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慶
姨媽的存單
究竟是什么事呢?
我走在崎嶇的山道上,腦子里回想著姨媽電話里急切的話語?!澳闾旌谇耙欢▉砝弦碳乙惶?,我跟你老姨夫有事和你商量?!蹦钦Z氣絲毫沒有回旋的余地,我問什么事,老姨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要說姨媽對我的情誼,連媽媽都時常妒忌地說,“還不如那時把你送給你老姨了?!眲傆浭聲r,只知道姨媽特別親我,那時,姨媽回家看望姥姥,常背著其他的孩子塞給我一只雞蛋,或是一小塊桃酥什么的,我至今還記得那蛋黃中發(fā)出的香味。聽媽說,老姨結(jié)婚后好多年沒有生孩子,三十多歲才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一個又領來了第二個。我上大學第一次回家時,姨媽特意趕來,拍打著我的后背,親昵地說:“打小我就看這孩子有出息。”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城里的生活使我很少見到姨媽。偶爾見上一面,我感到姨媽老了,真的成了印象中的鄉(xiāng)間老太太。然而,在她那慈祥的目光中,我能體會到那種呵護與信任的情感依舊,似乎什么事只有和我說了她才放心。
姨媽家住在離鎮(zhèn)子十多里的山坳里,生活困難的年代,她家日子比我家過得好,但這些年收入很少。媽常嘮叨,說你老姨也是讓日子給累老了,自己一輩子啥也舍不得吃不說,你看你老姨夫讓她管的,不喝酒不抽煙,只知道干活了。
還是我上中學時,時??匆娨虌尯鸵谭蛎咳颂粢淮筠们G條編成的蘋果筐,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賣。那時是賣不上幾個錢的。前年在城里,老遠地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堆,我好奇地走了過去,人群當中的地上,擺著上百只用金黃色麥秸編織的蟈蟈籠子,有寶塔型的,有南瓜型的,有小房子型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子里的蟈蟈在叫,叫聲此起彼伏,可讓城里人開眼了。我心想,得化多少功夫才能編出這么多的籠子呀!這時,我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老姨!”我驚喜地喊到,老姨把我拉出了人群,說:“別出聲,我怕別人笑話你有這么個窮親戚,也沒有和你打招呼,一會兒賣完了,我們就回去,這兩個蟈蟈你給孩子拿回去玩?!闭f著,塞給我兩個精致的小房子樣的蟈蟈籠。我讓老姨和我回家吃飯,怎么說她也不肯,后來干脆鉆進人群不理我了。
那些日子,兩只掛在窗戶上的蟈蟈籠子,總在我眼前晃動,陽光照在上面,一閃一閃地泛著金色的光,暖暖的,聽著蟈蟈那熟悉地叫聲,我的思緒又被牽回了童年的村莊。秋天到了,蟈蟈已經(jīng)不在了,那兩只精巧的籠子還掛在那里,看著它,我心中時常涌出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總覺得在什么地方對不住老姨。那年我回家去給老姨拜年時,特意比往年多買了些禮物,心里才感到了一點點平靜。
轉(zhuǎn)過山腳,綠樹涌著的村子映入眼簾,暮色中的炊煙,送來了久違的草香,讓人從心里感到親切。
老姨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邊,獨立的屋舍掩映在莊稼之中,院墻上爬滿葡萄藤,葡萄架子向外伸展著,像公園里精心修剪的綠色雕塑,一串串的葡萄已經(jīng)開始泛出紫色。屋后高大的兩棵柿子樹上,均勻地掛滿了青里透黃的柿子。一切都是那樣的親切、熟悉。
