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七月的一天,我坐在青海湖北岸的大通山上,看云來云往。這是一個清朗明凈的午后,舒卷在高海拔的云團,在藍天的背景上,仿佛盛開的花朵,是牡丹抑或芍藥?;ò陮盈B、繁復,包裹朗朗清氣。云在天上,一如魚在水中。無端想起王昌齡的詩:“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毕胫娎锏脑剖橇硪环N云,現(xiàn)在不曾見到。也許在冬季,它們出現(xiàn),潑墨一般,向西,皴染河西走廊,如同滾滾雷聲,直到那個隕落了的古樓蘭。詩里的青海湖卻依然在眼前。懸起的高地,豐富,蔚藍,沒有邊際。湖上是島,島上是鳥,鷹的翅膀盛滿陽光。湖中銀鱗閃爍,湖畔水草碧綠。牛羊的影子如同帳篷般寧靜。天地的呼吸強壯盛大。再無聲息。七月的夏季風送來幽涼;送來似有還無的草的芬芳;送來牧人簡短的說唱。而在云影流淌的天上,盛開另一面碧波蕩漾的湖光。湖在天上地下,彼此相望。
環(huán)顧,明凈的、再無龐雜班駁的時空交錯。如同澄澈的精神個體,自由奔放。妄念消失,無掛無礙。自然的面孔寧靜安詳。坐著的人是塵上的一星花草,連同吃草的牛羊。
只是,在閉上眼睛的瞬間,人仿佛依舊坐在古人的詩里。彤云密布,雪山連綿,將士征戰(zhàn),黃沙彌漫,白骨遍野,衰草卷著哀嘆。
仿佛蒼涼沉郁的調子從沒有變換,仿佛冬天從沒跨過,仿佛征戰(zhàn)依舊綿延,仿佛金甲依舊裹著黃沙,仿佛馬蹄還在雜沓。多年前的一首詩,豐盈成一種持久堅強的植物,葳蕤在湖的四周,再無枯萎的想法。
然而總想解釋詩歌的另一種可能,仿佛孩童手下繪出簡單純真的夢想。譬如云是大朵大朵的蓮花,潔白,次第開放,一如眼前。譬如雪山,便是在七月份也有白雪覆蓋一如華發(fā)滋生的雪山。譬如云朵遮住燦爛陽光,龐大云影移動在山腰暗了草色。譬如七月。譬如長風浩蕩。譬如湖水泛著遠古氣象。譬如湖畔油菜花鋪展金黃。
如此坐在詩歌的另一種可能里,是因為眼前展開著這種可能。想象這種可能其實在很久以前便已經(jīng)存在。如同在衰敗的季節(jié)想著季節(jié)曾經(jīng)的繁茂,也如同在人的盛年不肯回憶前塵舊事。
不肯承認。
而實際上,一句詩釀造了一個文化時空,一種思維習慣,一種記錄在紙上的地理概念。置身其中,想改變,又不忍改變。于是在不見長云黯淡的時間,依然仿佛呼吸著寂寥和蒼涼。走不出去的,永遠的青海長云暗淡著雪山。
這是湟水河畔一個名叫柳灣的村子。高大青楊織著綠色云煙,沙棗花兒星星點點,湟水湯湯。紅瓦磚墻的莊廓靜穆無聲。人們偶爾出沒,臉上是強烈紫外線灼出的傷斑。空氣干燥,風卻帶著遠處冰雪的清涼。波斯菊盛開,清秀優(yōu)雅。也有蜀葵,有大理菊,有庭院深處的丁香。它們的芬芳裹在太陽的光里,熱烈又寂靜。依舊是夏季的青藏高原,藍天飄蕩,白云悠閑,黃土路泛著耀眼白光。
沒有牛馬的足跡,也沒有鳥兒輕捷的翅膀,只有風在樹冠掃出沙沙的聲響。
想著在3000年以前,那個新石器時代晚期以及青銅時代的柳灣,也是這樣靜默的一個夏天,樹木在陽光下蔥郁茂盛,發(fā)散清芬,蜂蝶往來,翅膀帶著輕盈。河水流淌。所有的氏族成員在首領的分工下忙著自己的事情。他們的頭發(fā)一定濃密,四肢健壯,皮膚粗糙,他們的手背上一定有荊棘和動物牙齒的劃痕。他們的交流簡單純真,神情專注。他們親近黃土,尊崇臨盆的女人。這樣的一個午后,一定有一些工匠在明麗的光線下制作彩陶。他們選料,制坯,彩繪,然后燒制。他們技藝嫻熟,心里裝著萬物,裝著男女歡娛。他們把希望摶成模型,他們描繪,紋樣、圖案和符號是他們爽朗的表情。
