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未人

彝族是一個歷史上英雄輩出的民族。我曾經被一幅彝族古代繪畫《戰(zhàn)神像》所震撼——戰(zhàn)神格賽在戰(zhàn)場上被敵人砍去頭顱，削掉雙臂，但精神永恒，被砍削之處不是流血，而是長出殺敵的利刃，繼續(xù)血戰(zhàn)廝殺。這是彝人壯烈的英雄主義形象、直觀的體現(xiàn)。而在繪畫手法上，它抽象簡潔、線條流暢，沒有任何血腥的畫面。舞蹈與音樂、詩歌、美術等各種藝術形式是息息相通的。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舞蹈更加直觀、凝練、多義、深邃，舞蹈的傳承也更加大眾化。彝族舞蹈《鈴鐺舞》就是典型的一例。

《鈴鐺舞》彝語稱《懇合貝》，民間亦稱“跳腳舞”、“抄子舞”、“搓蛆打老鴰”等。多種名稱本身，就體現(xiàn)了豐富到極致的文化內涵。舞蹈表現(xiàn)了彝人艱難的遷徙、勇猛的戰(zhàn)斗、壯烈的犧牲、對祖先的虔誠祭祀等一系列壯懷激烈的歷程。在彝族舞蹈中，《懇合貝》不論在文化底蘊的厚重方面，在動作的大起大落、瀟灑豪邁上，在地域流傳的廣度上，都屬彝族文化的精髓。

《懇合貝》原先是一種表現(xiàn)征戰(zhàn)的舞蹈。往前可以追溯到公元前８世紀彝族先祖分封六侯的時代。一說烏蒙山區(qū)盛產良駒，在國王舉辦的祭祖場合也要展示祖先飛騎征戰(zhàn)的風采。而舞蹈中所用的鈴鐺，就是戰(zhàn)馬所配。一說鈴鐺在彝族的傳說中是溝通天地陰陽兩界的神圣祭器。通過舞蹈的鈴聲，能夠驚動先祖，移送死者的靈魂上天。但諸多說法都體現(xiàn)在時而激越時而沉穩(wěn)的鈴鐺聲能指揮舞蹈的節(jié)奏上，故稱為“鈴鐺舞”。這種軍事氛圍濃烈的舞蹈演變?yōu)榧漓胱嫦取⒏鎰e死者的舞蹈，也是對戰(zhàn)場上犧牲者靈魂的撫慰。

關于《懇合貝》的傳說有數(shù)種。在《中國民間歌謠諺語集成?貴州六盤水市?水城縣卷》中搜集了一個《搓蛆打老鴰》的傳說：“古代彝族有位祖先，為維護本民族利益而被敵方殺害。族人騎馬四處尋找遺體，發(fā)現(xiàn)其卡在懸崖峭壁的半腰上，已經有蛆蟲烏鴉啄食。人們沉痛萬分，搖鈴吼叫踩蛆蟲趕老鴰，為此而興懇合貝。”這個傳說在烏蒙山區(qū)的彝人中流傳甚廣。

后來，《懇合貝》成為一種喪葬舞蹈。在死者安葬前的某一個日子，多為第二天，就要唱懇合歌哭喪。親友們就跳起了懇合貝。舞者都是男性，只要是雙數(shù)，都可以組合起來跳。因為舞蹈中有許多雙人配合起來跳的、被稱為“土跟斗”的動作。這種雙人配合的男性舞蹈與其他舞蹈中男女組合的雙人舞大相徑庭，它大體上是一種獨特的、沒有主動與被動的、二人比較對稱的動作。喪儀上，4至8人一組，可以有若干組人跳。在舞蹈的同時，喪儀上有懇合歌，有嗩吶吹奏，但這些似乎與舞蹈的節(jié)奏無關，舞者是用自己手中的鈴鐺來十分默契地掌握節(jié)奏。這是一種極能“抗干擾”的技巧。

一位彝族老畢摩告訴我：“《懇合貝》是喪祭場合跳的。跳《懇合貝》是為了紀念老祖先。老祖先來到這塊地方不容易呵，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彼呎f便比劃動作，“這‘箐雞鉆竹林要鉆得靈巧，就像當年老祖宗開荒種土的時候一樣，鉆不好，衣裳都成筋筋綹綹了。這‘青蛙跳石，就是老祖先找跳蹬過河，要跳得輕巧。還有‘蜘蛛牽網牽起大網網壞人都跑不脫……”在老畢摩口中，鈴鐺舞蹈的幾十個動作都有自身的含義，他都能一一說出門道來；有的我不怎么聽得懂，但通過他一招一式的比劃，舞蹈獨特的神韻就全出來了。

2005年，貴州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選送的赫章縣《彝族鈴鐺舞》，在第七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評選中獲得中國民間文藝的最高獎項“山花獎”優(yōu)秀作品獎。2006年彝族火把節(jié)前夕，我在水城彝族鄉(xiāng)觀看了鈴鐺舞舞臺版的排練演出。經過2000多年的傳承、衍變，現(xiàn)在的鈴鐺舞，已是男女合跳，服裝道具都可謂精美。如今在舞臺上跳鈴鐺舞、獲獎領獎、歡天喜地的年輕人，對《懇合貝》的傳統(tǒng)含義已經知之甚微了。當時我有一段與表演者的對話：“這鈴鐺舞你們一般是什么時候跳？”“火把節(jié)演出，還有一些節(jié)日的演出。”“為什么要用鈴鐺？”“好聽，節(jié)奏感強。”“會唱懇合歌嗎？”“老班子會，我們會哼哼，記不到詞了……”這是21世紀鈴鐺舞傳承的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