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能
[摘要]海塞是瑞士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文學思想的主要特點在于:一、富于浪漫主義情調(diào)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二、沉思冥想的內(nèi)省現(xiàn)實主義批判,三、雙重人格沖突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
[關(guān)鍵詞]海塞;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論
[中圖分類號]1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372(2009)02-0050-06
赫爾曼·海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出生于符騰堡地區(qū)的卡爾夫鎮(zhèn)一個新教牧師家庭。他是與曼氏兄弟同一時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1891年迫于父命進毛爾布龍神學校學習,但他不堪忍受摧殘身心的經(jīng)院教育,半年后就逃離該校。1892年至1899年,當過學徒工、書店店員等,靠自修研攻文學。1899年出版第一部詩集《浪漫主義之歌》和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時》,在文壇上初露頭角。后來陸續(xù)出版中、長篇小說《彼得·卡門青德》(1904)、《在輪下》(1906)、《蓋爾特魯?shù)隆?1910)、《羅斯哈爾德》(1914)和《克努爾普》(1915)等,這些作品描寫了藝術(shù)家的孤獨心境和城鎮(zhèn)日常生活,顯示了作者對自然和社會觀察細微、語言文字優(yōu)美的特點。海塞熱愛東方文化,潛心研究中國古代哲人老莊的學說。1911年曾到印度旅行,1912年遷居瑞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積極投入反戰(zhàn)運動,發(fā)表反戰(zhàn)文章,并與羅曼-羅蘭建立了友誼,中篇小說《席德哈爾塔》(1922)是獻給羅蘭的。德國十—月革命時,他站在革命一邊;革命失敗,他對德國失去信心,1923年加入瑞士國籍,住在鄉(xiāng)間,基本上過著一種隱居的生活。這個時期,他發(fā)表的重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德米安》(1919)、《荒原狼》(1927)、《納爾齊斯和戈爾德蒙德》(1930)和《東方之行》(1932)。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他對希特勒法西斯暴行十分憤慨,對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生了更為深刻的懷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良策,便只能從精神上尋求寄托和探索答案。1943年發(fā)表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玻璃珠游戲》,體現(xiàn)了他的哲學思想和人道主義理想。
海塞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同時,一直沒有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1937年和1942年兩次出版《詩集》。他還寫了不少散文,其中部分是以中國歷史為題材。他的重要散文集有《早期散文》(1949)、《晚期散文》(1951)和《回憶之頁》(1937初版,1959再版擴充)。海塞的作品把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心理分析學結(jié)合在一起,熔傳統(tǒng)的歐洲文化和古代東方文化于一爐。他側(cè)重從精神和心理領(lǐng)域來描寫和分析現(xiàn)實社會,洞察力強,語言優(yōu)美,文筆流暢,生動幽默,具有濃郁的抒情味和深刻的哲理性。1946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證書上寫道:“由于他的富于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一個范例?!?950、196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中不少人因為厭惡資本主義社會的所謂“文明”,厭惡戰(zhàn)爭,從海塞的作品中尋得精神上的慰藉和解脫,因此掀起了持續(xù)的“海塞熱”。長篇小說《在輪下》是黑塞的早期代表作,發(fā)表于1906年。小說主要描寫一個很有才能的青年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摧殘,猛烈地抨擊了德國的教育制度。這部小說的部分情節(jié)是根據(jù)黑塞和他弟弟(名叫漢斯,被經(jīng)院教育折磨致死)的經(jīng)歷寫成的,控訴了德意志帝國時代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和教學方法。語言簡潔,生動幽默。海塞從1920年代開始,試圖從宗教和哲學兩方面探索人類精神解放的途徑,1927年完成中期代表作、長篇小說《荒原狼》。