很多年以后的陽光依舊耀眼,在柳灣,我面對一具人像彩陶壺長久沉默。一個身著紫紅色衣服的女子坐在時光深處沉默不語,她的鼻梁高直,耳垂豐盈,她的手寬大厚實,雙腿粗短,她的眉骨清秀,眼睛正瞇成一條細縫。她的乳房,她的肚臍,她的生殖器裸露在外,帶著夸張又童真的手法。她的周身繪著黑色的圓圈紋和蛙紋。她坐在斑斕中開口呼叫,她的肚腹高高隆起,那里一定有她的孩兒在踢著小腿小腳。
她的陣痛傳過來,一陣緊似一陣,攥著時間,逼迫人心,我感到自己腹部在強烈痙攣。
但是死亡,死亡隨后來到。
1700多座墓葬,長方形墓坑,疊在一起的尸骨,墓室口用來封門的木棍木板,木棺,殘損的陶器和裝飾品,消失了的呼吸,黯淡了的聲音。最早的墓葬和最晚的墓葬相隔1000多年。2000多具尸骨。柳灣這一個氏族公共墓地,記載了死亡的多少類型,又記錄了多少種悲痛。怎樣的喪葬儀式曾經(jīng)舉行,怎樣的權威曾被首領施展。站在柳灣的黃土上,再找不到確切的回答。柳灣先民早已遠遠地走過。
他們帶走氣息,帶走溫潤。文明埋在地下,無聲無息。他們一定不是現(xiàn)在柳灣人的先祖,但他們留下陶器和石制工具,留下謎一樣的符號、紋樣和圖案,留下海貝,以及白骨。
他們還留下茁壯的日子,以及從無改變的高原夜色。
2007年夏,我從西寧出發(fā),乘坐大巴前往貴德?!百F德的梨兒民和的瓜,名聲大,亮過了黃銅的嗩吶”。這是青?;▋豪锏馁F德。去貴德看梨花在春天是件愉快的事情。夏天,梨花是謝了,念想里的梨花卻依舊開著,這也是件愉快的事情。
終年與霧相伴的拉脊山,其實也是個頻繁出現(xiàn)在花兒里的地方。在海拔3816米的拉脊山上,我看見倒伏的青稞,白色野花和黃色油菜花夾雜各半的油菜田,還有正在抽穗的燕麥。看見牦牛像黑色的甲蟲爬在山腰,散落的羊群和散落的白色石頭點綴著連綿的山峰。山陰是茂密松林,向陽的地方青草碧綠漠漠鋪展。云雀的歌喉錦緞一般,雄鷹盤旋。山口有翻飛的五彩經(jīng)幡。靜謐,透著清涼。簡單植被,悠閑牛羊,以及無處不在的豁然,這是典型的青海夏季。
翻山過去,綠色陡然減少。山凌厲起來,是丹霞地貌。路旁的山峰高大陡峭,刀削斧劈一般,造型奇特,是山的城堡、山的森林、山的人群。山體赭紅,不著一星草木,風雨的痕跡深刻又新鮮如初。山下人家的莊廓墻泛著淡粉,陽光下看去,仿佛瓣瓣桃花飛落。
在山谷,看見黃河。
仿佛一塊冰雪融成的湖泊,又仿佛一塊溫潤的碧玉,獨自生煙。寬廣的、寧靜的、清澈的黃河,在此處柔美、悠閑。風的翅膀掠過來,再掠過去,卻總也掠不到黃河的微波上去。俯身下去,只見得河底枚枚卵石,紋路清晰。貼近耳朵,聽不到絲毫纖細的聲音。黃河仿佛是靜止的。
簡直不相信她就是黃河。那橫貫下去的咆哮、怒吼,那揮之不去的渾濁、粗放,竟會來自如此細膩溫婉的水面。
靠近黃河,蹲下來,伸手觸摸水面。手底滑過的清幽,一如眼眶里涌動的冰涼。是一瞬間的感動,并長久持續(xù)。黃河在這里成為真正的母親。她緩緩而過的身影,一如母親撫摸兒女的手掌。
“天下黃河貴德清”。這是錢其琛副總理當年視察貴德時的題詞。
站在黃河大橋上,眼前是青楊、蘆葦、釣者、小兒。仿佛錯步靠近多雨的南方湖岸,滿眼的柔媚隱隱浮動。
而環(huán)顧四周,山剛水柔,和風溫煦,瓜果飄香,人心沉靜。嚴寒、粗糙、沉滯、廣袤青海的另一面,我看見一方一如處子的大地,仿佛是靜臥在地圖上的那一只真正的兔子。
