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
洋芋就是土豆。
除了土豆之外,洋芋還有山藥呀馬鈴薯呀等等好多種別的叫法,但在沙洼洼這地方,一律叫洋芋。
洋芋四月進了地,五月就扯秧,到了六月頭上,頂稍上的花兒就一層一層開了,引得蜂兒蝶兒滿世界嗡嗡嗡亂飛。
洋芋開白花,花脈上帶些許粉色,像自嫩嫩的臉上搽了淡淡的胭脂紅。于是這種紅,便滲進了嫩嫩的白里,洇成粉嘟嘟的一個軟團兒。
到了頂稍上開花的時候,洋芋通常就要起垅了。兩行為一垅,垅與垅之間的土,要用锨往兩邊培。有些會務(wù)習(xí)洋芋的莊稼人,還要在兩行洋芋的中間,填上羊糞豬糞,或者架上一股上年盛夏曬干的苦蒿子。頂稍上一揚花,根下面就結(jié)籽,這時候的洋芋,最需要肥料。
起垅培土,不能一次完成,要跟著洋芋,且長且起。一般要三次,也有人嫌麻煩,兩次就罷了的,但一般都要壅三次。
三次土培完,洋芋的花兒也開到了后期。到了粗粗胖胖的土塄上憋開口子的時候,從上面沒淹過水的虛土里插進手去,就能摸出捶頭大的洋芋疙瘩來。這時候,時間大約也就到了七月了。
七月里,喜鵲嗦子都曬得開窟窿哩。到了這樣的天氣,一般中午沒有人愿意出門,都躲在屋子里睡大覺。早上牽出去吃草的牛和馬,早飯之后都要拉到樹底下。出牧的羊群,到了中午,羊把式也是要吆進圈里歇個晌午覺的。豬最怕熱,偶爾便有跳出圈來的,也必然是沖著河灣里那片紫泥塘子去的。雞哩,在地上張大嘴爬著,眼睛卻不閉,隨時準備翻身跑掉。狗趴在自己的窩里,把長長的舌頭伸出來,咝咝地不停吐熱氣。這時節(jié)的太陽光,小刀子一樣簌簌往地上插,就說沙洼洼靠戈壁近,人特經(jīng)曬,這樣的時候,該避還是要避的。下地干活,要等到日頭偏西樹影子拉長的時候。那時候會有一絲兒風(fēng)從遠遠的戈壁上刮過來,雖然照舊是熱烘烘的,但耳朵后根處,多多少少還是能感覺到一些涼意的。
七月過去,八月秋風(fēng)就來了——秋風(fēng)能吹來滿鼻子的香氣。如果仔細分辨,這香氣里必定有那么一縷是從花花家的洋芋地上吹來的。
到了七月里,洋芋地里的活就少了。除了去灘上拔蒿子,花花的爹爹常常要在太陽偏西的時候,來洋芋地里走一走,看一看。仿佛每天不走那么一回,洋芋就會長出另外一種他預(yù)料之外的樣子來。
爹爹來的時候,花花也要來。
爹爹說,花花花花騎馬馬,花花是爹爹的尕尾巴。
聽爹爹這么一說,花花就咯咯咯咯笑了。
花花是上過學(xué)的,后來不上了。
那是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吧,每天花花都會被爹爹早早叫起來,和村里許多孩子一樣啃著硬饃,往河對岸的小學(xué)校趕。河水不寬,也不窄,三腳兩腳是斷然跨不過去的。但只要卷了褲腿,瞅準地方,五腳六腳的,從淺水處也就蹦過去了。他們一般不蹦,他們多是踩著大人碼在水里的方石頭過河的。只有到了夏天,小河里的水淺了,花花他們才喜歡在清水河里跳蹦子。光了腳丫下到小河里,不跳不行。水淺的地方,河底上的小石頭像大人的手指頭,見著娃娃的腳心就想摳一摳。
它一摳,你就非跳不行——癢得很。