托馬斯·曼認為《荒原狼》在試驗的大膽方面并不比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遜色?;脑鞘且环N比喻,海塞想借此表達的是在思想破滅之后,人們變得無家可歸,陷入恐懼和迷惘,恰如一條被人趕出荒原的狼,迷茫又恐慌。小說主人公哈里·哈勒爾自稱荒原狼。他年輕時曾想有所作為,做一番有價值的事業(yè);他為人正直,富有正義感和人道主義思想;他是一名中年作家,反對戰(zhàn)爭,反對民族沙文主義和軍國主義,卻招來誹謗和謾罵;他到處看到庸俗鄙陋之輩,追名逐利之徒,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孤獨、彷徨、痛苦,煩躁不安,無家可歸。小說通過主人公的精神病態(tài)和危機,曲折地反映了德國社會現(xiàn)實以及某些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tài)。《玻璃球游戲》是海塞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后期代表作,始寫于1931年,1943年出版。這部小說以東、西方的宗教、哲學糅合而成,包含著深刻的哲理性。作品具有烏托邦的教育小說性質(zhì),反映作者對未來和諧社會的向往。小說中許多地方贊美了中國的古代哲學,表明海塞對東方文化的熱愛。
一、富于浪漫主義情調(diào)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
赫爾曼·海塞是一個富于浪漫主義情調(diào)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八脑姼韬蜕⑽?,都直接受到浪漫主義以及他接觸過的詩人和作家的作品的強烈影響,其中包括諾瓦利斯、荷爾德林、莫里克和海因里?!ずD?。這一切同強大的象征主義和新浪漫主義潮流混合在一起。然而海塞成功地創(chuàng)立了統(tǒng)一的風格,使他的作品富有真實性和抒情色彩;海塞筆下的主人公在幻想、美和藝術(shù)的天地里逃避殘酷的平凡庸俗的世界?!彼摹恫A蛴螒颉肪褪且黄罹呃寺髁x情調(diào)的長篇小說。他自己曾經(jīng)在幾封信中如此說到這部長篇小說:《玻璃球游戲》到底要說什么,你在前言中都讀到了,我只能補充一點:我想寫的是一個玻璃球游戲大師的故事,我給他取名克乃西特,他生活的時代就是前言結(jié)束的那段時間表。再多的現(xiàn)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干凈的氛圍,這一次我不用過去或無時間性的童話做背景,而是虛構(gòu)了有時間性的未來。那個時代的通俗文化和今天的相似,不過還具有一種精神文化,使人覺得作為詩人生活在其中是值得的一這就是我想勾勒出的希望。讓我們別再談這事,要不然連芽都萌發(fā)不了了。其實我不該這樣說的,不過我不后悔說了出來,因為我很愿意讓你知道一點我生活的方式,知道一點我潛在的創(chuàng)作力。說得清楚一點,我對自己長期以來作品稀少感到慚愧,因而想讓你知道,至少背后還是有點東西的。(信,1933年)我在《玻璃球游戲》里塑造了一個人文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尊重宗教,卻生活于宗教之外。三十年前,我在《悉達多》中也同樣塑造了一位婆羅門后代,他脫離了自己的傳統(tǒng)、階級和宗教,尋找宗教虔誠的形式、智慧的形式。(信,1949年)您想激勵我像約瑟夫·克乃西特一樣,走出卡斯塔里恩教育國度,到大干世界里去。您想用我自己的繩子套住我??墒悄耍s瑟夫·克乃西特并非作為改革者或救世主走向世界的,他是作為學習者和教師走入這世界的,并且最初只有一個學生,一個值得教而身陷險境的學生。他所做的其實也就是我一向努力在做的,只要我還能夠從事我的職業(yè)我就這么做,他把自己的才華、人格和精力都用來為個體服務(wù),他和他的朋友德西諾里相反,這位朋友是個政治家,他投身政治,為了能夠影響群眾而盡心力,
卻失去了他的獨子的信賴①。(信,1950年)
海塞的小說和詩歌有許多都是虛構(gòu)了一些理想化的世界,而且這些虛構(gòu)都顯得非同一般,具有震撼人心的浪漫主義力量。正因為如此,他把自己的作品所虛構(gòu)的世界稱為“童話”世界,不過,《玻璃球游戲》之中所虛構(gòu)的世界不再是“過去的或無時間性的”童話,像《彼得·卡門青德》(一譯《鄉(xiāng)愁》,1904)、《荒原狼》(1927)和《納爾齊斯和戈爾德蒙德》(1930)等那樣,而是一種未來時代的虛擬。這樣就出奇制勝,讓人進入了一個完全可以企望的理想化世界,使人們感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這種把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創(chuàng)作方法統(tǒng)一起來的文學思想,在席勒的《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之中已經(jīng)明確地提出來了,這種“理想詩”的文學思想,在席勒的詩歌和戲劇之中,已經(jīng)初露端倪,后來前蘇聯(lián)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家高爾基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之中都更加突出地提出來并實踐了,而在海塞的《玻璃球游戲》之中可以說是達到了_一種前所未有的高峰奇觀。他的詩歌更是這種浪漫主義情調(diào)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想的淋漓盡致的表達。比如,他的詩《在煩惱中》:
隨著山上的燥熱風,
雪崩滾了下來,
發(fā)出嚇死人的巨響——
這豈是上帝的安排?
