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珂
“像溪水卻并非自然地流著”是川美的詩及詩寫作給我的強烈印象。探尋她的詩路歷程,如同站在一條奇異的溪邊,不僅觸摸到水面的寧靜,更感受到水中的暗潮和水底的礁石,發(fā)現(xiàn)她的詩和詩寫作都有特色。
這個題目受到川美詩題的啟發(fā)。那首詩發(fā)表于《詩潮》2006年1-2月號,題目是《像溪水一樣流》,可以用來“暗示”她的詩寫作姿態(tài)或生存狀態(tài):“我要我的生活平靜/像溪水一樣流/幾片快樂的花瓣兒/穿上小小的鞋子,跳舞/輕輕地,在水面/但別撞上前方的石頭//我希望當我睜開眼睛時/天空已落過雨了/我只嘗到雨水的甜味/太陽不算傷人的辣/至于狂風大作的驚恐/當它瞪著豹子的環(huán)眼/盯著我/我正在做夢”。川美生長于遼河邊,對溪水有特殊的感情。她的筆名來源于溪水,溪水也常常不自覺地成為她詩中的重要意象甚至主題。正是因為溪水,使她在眾多詩人中獨樹一幟:熱愛大自然,推崇怡然平和的生活方式。她的生活像溪水表面一樣平靜,她的“做夢”——寫詩卻如這首詩所言并不平靜。
川美的詩是“自然”的。像溪水留給人們的表面印象――涓涓細流,潺潺流水,水波不興,微波蕩漾。她不僅喜歡寫自然,喜歡采用溪、樹、葉、花、鳥等自然意象,還喜歡思考自然物相與人的關(guān)系,如鳥與捕鳥人、花朵與花匠;自然界的靜物與動物,如蜂與花、河床與河流;自然物體與人造物體的關(guān)系,如泥與火、火車與向日葵。正是因為對“自然”的特別熱愛,她以《自然的方格紙》為題發(fā)表了多組詩作,組詩中的很多詩的題目也“自然”得有些簡單:如《鳥與捕鳥人》、《花朵與花匠》,《蜂與花》、《河床與河流》、《泥與火》,《火車與向日葵》。正是因為對“自然”的偏愛,她才提出這樣的詩觀:“詩人在四季間往來穿梭,看到樹葉綠了、黃了、落了,復綠起;看到生命發(fā)生、發(fā)展、消逝、輪回,并于枝葉間驚喜地發(fā)現(xiàn)果子,甜的、酸的,完美的、缺憾的,且聽到樹冠在風中發(fā)出的歡樂和嗚咽,把它呈現(xiàn)出來,就是詩,呈現(xiàn)得獨到,就接近好詩。……詩人置身于萬物之中,他是萬物的詮釋者,他的全部使命是代萬物說出它們的本意?!彼踔琳J為詩歌可以“讓詩人在一枚樸素的草葉上看見上帝的臉孔”。雪萊認為詩人是在黑暗中唱歌來安慰自己寂寞的夜鶯。川美喜歡的不是憂郁的夜鶯而是歡快的云雀:“一只云雀站在最高的枝頭鳴唱/起初,她的歌只唱給自己聽/——自己和蛋青色的黎明”。(《起初》)“站在最高的枝頭鳴唱”的云雀是樂觀自信的,歌聲是明朗的,自得其樂,聲音也不是“壓抑”的而是“自然”的。讀川美的詩,讀不出一個悲觀郁悶的詩人,更讀不出一位尖酸刻薄的怨婦。她的詩有思想,甚至可以說有哲理,卻因為總是通過“自然”來言說,把讀者帶進“大自然”,讓大自然平息讀者浮躁的思想,沒有近年思想型女詩人,特別是那些自稱是“女權(quán)主義者”的女詩人的張揚與極端。她出版過譯著《清新的田野》(美國約翰·巴勒斯著)、《鳥與詩人》(美國約翰·巴勒斯著)、《山間夏日》(美國約翰·繆爾著)。這些譯著都與“自然”有關(guān),影響了她的詩的主題和寫法。
川美的詩寫作是“非自然”的。像小溪奔向大海的真實征程——懸泉瀑布,山回路轉(zhuǎn),急流險灘,驚濤拍岸。在很多時候,她并不隨心所欲地寫作,不追求寫作的極端自由。盡管她曾說:“好的詩歌不在于你‘怎么說,而在于你‘說出了什么。前者是技巧,后者是智慧?!钡撬脑姵尸F(xiàn)出的寫作姿式卻是豐富多彩的,不難發(fā)現(xiàn)她對“怎么寫”的重視甚至超過近年“走紅”詩壇的一些女詩人。讀她的詩總是讓我想起一些著名詩人的“著名理論”,如華茲華斯的詩是起源于“平靜中的回憶”的理論,艾略特的詩不是感情的放縱而是感情的逃避理論。