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河
奶奶巴望我的城市停電,這樣她就可以“踢踏、踢踏”拐著她的粽子腳穿堂入室,爬上樓梯來到我的床前,她用那毛糙糙的帶酸菜味和紅芋一樣顏色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姣姣,姣姣,小妖精!”叫得我的魂魄從床上飛升,四處飄游。
總之,只要是停電了,我在黑暗里躺在床上,萬籟俱寂,黃豆一樣大的燈火就會立時顯現(xiàn),我就會聽見奶奶用竹燈架敲打洋鐵皮那細碎清亮的聲音。每敲一下燈草就會出來一點,燈火就會亮堂起來,奶奶這時候總會乘虛而入,踏月而來。她永遠穿著那件黑色的土布滿襟褂子,系著青色的吊嘴圍裙,系圍裙的繩子是紅色和綠色絨線搭配搓成的。她的身上永遠散發(fā)著灶門口煙囪里的草灰味,手上是酸菜和著牛糞味。她睡在我的床外面,摟著我的身子“咯吱”我,把我“咯吱”得哈哈大笑,“老不死的奶奶!”我罵,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的眼淚沿著歲月的憂傷順流而下,滴進耳朵里,淚水冰涼。
奶奶帶著我跋山涉水,穿越三十年的時光回到我的村莊。家里是那種土磚青瓦屋,屋子的墻壁裂了一條條縫,我用樹枝在縫里鉆出許多小洞,學(xué)著奶奶梳頭的時候把落下的散頭發(fā)纏繞在手指上,然后放進壁洞里等貨郎擔(dān)來了,換成好看的發(fā)卡和紅頭繩。我還把奶奶藏了一年準(zhǔn)備換燈草的雞毛也偷出去換了白蝴蝶發(fā)卡,于是奶奶罵我“小妖精”。那些個北風(fēng)在屋頂上鬼哭狼嚎的冬夜,奶奶和媽媽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紡紗,我坐在暖火桶里寫作業(yè),聽奶奶講過去的故事。奶奶有時一邊紡紗一邊瞌睡,我到灶門口拿來棉花箕撥弄她的鼻子和耳朵,奶奶醒來用車棒槌在我頭上敲一下,“小妖精!”“喲!奶奶,很痛的,我的頭又不是木頭做的。”“老不死的奶奶”我又嘰里咕嚕補一句。最后這句話是我有一回聽媽媽說的,當(dāng)然是在奶奶聽不見的情況下。
過年的時候,家里買了半個豬頭放在鍋臺上,我在外面玩踢毽子的游戲,踢得身上發(fā)燥了,正好回家脫衣服。我看見那半個豬頭好高興,指著豬頭大聲說:“我要吃豬頭,我要吃豬頭,咦!怎么只有半個豬頭?”奶奶說:“不能叫豬頭,要叫元寶。小女伢多嘴多舌,明日沒人要,嫁不出去?!薄澳棠?我有人要,隔壁小東哥說長大了要討我?!薄靶|哥是家里人,不能嫁本家的。”“哦,坐我后排的馬小牛也說要討我?!薄肮?這個小妖精就曉得要嫁人了?!?/p>
老不死的奶奶村頭巷尾到處說,弄得小東哥不理我,不帶我去網(wǎng)魚,也不摘猴楂給我吃。到學(xué)校去,馬小牛也不理我,很多同學(xué)都笑話我,用手指在臉上比劃“不怕丑、不怕羞,臉上畫個花葫蘆”,又說“不怕丑,馬小牛和姣姣結(jié)親家?!瘪R小牛就去打同學(xué),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同時滾倒在地,扭在一起互相廝打,同學(xué)們在旁邊看熱鬧拍手笑,我也跟著看熱鬧拍手笑,竟也不知他們?yōu)楹未蚣芤话?。等老師過來拉開,兩人滾成粉蒸肉,鼻涕和眼淚伴著血跡糊在臉上,頭頂上冒著青煙。
馬小牛從此不和我說話,還欺負我,下課的時候在黑板上畫只大癩蛤蟆,旁邊寫著“這是姣姣小妖精”。我哭著告訴老師,老師把馬小牛拉到黑板前面去罰站,在放學(xué)的路上馬小牛又用青青的果子“打”我。
我回家把同學(xué)笑話我的事告訴奶奶,說馬小牛老是打我,還說長大了不討我,同學(xué)們都說不討我。奶奶拿著竹枝條站在學(xué)校操場上,跳著粽子腳大罵:“你們這些猴子精、花臉貓,我要把你們的皮剝掉一層,馬小牛你給我出來。”嚇得馬小牛從學(xué)校院子后墻上的狗洞里鉆進教室。“看誰再敢欺負我們家姣姣!我們家姣姣長大了要嫁到城里去,不嫁你們這些猴子精、花臉貓。”奶奶又跳著腳大喊道。
我還想起了曬牛糞。本來牛糞是可以直接放在山坡上曬干的,可是奶奶偏不。老不死的奶奶逼著我和她一起用鐵耙把牛糞掏碎,像揉面團一樣把牛糞揉得都快要熟了,然后做成小團放在手心里拍開,再往茅廁的墻壁上一摔,牛欄的墻壁上也全是牛糞粑,牛糞粑曬干了就掰下來,放進茅廁的土磚池子里。我的手上全是牛糞,蚊蟲又趁機叮咬我的鼻子和臉,連耳朵也不放過。我只好用手去搔癢,弄得臉上鼻子上全是牛糞,奶奶還在旁邊“咯咯咯”笑得像雞公打水。我說為什么一定要做成粑,又當(dāng)不得糧食?奶奶說,還真當(dāng)?shù)眉Z食,做成粑的牛糞容易干,燒土糞的時候易點燃,交給生產(chǎn)隊換工分也劃得來,一稻籮牛糞做成粑起碼變成三稻籮了。
村莊里腳屋的墻壁上全是牛糞粑圓圓的印跡,褐色的牛糞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幽藍的光芒,散發(fā)出稻草的清香味。
奶奶總是很霸道,要做我靈魂的守護者,總是在這些個停電的夜晚要來騷擾我,使我不至于靈魂出竅。她總是使我在迷茫地四處飄泊之后,又能準(zhǔn)確地魂歸故鄉(xiāng)。奶奶,你真能老而不死么?
(選自浙江作家文學(xué)論壇《文學(xué)港》精華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