我不得不像個異邦人
漂泊在人世之間,
沒有人可與交言,
這豈是上帝的恩典?
上帝可看到我
在憂傷與痛苦中彷徨?
唉,上帝死掉了!
我還活在世上?
像這樣的抒情詩在海塞的詩歌之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海塞的這種結(jié)合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和小說表達了他的人道主義理想。他在一個理想化的童話世界或神話世界之中來抒發(fā)他的人道主義情懷和人類的憂傷、彷徨、孤獨、郁悶,把激情與現(xiàn)實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爐火純青,給我們一種感傷的憧憬和企望,從而表達了他對現(xiàn)實的反思和批判,有時候不免使人感到荒誕、奇詭,但是卻—定會使人刻骨銘心地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zhì)特征,在激情、理想、夸張、變形之中,人木三分和一針見血地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的嚴峻現(xiàn)實。
二、沉思冥想的內(nèi)省現(xiàn)實主義批判
海塞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之中始終充滿了沉思默想和沉思冥想的哲理性。他在思考著人、人勝、人格,以便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人的異化狀態(tài)和生存狀態(tài)進行批判。他在一封信中對自己的作品這樣概括道:我所有的作品都不是為著某種目的或為著某種傾向而寫的,但是如果現(xiàn)在讓我回過頭來找一個所有作品共同的意義的話,從卡門青特到荒原狼再到約瑟夫-克乃西特,都可以解釋為對個人人格和對個體本身的捍衛(wèi)(或者也可看作是窘迫中的吶喊)。個體,有著自己的遺傳、機會、天分和愛好的獨一無二的個人是如此的柔弱、脆弱,他很需要一個為他說話的人。他所面對的是強大的力量:國家、學校、教會、各式各樣的集體、各種陣營里的愛國主義者、正教信徒、天主教徒,也包括共產(chǎn)主義和法西斯,我和我的書也一樣面對這些力量,總是受到他們或光明正大、或惡毒殘忍、或卑鄙無恥的攻擊。千百次證實了,一個不和群體保持一致的個人是多么容易受傷害、多么無保護、多么受敵視,他多么需要保護、鼓勵、愛心。同時,多年來的經(jīng)歷也使我們得知,讓所有的人千篇一律的做法有其長處和方便,但是從基督教到共產(chǎn)主義和法西斯所有陣營和集體中,有無數(shù)的人不滿足于此,他們的心靈備受正統(tǒng)和教條的煎熬。他們有千百種無助的問題和懺悔,而這些所面對的卻是集體壓倒性的否定和攻擊,對于這樣的人,我的書(自然還有別人的書)帶來溫暖、安慰、振作。不過,他們從這些作品所得到的并不總是力量的鼓勵,他們常會受到誘惑或感到困惑,因為他們已習慣了教會和國家的語言,習慣了正統(tǒng)派、問答教科書和政治綱領(lǐng)的語言,他們所習慣的語言中沒有灰心失望一說,并且,在那種語言中,除了相信和服從之外,不期待或允許有其他的答案。我的讀者中有不少年輕人曾經(jīng)喜歡過《德米安》、《荒原狼》或《哥德蒙特》,不久之后,他們又心甘情愿回到他們的問答式教科書或他們的馬克思、列寧或希特勒那兒。又有一些青年,讀過這些書之后,就引我為例,以為必須摒棄一切集體、割斷一切紐帶。不過我相信,還有更多的人會根據(jù)自己的天性接受我們的作品,會讓像我這樣的一個作家做個體、心靈、良心的守護者,而不會把我的小說當成教規(guī)或軍令之類的東西去服從,他們不會將集體和隸屬于集體這樣的高度價值丟棄不顧。因為這些讀者會感受到,我所關(guān)心的不是摧毀秩序和割斷紐帶,沒有這些,人類根本就不可能有共同生活;他們還會感受到,我并非要神化個體,我所關(guān)懷的是生命和生活,具有愛和美和秩序的生活。在共同的生活中,人不會成為羊群中的一只羊,而是能夠保持他作為獨一無二的人的尊嚴、美麗和悲劇性。我不懷疑自己有時有疑惑、會犯錯,有時過分激昂,有些青年人可能因我所說的話而困惑、而容易受害。