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亞玲　張惠珍

根據(jù)基督教教義，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因偷食禁果犯的罪傳給了后代子孫，成為人類一切罪惡的根源，是為原罪。此外還有違背上帝意志而犯種種本罪，人類因有原罪和本罪而無法自救，要靠上帝派遣其獨生子耶穌基督降世為人做犧牲，成為贖價，作了人類償還上帝的債項，從而拯救了全人類。原罪說以后逐漸發(fā)展為西方的罪感文化，對歐美人的心理及價值觀念影響深遠，尤其是西方人的苦難觀。他們認為凡是現(xiàn)世的人必定會承受苦難，而苦難是上帝對人必要的考驗和鍛煉?！妒ソ?jīng)》中描寫的諸多使徒如摩西、約伯、耶穌等都歷經(jīng)磨難，然后才得以救贖。其中，“受難的耶穌”形象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及其對西方文化的極大滲透與影響，已經(jīng)成為原型意義上的文學意象，對西方文學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巨大影響。瑞士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對原型的闡釋為：“原型即神話原型，是一個種族先在的‘原始經(jīng)驗，是“無數(shù)同類經(jīng)驗的心理凝結(jié)物”。弗萊把原型轉(zhuǎn)化為文學領域不同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象征(包括人物、意象或情節(jié)模式等)，使其近似于主題學研究中的主題與母題，反復出現(xiàn)與程式化是其顯著特征。按照弗萊的闡釋，原型“在既定的語境之中，它們常常有大量特別的已知聯(lián)想物，這些聯(lián)想物都是可交際傳播的，因為特定文化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很熟悉它們”。在西方文學中，耶穌基督已經(jīng)成為把不同文學作品聯(lián)系起來的一種“已知聯(lián)想物”，它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中。

出生于公理會教友家庭的海明威說：“我是靠閱讀《圣經(jīng)》學習寫作的，主要是《舊約》全書?！北M管他不是個堅定的教徒，但他的小說仍然潛藏著無數(shù)基督教原型，耶穌形象在很多作品中隱約可辨。哈代也多次將他筆下的人物意象比作耶穌基督，如《還鄉(xiāng)》中的克林，《無名的裘德》中裘德、淑和《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等人物與耶穌基督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但是二者對耶穌原型的處理不同，所塑造的藝術形象也具有不一樣的感染力。海明威將耶穌原型由拯救者形象轉(zhuǎn)化為維護自我尊嚴、恪守男性準則、具有人格力度的硬漢形象，時時處處表現(xiàn)出“壓力下的風度”；而哈代將耶穌意象化用在女人身上，描述了天真、純潔、善良、忠誠的女人通過自我“救贖”，最終在精神上獲得“重生”。這些女性向讀者傳達的是外表柔弱、內(nèi)心剛強的女性準則。

耶穌受難形象是海明威闡釋男性準則和哈代表述女性準則的基點?！耙d受難”的故事出自《圣經(jīng)》?！杜f約》中的《以賽亞書》和《新約》中的《馬太福音》、《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對“耶穌受難”都有大致相同的記述。其中《馬可福音》第15章以記敘性語言講述了耶穌受審、被判死刑、被釘十字架以及安葬的全過程。該章以及其它福音書有關的記述是基督教義形成的主要載體，突出了耶穌基督的受難經(jīng)歷與犧牲精神，從而體現(xiàn)出基督教愛與救贖的主題。耶穌一生都獻給了向民眾宣教、傳播真理，給人帶去天國的福音這一普救眾生的神圣事業(yè)，但最后卻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他以自己蒙受的巨大苦難拯救信徒，為所有的人贖罪，使他們死后都有可能進入天國。耶穌的受難成了典范，它告訴人們，即使被遺棄也不要失望，要忍受最不公正、最難以名狀的苦難，以尋得上帝這個最后的立足點；也告訴人們，要耐心地背起自己的十字架。