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聽見聲音,老姨從屋里迎出來,還是那樣風風火火的語氣,“還是我大外甥,老姨說句話就來了?!甭牽跉?,家里并沒有什么難事。
姨夫沏上了茶水,我們?nèi)藝∽雷幼?。還沒等我開口問,老姨就說道,“叫你來,是讓你給我和你姨夫當個參謀。”看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認真地聽著。
“你也知道,你兩個弟弟都老大不小了,雖說沒有大出息,可也算是爭氣,如今呢,又都自己找了對象,孩子們沒吱聲,我和你姨夫的心里可老打鼓,按說呢,結(jié)婚是大事,應該好好地風光一場,我們當老人的也展揚?!?/p>
“快說正事吧。”姨夫插了一句。
“大外甥,就直說吧,我和你姨夫攢了一筆錢,怎么分給這兩個孩子呢,有些拿不準。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分都有點不放心,怕給小哥倆留下麻煩?!?/p>
真沒想到,平時有病連藥都舍不得買的老姨,還能給孩子們攢了一筆錢,我不免有些感動。
“你說吧,這老大在城里,條件好一些,老二雖說在村里,條件不如老大,可我們幫他蓋起了新房,也算落實了政策?!崩弦痰靡獾卣f著?!拔疫@些存單是三萬元錢,我和你姨夫商量了二一添作五,給他們哥倆分了?!?/p>
這時,我看見老姨打開了桌子上面的小手絹,里面竟是一疊厚厚的存單,有的已經(jīng)泛黃,足足有近百張。我拿起了幾張,存單的面額有三十元,五十元的,也有幾百元的,而且都是定期的。
我的手有些顫抖了,眼前的存單讓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手中存單也漸漸地變成了那讓我難以忘懷的雞蛋、那粗大的荊條筐,那金色的蟈蟈籠子……
“你到是說啊,行還是不行?”老姨見我沒吱聲,有些著急了。
“行,行?!蔽疫煅手?,機械地重復著。
姨夫輕聲地說,“這么分,他們兩家,我是說,他們將來的媳婦不會有別的想法吧?”那語氣中依然透著幾分擔心。
我不敢正視兩位老人那期待的目光,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錢都分了,那你們往后的日子呢?”
“嗨!”老姨一下子笑了,“他們結(jié)了婚,我們也完成任務了,我們還有什么困難呢?雖然沒有多少進項,可花的也少啊,吃的自己種,便宜的衣服有的是。只要孩子們過上了好日子,我們就啥愁都沒有了?!崩弦痰难劾锫冻隽藵M足的神色。
“是啊,我和你老姨雖說六十多歲了,可還能干活?!币谭蛞搽S聲說著。
“老姨……”我望著兩位老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外甥,分錢的事,你還要幫老姨辦辦,免得孩子們有想法,兒子心粗,媳婦們那邊還是要多想想的。你見過世面,懂事理,你來辦我才放心。”我應承了下來。
離開老姨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月牙彎上天邊,山路彎向遠方,濕潤的山風吹來,幾聲蛙鳴和在潺潺的溪水聲中。我登上山巒。仰望滿天的星星,在無垠的蒼穹中,星星是那樣的渺小。除了證明自己是亮的,幾乎看不出來是在發(fā)光,她們沒有聲音,沒有色彩,也從未留下讓人記住的軌跡,似乎從來沒有人會留意哪顆星星的存在或消失。然而,她們從遠古至今,甚至到永遠,一往情深地掛在天上。
我回頭望去,夜色中的村莊已經(jīng)模糊,只有村西邊那微弱的燈光和天上的星星在閃爍著。
姥姥的西紅柿
沒上學那會,每逢夏天,媽媽就帶上我和妹妹,去鄉(xiāng)下的姥姥家住上一陣子。
汽車開始顛簸了,車后面拉出了長長的黃尾巴,我和妹妹隨著汽車的搖晃,高興地嚷嚷著“自由了!自由了!”