但是,只要你仔細看看社會上那些阻擋個人人格、發(fā)展,阻擋個人發(fā)展為完全人的力量,看看那些毫無想像力、缺乏心靈、只知追逐潮流、只知適應(yīng)順從、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人,他們是大集體,特別是國家最理想的百姓,你就不難理解,也會憐惜小小堂·吉訶德對大風車的戰(zhàn)斗了。這種戰(zhàn)斗看來似乎無望,也毫無意義,許多人覺得這么做可笑??墒牵痰么?,堂·吉訶德所做不比大風車差。(信,1954年一譯者注,下同)您說,“幾乎所有”我寫過的書您都讀過,可是,從您的信看來,我似乎只寫過《德米安》、《荒原狼》和《哥德蒙特》,在這些小說中,個體反抗戒律的巨大壓力,自然努力在精神面前保持自己的權(quán)利。然而,精神在這些小說中也是不可侵犯的,小說對人永遠有很高的要求,要求人盡力做到他所能做的,至少要敬重精神世界?;脑堑膶γ嬗行≌撐?,有精神和不朽者的忠告和教導,哥特蒙德對面有納爾齊斯。(信,1954年)
在這些闡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海塞在孤獨和感傷之中沉思冥想,在探究著人生和現(xiàn)實。盡管他并沒有傾向于某一種意識形態(tài),但是,他以藝術(shù)家的敏感和默想刻畫了現(xiàn)實的鮮明生動的圖景和真實的歷史畫卷,他闡述了藝術(shù)的永恒性的文學思想。他說:幾百年來有過千百種“意識形態(tài)”、黨派和政綱,有過千百次革命,它們改變了世界,而且或許促使了世界的進步??墒菦]有一種政綱或宗旨超越了它的時代而流傳下來。而幾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所作的畫和所寫的話,還有幾位真正的智者、仁者、自我犧牲者說過的話卻超越時代,流傳至今。耶穌的一句話或一位希臘詩人或其他詩人的一句話幾百年后還能打動人們的心,喚醒他們,使他們能夠見到人類的苦難與奇跡。我愿望,也有野心成為這仁者和見證者行列中的一員,成為幾千人中的一個,而不愿被認為“有天才”或得到其他類似的贊語。(信,1937年)說到底,這種藝術(shù)的永叵性就來源于藝術(shù)家以沉思冥想的哲學家的探究來天才地表現(xiàn)自己的心靈及其
對現(xiàn)實的洞察。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之中這樣寫道:“在他最有成就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直接和間接地了解他的個性。他那總是令人崇敬的風格既具反抗精神,令人心醉神迷,又富于哲理性,發(fā)人深省,兩者都是完美無缺的。從刻畫盜用成性、逃往意大利去孤注一擲的克萊因的故事,到在《回憶錄》(1937)里極其冷靜地描寫與之形象接近的漢斯,都是說明他的創(chuàng)作涉及不同領(lǐng)域的、身手不凡的范例。”
海塞關(guān)于他的小說《彼得·卡門青德》所說的話同樣表達了他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沉思冥想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他這樣說道:青年朋友們,今年的大會討論的題目中有一項是《赫爾曼·海塞,小說家,主題:(彼得·卡門青特)》,以此為契機你們中會有很多人開始讀《彼得·卡門青特》,會對它加以思考。你們會得知,這是我青年時代的作品,是我第一本小說,本世紀初寫于巴塞爾,第一次出版時間是1903年。也就是說,它生成于一個久遠的已成為傳說的年代,早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你們時代大變革之前,那是個無憂無慮的和平時代,當時的氛圍你們或許從父母或祖父母那兒聽說過。然而這本小說發(fā)出的并非滿意和知足的聲音,因為這是一個青年的作品,是他的自白,而青年的特征就是不滿意、不知足??ㄩT青特的不滿和渴望針對的并不是當時的政治狀況,他部分是對自己不滿,他對自己的期待超過他可能達到的;部分是出于對社會的不滿,他以他年輕的方式批評社會,覺得世界和人類太饜足又太自滿,太順當又太千篇一律,不過當時他還沒有機會去認識他們。他想比他們過得更自由、更熱烈、更美好、更高尚一些,他覺得自己從-開始就處在他們的對立面,他沒有覺察到,其實他們對他十分具有吸引力。