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情深半生緣

張召鵬

清代的沈復小時很會玩情調，讓蚊子鉆進素帳，然后慢慢吹進去點煙氣，讓蚊子飛來飛去，如鶴唳云端，堪稱一絕。

明代的風流才子馮夢龍也毫不遜色：“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對威靈仙發(fā)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破故紙。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愿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熱戀中的馮夢龍的意思很明顯：用十四味中藥熬成愛情的迷魂湯，先把你灌暈!可最終，他自己暈了，他把自己灌成了一個絕世情癡。于是，這首詩成了一個苦澀的隱喻，也成了一個情癡的代言。

這首詩，源于青樓。

青樓是種很特殊的場所，花天酒地的背后，是辛酸和青春不再的無奈。鑒于此，稍有名氣的妓女都會選擇從良，嫁個有錢的商人，或者傍個文化界名流。但這需要過硬的資本，長得要說得過去，得有琴棋書畫等精湛的技藝，更重要的是得有見識有品位。

上述條件，侯慧卿完全具備，侯慧卿努力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尊嚴，鐵了心地要打破青樓宿命，耐心地等待著那個騎白馬的王子的到來。在風月場閱人無數(shù)，侯慧卿自然有自己獨特的評判標準。在侯慧卿看來，馮夢龍雖然才情逼人，但玩世不恭。雖然內心善良，但留戀歡場。也許認識之初，馮夢龍給侯慧卿帶來過初戀般的悸動，但他在女人堆里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狀態(tài)，實在讓侯慧卿不敢下賭注。于是，馮夢龍問：“卿輩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侯慧卿答：“不。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張，如捐額外者不論，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復升降其間，儻獲奇材，不防黜陟，即終身結果，視此為圖，不得其上．轉思其次，何亂之有?”侯慧卿的回答很巧妙：我有我的擇偶標準，一般嫖客我看不上，曠世奇才才是終極目標；就算終極目標實現(xiàn)不了，大不了退而求其次，我有什么好亂的。言外之意是，你馮夢龍也不過是個過客，還算不上我的考察對象，就算退而求其次我也不會為你而心動。侯慧卿發(fā)出的這番人格獨立宣言，無疑于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抽在了馮夢龍的臉上。

馮夢龍雖然在侯慧卿面前碰了個軟釘子，卻激起了他的斗志。他認定了這個女人不一般，于是全身心地對她發(fā)浪，約會了一次又一次，情書寫了一篇又一篇，甜言蜜語，肉麻至極，如同那首中藥詩一樣。在強大的感情攻勢下，侯慧卿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投降了，開始與馮夢龍交往。然而，海誓山盟之后，卻沒等來馮夢龍駕著五彩祥云來迎娶她。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林華謝了舂紅，太匆匆，等得花兒都謝了，等得黃葉落滿地。

此時，一個人適時地出現(xiàn)在了侯慧卿的視線里。根據(jù)考證，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中道。袁中道于萬歷二十四年末離開蘇州，曾寫過一首《別慧卿》：“終日怕言別，牽衣忽此時。紅顏傷患難，清淚盡分離。玉釗沽名酒，羅巾覓贈詩。鳳凰橋上柳，欲折不成枝。”在詩中他提到了慧卿的名字。袁中道是公安袁氏的三公子，他的大哥袁宗道，萬歷十四年會試第一，授編修，官終左庶子，二哥袁宏道，也是萬歷二十年進士。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25歲的袁中道到蘇杭一帶游歷，到次年三月才返回。不料在返回時遇到一幫盜賊搶劫，袁中道身無分文，而此時恰好遇著了侯慧卿。小袁曾寫過一首詩，說的就是這檔子事兒：“沽頭逢水厄，清淵遭盜賊。忽如烏傷弓，臨河空凄惻。所喜性命堅，漂零走吳國。新人小家女，苦欲攀貴德?！?/p>

或是出于感激，或是傾心于侯慧卿才藝，袁中道決定替侯慧卿贖身。在馮夢龍去后的平平仄仄的時光里，侯慧卿依然揮著那雙紅酥手，但失望之后的絕望，還是讓她接受了袁中道的救贖。畢竟，流光容易將人拋，侯慧卿也一樣難以抵擋韶華流逝。

浪子馮夢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心愛的侯慧卿會移情別戀。這突如其來的一記悶棍，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向別人訴說：“她去時節(jié)也無牽掛，那其間酥麻我半截。自沒個只字兒見傷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贝蟾攀钦f，自己并沒有得罪侯慧卿，并不存在感情危機，侯慧卿怎么輕易就跟別人私奔了昵?失戀的打擊，讓他一改往日的浪子形象，成了實實在在的情癡。

馮夢龍從此不再去青樓，一是怕物是人非的傷感，青樓依舊在，佳人不在懷，二是要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只愛一個人。于是，“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以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一片癡心：“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晝掩門。最是一年凄切處，鴛鴦冢上欲招魂。”

刻骨銘心的戀愛悲劇，不僅改變了馮夢龍的生活方式與人生態(tài)度，更深深地影響了他對感情的認識?？隙ㄉ啦挥宓膼矍?，譴責負心薄情的行為，成為馮夢龍的一生創(chuàng)作改編、評點婚戀題材作品永遠不變的主題。他先后出版了好多本詩集，撰寫或主編了一系列的通俗讀物，除了“三言”外，還有《新列國志》、《增補三遂平妖傳》、《智囊》、《古今談概》、《太平廣記鈔》、《情史》、《墨憨齋定本傳奇》等，著作一本接著一本，光環(huán)一個套著一個，成為了作家、出版家、編輯家等等。但是，在品嘗著成功果實的同時，他絕對不會對當年的年少輕狂一笑而過，反倒時不時地在無數(shù)個傷感的晚上，回憶起伊人的音容笑貌，然后傷感嗟嘆，輾轉反側。

無數(shù)個傷感的夜晚，不知道馮夢龍是否仰望過天上的牛郎與織女星。七夕之夜，在他感傷月宮嫦娥獨處之時，是否也為鵲橋之起而歡悅?

同一個天空下，為何憂傷與歡悅并存．相聚與離別同在?

同樣的歷史長河中，為何會留下不同的愛情軌跡——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上邪》的愛情生生世世，生死相隨。

“每歸，妻為具食，舉案齊眉?！绷壶櫯c孟光的愛情比案齊眉、心心相印、相敬如賓、夫唱婦隨。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烏，在地愿為連理枝。”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卻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标懹闻c唐琬的愛情更是“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

其實，不論情為何物，情之生死要看它遭遇了什么及怎樣去應對，而不管歷史給出了怎樣的答案，個人還是愛情的主體，在此，讓我們用柏楊先生的話共勉之：

“愛情是不按邏輯發(fā)展的，所以必須時時注意它的變化。愛情更不是永恒的，所以必須不斷地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