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子

很長時間以后，我一直記得董小武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臭丫頭，再看我我就吃了你。

董小武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抱著馬麗跳舞，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要貼到一起去?！罢鎼盒?”我在心里暗暗地罵。

我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被一個看不清楚模樣的男孩子拉了手指跟著音樂瞎晃。事實上我那時候還沒有學會跳那種很男女的舞。

那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末的事情7，某年的10月10日，馬麗22歲生日。

馬麗是我表姐，她也是一直讓我們兩家大人頭疼的一個孩子，早早地就不上學了，跟了一些差不多的孩子在社會上混，后來開了這家酒吧。我對馬麗的感情有點怪，不是喜歡，但常常偷著和她在一起，她讓我感覺到一種異樣的生活，她是我偶爾想叛逆一次時候的出口，能夠滿足我做個“壞”女孩的愿望，當然不是真的壞，只是那種想法。

在我記憶中，馬麗從讀中學時身邊就男孩子不斷，她是那種很扎眼的女孩，不管樣子還是衣著，它們讓馬麗總是很漂亮很張揚。感情也是，她身邊的男孩我?guī)缀踹€沒有熟悉就換掉了。但是不知道哪天起的很長一段日子，我開始只在她口中聽到一個名字：小武。董小武。

小武這樣，小武那樣。聽得我耳朵都要結繭了?？墒俏以趺炊紱]有想到，董小武竟然真的是那樣不羈的漂亮。他有修長的腿，挺拔的肩，飄逸的長發(fā)，墨藍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要命的是，他唇邊不知怎么就浮起來那種微笑，

浪子的微笑，董小武讓我想起古龍小說里浪子西門吹雪的模樣。

我一直覺得浪子是男人的長相，那種長相注定他們不會有一顆太安定太馴服的心，除非，碰上一個美麗絕倫、超凡脫俗的女子收服了他們。

馬麗肯定不是那個天使樣的女子。那時候、我也不是。

那年的秋天我還不滿17周歲，頭發(fā)短短的，眼睛細細的，下巴尖尖的，雖然已經(jīng)很高，雖然有著透明的肌膚，但用馬麗的話說，我還沒有完全發(fā)育好。年少時我一直不太愛說話，沒有什么朋友，但是我卻很容易一下子迷戀上什么東西。比如一種顏色，一段音樂，一條街中的落葉，或者，董小武的樣子……而且也總是沒有預感，迷戀的感覺說來就來了。

后來那段該死的音樂終于停下來，很多人開始散布到四周去喝酒，董小武終于松開了馬麗。我也趁機躲到一個角落里，我不想被誰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在他身上?？墒嵌∥浞砰_馬麗卻轉身朝著我走過來，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仰起頭來看他，在那個暗暗的角落。

董小武說：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寶心，李寶心。

董小武笑了：原來是寶丫頭。他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子上：寶丫頭，我們來跳個舞吧。然后他回過頭說：音樂。

我呆呆地被他拉到了酒吧中間，當他的手捏住我的手指時，我的手腳都變得冰涼。我很奇怪他為什么叫我寶丫頭，為什么，他會找到我。那天晚上我是穿了背帶褲參加馬麗的生日宴會的。我的樣子和燈光和音樂和酒杯還有所有人的眼神都格格不入?？墒嵌∥湟幌伦泳驼疑狭宋?。

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怔怔地看著他。

董小武帶著我很慢很慢地旋轉，可是所有的燈光還是在我眼前恍惚起來，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有很溫暖的感覺，我抬起頭，剛好到他的唇邊。他說：你的眼睛真好看，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于是我就把眼睛瞇7起來。但就在我開始有點眩暈的時候，音樂忽然斷了，馬麗走過來拉開了董小武纏在我身上的手。馬麗說：寶心，到一邊喝咖啡去，別喝酒啊。然后她盯著董小武說：你不要打寶心的主意，她還是個小孩子。

董小武呵呵地笑：真好，又是個細眼睛的小女人。沒有關系，我可以等她。

我聽到了他的話，心飛快地跳起來，我17歲，他叫我女人。我覺得身體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想要掙脫什么的感覺。轉回頭去時，董小武正毫無顧忌地朝我微笑。

那天晚上我固執(zhí)地跟了馬麗他們去看午夜場，放映的是后來我看了很多遍的張曼玉和鐘楚紅主演的《流金歲月》，也是我看過的最美麗傷感的言情片。忽明忽暗的光線里，我回頭時，看到角落里，量小武吻了馬麗，肆無忌憚。

17歲的心，有種生澀的，不太明朗的疼痛。董小武也看到了我，只是一個瞬間，他推開了馬麗漂亮的臉。

一年后，我放棄了當初去北京讀書的愿望，考進了本市一所并不太有名氣的大學。一個喜歡我的上進的男生說我簡直就是豬，笨得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光明的前途。但就是我不想離開這個枯燥的城市了，我只是個女孩子，沒有什么太博大的理想，18歲以后，只是想愛一個人，用成年人的方式。

一年的時光，我沒有再長高，仍然瘦。但馬麗說我好像一夜間就有了很純的女人味道。骨瘦如柴但綿軟如水，眼睛細細但風情萬種。然后馬麗說：幸虧董小武那小子不在，否則他不會放過你的。馬麗說：董小武一直喜歡你這樣的女人，喜歡和這樣的女人在影院里做感情游戲。

我說：你呢?他也是因為這樣喜歡你嗎?