偶爾的,花花也會和別的丫頭一起脫掉衣服,去河水沒膝的地方鳧鴨子。她們的小肚皮緊挨著河底的細沙子,兩只手和兩只腳在水里胡亂劃拉著,叭嗒叭嗒,嘰嘰喳喳,果真像一群下了河的小鴨子。她們于是就把這種淺水里的小游戲,形象地叫做鳧鴨子。如果遠遠看見有男生背著書包過來了,她們就會驚慌失措,紛紛用自己的小手去遮身上的一些地方,但每一次都覺得自己的手實在太小了,盡管費了很大的勁,能遮住的地方還是太少太少。如果有男生跑過來搞惡作劇,她們也不敢從水里站起來。但她們會騰出一只手向他們撩水,也會向他們?nèi)邮?。總歸她們是不會吃什么虧的,她們蹲下身子,就覺得把該遮的地方大多都遮住了。男生們介于“五講四美三熱愛”什么的,自然也會適可而止,遠遠地嘻嘻幾聲,也就罷了。若是果真鬧得兇了,也怕她們會告禿頭老師。碰上禿頭老師心情不好的時候,男生們是會為這樣的事,挨禿頭老師手里那根竹板子的。
給花花他們上課的禿頭老師,是個中年男人,身子瘦長得像秋天的玉米桿。時常戴著個眼鏡,兩只鏡片中問的橫梁上,用白色的膠布纏了一個小疙瘩。花花覺得那白色的膠布疙瘩,肯定是從保健站柳大夫那里弄來的。因為有一次花花上學(xué)路過保健站的時候,看見柳大夫手上就拿著那樣的一條白膠布。而且花花還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他們永遠正確的禿頭老師就坐在保健站白色的鐵架子床上,正和左邊嘴角上長著一顆黑痣的柳大夫有說有笑的。柳大夫可是村里的大美人,在外面學(xué)過好幾次看病打針的手藝,據(jù)說在縣城大醫(yī)院都實習(xí)過。也許是外頭的世面見多了,沙洼洼的男人就橫豎看不上一個,老大不小了還不張羅著嫁人。這情形與禿頭老師有些相像。那一天,花花看見禿頭老師出門時用他經(jīng)常在黑板上寫字的那只手,從后面拍了下柳大夫裹在白大褂里的圓屁股?;ɑㄏ?,禿頭老師拿粉筆拿竹板子的手,怎么能隨便去拍一個女人的屁股呢!她覺得禿頭老師這樣做,真的不好,很不好。她當(dāng)時就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朝遠處的某個地方瞪了一眼。后來禿頭老師用那只拍過柳大夫的手在黑板上寫出的粉筆字,在花花心里就不如以前那么白了。他的那顆腦袋上,看上去頭發(fā)又少了一撮。
其實,禿頭老師的腦瓜并不是真的禿,就是頭發(fā)茬子生得高了一些,頭頂上的頭發(fā)稀了一些罷了。按沙洼洼人的說法,鬢高繃額頭大——這應(yīng)該是一顆能夠當(dāng)官的好腦袋。但它生在一個找不到婆娘的村小學(xué)教師脖子上,他就只能有這么一個通俗的稱謂——禿頭。這種樣子,看上去他的頭發(fā)就是比旁人少得多嘛。因此說來,叫他禿頭老師,也不是全沒有道理,更沒有完全的惡意。沒有完全的惡意,村人也一般不當(dāng)面叫他禿頭老師,因為這樣的叫法,對一個老師來說畢竟不大禮貌。
后來,禿頭老師來找過爹爹一次。
禿頭老師對花花的爹爹說,算了吧,擱在身邊做個啥吧,花花這丫頭,上學(xué)終究是個樣子。
禿頭老師說完,也不去看花花爹爹臉上的反應(yīng),就起身背搭著手走了。
禿頭老師走后,爹爹定定坐在院子里,嘭——嘭——嘭——抽了一后晌煙袋。
原指望上了學(xué)會漸漸好起來呢!