向遠處望去,大地像綠色的毯子,一眼望不到邊,寬闊明亮的松花江像銀色的飄帶,蜿蜒地舒展著美麗的曲線,流向天邊。
在江水轉(zhuǎn)彎處的南岸,一片高大挺拔的榆樹林,簇擁著村莊,遠遠地望去,樹干黑黑的,樹冠濃濃的,樹冠和樹冠連成一片,就像綠海中的一座小島,草屋旁那粗粗的土煙囪,冒著裊裊炊煙,輕松地飄向天空,在藍藍的天空描上了淡淡的一層灰色,若隱若現(xiàn),像水墨畫一樣。犬吠的雄壯,雞鳴的歡暢,和著老牛那悠揚的“哞、哞”聲,真讓我們這些城里的孩子感
到了生命的快樂。
姥姥家就住在村子的西邊。不知當年姥爺怎么會把院子修得那樣大,正面的房子又高又大,門是對開的,東西兩廂,也都蓋上了長長的房子,但那些房門總是鎖著的。有一次,我跟著姥姥的身后,溜進了廂房,只見那里整齊地擺放著用厚板做成的大木桶子,木板上面還有一排排的圓洞。我問姥姥,這是啥?姥姥眉頭一皺,沒有吱聲。后來我又問媽媽,媽說,過去姥爺活著時,是用來裝糧食的糧倉。剛說完,媽媽就叮囑到,以后再不要提糧倉的事了。媽媽說話那樣子很怪,給我留下的印象,如果說了就是錯。在那些日子,我還聽見媽媽和姥姥在院里小聲說過,院里當年停著姥爺?shù)膬商状篑R車呢。她們說這話時是背著我講的。我想,兩套馬車,要多少匹馬來拉呢?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沒有敢問姥姥。
院子的正南面沒有房子,那里有玉米秸和高粱秸堆成的幾個柴堆,柴堆錯落著,像一堵墻,圍住了姥姥家的世界。
那時,鄉(xiāng)下的日子到處是好玩的,到江邊看白帆,那帆牽著大船從眼前駛過,我想什么時候要是能坐上大帆船,去天邊看看,那里是什么樣呢?到河邊看青蛙,青蛙蹲在圓圓的荷葉上,蛙的身旁停著幾滴珍珠樣的水珠,水珠隨著青蛙的叫聲顫抖著,你一拍巴掌,那蛙便縱身一躍,跳下荷葉。于是,那些晶瑩的珠子也滾落到河里。過了一會,蛙的眼睛露出水面,我和妹妹連氣都不敢喘,又過了一會,青蛙一個個都重新回到那綠色的毛茸茸的荷葉上了,只是它身旁晶瑩的珠子比原先大了一些。
我拉著妹妹,悄悄地離開了那里。我想青蛙該是睡覺了。
那時,鄉(xiāng)下的日子是很苦的,每天都吃著一樣的飯菜。偶爾,舅舅從河里摸回幾條小魚,姥姥加上豆醬,做成魚醬,妹妹說醬不好吃,魚好吃。姥姥苦笑著,從那本來就沒有幾條小魚的碗里挑揀著。我看著妹妹碗里的魚,使勁地把口水咽了下去。
有一天,姥姥拉著我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到了柴堆旁,姥姥先向四外看了看,又使勁地拉了我一把,我真有些害怕了,不知要發(fā)生什么事。走到柴堆里邊,我看見媽媽和妹妹也在那里,妹妹正在往嘴里塞西紅柿呢,“給我一個”,我喊了起來,媽媽趕緊把手放在嘴上。這時,姥姥像變戲法似的,把兩個不太大的,但是紅紅的西紅柿放到我手里,我抓過來一個填到嘴里,還沒覺出滋味來,就已經(jīng)下肚了。這時,我看見,在柴堆之間,有一塊不大的空地,外邊用樹枝摭擋著,有幾棵西紅柿秧長在里邊,盡管長得很纖瘦,柿秧上面還是結(jié)了一些柿子。姥姥又摘下了一個柿子,她一掰兩瓣,先是在一塊白布上按幾下,西紅柿的種子留在了白布上,姥姥說,我們把這種子曬干了,留著明年種。姥姥把去掉籽的柿子皮送給我。我和妹妹只顧吃柿子了,直到吃完了最后的一個只有一點點紅色的小柿子,才看見姥姥和媽媽一直在望著我們。她們一個柿子也沒吃。我的臉有些發(fā)熱了,低下了頭。姥姥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一再叮囑我和妹妹,和誰都不要說這里種柿子了。
那天夜里,我牙疼得從夢中醒來。朦朧中,我看見屋里的油燈還亮著,沒有聽清媽媽說什么,只聽見姥姥喃喃地說了一句“這年頭,孩子們的嘴太虧了?!苯又灰宦曢L長的嘆息。