在《老人與海》中桑地亞哥瀕臨絕境卻靠著堅強的意志降伏了體積巨大的馬林魚，并在鯊魚的襲擾、攻擊下，終于將其帶回海岸，盡管它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老人出海的全部過程，是一次人生受難的經(jīng)歷。作者為了暗示老人與“受難耶穌”的關系，甚至描寫了老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勉強回到家里后的形狀。他爬到床上后用毯子裹上腿又拉上身，面向下趴著，雙臂張開，手心朝上。這個疲憊絕望的姿勢極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形象。值得指出的是，作者通過化用這一原型，彰顯了他一再肯定的男人在“重壓下的優(yōu)美風度”?！短z》中多次出現(xiàn)的圣經(jīng)典故“紅色十字架”和“荊棘之冠”，令讀者聯(lián)想到苔絲身上的耶穌形象。耶穌為了傳道布教到處奔波，不被理解，遭人唾棄，歷經(jīng)苦難，最終走向十字架，以死亡喚醒人類沉睡的良知。苔絲為了追求平等的愛情和真正的幸福而遭受了身心兩方面的種種創(chuàng)痛和磨難。從圍場失身、新婚被棄、癡心等待到以身殉情。她頭截“荊棘之冠”，背負著心靈的十字架，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終點。小說中苔絲在“懸石壇”被捕并處以死刑這一情景的描寫再一次使我們聯(lián)想到耶穌在翻徽地被釘十字架，流血犧牲的熟悉畫面。

耶穌受難形象在兩部作品中體現(xiàn)了不同的性別準則。海明威盡管在極少數(shù)作品中仍然延續(xù)了對基督原型的拯救意識的表現(xiàn)，卻把主要的視角投向了“受難的耶穌”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韌性精神以及人格硬度。對于海明威來說，耶穌的意義并不是那個殉難的上帝，而是那些受盡折磨依然堅韌的人?！独先伺c?！分械睦先耸サ貋喐鐬榭朔陨淼睦Ь扯赂医邮苌畹目嚯y與挑戰(zhàn)，體現(xiàn)出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人格力量。捕魚雖然失敗，但是他沒有帶著悲戚的神色走向沉淪，而是仍在謀劃下一個海上作業(yè)；他甚至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磨難之后，仍然滿懷信心地夢到了充滿力量的非洲雄獅。他那堅忍不拔的毅力、敗而不餒的氣度是男人一生追求的境界。圣地亞哥敢于單身鏖戰(zhàn)，蔑視死亡；對痛苦無動于衷，用勇敢換來榮譽和尊嚴，詮釋了海明威的男性準則?！笆茈y者耶穌”在這里不僅是受盡苦難的人，更是勇敢、強悍、堅毅的拯救者。

如果說海明威的“受難者耶穌”是被迫選擇受難，那么苔絲則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磨難。在苔絲眼中，安吉爾就是她的上帝，她的一切，她生活的理由。苔絲對安吉爾，就如耶穌基督對上帝一樣無私，純潔，尤其忠誠，心甘情愿地承受責罰。“苔絲向上帝祈禱，但似乎是向她的丈夫祈禱，但她對這個男人的崇拜，使她害怕這是一個壞兆頭”。在她被安吉爾離棄時她還是說“我同意這種情況(與安吉爾暫分開)，因為你知道我該受什么懲罰?！卑布獱柣貋碇蠡叵肫甬敃r苔絲的情景：“她的眼睛是如此地凝視著我，她是如此地把我的話當作上帝的話語一樣!”她象耶穌基督一樣在承受完上帝給他的磨難與考驗之后，同樣被捕受審，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苔絲則被絞死。耶穌生性善良而無辜替墮落了的世人受罪，成為世人的替罪羊。苔絲雖清白無辜卻因父母、亞萊克、安吉爾的過錯而遭受肉體和精神摧殘，成為父母虛榮心、亞萊克肉欲、安吉爾偽善的替罪羊?！笆茈y者耶穌原型在這里是一個隱忍、善良且無私欲的人，它體現(xiàn)了哈代的女性準則：無私、忠誠、隱忍、無怨無悔。

