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鑫
“書是有重量的物件,文字是有靈魂的載體,思想是有鋒芒的利器,讀書人是有擔當?shù)募沽??!?/p>
說的大概是“最后的儒家”梁漱溟先生,盡管遙遠,但我一直記著。
—題記
每當我在昏黃的黎明或寂寥的夜晚捧起一本書,我真正在意的卻不是它可能包容的世界,而是它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的感覺,重量大概就是不忍心放下的感覺。安妮寶貝說她喜歡承受著這重量的感覺。
為了體驗這重量,讀書的終極目的也不過“擔當”二字。擔當,顧名思義,即用書中無盡的知識力量,去收獲、承載生活之重。小到一家糊口、一生充實,大至報國利民、造福人類。然而此般讀書,未免太過熱血沸騰,感情壯烈了。從諸葛孔明到袁崇煥,從曾國藩到周總理,無不用盡一生心,任浩繁書卷與國家興亡一并壓上他們倔強的脊梁。更有韋編三絕猶厄陳蔡的孔子,正氣浩然的孟軻,乃至竹林七賢、徐文長、王國維。他們或讀書破萬卷,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感生不逢時,一身傲骨,一世尊嚴,付諸小小書冊,以曉后世。
然而,不管是否已經(jīng)或即將名垂青史,無論算不算得上真正的讀書人,我們真正需要擔當?shù)?,還應是書本身的重量。它可以是終生受用的哲理,一次難忘的震撼或感動,如尼采、薩特的文字;可以是一些偶遇的知識,幾許悲傷或釋懷,霍金如此,海明威亦如此;甚至可以是讀書時簡單或復雜的心境,風干的淚,一笑而逝的快樂,而這樣的書太多太多。
金圣嘆讀書一生,才子書之羅列已登大觀,然其最恨之人,莫過讀書之后,只記得若干事跡,而別無他悟者。吾等讀書,雖不必為中華民族之崛起,卻也不可如金先生所恨那般可憎。一杯淡淡的清茶,尚可品出無盡的滋味,看似輕靈的文字,往往更具厚重的分量。如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朽》中對于愛情超越肉體的不可替代的描繪,借助田園式的牧歌場景鋪成靈與肉、性與愛不可調(diào)和的兩重性。此時的人是矛盾的,正如他本來就應該的樣子—靈魂的不朽不僅僅建立于人的追求與愛情,更在于其注定唯一的不可辯駁的牧歌意識,來自小說家輕靈筆下的沉重。我喜歡這種明媚而有質(zhì)感的小說,同樣也迷戀著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詩化哲學》中富有哲學氣質(zhì)和擔當脊梁的論述:“人用神性來度量自身,使自己超越大地和蒼天之間的維向,進入本質(zhì)的詩意棲居的面貌?!彼鼈冏屛译[約感知神學、哲學、美學的一種潛在的共鳴,遙不可及又充盈理性的魅惑,宛如一條美妙而深邃的河流。我愉快地無盡地汲取,思的鋒芒之下,一份敢于擔當之哲,幾許難以釋懷之重……盡管未曾經(jīng)歷很多東西,我仍喜歡這種有分量的文字,喜歡將它們捧在手中,縈繞腦海。這大概只能是體驗,還算不上擔當罷。
可是,真正能擔當此重的閱讀,又談何容易?特別是經(jīng)典的作品,往往超越我們閱歷所及,只能憑想象再現(xiàn)書中諸如蘇俄的紅色鐵騎,耶路撒冷的政治荒漠,西歐系于自由的愛情,拉美魔幻的傳說,日本早逝的櫻花等等場景,深思苦慮而不得,大有高樓之上望盡天涯路的苦悶。王國維所述之第一境也許大類如此。我也許只多于其間徘徊,就像背著行囊的旅行,總想裝下更多的重量,感受靈魂負重是質(zhì)感的滿足。但這還遠遠不夠,只有真正能夠感受書中鋒芒的思想,雋永的表達與呈現(xiàn),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感受其于文字間隱含的難以逾越的矛盾,才可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境。至于第三境界,卻不是所有書都具有,不僅需要書本身值得擔當?shù)闹亓?,更要蘊含超越作者創(chuàng)作本身的靈魂。恩師曾說過,古今中外,達到此境界,如海德格爾所述“天地人神”之經(jīng)典,大致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歌德的《浮士德》,曹雪芹的《紅樓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以及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遺憾的是,中國多少有脊梁的讀書人,卻生不逢時,來不及體略到他們的重量,只留下我們這些孩子,在懵懂的快樂中感受他們所意欲擔當?shù)耐础?/p>
由于年歲尚稚,見識疏淺,許多原本沉重的書籍我也只是淺閱而已。但我卻可以想象到,古今多少讀書人對書本身超越其文化承載能力的信念。不管是或即將成為的經(jīng)典,不管是在何境界中苦苦承重的旅途,這篤信使人們用書傳遞、汲取著讓生命敢于擔當?shù)募で榕c勇氣。
梁漱溟先生走了,留下遼遠的空洞,以及人們感嘆的讀書人脊梁的哀默。然而,我想一切并沒有結(jié)束,我們還有莫言、殘雪在用靈魂挽留,還有劉小楓在嘗試著拯救并擔當些什么,還有安妮寶貝、畢飛宇在呼喚著我們體驗承受重量然后不忍放下的感覺……我熱愛著那些書與書的主人,篤信文字之于靈魂的流露。也許歲月的流淌并不是什么哀默的結(jié)局,唯一雋永并不斷豐益的不過是等待被裝上行囊的重量。
我們總應該擔當些什么,哪怕僅僅是書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