燈熄了。
想起來,那次吃西紅柿的事,已經(jīng)過去四十多年了。慈祥聰慧的姥姥也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了??晌颐慨斂匆娢骷t柿時,就時??匆娎牙逊N的那幾棵瘦弱的西紅柿秧在我的眼前搖蕩。那次吃西紅柿的情景深深地烙在我童年的記憶之中。
去年我和妹妹說起這事時,妹妹默默地流下了淚水。
不一樣的滋味
已是花甲之年的我,對生活的品味已經(jīng)不那么敏感了??伞跋锣l(xiāng)”的歲月,尤其是那次“蛤蟆燉土豆”使我永遠難以忘懷。每每想起,心頭總是縈繞著一種無法言狀的滋味。
“下鄉(xiāng)”時,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和黃毛丫頭們,是乘著卡車,唱著“戰(zhàn)歌”開進了北國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子。那年月,白天喊著、叫著,還真有些激情滿懷??商旌谝院缶图拍y耐了。
那年開春時的一天夜里,我們幾個知青實在熬不住了,也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走,抓蛤蟆去?;貋頍跬炼钩浴8揪蜎]動員,青年點上的十幾個男生全都有起來了,有幾個人緣好的,還跑到女生“家”借來了手電。
想著快要到嘴的“佳肴”,精神頭兒就來了,一點也不覺得困和冷。我們踩著初春的冰碴,沿著山間的小溪、水塘,開始了空前絕后的大搜捕。不知是人饞急眼了,把蛤蟆吃光了,還是蛤蟆害怕人不出來了。十幾個人忙了大半夜,只有“于大腦袋”抓住了一只。我們無精打采地回到了青年點,濕轆轆的褲子,冒著熱氣的棉衣,真說不出心里是個啥滋味。
“哥們。你們刮土豆皮,我生火,現(xiàn)在就做蛤蟆燉土豆。”“于大腦袋”興沖沖地說著。不知誰說了句“一只蛤蟆,還不夠這幫人聞味的呢?”“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蛤蟆多和蛤蟆少是量的差別,這有蛤蟆和沒蛤蟆可是本質(zhì)上的差別呀!你瞧好吧,別看一只蛤蟆,燉出的土豆,味兒肯定是不一樣?!薄坝诖竽X袋”振振有詞的白話著。你還真別說,叫他這么一說,我的嘴里都有口水了。
你添柴,我熗鍋,經(jīng)過一場人民戰(zhàn)爭,鍋里的熱氣,把土屋灌得對面看不清人。滿滿的兩大盆“蛤蟆燉土豆”,還沒等我們吃出個啥滋味來,就已經(jīng)看見盆底了,
“于大腦袋”滿頭是汗的嚷嚷著,“你們知道了吧,這有蛤蟆和沒蛤蟆,味就是不一樣。”誰也沒有吱聲。
“咕咕”,“咕咕”,“……”
“干啥呀,誰吃多了?”“于大腦袋”問道,“咕咕”又是兩聲沉悶的叫聲?!坝诖竽X袋”端著煤油燈,朝桌子下面照,大家不約而同地隨著燈光望去。我們簡直驚呆了,那僅有的一只蛤蟆,不知什么時候從鍋里跳了出來。所有的人都似乎屏住了呼吸,接著就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大笑,那笑聲讓人覺得心都在顫抖。我看見笑聲中的同學們,眼里流出了淚水。笑聲沒有了,可淚水還在淌。
過了一會,“于大腦袋”雙手捧起那只蛤蟆,近乎虔誠地把它放在胸前說著,“你讓我們過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夜晚,謝謝你。”只見他雙手捧著那只蛙走出了土屋。
我們跟在他的后面。
小溪邊,“于大腦袋”把那只不知所措的蛙,輕輕地放入剛剛開始流淌的溪水中,蛙并沒有動,它回頭看著我們。
天邊的朝霞映著山巒、溪水。
我們就這樣望著,站著,很久,很久……
老槐樹
春天來了,盡管她還站在那里,可一片樹葉也沒長出來。老槐樹死了。