2001年11月14日,立冬剛剛過去,可可西里已是天寒地凍,呵氣成冰。這一天,青海沱沱河帳房保護站負責人木瑪扎西,正帶領巡山隊在西金烏蘭湖一帶開展反盜獵活動。盜獵分子的猖獗使藏羚羊的尸骨橫陳在大地上,本已荒寒的土地現(xiàn)在越加顯得凋敝。他們頂著風寒,艱難行走,追蹤盜獵分子的足跡。天空一如往日,凝著臉,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這一天,他們曾看見大群野牦牛和藏野驢四處狂奔,似乎大難臨頭,這使他們忐忑不安,隱約感覺到將有什么不測。17點26分,他們突然聽到一陣猛烈震耳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橫貫而來,大地瞬間抖動起來,遠處山峰如同旗幟飄搖,西金烏蘭湖涌起層層巨浪,浪頭高達2米左右,浪花拍向湖岸,濺起團團白霧。
地動山搖。昆侖山口西8.1級大地震就這樣突然發(fā)生。
其實在這之前,種種跡象早已隱約出現(xiàn)。109國道沿線的電線桿上,往日傍晚常常會蹲滿紅隼,它們在那里私語,梳理羽毛,但在地震前的幾天里,它們無影無蹤;野牦牛往年初冬分布在保護區(qū)的數(shù)量不超過400頭,但在地震前的一星期里,庫賽湖以南、五道梁西北地區(qū)野牦牛大量密集,以至于形成上千頭的牦牛群,巍巍可觀;昔日溫順乖巧的藏原羚也一反常態(tài),瘋狂地四處亂竄。有人曾經(jīng)在五道梁看見成群結隊的藏羚、藏野驢和藏原羚爭先恐后地沿青藏公路向東遷徙,情狀驚恐煩躁,毫無秩序。
這一年,青藏鐵路剛剛開始修建。地震發(fā)生時,工人們正冒著嚴寒鋪鐵軌。大地劇烈的顫動將工人們顛起來,拋出去,如同拋小小的彈丸。而剛剛鋪好的鐵軌平移出幾米開外,職工的帳篷被撕成碎片。
天崩地裂的瞬間,萬物的秩序散失殆盡。只有慌亂。
等慌亂停息,大地已經(jīng)變了模樣。
這是建國50年來最強烈的一次地震。
震后有人說,地震來時,人仿佛騎在瘋牛背上,冰凍的大地篩糠一般抖動不已。地面瞬間張開口子,不斷撕裂、拉長、變深。來不及逃跑的動物連同山石猶如食物,被大地之口吞沒。仿佛噩夢,5分鐘后,大地的容貌徹底改變。
如今,一切似乎已經(jīng)過去,只是在人跡罕至的東昆侖山南緣的大地上留下了永遠的傷疤。長達430公里的地震形裂帶宛如一條猙獰的刀痕,記錄著大地曾經(jīng)的暴虐和瘋狂,再無法平復。一個黃昏,暮云飛渡,山口的風肆虐狂放,掠起人的衣衫如同經(jīng)幡飄動。血色殘陽里再難見悠然的羚羊。鳥兒的身形也沒有蹤影。站在昆侖山口西8.1級地震紀念碑前,想象這里曾經(jīng)的情形。天翻地覆前的寂靜仿佛只是一場模糊的夢。醒后已是億萬斯年。只有小山似的花崗巖紀念碑矗立在荒原上,它凝固的表情告訴我們,青藏高原正在搖籃里酣睡,你們畫不出他以后的行為軌跡。
年輕的高原仿佛電影里的硬漢,給人以假象,它表面滄桑、荒涼,內(nèi)里卻血脈膨脹、熱情涌動。
這是一個故事。故事總是虛妄,卻帶著真實的情感。說是一個老獵人背著杈子槍在路上,老遠看見一只肥壯的藏羚羊。四目相對的瞬間,藏羚羊突然朝著老獵人跪下來,眼眶里流出晶瑩的淚水。老獵人早已看慣了死亡,一槍射過去,藏羚羊倒下。藏羚羊倒下時依舊保持著跪姿,凝滯的眼睛里布滿哀求。疑惑的老獵人剖開藏羚羊的腹腔,發(fā)現(xiàn)藏羚羊的子宮里靜靜臥著一只死去的小藏羚羊。
應該說這只小藏羚羊是幸運的,它的幸運是它能夠完整地蜷伏在母親的子宮里死去,它尚未看見人類的殘酷。而更多的藏羚羊,死后連具完整的尸骨都沒有。
帶著精靈的身材,雄性藏羚羊頭上架著豎琴,音符一般奔跑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帶,這優(yōu)美的藏羚羊,閃電般劃過高原的藏羚羊,溫順又時時驚怯的藏羚羊,數(shù)量只有5萬多只的藏羚羊,它們的命運仿佛就是成為盜獵分子槍下的財寶。