當(dāng)然,禿頭老師對爹爹說這些話的時候,花花并不知道。反正那天早上她早早起來要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的時候,爹爹用手比劃著,告訴她不要去了。她還以為禿頭老師大約是有事,沒有人給她們在黑板上寫字了呢。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那個樣子的,爹爹用同樣的手式阻止了即將出門上學(xué)的花花。
那天早上,花花跟在爹爹的屁股后面走進洋芋地的時候,花花哭了。事實上爹爹一路上都在勸著她。爹爹用悲傷的神情說著一些能夠?qū)捨炕ɑǖ脑??;ɑú恢雷约阂呀?jīng)連讀上了三個一年級了,和她一起開始上學(xué)的那些孩子,都已經(jīng)上到三年級了。花花就把爹爹不讓自己去上學(xué)的事,與禿頭老師聯(lián)系在了一起?;ɑㄓX得禿頭老師這樣一個瘦長的男人,一個頭上頭發(fā)生得很稀的男人,不讓一個孩子上學(xué)了,這不好,很不好。
花花不上學(xué)了,就跟著爹爹務(wù)習(xí)起洋芋來。
爹爹給洋芋起垅的時候,花花就幫著一縷一縷地往洋芋中間架蒿子?;ɑǖ男∈謸荛_毛茸茸的洋芋葉子,把已經(jīng)分好的干蒿子塞進去,爹爹锨里的土一丟,就牢牢壓住了。有時候爹爹丟過來的土,不小心壓住了洋芋秧,花花就緊忙著撲過去,小心地撥開土,把壓倒的洋芋秧秧扶起來,再用小手輕輕拂去葉片上的土。那樣子,就像一個剛剛做了母親的小女子,在拂自己孩子被風(fēng)吹亂了的頭發(fā)。
花花家的洋芋,是要起三次垅的。
爹爹不嫌麻煩。
爹爹說,起三次垅,一次一澆水,洋芋才能長得好些。
洋芋起第一次垅的時候,花花操的心最多了。頭一次壅的土最多,洋芋秧也剛剛扯起來,秧子脆,中間又要架東西,不小心不行,不小心就給壓折了。到了起第二次垅的時候,洋芋秧已經(jīng)躥起來了,就不會擔(dān)心被土埋掉了。即使是偶爾地埋掉了一兩片葉子,也不打緊。到了第三次,基本就是對前兩次的修整和加固,一锨半锨土想壓住它,已經(jīng)不大可能了。
三次垅起完,花花就開始心慌了。
感到心慌的時候,也就是花花盼著的時候了?;ɑㄗ谘笥蟮剡吷希瑑芍粓A手手支著尖下巴,看著那片白里透出一層淺粉紅的洋芋花,對著那些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的蜜蜂和蝴蝶,對著那些站在洋芋地邊上驕傲的楊樹和饅頭一樣的圓疙瘩柳樹,對著那些長在地埂上的青草,對著那些在草叢里叫喚個不停的螞蚱,對著那些偷偷鉆進洋芋地里扯秧開出的喇叭花……反正對著她眼睛里能夠看到的一切,她都有說不完的話。
——洋芋花花哎,你們啥時候開敗呀?你們頂梢上結(jié)出的果果除了綠色還會有其他的顏色嗎?
——小蜜蜂呀,你們整天飛來飛去的,你們的家在哪里呀,你們晚上睡覺的地方有綿綿的蕎麥皮枕頭么?
——蝴蝶呀,你們身上的花點點是誰給你們?nèi)旧先サ模悄銈兊膵寢屟竭€是爹爹?你們整天和鮮花在一起,你們身上也一定是香噴噴的吧?
——白楊樹呀,你的個子咋那么高呀,比爹爹都要高呀,你們長那么高是不是想長到天上去把天戳個大窟窿呀?
——圓疙瘩柳樹呀,你們爬在地上把腰都爬彎了,啥時候你才能像白楊樹一樣把身子直起來呵?
