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輝
摘要:張愛玲是40年代淪陷區(qū)的天才女作家,本文將從小說的人物心理刻畫及女性的“原罪意識”兩個方面入手,談談對張愛玲作品敘事內容的某些看法。
關鍵詞:心理刻畫;女性;壓抑; “原罪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4—0111—02
張愛玲是不幸的,“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1]她落后于那個屬于政治的時代;張愛玲又是極其幸運的,她的作品跨越時間和空間,散發(fā)出獨特而耀眼的光芒。張愛玲是說不盡的,不管是其傳奇的經歷還是傳世的精品都給了讀者太多的驚嘆,她用筆描繪了滬港現實生活中一幅幅凡庸、沉滯和丑陋的世俗畫面,“她選擇那些我們在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極普通的男男女女,用極冷靜的筆調去寫這些人往往司空見慣了不能一動人們惻隱之心的生活故事,來展現這些人在社會生活激流中的無助、無望和無奈”,誠如她自己所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p>
總的來說,張愛玲還是一個顧念傳統的作家,但其小說的敘事手法、化俗為雅的方式以及繁復新穎的意象,為都市小說的現代化提供了有意的借鑒。本文將從小說的人物心理刻畫及女性的“原罪意識”兩個方面入手,談談對張愛玲作品的某些看法。
一、人物心理刻畫:壓抑下掙扎的痛苦心靈
費洛伊德把研究視角從外宇宙轉向內宇宙,發(fā)現了比外部世界更為廣闊、更為纖細的心靈場。一個人可以以百般的勇氣忍受肉體的痛苦,卻很難經受住心靈的磨難,這種折磨是一種靈魂的煎熬,讓人生而無味。張愛玲的作品便以其擅長的心理刻畫,將一系列在社會的、家庭的、文化的、生理的、心里的諸般枷鎖的桎梏下壓抑著的痛苦心靈掙扎展露無遺,甚至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茉莉香片》是收入《傳奇》中的一部作品。作品的主人公聶傳慶表面上是一個畏葸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后母的挑撥、父親的刻毒、陰冷無愛的家庭把他“作踐的不像人”,他性格內向孤僻,沒有朋友,對生活在冰箱世界中的他來說,劉媽和言丹朱所表現出來的些許善意只能讓他業(yè)已麻木的靈魂感受到更為刻骨的寒冷。他雙倍憎恨劉媽、丹朱,丹朱的快樂尤其使他感到不快樂,但在冷漠的外表之下掩蓋的是一顆異樣豐富的心靈。他無時不幻想著、做著白日夢,希冀著言子夜成為他的父親,他渴求著擁有一個與丹朱一樣幸福、有愛的家庭。愛的壓抑造成了他精神上的變態(tài),他的存在是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他無法聚精會神地聽課,他對言丹朱的幸福有著深深的妒意和敵意,他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痛苦、憂郁根深蒂固。作為幻想起點和唯一閃光點與精神寄托的人物言子夜的批評使他處于崩潰的邊緣,他對言丹朱施行了報復,“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的權力,可以對于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報復的希望”,黑暗吞噬了他的整個世界。但是,聶傳慶對世界最刻骨的仇恨原本根源于他內心最強烈的愛的欲望,“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讀到這里,我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救救孩子”,聶傳慶還只是一個孩子,可是無愛的家庭卻把他推到崩潰的邊緣,他被困于家庭的陰影中無法自拔。
我們再來看一下其代表作《金鎖記》。這篇小說被傅雷認為“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2]夏志清先生也說:“在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3]從如此高價的評價中我們可以見出這篇作品的深刻意蘊。
曹七巧,曹家麻油店的門面姑娘,被攀高枝的父親嫁到姜府,給患“骨癆”的姜二少爺作妾,從此便開始了她悲慘的一生。大戶人家的門第觀念,使她倍遭輕蔑,甚至受到女傭的奚落,她的婚姻也根本談不上所謂正常的夫妻生活,她渴望健全的婚姻、健全的肉體,這些在別人輕而易舉能得到的在她卻成了永遠的奢望,“天啊,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在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內心最深沉的悲愴和最熱切的期盼,壓抑中她把她的愛給了風流成性的姜家三少爺姜季澤,她對姜季澤的愛成了她在灰暗生命的唯一亮點,“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生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用盡全力想抓住這根救命的稻草,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在失望中,她喊到:“我就不懂,我有什么不好”,“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氣,沾都沾不得?”,失望最終變成了絕望。在無盡的痛苦中她明白了對她來講最真實最重要的只能是金錢,金錢才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她變得嗜錢如命,所以當十年后的姜季澤對她訴說隱藏了十年的愛的時候,她只是經歷了短暫的喜悅,為了保住她“賣掉一生換來的錢”(也的確如此)不被騙走,她趕跑了季澤,把最后一個滿足愛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文章中這一部分關于曹七巧的心理描寫十分精彩?!八匏?