她對自然物相的高度重視還讓我想到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理論。不難發(fā)現(xiàn)川美具有花匠的“匠心”和母親的“細心”,盡心而又精心地培育自己的花朵和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吨袊娙恕?006年3期發(fā)表了她的“創(chuàng)作隨感”《蝶與詩》。她說:“這個早春,我打量著我寫出的每一首詩,試圖從詞語中辨識出蝴蝶的頭部、身子、翅膀、斑點、銀亮的蝶粉?!皇自娨讶粊淼绞篱g,這已經(jīng)是多么了不起的奇跡,……她突然在我長久的呆愣中,呈現(xiàn)出蝶的樣子,并心領(lǐng)神會地張開翅膀,她也許到死也飛不起來,可是,只有我懂得——她有多賣力氣!”詩人的成長如同蝶的成長,破繭而出需要巨大的勇氣和力量。一首好詩的寫作,應該有一定的難度和高度?!巴魄弥Α笔枪糯鷿h詩詩人的基本功,即使崇尚“寫”詩而不是“做”詩的現(xiàn)代漢詩詩人摒棄這一基本功,卻不能否認詩人寫作應該有點“賣力氣”的意識。今日詩壇,特別是女性詩壇缺乏“精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詩人們的學習與寫作都“不賣力氣”,甚至沒有一個詩人應該有的“基本知識量”和寫一首詩應該有的“基本工作量”,即缺乏基本的“職業(yè)技能”和“職業(yè)道德”。在一個“詩人不需要教練”、“詩人不需要讀書”等觀點泛濫的時代,供職于沈陽某報社的川美仍能堅持讀書,從外國作家詩人中吸收養(yǎng)分,在世紀之交的女性詩壇是很“另類”的?!霸谝黄须s聲里/我聽出了布萊克和丁尼生”。在川美的一些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布萊克和丁尼生的一些寫作風格,如重視自然界的原始性形象、聲音和色彩,重視詩歌的語言節(jié)奏。她曾“陷在莎樂美、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三人之中”,她甚至認為:“書是文人的另一種形式的面包?!F(xiàn)實中缺少的精神伴侶可以在閱讀中尋找到——這就是我對閱讀的看法?!?2008年1月1日,她總結(jié)出2007年最迷茫的事是閱讀三位偉大作家和詩人,涉獵越多越感到無法窮達人類內(nèi)心的深邃和豐富。川美的很多詩不是感情的、冥想的和兩者結(jié)合的直接的語言表現(xiàn),而是感覺的、情緒的、愿望的或者三者彼此結(jié)合的象征的語言表現(xiàn)。她偏愛時間、生命、自然、愛的主題,喜歡用詩筆記錄下生活中某些事物或情境在瞬間對自己的觸動,當感覺或發(fā)現(xiàn)里面有什么東西存在時,就力求用短詩接近它的面貌和本質(zhì)。
加登納認為詩人是最具有語言智能的人,奧登結(jié)論說年輕作家的前途并不存在于觀念的獨創(chuàng)性和情緒的力量中,而存在于他的語言技巧中。優(yōu)秀詩人既要有較好的語言智能、情感感受力和思想洞察力,還應該有一定的詩歌修養(yǎng)甚至詩歌技術(shù)。川美最大的優(yōu)點是具有較好的語言智能。這使她的很多詩句如“神來之筆”,具有中外詩人都追求的由語言的“陌生化”產(chǎn)生的張力,類似古代漢詩追求的“無理而妙”的境界。如:“一棵樹逃出了林子/上帝說:就讓她以‘桃樹為名”。(《一棵樹逃出了林子》)“逃”字與“桃”字諧音,動靜相生,一個動詞一個名詞,形成矛盾關(guān)系。川美很擅長,并樂此不疲地通過構(gòu)建“詞與物”的關(guān)系,來營建這種“神與物游”般的、體現(xiàn)相對主義的自然與生命及物和人的關(guān)系。“總是在頭上的什么地方/鳥垂下一根銀絲/提起我的心。