——青草青草多無邊,牛兒羊兒滿圈圈。
——小螞蚱,吱吱吱叫,蹦蹦跳嘻嘻笑。
——喇叭花兒開,涼帽戴起來……
花花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出來。但她一句也說不出來,她只能在肚子里一個人說。自己對自己說,自己說給自己聽。
秋天頭上,是花花最高興的時候。成熟的夏糧一收掉,就開始挖洋芋了。又粗又胖的土塄上,爹爹一锨下去,一嘟嚕胖墩墩的新洋芋就帶著香氣從濕土里抖落出來。花花撲上去,一顆一顆從根須上揪下來,先捧到鼻子底下聞一聞,再把洋芋和一臉蛋的笑舉起來,朝爹爹晃一晃。爹爹的笑也掛在臉上,雖然被一層灰塵和汗水擋住了一些,但花花是能夠看到的。爹爹一笑,臉就和圓洋芋一樣了。爹爹高興,花花就干得更起勁了。她撥拉掉洋芋上的濕土,把它們在地上一顆一顆小心地碼好。一垅兩垅挖過去,洋芋就碼得跟座小山似的了。
小山堆得差不多的時候,爹爹就不挖了。
頭茬子洋芋出地,村子里必然會在某個時刻飄起新洋芋的香氣。這香氣最先從花花家的廚房門里溢出來,擠滿院子后,又一股一股往房頂上涌。涌著涌著,房頂就給涌滿了,一陣風(fēng)過來,香氣就絲絲縷縷往村街上飄。如果是沒有風(fēng)的時候,村街也常常被這香氣塞實了。如果誰不小心開了街門,香氣會迎面撲上去,與他撞個滿懷。當(dāng)年下來的頭茬子洋芋,進了鍋,熱氣一上來,香味就十分撩人。等大鍋里咕嘟咕嘟響上一陣,整條村街,便被新洋芋的香氣淹沒了。這時候第一個走到街上的人,會不由自主地張開鼻孔,貪婪地吸幾聲,然后說,嗯,花花家的頭茬子洋芋出地啦!接著另外的人就走了出來,同樣張大了鼻孔。
最先聞到這些香氣耐不住性子跑出街門來的,都是些剛剛長了腿腿子的娃娃。這個年歲的娃娃,對這樣的香氣最是敏感。他們急忙出了自家院門跑到街上,一邊眼睛咕嚕咕嚕轉(zhuǎn)著,一邊根據(jù)香氣的濃淡分辨著方向。
到了花花家門口,鼻子聞著撲面而來的洋芋香,眼睛盯著花花家敞開的街門。左徘徊,右徘徊,不覺間一根手指就伸到嘴里嘬了起來,不聽話的口水,也流成了明晃晃的一條線。
當(dāng)一大團香氣跑過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那是洋芋出鍋了。白白胖胖的洋芋被一只大盆子端出來,花花家門前的那片兒空地上就熱鬧起來了。路過的大人和圍過來的娃娃,熱洋芋人手一顆。娃娃們只顧吃,吃了這一個,還要尋思下一個。大人們吃得小心,一邊吃,一邊還要慨嘆。那時候,全村最甜的笑就盛開的花花的圓臉上。
爹爹說,下來了,今年的洋芋下來了,嘗個鮮,大家先嘗個鮮。
爹爹說話的時候,花花也許已經(jīng)又端出來一盆子。
洋芋是個寶,災(zāi)年度饑荒,豐年翻著花樣擺在桌子上。有誰家能離了洋芋呢?離了洋芋的日子,注定是少滋沒味的。
爹爹更知道,在花花沒了娘的那些日子,石榔頭的娘,鐵蛋的娘,還有東家三姨,西家四嬸子,都將自己的乳頭塞到花花嘴里過?;ɑㄉ砩系拇┐鳎骋坏揽谧?,某一個窟窿,未必就都是他一個大男人的笨手連綴起來的。一個村里活人,他多一口你少一把的事情,是無從計較的。想一想這些,現(xiàn)如今的一鍋洋芋又算得了什么啊!畢竟花花大了呀。
畢竟花花是一年一年地大了呀!
爹爹覺得,洋芋與自己,與花花,與村人,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情份。
花花漸漸大了,地上的活兒,她都能搭上手了。爹爹的洋芋,也就越種越多了。
先前的時候吧,一年也就是個一畝半畝的,后來兩畝三畝也擋不住了。
花花家的洋芋,大多是要賣掉的。
挖滿一車,爹爹就要拉出去賣。早先是毛驢拉著的架子車。架子車小,車廂里裝上一些,上面還得碼上五六個蛇皮袋子。架子車一次拉不了多少東西,車子小是一方面,毛驢不是騾馬那樣的大牲口,力氣也有限。一架子車洋芋拉出去,有時候轉(zhuǎn)不了一個村就賣完了,還得來拉第二趟。本村的人家,知道這對父女的不易,看見花花家的洋芋出地了,沒有種洋芋的就走過來說,今年的洋芋,給我留下一袋子呵。爹爹就笑呵呵地說,行哩,沒有問題。即便就是自己家里種了洋芋的,走到花花家的洋芋地邊,看見了忙碌的這一對父女,也要故意呆呆發(fā)上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對花花的爹爹說,我的洋芋不好,今年,洋芋給我留上一袋子吧。這倒不是說他真的沒有把洋芋種得和花花家的一樣好?;ɑ业难笥竺?,要下一袋子么!