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fā)現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吧?”;“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那廝手里,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要他,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結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從這些反反復復的自喃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曹七巧這個被情欲壓抑了半輩子的女人心理上的矛盾和痛苦,她需要用情欲來滋潤她干涸的心田,但理智卻不允許她那樣做。情欲最終被曹七巧本人活生生地壓下去。我們知道,希望過后的絕望會使人變得更加瘋狂,這些被壓抑的欲望在體內加倍膨脹,最終導致了心理的變態(tài)和畸形——逼著兒子招供媳婦的秘密便是明證。曹七巧動用她那無微不至、無堅不摧的精神利刃,斬殺了舊宅中的一切主要人物,而她自己的一輩子也便如此消磨殆盡。
很多評論者往往只注意到人物身上惡的一面,把她制造的一系列的“悲慘的道德事件”簡單地看成她一個人的“性格悲劇”的結果,卻忽視了對曹七巧自身悲劇的因果認識,這就必然淡化小說的悲劇色彩。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中說道:“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戰(zhàn)敗了,她是弱者,但因為是弱者,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代情欲做了劊子手,我們便有理由恨她么?”[4]七巧是可惡的,但是造成她做惡的根源我們不能不考慮,她的墮落是社會、倫理、金錢等種種壓力合力作用下的結果。
張愛玲的上述作品讓我們走進了倍受壓抑的心靈世界,在那里你看到的是不亞于外部現實斗爭的激烈的內心掙扎,陰暗、冷酷、麻木。張愛玲正是試圖暴露這種種失常,以換回健康自在的人性。這也是現代許多作家的共同心愿。
二、女性的“原罪意識
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注重介紹女性角色,講述了帶有“原罪意識”的女性們是如何因襲了生理、心理的歷史陳跡,一代又一代在“原罪意識”中掙扎、墮落、沾沾自喜和陳陳相襲,在現代的屏幕上活現了一群女奴的群像。
《小艾》中五太太同席五老爺的婚姻形同虛設。既無姿色、亦且性情寡淡無味,五老爺對她毫無興趣,一直同姨太太一起過,到外地赴任也把她撇在家里,五太太在席家這個大家庭里是一種“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不確定的身份”,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甘心在這個家當一個沒有脾氣的爛好人,與姨太太相處時,反倒是她低三下四,甚至對強悍些的老媽子也要陪笑臉。五太太堅守忍讓退縮的做人之道,為的是維持住她在這個家里的正頭娘子的身份和地位?!皬垚哿嵊蛇@個人物回到了她所熟悉的視角,對男人中心的社會中女人處境的張看?!?《張愛玲傳》),處于同一處境的還有《太太萬歲》中的陳思珍,她團團轉忙著敷衍周圍的每一個人,瞞哄婆婆,好讓她不為兒子操心;扯謊,哄了父親借錢資助丈夫的事業(yè),貼上私房錢,安撫傭人……簡直長袖善舞,面面俱到而又決無私心。她的處心積慮,不過是要扮好一個合格的好太太角色,博來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夸獎。她是一個完全喪失了自我的人,除了與人周旋,別無自己的世界。她最后得到的“勝利”,不過是重新獲得繼續(xù)克己,讓生命無聲無息流逝的權利……
在這里,作者把這些以“家”為全部生活世界的傳統女性的意識展露無遺。幾千年來,女性的生存空間是狹窄的家庭,無論這個家對她們來說是天堂還是地獄,都由于穩(wěn)定的血緣取向而得到了世代女性的認同?!芭鮾取?傳統女性就在家中扮演著瑣碎、辛苦、卑微、忍讓、克己的主婦角色。張愛玲真實地呈現了她們狹小的生存空間和艱難、蒼白的生存處境。她們視自身為草芥,把男人當至尊,夫榮妻貴,夫貧婦賤,沒有絲毫的“自我意識”,把生命的一切都維系在男人身上,一輩子為人作嫁衣裳。透過這些人物,我們看到了男性本位文化對中國女性思維方式、生活習慣、人生態(tài)度的滲透和支配。
如果說張愛玲塑造的以上人物尚只可代表舊家庭中的太太們,那么那些受過教育的所謂新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又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女學生葛薇龍,原是一個純潔有個性的女學生,為求學而客居在姑媽家中,不幸愛上一個放蕩不羈的紈绔子弟喬琪喬而不能自拔。為了得到喬琪喬的愛,不惜將自身賣于“交際”,變成“造錢”的交際花以取悅并不愛她的丈夫。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拖向黑暗。更可怕的是,葛薇龍自己看著自己走上了那條將一生悲歡強系于男人身上的浮萍之路,每一步都付出了女性身心的代價,女性的眼前,除了她所深愛的男人,一切都不存在了?!八刹幌駨那?那么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么,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
張愛玲筆下的新舊兩類女性,是中國最普通的女性。她們都是這般為男性哭泣著,千變萬化,逃不脫女性“原罪意識”的陰影,這是存在于女性心理之中代代相延的集體無意識。張愛玲由此真正撕下了覆蓋在女性身上的男性期待視野中的神話的、溫情的面紗,從而將第二性被奴役的明證赤裸裸暴露在太陽底下。如同魯迅嚴厲解剖國民性一樣,其目的也是揭露創(chuàng)傷,以引起療救的注意。
參考文獻:
[1]柯靈.遙寄張愛玲——張愛玲評說六十年[M].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380-381.
[2]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1944,(5).
[3]夏志清.論張愛玲的小說、中國現代小說史[M].香港友誼出版有限公司,1979.
[4]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1944,(5).
(責任編輯/王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