因為他是詩人,當他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時,他就求助于自然,他以藝術(shù)家的激情和虔誠去愛大自然,當他在自然的懷抱中、當他投身于自然風景、自然氛圍以及四時晨昏時,他找到了庇護所,一個他可以崇敬、祈禱和升華的處所。在這一點上,他完全是他那個時代的產(chǎn)兒,也就是1900年左右那個時代,那是個“漫游者”的時代,是青年運動的時代,他盡可能遠離社會和人世間,盡可能回到自然的懷里,他重復(fù)了盧梭那半勇敢半傷感的反叛,經(jīng)由這條路他成了詩人。不過,他不屬于漫游者一族,不屬于青年人的集體,這是這本小說不同于其他青年小說的地方,相反的,倘若他處身于那些圍著營火彈吉他或終夜辯論著的天真而誠實、喧鬧而自信的青年之間,那是極為不合適的。他的目標和理想并不是成為某個聯(lián)盟內(nèi)的弟兄,成為某種共謀的知情人。他尋求的不是集體、同黨和位置排列,而是和這種相反的東西,他不想走多數(shù)人走的路,而要頑固地走自己的路,他不要跟著人走、不要去適應(yīng),而要在自己的靈魂中反映出世界和自然,在這新的圖像中體驗它們。他天生不適合集體生活,他是他自己創(chuàng)建的夢之王國里孤獨的國王。我想,我們已經(jīng)找到貫穿我全部作品的線索的開端了。我雖然并未停留在卡門青特有些乖僻的隱士態(tài)度上,在我發(fā)展的過程中我沒有避開時代的問題,從未像那些反對我的人所指責的那樣生活在象牙塔之中一但是,我寫作的首要也是最緊迫的問題向來就不是國家、社會或教會,而是個體精神,人的品格個性、獨一無二、不能模仿、未被標準化的個性。以此為立足點,倒真可以根據(jù)《卡門青特》分析觀察我的一生,雖然這本書有許多不足之處。這本小說里有許多地方會讓你們覺得滑稽怪異,覺得過時了。彼得·卡門青特想得太簡單,也說得太簡單,相對于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他過分看重自然和原始的、質(zhì)樸和心靈的東西。你們還可能因為撞見他說大話狂語或不著邊際地亂說一通而竊笑。對我的彼得你們無需保護,用你們的科學方法好好敲診他一番。經(jīng)過這么久的時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在他長長的人生道路上他丟失了一些他原先的敏感性和一些怪僻奇想。(信,1951年)
海塞對法國青年所說的這一番話,把他在《彼得·卡門青德》中對于資本主義社會所謂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表白得非常明白清楚。的確,在海塞看來,《彼得·卡門青德》所描寫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明對于人性、人格是一種摧殘的力量,讓彼得無所適從,無法適應(yīng),所以,他只能像盧梭那樣回歸自然、回歸故土才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本。通過這部小說,海塞抒發(fā)了自己的文學思想和哲學世界觀。這是一個清醒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自白,對于我們反思和批判啟蒙現(xiàn)代性和審美現(xiàn)代性都是一個很好的啟示。
三、雙重人格沖突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
海塞在他的《荒原狼》之中,描寫了_一個既具有人性又具有狼性的雙重人格的人物形象,從而完成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哲學思考。關(guān)于這部小說,他說道:理解和誤解文學作品的方式各式各樣。讀者的理解何處為止,他的誤解在何處開始,多數(shù)情況下作者本人無從判定。有作家發(fā)現(xiàn)有些讀者比他自己更加清楚他的作品。何況,某些情況下誤解還可能引出更多的理解。我的作品中,《荒原狼》最常受到誤解,所受的誤解也最嚴重,而產(chǎn)生誤解的常是那些對它有好感、喜歡它的讀者,不是那些持排斥態(tài)度的人。部分原因,只有部分原因,是因為這本小說的作者當時50歲,寫的是這一年齡段的問題,而這本書常落在年輕人手里。然而,與我年齡相仿佛的讀者之中,也常有這樣的人,他們對這本小說印象深刻,卻只讀出其中一半的內(nèi)容。