“救贖者耶穌”的形象通常是面對一個或多個“迷途的羔羊”，而通過其鍥而不舍的努力或奮不顧身的獻身，使“迷途的羔羊”們或走出人生現(xiàn)實與心理困境，或走到主的懷抱，體現(xiàn)出基督教的理想主義的獻身精神。這一原型在兩部作品中均由拯救世人的宗教理想主義變?yōu)檎茸晕业膫€人主義。不同的是圣地亞哥是從強者走向強者，苔絲則從弱者走向強者，從天真走向覺醒。

苔絲的受難緣于她所犯的所謂“原罪”，而她所經(jīng)歷的“救贖”歷程……漫長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則是她為其“原罪”所付出的代

價。苔絲既然像夏娃一樣犯下了“原罪”，就同樣要走上自我“救贖”之路?！疤角蟆焙汀吧媸馈笔恰熬融H”原型的不同表現(xiàn)。在“探求”中，人物常常要經(jīng)歷某種漫長的跋涉，其間要戰(zhàn)勝難以克服的困難。在“涉世”中，人物常常遭受一系列難以忍受的磨難，最終從幼年走向成年，從天真走向成熟。處于“探求”階段的苔絲一直處于奔波與勞作之中：在馬洛村做農(nóng)活、在塔爾波特斯奶場當擠奶女工、在燧石坳做苦工。苔絲“行走”與“運動”的場景頻繁出現(xiàn)于小說，暗示出其所受奔波勞累和生活的困難。在“涉世”階段，苔絲遭受一系列難以忍受的磨難，最終從天真走向成熟。作為一個有著高度的敏感性和強烈的自尊心，同時又深受傳統(tǒng)倫理觀浸染的鄉(xiāng)村女孩，苔絲一直對自己的失貞耿耿于懷，認為它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也給家庭帶來了恥辱，因而始終背負著強烈的罪惡感。這種罪惡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使她一直抱著“悔恨的心理”。而在與安吉爾相愛時，她又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恐懼與痛苦，因為她一方面深深地愛著安吉爾，渴望成為他的妻子，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會因此而毀壞安吉爾的名聲。所以，在與安吉爾相處的日子里，她常常陷入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之中難以自拔。她時刻感到“她的生命之線明顯地分成兩股，一股是真正的快樂，一股是真正的痛苦”，使她覺得頭上戴著“荊棘之冠”，身上背著“最沉重的十字架”。荊棘之冠和十字架在圣經(jīng)中皆為耶穌承受苦難的象征，在此無疑揭示出苔絲所承受的精神折磨。然而，如果說在與安吉爾結(jié)合以前，苔絲的精神痛苦主要是自我精神折磨的話，那么，與安吉爾結(jié)合以后，她的精神痛苦則主要是安吉爾的精神打擊所致。這種精神打擊給苔絲帶來了更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完成了“探求”與“涉世”，苔絲最終由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轉(zhuǎn)變成有堅定信念的女人。在斯特蘅基面對警察逮捕時，苔絲所表現(xiàn)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靜實際上也是她堅定的內(nèi)心信念的外化。而她的內(nèi)心信念則來自于她對自我價值、對善惡以及對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清醒認識。

“探求”與“涉世”在《老人與?！分杏袡C的結(jié)合在一起，沒有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叭丝梢员粴?，卻不可以被戰(zhàn)勝”，圣地亞哥的話反映出海明威對強者哲學的推崇和對男人的生存信條的定義，那就是在“充滿暴力與死亡的現(xiàn)實世界中”，要敢于面對命運，唯有堅強、不懼生死才能存活下來。這一精神貫穿全文，為“迷茫的一代”的男人們找回重新站起來的自信和勇氣。

作者簡介：

郭亞玲(1975－)，女，河北承德人，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教學法、英美文學。

張惠珍(1964－)，女，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教學法、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