“我們”的?追求普世價值的世界主義是如何變成國家主義的?文藝復興是如何變成新啟蒙運動的?余英時說:1936年,劉少奇任中共北方局負責人,陳伯達被任命為北方局宣傳部的負責人,陳伯達想借“啟蒙運動”之名,來運用“五四”遺產,完成黨交給他的任務。這顯然是個“陰謀論”的說法,1934年的“一二·九”也確實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救亡學運”,盡管它打著“新啟蒙運動”的旗號。但是,這只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宿命,而并非是陳伯達改變了歷史。
林毓生在他的《中國傳統(tǒng)意識的危機》中提出了和李澤厚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稿》一樣的觀點,他們認為,正是中國此起彼伏的“救亡運動”壓倒了真正意義上的“啟蒙運動”。從1919年的“五四”到1934年的“一二·九”,短短15年,“啟蒙運動”已經變成“救亡運動”,而歐洲的“啟蒙運動”,從17世紀到18世紀,延續(xù)整整兩個世紀,更別提孟德斯鳩、伏爾泰這些重量級的思想家,還有亞當·斯密早已有的《國富論》,他們所達到的深度與精度,陳獨秀與胡適難以望其項背。還沒到1934年,胡適就開始忙著“整理國故”了。
所謂“救國”改變了“救人”?!叭恕保€是“病人”,直到今天!
“五四”的遺憾是,它本來是新人格的運動,卻變成愛國的民粹運動,這不是推動這場運動的知識分子的初衷,席卷全球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導致這種轉向的重要原因。嚴復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介紹達爾文的社會進化論,一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成為近代知識分子信奉的信條,魯迅、毛澤東都是“嚴復迷”,毛澤東更由進化論的理念出發(fā),得出“落后就要挨打”的說法。社會達爾文主義與中國古代的“霸道”思想極為吻合,很快成為改造“啟蒙”思想的催化劑?!叭跞鈴娛场?的叢林原則,盡管它和“平等”、“自由”的“啟蒙精神”有背,還是成為世界實際運行規(guī)則。這個帶有鐵血精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以進行曲式的節(jié)奏,將種族、國家高高捧起,將個人、平等重重踩下,“我們”取代了“我”,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啟蒙運動”成為迄今尚未完成的遺憾。
在今天愛國主義已然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情況下,人們同時又在期盼著“公民社會”的到來,國家的“我們”和公民的“我”的聲音相互覆蓋,“啟蒙運動”的遺產與遺憾也許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空間。我們的社會何時能夠出現(xiàn)真正能理性、平等、獨立的新人呢?而面對盲目的民族主義的年輕一代,我的困惑是:他們的獨立思考在哪里?他們的批判精神在哪里?
多年前,我還是個在讀的研究生,“五四”前夕寫了篇短文《我看新啟蒙》,——為“五四”高舉起的圣火最終成為美麗的泡影,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建立一種全新的人格——“說白了,一步登天的‘民主、‘法制、‘自由,為什么離我們那樣遙遠,像彌撒的福音?就是因為我們以集體的圖騰取代個體覺醒,以神性的責任感取代人性的自覺。個體、人性是形成新人格的最內在的力量??梢划斘覀儭畣⒚?,我們就會忘記西方的‘啟蒙之前有個‘文藝復興,還有一個真正張揚個體力量、人性情欲并使之成為造就新人格的先鋒”。
也許,關心這些所謂“大問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五四”的“啟蒙”注定永遠是“半熟”的,如果這樣,倒也符合本國文明的一般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