這些讀者在荒原狼身上見到自己的影子,認同了他,與他一同受苦、一同做夢,因而忽略了其他內(nèi)容,完全見不到小說講述的除了哈瑞哈勒的困境還有其他東西,在荒原狼和他的成問題的生活之上有一個更高層次的不滅世界,“小冊子”和書中談到精神、藝術(shù)和“不朽者”的地方,描繪了荒原狼痛苦世界的對立面,那是一個正面的、歡暢的、超越個人的時間和有信仰的世界。這本書敘述的雖然是痛苦和困境,但它絕不是關(guān)于一個絕望者,而是關(guān)于一個有信心的人的書。我自然不能也不愿規(guī)定讀者該如何理解我的書,愿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性情去讀,讀出對他有益的部分!但是,如果可能,我愿有更多人能看出,荒原狼的故事描寫的雖然是病痛和危機,但它并不導致沉淪而是引向救贖和痊愈。(《荒原狼》瑞士版跋,1941年)因此,我們可以說,海塞在《荒原狼》之中所表現(xiàn)的人的人性和狼性的雙重性格的沖突,主要是要表現(xiàn)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異化狀態(tài)和復(fù)雜處境,表達的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境界。
所以,他指出:可以從《荒原狼》里看得到的,不僅僅是時代的問題和對時代的批評,其中還有對意義的信仰:信念不朽?!稏|方之旅》中那些愛人者和服務(wù)于人者正是這樣的不朽者。我對我們這時代的信心越少,對人類的腐化越看得真,我就越加覺得不要以革命去對付這種墮落,而要更加相信愛的魔力。對一件大家談?wù)摬恍莸氖卤3殖聊?,就已?jīng)是做到點事了。對人和事物不懷敵意的笑笑、在小事上和私人的事上多付出一點愛,以此補救世界上愛的缺乏;對工作多一點忠誠,多一些耐心,放棄對某些嘲諷和
批評的無謂的報復(fù),這些都是我們能做到的小事。我很高興《荒原狼》中已談到:世界從來也不是天堂,并不是以前很完美,如今才成為地獄,它一向是,并且任何時候都是不完善、都是骯臟的,為了使人能忍受,使它有價值,它需要愛、需要信仰。(信,1933年)這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的痛切的自我剖白。海塞雖然揭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雙重人格,但是,他還是力圖讓人們樹立起信仰,去追求生活的意義,顯現(xiàn)出人的價值。
正因為海塞對于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和雙重人格非常感興趣,進行了比較深入的思考和探究,所以他對于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的描寫就特別容易理解,可以說是息息相通,心心相印。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海塞這樣說道:在陀氏的作品中,有兩種力量攫住了我們,而在兩種因素和對立兩極的彼此消亡和矛盾中,卻生長著神秘的深度和巨大的廣度。一種力量是絕望,是對惡的忍受,是對人性之殘酷野蠻和可疑性的認可和順從。只有經(jīng)歷死亡,進入地獄,方能聽聞來自天國的上帝的聲音。真誠而坦率地供認生存和人性的貧乏,可疑和無所希望,這就是前提條件。我們必須聽命于痛苦和死亡,面對赤裸裸現(xiàn)實的猙獰面目感到不寒而栗,然后,我們才能汲納另一種聲音的深邃性和真理。這第一種聲音是肯定死亡,否定希望,摒棄一切想象的詩意的美化與安慰,正是這種美化和安慰使我們習慣于那些可愛的詩人們對人類生存的危險和恐懼的掩飾。陀氏作品中的第二種聲音,即真正的來自天國的聲音,它向我們顯示了不同于死亡的因素,即另一種現(xiàn)實,另一種本質(zhì):人的良知。盡管人類生活處處有戰(zhàn)爭和苦難、卑辱與偽善,但總是還有另外的東西存在,那就是人面對上帝的良心和能力。即使良心也許會引領(lǐng)我們穿越痛苦和死亡的恐懼,導致不幸與罪責,但它終究會使我們擺脫孤獨而無法忍受的無意義狀態(tài),使我們進入與意義、本質(zhì)和永恒的關(guān)系之中。無論道德還是法則,良心都與之無關(guān)。良心可能會與道德和法則勢不兩立,不可共融。