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這首詩,表面上寫的是一棵樹。這棵樹與蘇童那《三棵樹》和茅盾的《白楊禮贊》相比,雖然同樣是樹,但在內涵上有根本的不同。
讀作品有兩種方法,第一種,先盡可能仔細地讀文本,不管時代背景,也不管作家生平。一般的讀者。都是這樣讀的。美國有一個批評流派,叫作“新批評”,也是這么強調的。對于讀者來說。最為關鍵的是從文本中獲得心靈的享受。過多的時代背景和作家生平,反而會干擾甚至轉移讀者的注意力,本末倒置。這種讀法叫作文本中心,有一定的道理。畢竟,對于許多讀者來說,不知道作家生平,時代背景,一樣可以從作品中獲得藝術的感染。
就這一首詩而言。我們首先感到驚異的是一個矛盾:懸崖邊的樹。懸崖邊怎么會有樹?一般的樹在懸崖邊是很難生存的。茅盾的白楊、蘇童的樹。都是寫實的,都是實有其物,什么地方,什么品種,什么樣的形態(tài),一清二楚。而這里的樹卻就是一棵樹。什么品種,不在詩人關注的范圍之內。在蘇童的筆下,他有過的三棵樹,來龍去脈,從生到死,所有的經歷都有交代。而在這里,懸崖邊的樹就是一棵樹。這就是詩與散文的區(qū)別,詩中的樹是概括的,虛擬的。想象的。假定的。
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
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
平原的盡頭
臨近深谷的懸崖上
光看這第一句就很明顯,它和散文有明顯的不同。詩人一點也不想費心交代一下,是什么原因,是什么風把樹吹到這個地方。這里詩人強調表現的是:只有一棵樹,又在懸崖上。很危險(懸崖),很不適合生命存活,而且是很孤單的,這棵樹活得是很艱難的,應該是很痛苦。很悲涼的。但是,第二節(jié)所展示的卻不是這樣:
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從“傾聽”“孤獨”“寂寞”等字眼,讀者不難感到,這里寫的已經不完全是樹,植物是不會有聽覺的,這是一種有情感知覺的高級生命,這無疑是人的精神境界。這種精神的特點是:第一,在危險(危機)的處境中,既不悲觀,也不痛苦,其內在的感覺,在想象中能夠聽到“喧嘩”和“歌唱”。喧嘩,當然是生命活躍的表現,而歌唱,尤其是小溪的歌唱,則更有一種流動的活潑的感覺。這樣就顯示出了一種對立,不但沒有沉浸在危機的悲觀中。相反。心靈卻能關注遠方,那目力不可達到的地方。那個地方和懸崖上的情況恰恰相反,那里是熱鬧的,是活躍的。甚至可以想象出是歡樂的。第二,詩人并沒有回避它是孤獨的,畢竟是只有一棵樹,而且又是懸崖上。詩人甚至也沒有回避它是寂寞的。這一節(jié)的最后兩句是點出詩意的關鍵。高度的概括力來自于同“喧嘩”‘歌唱”相矛盾的修辭:
它孤獨地站在那里
顯得寂寞而又倔強
“孤獨、寂寞”,是同“喧嘩”相矛盾的一面,而“倔強”,聯(lián)系到前面的“傾聽”“歌唱”。則是矛盾的另一面。既是寂寞的,又是喧嘩的,既是孤獨的,又是能夠聽到歌唱的,至此,詩人的意蘊已經很清楚了,就是抒寫一種處境,在極度的危機中,在極度的孤寂中,內心相當熱鬧。正是因為這樣,在寂寞孤立中顯得倔強。從主題來說。色經完成,但是,從形象來說,還不夠豐滿,也就是可感性還不夠強。于是詩人接著就把這個主題提煉成這樣:
它的彎曲的身體
留下了風的形狀
詩人在這里,達到了思想的高度和藝術的高度。其中有一系列的矛盾,彎曲的身體是樹的枝干受到扭曲的結果,這種扭益的力量是什么樣的力量呢?詩人說是風的力量。而風的力量,是看不見的,可是在樹身體上。卻留下了“風的形狀”。以有形的彎曲表現了無形的風力,應該是很智慧的。下面兩句就更為精致: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
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這里,又一次突出了矛盾。一方面是危機的加重。即將跌進深谷。而另一方面,則是展翅飛翔。這里有兩個字眼特別重要,一個是“跌”,危機可能變成災難,一個就是“飛”,災難又可能成為新的轉機。這樣就把前面一段中寂寞孤獨而在內心又聆聽歡樂的歌唱,大大向前推動了一步。不但是在內心遠處的歌唱。而且自身就面臨著轉機。這樣就把詩人危機和樂觀的矛盾統(tǒng)一起來。這里用了一種修辭法,在修辭學中叫做矛盾修辭法:本意是看起來自相矛盾但可能是正確的說法。有一點近似悖論:盡管這樣的論斷,從可接受的假設中推導出來,但其核心是自相矛盾的。在修辭學上,則引申為看似矛盾而實際上是很深刻見地的雋語。這在現代修辭中,尤其是在表現非理性情感的詩歌中。是常見的,如冷峻的激情,又如永生的死亡,無聲的音樂,等等。但是,在這里,詩人這種修辭手法一方面突出了矛盾,一方面又把矛盾的轉化表現得天衣無縫。從跌入深谷到展翅飛翔。在想象上很自然,跌入深谷,是有深度的,沒有深谷的深度就沒有展翅飛翔的高度空間。因為深而危機嚴峻,同時又因為深而具備了高空飛翔的可能。對于這首詩。理解到這樣,基本上可以說是完成任務了。
但是,前面我們說過閱讀詩歌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把詩與時代背景和作家生平聯(lián)系起來。從曾卓的生平我們知道,他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在所有打成胡風集團成員的人士中。他是明顯被冤枉的。但是,他最終還是被冤屈了二十多年,才得以平反。
聯(lián)系到他的這段遭遇,我們就可以更加清晰地理解,他在災難歲月中的思想風貌和人格風采。同時。也可以加深理解為什么開頭詩人要這樣寫:“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臨近深谷的懸崖上”。是不知道嗎?詩人很清楚。這個風的意象,很值得注意。到了后面又一次被提起:“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二十多年的災難,身心所遭受的摧殘。只用彎曲的枝干來概括。被摧殘的原因,歸結為“風的形狀”。寫得這樣瀟灑。這里當然有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又有藝術上的考慮。畢竟,這是寫詩,詩的意象是在虛擬的、假定的、想象的境界中展開的。不能像在散文中那樣進行具體的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