一條收集來的數(shù)據(jù)。在中國境外,1公斤藏羚羊生絨價格可達1000~2000美元,一條用300~400克藏羚羊絨織成的沙圖什圍巾價格高達5000~30000美元。而一條可穿過指環(huán)的沙圖什圍巾包一只鴿子蛋,據(jù)說能孵出小鴿子來。
是什么樣的謊言讓那些貴婦們安然享受藏羚羊細致柔軟的絨毛?說,藏羚羊在灌木叢里跑過,身上的絨毛脫下來,掛在樹枝上,人們收集加工而成。
哄小孩兒一樣的謊言。
這是真實的場景,依舊發(fā)生在無人的可可西里。正在繁殖期的藏羚羊成群結隊地遷徙,雄性藏羚羊要護送雌性藏羚羊到更高寒的深山峽谷去生下它們的孩兒。途中遇到盜獵分子的掃射,甚至來不及哀鳴,一千多只藏羚羊在片刻間失去生命。它們的幼兒在它們的子宮里蠕動,它們的皮毛卻已經(jīng)剝下來。
尸橫遍野的慘狀。無辜的藏羚羊和更加無辜的幼兒。它們的血流出來,滲透草叢,染紅湖泊。
保護它們的志愿者在艱苦奮戰(zhàn),盜獵團伙卻烏鴉一般趕過來,撲進去。藏羚羊有著在高海拔植被稀疏地區(qū)生活的堅強品質,卻始終逃脫不了人類的圍追堵截。這個苦難的物種,或者已經(jīng)失去了與人類共生存的信心,所以,它們在繁殖的時候要到更高寒的地方去,那里,它們的孩兒或許能得到片刻安寧。
我看到一張照片。一名志愿者蹲下來,他的眼睛里漾滿幸福的淚水,一只小藏羚羊仰起臉來,他們相互凝視,他們的鼻頭輕輕相觸。仿佛在呢喃,在撒嬌,在傾訴。小小的藏羚羊,它冰涼的鼻頭,它尚未破壞的信任,它對家園的熱愛,它的純真透明。一遍遍看過去,手指反復觸摸的,是小藏羚羊滿含期盼的眼睛。
一個從青海玉樹牧區(qū)出來的孩子見到路邊的青楊,吃驚地嘆道:怎么這么大的草??!有一天,我把這個故事講給網(wǎng)絡里一位南方的朋友聽。我講故事的時候,內(nèi)里已有著隱隱的痛。但是朋友并不理解這個故事里的傷悲,他說:孩子的想象力真豐富。我不責怪朋友的曲解,因為他并不了解一個沒有樹木的地方,而且是一個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區(qū)。
這是個孕育了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廣漠之地,是個面積26萬多平方公里,卻只居住著25萬人的土地。這里是高山冰川,湖泊沼澤;是戈壁荒漠,是狂風大雪。這里的花無法用姹紫嫣紅形容,這里的鳥無法用百鳥朝鳳描述。植被以及人煙的稀缺,仿佛頭頂上那一層薄薄的氧氣。
在一個名叫新寨的村里,我站立,并長久沉默。
屹立(沒有一個更確切的詞來形容)在我面前的,是被譽為“世界第一石刻圖書館”的瑪尼石堆,我甚至不想說它僅僅是一個石堆,它是瑪尼石砌起來的城堡。石墻巍峨,寂靜的石門洞開,曠野的風攜著冰雪的清涼來去自如。神塔高聳,經(jīng)幡彩布兀自拍打,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偶爾走來的人,捧著瑪尼石,前傾上身(那永遠是一種虔誠的姿態(tài)),繞著瑪尼堆轉經(jīng),或者走進石門去,拿出青稞和柏枝,煨桑祭祀。青稞酒、糌粑、酥油和柏枝的味道混合起來,是一種奇異的芬芳,繚繞,并長久持續(xù)。