良心無比強大,它比惰性,比自私,比虛榮都更強大。當苦難深重,迷障重疊時,它總是能敞開一條漫長的道路,這條路不是返回死亡的世界,而是超越這個世界,走向上帝。通往良心的道路艱難曲折,幾乎所有人的生活愈來愈背離良心,他們抗拒著,背負日益沉重的壓力,因良心窒息而歸于毀滅。然而,在痛苦與絕望的彼岸,使生活充滿意義,使死亡得以慰藉的寧靜的道路隨時向每一個人敞開著。有一類人不得不長久地與良心相抵觸,充滿罪惡感。他們只有穿越了所有的地獄,體驗了所有的恐懼之后,才能最終對自己的迷誤慨然有悟,并經(jīng)歷那轉(zhuǎn)變的瞬間。另一類人則不相違于自己的良心,他們是那種少有的幸福的圣賢,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僅僅只能傷及他們的外表,而絕不至于刺痛他們的內(nèi)心。他們始終純潔無瑕,微笑是不會從他們臉上消失的。梅什金公爵就是這樣一種人。在我沉浸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那段日子里,尤其是當我面臨絕望和痛苦時,我從他那里聽到了這兩種聲音,這兩種學說,在一位藝術(shù)家,也就是一位音樂家身上我也體驗過相類似的東西(盡管我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去喜歡和聆聽這位音樂家的作品,正如我不可能在任何時間都去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這就是貝多芬。他追求幸福、智慧與和諧,但它們并不能在平坦的道路上尋獲,而只有在瀕臨深淵的道路上才能顯現(xiàn)出來,它們不是輕易就可采擷的,而只能是受盡折磨和苦難。在貝多芬的交響樂和四重奏中,有許多樂章從彌漫著痛苦和絕望的濃郁氣氛里閃耀出十分動人的、純真的、柔和的魅力,這就是對意義的預(yù)感,對拯救的意識,這一切我們都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重新找到。
的確,在一個充滿矛盾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的人格、人們的思想、人們的處境都是充滿著矛盾對立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音樂家貝多芬都是在這種雙重人格和矛盾境況之中掙扎的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們的一生,包括他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都是這種雙重人格沖突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的最直接、最生動的表現(xiàn)。因此,海塞抓住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格分裂的本質(zhì)特征,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上表現(xiàn)了自己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反思和批判。這也是19-20世紀之交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巨大的成就,正是海塞的天才的直接顯露。這就鑄就了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特殊品格,給19—20世紀之交歐洲和世界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思想貢獻出了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一份不可替代的財富和瑰寶。因此,海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是當之無隗的。
[參考文獻]
[1]全國高等師范院校外國文學教學研究會,歐美文學200題[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