爹爹笑呵呵地說,行哩,沒有一點點問題。
爹爹是想碎毛毛攢出個大錢哩!
后來,爹爹就不用毛驢架子車了。那年賣完最后一架子車洋芋之后,爹爹揣著錢去了趟城里。傍晚的時候,突突突開回了一臺小四輪。小四輪頭是紅的,車斗子是草綠色的,看上去一身亮油油的顏色。往后這些年,花花家的洋芋種得多了,到秋天,都是爹爹開著新四輪拉著花花到城里賣掉的。
城里人可喜歡花花家的洋芋了。他們說花花家的洋芋吃起來沙沙的,有股陽光的味道?;ɑň陀X
得很奇怪,她怎么就從來沒在自家的洋芋中吃到過陽光的味道呢?
一次,花花拿著剛剛出鍋的熱洋芋在太陽底下吃。她吃一口洋芋,細細嚼一陣,然后張開嘴,對著明晃晃的陽光咬一口,叭嗒叭嗒再嚼?;ɑㄏ氚蜒笥罄锏年柟馕兜婪蛛x出來,也想把陽光的味道摻進洋芋里面去。花花一次又一次專注地反復(fù)著,爹爹看到了,就呵呵呵地笑著說,花花哎,你在做啥呀,你是想把太陽也一起吃進肚子里去哩嗎?
花花驀地羞紅了臉,轉(zhuǎn)身一頭扎進了爹爹懷里。
她把爹爹摟得緊緊的。
那時候,陽光在她纖巧的后背上照耀著,溫暖像水一樣在她心里淌個不停。
后來學(xué)校的禿頭老師調(diào)到別的學(xué)校去了,也終于不再單身了。聽說娶的媳婦也是個教書的女老師?;ɑㄏ?,禿頭老師把人家柳大夫的圓屁股都已經(jīng)拍過了,為啥沒有娶柳大夫當(dāng)老婆呢!拍都拍了呀,一個女人的屁股是那么容易給人拍的么?你不是說過偷看女生洗澡的行為是可恥的么。即使是遠遠地看,也是不道德的,也是可恥的。看都不能看,你拍就能拍了?你這個禿頭老師呀!后來村保健站的那個柳大夫,說是嫁給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年過半百的老院長?;ɑㄏ?,一個被男人拍過屁股的女人,恐怕也只能嫁個半搭子老漢了。
秋天賣洋芋的時候,花花總是快樂的。她的快樂并不來自那一張張花花綠綠的錢,她覺得它們只不過是一張紙所代表的一種紙的形式罷了。當(dāng)新下來的洋芋小山一樣堆在地上的時候,她的快樂把心都裝滿了。裝不下的時候,就從嘴角里溢出來。但當(dāng)那些洋芋變成一摞錢的時候,她便由不得地感到一種失落。
那么多的洋芋呵,它們卻變成了一把紙……
花花畢竟是大了呀。
花花娘,是生花花的時候大出血死的。那可是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啊,血像水一樣從媽媽的身體里不停地流出來,據(jù)說有好大一盆子呢。最終花花是給生出來了,娘卻只看了花花一眼就再沒上來一口氣。當(dāng)然,還有人說娘是生花花活活累死的。不管啥樣的說法,爹爹都不那樣認為,因為在她去世的那個瞬間,他從她臉上看到了慘白中涌出的大片的玫瑰紅。她的眉眼是那樣平和,像睡著了一樣。因此爹爹認為別人的說法都是不對的,她在離去的時候,已經(jīng)擁有了無限的幸福?;ɑ锱R終前的這種平和,給了爹爹往后的生活許多說不清的啟示。
光靠人家娃娃的奶頭不行呵!爹爹從很遠的地方牽回一只奶羊來,開始了與花花兩個人的生活。
花花和別的孩子一樣,會吃,也會笑。
花花和別的孩子也有不一樣的地方,花花兩歲了,還不開口說話。
轉(zhuǎn)眼三歲過去,都要四歲了,花花還是不吐話。
——丫頭三歲多了不說話,怕是有啥麻達哩。
有人悄悄給爹爹說了。
——出去看看吧。