馬麗搖頭：他認為我的眼睛太大了，可是我對他好。

馬麗不知道其實我?guī)滋烨耙娺^董小武，他開著一輛車，我們隔著一條街，他忽然停下車來搖下車窗大聲喊我，他說：寶丫頭，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這一年想我沒有?

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流動的人和車中盯著他看，一直看，看到他揮手離開。他是知道的，我們分開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一年。

董小武在他自己家的公司開車，很自由的職業(yè)。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董小武沒有去馬麗的酒吧，然后有一天晚上，馬麗哭著找到我說：寶心，小武有了另外的女人，他不要我了，他竟然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馬麗。盡管我不喜歡她和男人交往的方式，但是我知道馬麗是愛董小武的，甚至有時候愛到有了幻想，想嫁他為妻，雖然她和董小武之間的游戲，更多的時候她心里是清楚的。我只是輕輕拍著馬麗的肩膀，我說：別哭了馬麗，你說過他是個浪子，不會為了誰停留的。他只是喜歡做游戲。

馬麗唆泣著：可是他肯定會，有一天他一定會喜歡上誰。他只是沒有愛上我。

我沒有再說話，但我的心因為馬麗最后的一句話，很輕很輕地動了又動。

學校離家并不太近，所以我住校，有時一周兩周地不回去，這種忽然改變的環(huán)境讓我性格中的東西開始一點點彰顯。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獨立，喜歡一個人承受成長，心事，還有感情的秘密。我藏著它們，一個人，有一種冰冷的快樂。父母不再一點一滴過問我的生活，我知道，我被認可了已經(jīng)長大。大一開始就不斷有男生在宿舍樓下喊我的名字，我都裝著聽不見。我只想忽然有一天，聽到這樣三個字：寶丫頭。

我已經(jīng)是美麗的女子，說不上漂亮，但是屬于自己的獨特純朗的氣質日漸清晰。

17歲以后，我喜歡上看電影，喜歡周末的午夜場。那個時候的影院，很少的人中大多是情侶，有時看到他們在明明滅滅的光線里接吻，心情就會變得恍惚。覺得所有的畫面，都是似曾相識。終于有一天晚上，我知道了這樣不動聲色地一個人留守在午夜影院里的初衷。

是冬天最后的日子了，在最初的影院，我看到了董小武。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來的，看到的時候他正坐在我的左邊，和一個女子親昵。只是一瞬間，畫面驟然變得很亮，我看到他的笑，在我的目光中驟然凝固。然后光線暗下去。

一分鐘后，董小武和那個長頭發(fā)的女子在我身邊的通道經(jīng)過，董小武說：寶丫頭，等著我。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等他，在他離開后也從另一扇門中走了出去。我第一眼看到萱小武就喜歡上他，我也知道他喜歡我這樣所謂眼睛細細的女子，但我不想和馬麗有同樣的結局。

我的等待和忍耐，只是為了，要萱小武愛上我。

那個夜晚，街中的空氣冷得透明。

7天后，我看到董小武，他竟然一直把車開到了我們宿舍的樓下，然后他站在樓下大聲地喊：寶丫頭!是我，你在嗎?

我探出身去，看到他兩手塞在褲兜里仰著頭的樣子，和所有男生都不—樣。同宿舍的女孩說：原來你的小名叫寶丫頭，真好聽。

我笑笑，又縮回身來，換好了衣服，坐在桌子前從容地化妝。沒有人知道，我只是董小武一個人的寶丫頭。

走下樓去，慢慢地，然后看到董小武眼睛里跳躍的光芒。他向我伸出手來，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我想第一個回合，我贏了。

萱小武開始和我約會，每次都是開著車來接我，車很小，但那種寶藍的顏色顯得有些張揚。我跟著董小武去酒吧。去影院，去游樂城，或者去飛車。但我從來不喝一滴酒，不向他撒嬌，不要他吻我。我在我和他之間，設定了最好的距離。用一句話說叫：可望不可及。