我看著他們把小小的瑪尼石填到龐大的石堆間隙里去,看他們在瑪尼堆前誦讀經(jīng)文,他們的虔誠使他們神思專一。我知道他們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來,他們有時會從遠處將瑪尼石馱運過來??讨终嫜缘默斈崾?,刻著佛像的瑪尼石,色彩斑斕的瑪尼石,一層一層壘積,一圈一圈擴大,直達25億顆之多。
站著,仿佛聽到這25億顆石頭在竊竊私語。這些形狀各異附著靈魂的石頭,這些承載情感和希望的石頭,佇立此處,凝然不動,這分明是六道輪回里蕓蕓眾生的呼喚。
我同時聽到滄桑老者的祈福之聲。萬物有靈,雪山、湖泊、牦牛、雄鷹,即便是一塊小小的石頭,也有著高貴的靈魂。他們守護萬物,救贖眾生。他們值得歌頌,值得崇拜。而自身的力量又是怎樣的氣勢磅礴。600年的歲月,數(shù)億人的搬運和雕刻。沒有君王的命令,只憑著一顆虔誠的心。這是青藏高原之上的另一高度,擎起它的,是一個崇尚精神的民族。
2007年10月上旬,一場三十年未見的大雪突然從天空撲下來,一夜之間,天地容顏驟變。厚重的積雪壓在茂盛的樹冠上,仿佛殘暴的大手,蠻橫地撕裂樹木的枝丫,露出樹枝嫩白的筋骨,仿佛夭折了的幼兒的肌膚。翻過日月山,青海的整個牧區(qū),來不及枯萎的草場,瞬間成為茫茫雪原。十月,正是牧民們準備豐收的季節(jié)。育了一夏的牛羊即將出欄,而輾轉高山牧場的牲畜將回歸冬季牧場。牧民們年復一年地遷徙,轉場,不辭辛勞,如同保護生命一般保護著的牧場,現(xiàn)在,早已不見。
夜以繼日,雪帶著韌勁,持續(xù)落下來。宿雪未曾消融,新雪又在上面層層累加。雪原洪水一般蔓延,潮水一般漲高。雪的氣勢,兇猛、凌厲,潛藏橫掃的刮毒心性。都來不及驚嘆,雪原又變成冰原。堅硬的覆蓋,如同天空彌漫的彤云。大地上再難見到草的蹤跡。這是種未曾料想的慌亂。牲畜找不到吃食,牧民曬干的牛糞被凍結。氣溫急轉直下,零下,嚴寒。
饑餓、凍傷。牛羊的目光日漸黯淡,瘦弱,然后死亡。死亡如同一場瘟疫。睜著的美麗眼睛,彎曲的膝蓋,努力朝著冰層啃嚙的牙齒,癟下去的肚腹,凍傷潰爛的蹄腕,斑駁脫落的皮毛。死去的牛羊,一一橫陳在雪原上,倒下的姿勢,帶著未曾明白的迷惘。
牧民的帳篷,散落,如同在大雪中飄零的孤舟。
在玉樹稱多縣的一個小村里,我看見蹲在雪地上翻揀牛糞的老人。凍傷的手紅腫潰爛,滲著血粒。寒風吹起碎雪,撲打在老人凌亂的發(fā)辮和紫紅的臉頰上。十幾厘米深的雪,淹沒著老人的腳和腿。刨開的雪堆在老人身邊,露著白牙。老人給我看收集在編織袋里的潮濕牛糞,說,只有這兩袋了。只有兩袋了,可嚴寒的冬天還沒有真正到來。取暖、做飯,牧民全靠這些牛糞。老人的臉上沒有慣常的寧靜。
我所知道的,離這里不遠的一所小學,在這個早上,我剛剛經(jīng)過。為了省牛糞,教室里只在早上生了一次火,牛糞很快在爐子里化成灰燼。漫長一整天,孩子們不得不縮著身子在寒冷中上課。每隔十幾分鐘,老師就讓孩子們到教室外面去曬太陽。可是,吝嗇的太陽只在中午時分放射它的光芒。腮腺炎、肺炎、支氣管炎,陰影碾過來,孩子們?nèi)贬t(yī)少藥。
路上,零散的牧民攔住過往車輛,希望有人能用低價買去他們手里的牛羊肉。他們不得不大量宰殺缺少食物的牛羊。這是他們對即將來到的死亡所做出的惟一反應。
詩詞里的雪,歌謠里的雪,在這里,仿佛一群野獸,猙獰、兇殘。
我聽廣播,知道牛羊出欄的補貼,一只羊20元,一頭牛100元。這是多好的政策。我也看見救災的糧食、衣物和煤。我還看見許多友善的眼睛凝望著這塊雪原??墒?,我依然無法忘記那個瑟縮在冰冷帳篷里的孩子,他的腿已經(jīng)嚴重凍傷,再也無法奔跑。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