提起又放下”。(《西山鳥鳴》)“垂”、“提”兩個動詞準確形象,來自鳥的銀絲及提起我的心的動作十分怪異,“鳥”和“我”的對抗也體現(xiàn)出人與鳥的依賴關(guān)系,“提起又放下”不僅強化了“動”感,語言的節(jié)奏感也很強。“這樣的冬天/父親的宣紙是一場接一場大雪”。(《草帽下的父親》)宣紙與大雪同一色彩,宣紙是人造的,是纖小的,大雪是自然造的,是遠大的,反差十分鮮明?!镀鸪酢分幸灿羞@樣的“怪異”妙語:“一粒音符自綠葉上滑落,多么巧/像小孩兒從滑梯滑入耳朵的迷宮”。
如《離別》所示,川美的詩越來越有詩的“要素”,語言越來越有穿透力。川美也意識到:“好詩只需要最基本的形式和要素是‘詩的,然后看詩行中是否隱現(xiàn)那樣一口蓄水的深井,它映出你的影子,并令你突然感到不安?!边@口“深井”的營建與詩人的語言智能休戚相關(guān)。詩人的語言智能即詩人創(chuàng)造“詩家語”的能力,具體為感悟語言的能力和想象語言的能力,如果詩人的感悟語言的能力與感悟情感的能力、詩人的想象語言的能力和思想的洞察力有機結(jié)合,好詩就出現(xiàn)了:“雪自樹梢上無聲地飄落/——多么輕!卻輕不過/羽毛自鳥兒翅膀上的失落/翅膀自天空中的消隱/或者,閃電嘲弄森林時眼神的一瞥//穿過樹隙的光線顫抖了一下/——多么驚慌!卻不及//我過于敏感又脆弱的神經(jīng)/神經(jīng)的叢林在傾斜的陽光中趔趄一下/——多么失態(tài)!在上帝面前?!保ā堆o聲地飄落》)《黃昏》更能夠顯示出川美的語言智能及營造詩家語的能力:第一個詩節(jié)的開頭兩句平淡,結(jié)尾一句如異軍突起,“踢”與“陷”兩個動詞讓人觸目驚心,人造物“詩句”與自然物“泥濘”形成對抗與和解,寫出了黃昏時分人的生存的無奈?!耙股珡拇翱趽砣耄駳w來的羊群鉆進羊欄/伴隨喧吵,膝上打開的詩集/被踢翻。詩句陷入泥濘”。第二個詩節(jié)中的“玫瑰們慌忙散去”和第三個詩節(jié)中的“夜色正淹沒她們頭上的海草”也產(chǎn)生了詩家語的“陌生化”效果。第二節(jié)中的“花朵牽著花苞”與“母親牽著孩子”既在意義上產(chǎn)生比喻及相互暗示效果,在語法上和語音上也因為結(jié)構(gòu)相似產(chǎn)生較好的視覺沖擊和聽覺享受。花朵、花苞、母親、孩子都是美麗事物,前兩種是自然中的美好物相,后兩種是人中的美好形象,兩者之間形成人與物的對應契合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世界的和諧與美麗,“詩句陷入泥濘”的無奈感被消解,悲苦的“黃昏”成了美麗的黃昏。
川美渴望生活像小溪一樣平靜地流著,希望“別撞上前方的石頭”,她甚至說:“寫作是我的精神漫游,朝向內(nèi)部的遠方和風景。寫作也是最能體現(xiàn)自我的狀態(tài),我不會一直寫到死,只會在寫作中活著?!钡撬€堅持認為自己屬貓,貓有九條命,“詩”至少是她的一條命。如果要保住并強壯這條“命”,要讓詩的小溪成為詩的大河,最后成為在詩的海洋中散發(fā)出持久芬香的小浪花,不僅需要撞上“前方的石頭”,甚至還會如飛花濺玉般的瀑布“粉身碎骨”。西方詩論家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女詩人寫作不會使用剪刀與磨石。撞上石頭或者跌為瀑布,可能更是川美的幸運,因為具有較好的語言天賦和詩歌修養(yǎng)的川美不但能把擋路的石頭變成詩藝的“磨石”,還會讓她更重視溪水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技術(shù)”,即使“飛流直下三千尺”,也不但可以死里逃生,姿式還會美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