董小武的目光終于漸漸猶疑，沒有了當初勢在必得的神氣。但他對我，也從來沒有過一丁點的強迫，那段距離，他保持得很君子。即便是浪子他也是個驕傲的浪子。不過每次看電影，我會主動把手放在董小武的掌心里。他不知道，其實我是那么喜歡靠近他。我忍著不說，只是因為我要的，不是一場簡單的男女游戲。

我要做打動他的天使，即使我并沒有絕倫的美麗。

馬麗終于知道我和董小武的事情，有一次在街上，她看到了董小武討好一樣地為我開車門關車門。那一天晚上，馬麗在影院找到了我們，她幾乎是沖了進去的。

恍惚的光線中，馬麗的憤怒在眼睛里一閃一閃的，她說：李寶心，你到底是長大了，都學會搶男人了，平時不言不語的，真沒看出你有這么深的道行。

我看著我的表姐，沒有任何慌亂，也沒有反駁她，我只是溫柔地看著她。她不知道其實多讀點書是有好處的，如果我是她，不會這樣做。

董小武把我擋在身后，他說：馬麗我們已經(jīng)說明白了，我們早就結束了。這件事和寶丫頭沒有關系，是我先去找她的。

馬麗的牙咬得脆脆地響：好一個寶丫頭，難為你惦記了這么久。

影院里開始有人站起來看我們，我很自覺地坐下，我并不想欺負馬麗，我只是喜歡董小武。而且，我知道他們早就分開了。馬麗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大聲說：李寶心，我們斷絕姐妹關系。然后“蹬蹬蹬”地離開了。

我嘆口氣，在馬麗身后小聲說：可你還是我的姐姐。

董小武在我身邊坐下笑了笑說：馬麗真是冤枉我。

我看著他：其實就是你欺負了他。

董小武忽然笑了，笑著一把把我抱?。涸缰滥菚r候我就下手了，不用等到現(xiàn)在，看著你束手無策。

我也笑了。這次，我沒有推開他。

董小武是在夏天開始不久的那個晚上，我們在影院里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禮》時，被兩個警察帶走的。我只是知道幾天前他和別人打了一架，有時候他喜歡用那樣的方式解決問題。但他沒有告訴我他打斷了人家的鼻梁骨。

警察出現(xiàn)的時候我足足懵了一分鐘，董小武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說：沒事的寶丫頭。你接著看，看完了告訴我結局。然后心平氣和地跟著警察就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對我說：寶丫頭，過些天我?guī)闳ワw車。

我醒悟過來，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不知道結果會是什么，突然的傷感和恐懼一下襲來，我飛快地追上他們，拉住董小武的衣袖，我說：董小武，我愛你。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那三個字，藏在我心里，已經(jīng)4年多的時光。

董小武停下來，說：不許哭。

兩個警察在旁邊看著我們，其中一個說：董小武你有這么好的女朋友還不好好的，還惹事生非。

董小武說：我錯了，以后我再也不會了。

賠償和兩個月的拘留。

那兩個月中，我每個星期都去看他，他被剪了短短的頭發(fā)，看起來干凈整齊，真的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我告訴他時，他說：那以后我再也不留長頭發(fā)了。

他開始說一些很簡單直白的話，越來越少7玩笑的成分，聽起來，都很像真的。每次看他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心情的變化，并沒有低落，只是慢慢收起了青春四散的鋒芒。

后來連警察都認識了我。

董小武從拘留所出來的第三天，是我22歲生日。董小武開了一輛新的POLO。他把我塞到車上時，我看到后車座滿滿一車座的馬蹄蓮。

我喜歡馬蹄蓮?？晌胰滩蛔⌒α耍∥洳皇沁@樣的，馬麗說，他只會遞女人打火機。

董小武并不理會我明顯的“嘲笑”，側著身幫我扣上安全帶。很意外，這次他把車開得很慢，四平八穩(wěn)的，沒有闖紅燈更沒有從左邊超車。然后董小武就把車子和一車的馬蹄蓮扔到停車場，扯著我的手走進黃昏的影院。環(huán)顧四周，空寂無人，我和他竟然是唯一的觀眾。

《大話西游》已經(jīng)是很老土的片子了，還有里面的對白。不屑一顧的董小武竟然會選擇它。像往常，董小武把我的手放在掌心里。他說：這兩個月，我忽然想明白一些感情的事。

我笑。萱小武的頭發(fā)短了以后，人好像也徹底變了。說話的這種語氣，再也不像當初的他。然后我看著他竟然從褲兜里掏出了兩只彩色的小蠟燭，用打火機點燃了托在左手的掌心里。

許個愿。董小武說：大聲一點，最好讓我聽見。

我看他一眼，他還是那么不羈的漂亮。我把眼睛閉上，大聲說：我要嫁給董小武，我要做他的賢妻良母!

然后我等著董小武笑?？墒呛冒胩?，竟然沒有聲音，張開眼睛，在漸漸弱下的燭光中，我吃驚地看到——董小武哭了。

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