這樣的話,本來是不好意思說的,但還是說了。
說了,爹爹就急了。爹爹心里也早就尋思哩,好好的一個娃,咋快四歲了還不吐口哩?就抱著花花去了一些地方。十里八鄉(xiāng),城里,都去了。弄來各種各樣的方子叫花花吃。那些東西,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花花一律吃了。
都吃了,不會說話的花花,還是說不出一個囫圇字。
先天的?后天的?說不清楚。
爹爹在陽洼洼里鎖著眉頭抽悶煙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對不住自己的女人,眼淚便一疙瘩一疙瘩往下滾?;ɑǖ男∈志蜕爝^來,把它們?nèi)寄ǖ袅恕?/p>
多好的娃呀——
爹爹尋思上了學(xué)或許就好些哩。
上學(xué)的幾年里,花花卻從沒寫出過一個正經(jīng)字。
那一年爹爹發(fā)了狠,秋天里弄完了洋芋,領(lǐng)著花花進了省城。爹爹把好幾年攢下的錢全都揣上了。不是說科學(xué)已經(jīng)相當(dāng)發(fā)達了嗎?爹爹不相信科學(xué)叫花花開不了口,更不信科學(xué)叫花花起不了變化。
大醫(yī)院畢竟是大醫(yī)院呵,這個拍呀那個照的,一路上順順當(dāng)當(dāng)就下來了。醫(yī)生拿著幾張片子看完,頭就慢慢搖上了。爹爹不甘心,他咋能甘心哩么!醫(yī)院就安排了幾個專家一起看片子,他一張你一張輪著看,然后再把腦袋擠成一堆一起看??赐炅?,那個戴眼鏡的老主任給爹爹說,錢就不要白花了,有錢了,叫娃娃穿好點吃好點就是了。那時候爹爹一屁股跌在了椅子里,心里全都是失望。滿滿一眼眶眼淚,就有幾顆滾出來了?;ɑú蛔尩餮蹨I,趕緊伸手將它們拭掉了。
那個老主任開導(dǎo)爹爹說,科學(xué)是個好東西,但科學(xué)也改變不了所有的東西呀。
就是花花伸出手來一拭的那個瞬間,把跌倒的爹爹又扶起來了——這么好的娃,她明明不傻嘛!
從省城里回來了,村人們不用問,也早知道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蛟S這樣的結(jié)局爹爹也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他覺得,有一絲縫隙,就應(yīng)該讓光亮照進來。再或者,就把這道縫隙完全合上。從省城回來的花花,除了多了幾套新衣裳,花花還是花花。
說什么呢?村人們又能說什么呢?說老天不公?說造物弄人?唉……人世間誰又是活得容易的!
畢竟花花會侍弄洋芋了。
畢竟會侍弄洋芋的花花已經(jīng)大了。
爹爹覺得花花與洋芋注定要綁到一起的時候,是花花漸漸大了的時候。洋芋畢竟不像其他莊稼,不管旱年澇年,它是只要埋進地里就能收上的東西。春天種上一盆子,秋里就能收上一麻袋。洋芋在窯里放好了,一直能吃到第二年的新洋芋下來。兩茬子洋芋接續(xù)上,人就不會餓著了。
畢竟花花會侍弄洋芋了。
洋芋秧子頂梢上的花兒,一年一年粉白粉白地開著。
……
洋芋芽芽出土了。
洋芋倒出毛葉子來了。
洋芋開始扯秧了。
……
時間像風(fēng)一樣吹過,爹爹的頭發(fā),一根一根白了。
花花長大了。
(責(zé)任編輯: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