夕陽中,她倔犟的身軀,仿佛在控訴著什么,在依戀著什么。沒有綠葉的她,依然有著幾分神圣,但已是盡顯悲蒼且?guī)е鄾觥?/p>
初見老槐樹,是在二十年前。
剛剛走進這座城市,祥和、清新、寧靜給我以田園牧歌般的心緒。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視野中缺少點什么,我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
一日,我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市區(qū),那是春日的一個傍晚,在緊靠市區(qū)西邊的一個小山崗上,在一個小村子的旁邊。夕陽中,一棵碩大的老槐樹映人我的眼簾。她雄渾的軀體,斑駁中布滿了蒼桑,讓我肅
然起敬,她婉若巨傘的樹冠,讓我體味了親切與撫愛,她那祖露于黃土之上粗大的樹根,已被磨得發(fā)亮,幾個頑童,在其上嬉戲著。她那小小的樹葉,密密的,綠綠的,有層次地拼在一起,讓我感到親和、完美和生機。
月亮升起來了。我戀戀不舍地往回走?;厥淄?,夜幕中的老槐樹,更顯莊嚴凝重,就像木刻畫般鑲嵌在山岡和星空之間。
我突然悟到,老槐樹。你填補了我要尋覓的那片遺憾。
的確,在我們這個新興的城市中,老槐樹是從遙遠歷史中走來的老人。在她面前,你能品味出往日的云煙,在她的腳下,你能看到奔向未來的起點。雨中恬靜的綠,風中多情的擺,雷電中不屈的神韻,老槐樹成了我心中圣潔的長者。煩悶時凝視她,她會告訴你明天的太陽依然燦爛,欣喜時撫摸她,她會使你懂得,未來的路上更有雨雪風霜。最難以忘懷的是她在裊裊炊煙中,襯在夕陽中的倩影,那是詩,是畫,是永遠的記憶。
漸漸地老槐樹融入了我精神世界,對老槐樹我近乎有些虔誠。
后來,城市越發(fā)長大、美麗。原來的村莊變成了生活小區(qū),東西馬路橫臥在老槐樹的腳下,南北大街使老槐樹成了人海車流中的航標。那些毫無表情的幢幢高樓,站在她的四周。老槐樹憂郁了,痛苦了,憔悴了。我看見她那深沉的皮膚開始皸裂、脫落。更有愚昧的智者,用精心雕鑿的花崗巖石條,在老槐樹的周圍砌出了看上去十分華麗的壇圃,那重重的石頭壓得老槐樹喘不上氣來。那一年,老槐樹北側(cè)的枝杈就沒有生出葉子來,又一年,老槐樹已有一半的枝杈枯萎了,第三年時,老槐樹只剩下最南面的一株枝杈上長出了不多的葉片。風來了,那瘦小的葉片似乎在呼喊著“救命”!讓人覺得是那樣的凄慘。
不知是什么人,在那奄奄一息的樹枝上,拴上了許多的紅布條,我以為,那是善良的人們在為即將離去的槐樹老人招魂。
終于,老槐樹死了。
老槐樹離開了我們。
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連我也會忘記曾經(jīng)令我虔誠的老槐樹。但我總覺得那老槐樹,在神圣遙遠的地方注視著我們,注視著她曾扎根于此的這片土地。
浴池里的歌聲
你看見有人在浴池里唱歌嗎?聽見過浴池里的歌聲嗎?要不是耳聞目睹,我也不會相信。
洗溫泉在我們這個海濱城市里,對每個平頭百姓來說都不是什么奢侈的事,這應說是地緣優(yōu)勢,或稱作天緣。
周末,半臥在略帶硫磺味的天然礦泉浴池里,或閉目遐想,或與好友攀談,就是侃大山,也都帶著平日不曾有過的溫情。大概是赤身相見的緣故,還了“人之初,性本善”的良知。不知不覺中,那浸入肌膚的妙水便使你的每個汗毛孔都在運動,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把你驅(qū)入如癡如醉的境地,你感覺到是別處無法體味的熨帖。待到你那本無活力的老皮泛起了粉紅色時,你會心滿意足的走出池來,還沒有坐穩(wěn),就會覺得周身汗如泉涌,開始時,晶瑩的汗珠均勻地附在汗毛孔上,只是一會功夫,那些汗珠便會匯聚起來,又過了一會,就像雨中窗玻璃上的樣子,條條小溪便輕輕的流下來。這時你會如釋重負,一陣輕松油然而生。盡管每每至此都如是樣子,但你心境可每每都有一種新的體會。這也許就是三天不洗澡難受的緣由。
