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杰
背對黃昏,隱沒在霞光中的坡路一直通到那堵白色的墻邊。
如果我站立在墻邊,在日子重復(fù)著日子的單調(diào)聲中,龜裂的泥墻,以一種獨特的姿勢極其清晰地吸收著我影子的重量,我就會聽到,當午后的陽光使一切都安然入睡,那堵白色的墻便會像一名悠然而醒的老者,帶著洶涌的潮汐的聲音,一伸一縮,直挺挺地朝我走來,伴隨著海鳥跌落浪尖的呻吟,以及海潮迎面撲來的溫馨氣息,都在訴說著同一個古老的故事。
我驚奇地環(huán)顧四周,沒有大海和波濤的私語。這里是一座寧靜的村莊的古廟遺留下的惟一一截殘壁。在幽靜清冷的松樹林里,懷抱著所有夢想和希望。在一望無際的郁郁蔥蔥的綠色中,就連刺目的陽光的呼吸,都被松林的清香所占據(jù)。不過,刺目的陽光在激射著點點銀光,像一顆又一顆星星冉冉升起在沉沉的海面,煥發(fā)著一種激情,使我再也不忍用那雙粗糙的大手,去撫摸那圣潔的墻壁了。
??!你會相信嗎?這堵赤裸的墻壁,曾經(jīng)波動著一個闊大而無比壯觀的海洋嗎?
我靜靜地注目觀視——
微含著海藻氣息的冷風(fēng),滑動在微微顫動的空氣的表層,吹動著殘冬那忽冷忽熱的面龐。我知道,古松樹的青翠正含著一首苦澀的歌,由遠及近,漸弛漸緩,正隱約地向寒冬拉開戰(zhàn)斗的序幕。
擦鞋者
黃昏降臨了。
降臨了的黃昏,拖著蹣跚的腳步像秋風(fēng)中一片干枯的楓葉,隨手被人拋棄一樣。緩緩地、帶著濃重的背影,籠罩著每一個人對生活做無休止的戰(zhàn)斗后,令人陶醉的激情。一切開始變得生動起來,有夢的石頭開出燦爛的花朵。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言談和交往,都在黃昏的喘息中,不斷沉淪。
可這時,我卻在霞光穿透云層的血一般的蒼穹下,看到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擦鞋老人。他肯定已許久無所事事,正埋頭擦著自己的皮鞋。那雙皮鞋破爛不堪,就像那位老人臉上的皺紋一樣很難抹平、擦亮,變得年輕起來。他擦得是那么仔細,凝聚起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專心致志地擦著自己的皮鞋,就像在別無選擇地為他人服務(wù)一樣,從容、自信,一塊皮革接著一塊皮革。那雙皮鞋終于在那條幽靜的林蔭道下,散射著熠熠光輝,令人驚嘆!
我也應(yīng)該去擦一擦自己的皮鞋,我毫不猶豫地向那位老人走去。老人擦起了皮鞋,動作輕柔而有力。他彎曲著背,用除塵的毛刷狠勁地清除我皮鞋上每一處微塵。這使腳跟、腳背和趾尖,都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和愜意。然后,他用那雙干枯的大手,輕輕地、一點點地擠出指甲蓋大小的鞋油,認真地、仔仔細細地、完完全全地涂抹到鞋面上,一直到腳踝的部位;對每一點鞋油他都小心翼翼,絕不會在鞋面的同一個地方涂抹兩次。最后,他甚至將皮鞋舉到眼前,就像欣賞一件完工的成熟的藝術(shù)品一樣。隨后,他非常有力而穩(wěn)健地為我把鞋帶打了一個結(jié),用近乎莊嚴的動作緊了緊。當他駕馭著那兩把鞋刷交替在鞋面上游走的時候,他的動作變成了一幅肖像,那件被鞋油弄黑的襯衣,也變得格外醒目。鞋刷的擦拭聲,像一種絕美的、華麗的、令人激動的天籟之音,穿透秋風(fēng)瑟瑟的黃昏,響徹大地。
而此時,林蔭道旁那些嘈雜、嬉鬧、歡樂的人群,卻伴隨著老人微顫的肩頭,在輕輕地奏鳴著,如醉如癡地享受著一切;在我面前是老人晃來晃去,只剩下一圈白發(fā)的圓圓腦袋和積滿灰塵的頭發(fā)。每當我應(yīng)該換腳的時候,老人便用一把好像是特意準備的小刷子有力而快捷地敲打著他的鞋箱。皮鞋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亮過,但他是以極小的動作幅度,很大地抖擻干凈,然后滑過鞋的貼皮——只是在這里——他才長出一口氣。于是,從皮面上,從皮革最狹窄的,第一次顯露出來的條紋和裂痕中,便發(fā)出最后一道額外的閃光。此時,那位老人已完成了他的作品,并短促地敲擊示意。
我像一個逃犯似的扔下錢,急促地逃離那條血色的林蔭道。我不知道我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去看待那位老人,但我知道,命運之手已在那位老人的身上再次顯示,毫無辦法。從那時起,那雙锃亮的皮鞋再也沒有在我腳上穿過。
暮色中的朋友
走在秋天最后的一個日子里,我看到一個人的背影遠去。在暮色逐漸濃重的時候,他緩慢地像落葉一般地消逝在蒼茫中。
秋風(fēng)就那樣隨意地刮了起來。
