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蘇里
錢國紅先生舊著《走近“西洋”和“東洋”》,副標題是“中日世界意識形成的比較研究”,應讀作中日-世界意識-形成-的-比較研究,便一目了然。
之所以說剛出版的(商務/2009.08)錢著“舊”,是因為它脫稿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距今差不多15年。背后故事,錢先生“后記”中略有交代,但無可深究。這時間差,有某種隱喻,如同當年魏源《海國圖志》刻印后在國朝的遭遇——它在日本鬧得天翻地覆,在風雨飄搖的晚清,幾被打入冷宮。作為普通讀者,筆者惋惜的是,走了很多彎路探求那個時代中日兩國知識人心靈結構的差異,錢著卻早已有了初步結論?!蹲呓返谖逭隆皟蓚€文人知識分子:魏源與佐久間象山”,作者對此有細致辨析與揭示:
日本前近代的儒學思維把生活實用、個人修養(yǎng)從政治中分離出來,使它們得以獨立存在。相反,清末的“今文經學”思維在糾正考據學脫離政治的傾向以后,把即將分離的政治和學問又合為一體。(P40)
魏源的“學政一致”與佐久的實學思想都有實用傾向,但方向大有不同:
魏源毫不懷疑傳統思想的價值,把傳統思想應用于現實政治,而佐久間象山卻有意補充傳統思想缺陷物理根據的不足。(P340~341)……魏源的立場源于他“器變道不變”的信念,“因此他的實學思想只停留在強調學問以及外來技術的有效性上”,而佐久“更熱衷于‘實理、‘實驗,他由此找到了一條接近西方思想的途徑?!?P341)
因此,魏源與佐久對兩國面臨西方沖擊形成的危機,認識上有著根本的不同:魏源認為,“即使是承認西方文化具有某種價值,那也不等于說就一定會招致中國價值以及文化的崩潰?!蔽C的根源,在于中國“人心之積患”,比之西洋文化和價值的威脅,更根本。而佐久認為,“危機在于固有價值缺乏學術根據”,價值危機源于“學力和智力的欠缺”,無論有形的——技術落后,還是無形的——對西方認識不足,皆如此。作者最后總結說:
魏源站立于東西方價值的中間,處于被動超越雙方的立場。佐久間象山的立場是站立在東西價值的對立面,在將兩者對象化的過程中,選擇來自中國或西方的價值,選擇的標準在于是否符合日本的現實需要。(P352)
兩國知識人心靈結構的不同,導致對西方沖擊(威脅)的認識,有著全然不同的結論。這背后,至少有兩個因素。一是,日本接受外來思想的傳統,使日本知識精英(因而影響民眾)并不以固守本國價值為最高原則——極端說,日本沒有自己的固有價值,西方沖擊前,其價值來源于中國(雖經改造變成日本自己的),之后,他們有條件站在東西方價值的中間,通過對兩者的對比,乃至兩者的對沖,決定取舍和自己的立場。這一點在錢著中,多有說明和強調。
那么第二個因素呢?錢著中涉及不詳。即作為形而上的價值系統與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原則,中國知識人給了自洽兩千多年的解說。說到底,西方沖擊前,中國是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輸出者,當西方價值迎面而來時,這種對撞是剛性的,躲無可躲。錢著拿魏源作例,說他被夾在兩種“價值的中間”,——這還是頭腦清醒、寫出《海國圖志》的一代知識精英的代表所取立場。對于絕大多數知識人,情形更加不堪。他們無法否定生命系于其間的固有價值,因而絕難全盤擁抱完全搞不懂的西方價值。他們幾乎只有一個選擇,便是與西方價值對抗。當所有對抗招數使用殆盡,中國知識人整體陷入更加可悲的命運淵藪:或者痛定思痛,選擇徹底否定固有價值的路向,或者軟弱無力地試圖結合兩種價值優(yōu)長,開出國族生命新的篇章。前者,先后有兩種進路,都失敗了;后者,至今也還停留在言說層面,從無可能進到政治實踐領域。
一族有一族的生活形態(tài)(政治的和日常生活的),或自然天成、以我為主,或借鑒、消化他人,由族人大體上共同信奉的價值所支撐,我們稱之為“文明”。中國和日本同處東亞文明圈,價值主體來自中國,但形成兩種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面臨外來文明沖擊的時候,其選擇余地有著天壤之別。問題是,像中國這樣有著價值主體性的國族,在西方價值躲無可躲的局面下,到底該選擇何種姿態(tài),以求國族的生存與繁盛?放棄自己,堅決對抗,事實證明都不是出路。貼狗皮膏藥式的“融合”,也不是什么有價值的選項——一百年搞不定的事兒,人們有理由懷疑它的有效性。
必須承認西方價值及建基其上法權結構的有效性。必須承認中國這樣一個大國,應該有將自己的生活安置在自己價值的基座上的權利?;蛘f,中國自覺加入世界進程這一舉動本身,能給我們解決中國與西方價值沖突帶來隱秘的啟示。
《走近“西洋”和“東洋”:中日世界意識形成的比較研究》錢國紅著,商務印書館出版社,2009年9月,28.00元
(作者單位:萬圣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