一日,我正在池中閉目養(yǎng)神,忽然,一陣悠悠的歌聲飄然而至,迷茫的水霧中,我以為是我的錯覺,可那歌聲由小而大,越發(fā)浸入肺腑,“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有人竟能想到在這里唱歌,有人竟敢在這里唱歌,我的神經(jīng)有些緊張了,我以為各位澡仙們肯定要雷霆震怒,繼而清理門戶了。我向周圍望去,完全出乎我的預料,一切仿佛都有沒有發(fā)生,只是映襯在水霧與歌聲里的人們,更多了幾分安詳,幾分愜意??磥?,澡仙們不但容忍了這位浴池歌手的非凡之舉,而且,已經(jīng)成了這歌聲的信徒了。
“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這世界就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大概是我走了神,不知什么時候,歌已經(jīng)換成了另外一首,接下來便是一曲接一曲,從“燭光里的媽媽”,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從“月光下的鳳尾竹”到“美麗的西沙”。盡管,這位浴池歌手沒有按照歌曲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去唱,甚至有的歌只是唱了至關緊要的那幾句,可你聽著并沒有不妥,至于曲調(diào),那真是神了,經(jīng)他的演繹,激昂的走向了舒緩,深沉的流向悠揚,從頭至尾就是一曲浴池版的蒙古長調(diào)。隨著一個意味悠遠且無限延長的尾聲,歌聲停了下來。這時我才看清,半躺臥在水面的歌手,輕輕的睜開眼睛,依稀從夢中醒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出了浴室。
池中的人們依舊如前,似乎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男愁唱,女愁哭。唱歌的人該不是有什么不愉快吧?我不免有些擔心起來。
當我再次看到唱歌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臥在浴室休息間里睡著了,看上去年紀已過不惑之年,渾身肌肉發(fā)達,眉宇間透露出豁達。鼾聲深而均勻。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越來越多的是在歌聲里洗澡的。我和那位浴池歌手,也成了朋友。
我知道了歌手有著幸福美滿的家庭,愛人是位醫(yī)生,女兒在讀高中,會彈鋼琴,還能邊彈邊唱呢。歌手在軍旅中度過如火的青春歲月,幸運是。部隊是駐防在一個文化氛圍極濃的都市,那里市長和市民同臺唱戲,師長和士兵一塊演奏,軍民聯(lián)歡更是盛況壯觀。開始時,新兵們都很不適應,臉紅心跳,慢慢地戰(zhàn)友們都唱上了癮,朋友自己從樂盲成為了文藝新秀,還拿過大獎呢?;氐降胤胶?,他在機關從事后勤工作,用他的話說,是工作上服從領導。業(yè)余生活上自己承包。
有一次,我問歌手,是怎么想起來在洗澡的時候唱歌的,他說,根本就沒有想過,是不知不覺就唱出來了,就覺得唱歌心舒服,那感覺就跟喝了好酒似的。說著他自己也笑了。漸漸地我越發(fā)喜歡這位忘年的朋友了。他唱歌時,我的喉嚨就發(fā)癢,他唱的歌,我都熟記在心了,沒人的時候,我也曾小聲地哼唱過,可終究沒有與歌手同池一起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