我轉(zhuǎn)過身來,回到那條通往郊區(qū)的道路。這是一條連接我和這個城市的惟一紐帶,就在這條通往郊區(qū)的道路上,有我深戀的故鄉(xiāng)。多年來,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出來散步,這種獨自享受的娛樂,已經(jīng)隨著歲月的流逝漸變得模糊,想甩也甩不脫。從城市到郊區(qū),不僅僅是空間的變化,更重要的是,有一份恬淡和鄉(xiāng)思的心情。每當我踏上那條熟悉而陌生的鄉(xiāng)村道路,我總有經(jīng)歷滄桑和幸福的感覺。
就在三天前,就在這條鄉(xiāng)村道路旁的小酒館里,我遇到了一位多年不見的舊友。我們熱情地握手,彼此拍著肩膀坐了下來,隨后斟滿了酒,一飲而進。我沒預(yù)料在這種與世不入,而近乎做作的地方會遇見他。聽朋友們說,他如今已然騰達。正是在這個破舊的小酒館里,我們談起了分別后各自的生活。想不到當年彼此間的親密,看來已被過去的時間所切斷,留下的惟有空洞的記憶。在酒館昏黃如燭的燈光下,他給我留下他的住址,說有空去喝酒。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忽然想到了那位年輕的朋友。在一個暮色籠罩的黃昏,我騎上自行車,通過打聽到達了他的住所。這是一片還沒有改造的老城區(qū),破敗的房屋,橫七豎八地胡亂停放的自行車,污穢的馬路上,永遠散發(fā)著黯然之光。樹很少,成片成片的房子擠在一起,擠成一條窄窄的小馬路。我輕輕地敲了門,朋友走了出來。在房檐濃重的陰影下,他的目光顯得迷離。就在那時風(fēng)刮了起來。我推開門時,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房間里,除了幾個高大的書架和一張單人床,還有孤獨的寫字臺外,大概只有那把老式藤椅了。這把老式藤椅是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送給他的;更早以前,朋友也許只有一個人坐在屋中,邊讀書邊朗誦著葉賽寧的詩?,F(xiàn)在它就安穩(wěn)地平躺在那里。朋友向我提起這把椅子,那已是墜入遺忘之谷的往事了。我們喝著酒,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酒畢,從朋友低矮的屋檐下走到鋪滿石板的小馬路時,朋友的臉因過量的酒而顯得蒼白,一縷額發(fā)垂下來擋在眉前。朋友至今仍孑然一身,除了和書籍相伴之外,生活已經(jīng)過早地在他的額際刻下一條條烙印。我握著他的手,擁著他的肩,狠勁地拍著他的后背。此時,夜幕已降臨,沒有路燈的小巷中月光尤為清冷。我踱出小巷轉(zhuǎn)過頭去,看到朋友依然倚在門口,臉上依稀還是對飲時那種恍惚不經(jīng)的笑,我的心一陣痛楚,勉強朝他揮了揮手。
在我騎車離開老城區(qū)后,一陣難以抑制的暈眩使我停了下來。我握著冰涼的自行車把站在老城區(qū)的巷口。這時,我又看到了月光下的老城區(qū),泛著難言的凄清之色。大概已是午夜時分,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背影顯得格外沉重。這種感覺讓我吃驚。無疑我想到了許多,并且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見過,但我已無法回憶。
回到宿舍,我沒有開燈就睡下了。
沒有開燈的夜晚,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走進我的記憶,在我烈酒翻騰的腦海中,這種不真實感一次又一次浮上我的心頭,讓我心悸,讓我悲哀。我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見,惟有朋友的臉在夢中反復(fù)升起又降落,猶如一個鏡頭的反復(fù)推進或拉開。刺鼻的白酒味夾雜著朋友失意的笑聲,讓我從夢中一次次驚醒。朋友們對我說起他已騰達,只不過是一個謠傳而已。這個玩笑的惡劣程度,并不亞于朋友喝酒時那種孤單的姿勢。
那么,誰開的這個玩笑呢?朋友們都不是惡意的人,我想不通。此后的幾個月中,我在夢中反復(fù)看到朋友蒼白的臉,猝然閃現(xiàn)又逐漸遠去的情景。日常生活總是充滿了無謂的繁瑣細屑,我思忖著再一次去老城區(qū),再一次看看我年輕的朋友,最好帶上一瓶酒對斟,可我喟然而止。往事并不能幫人找回自己,相反它讓人再次失去自己。
在我獨自一人走向鄉(xiāng)村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背影,在蒼茫的暮色中,時隱時現(xiàn)在老城區(qū)的瓦房之中。暮色將他的輪廓逐漸消解在周圍的事物之中。朋友的身影也越行越遠,直至隱沒在灰白的石板路和暮色里。就在秋夜的燭光里,我和一位來自草原的不善言談的朋友,談起了許多往事,流露出少有的深情與傷感。那天送別朋友之后,我看著那對蠟燭,一時感到無比的奇妙,就是那顆躍動的火苗,竟然改變了我們倆整整一個夜晚。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