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良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_大佑《追夢人》
眾所周知,新學(xué)期伊始,陌生的老師便會讓同學(xué)們輪流走上講臺,用一句話把自己“推銷”給別人。整個儀式本應(yīng)非常慎重。老師感覺不到的是彼此陌生的同學(xué)可以共同用一面小鏡子或一把沾著油垢的梳子,做一系列上臺之前的裝扮。男男女女都無法免俗。在某些女生小心翼翼仔仔細(xì)細(xì)地擠著額頭“熟透”的青春痘,并把它涂抹于素白芳香的紙巾上時,某某男生便縮著脖子照著鏡子,就著自產(chǎn)自銷的口水偷偷抹于發(fā)間并搞出一個滿意的發(fā)型,有條不紊,油光水滑,和臉上此起彼伏的痘痘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我木然,當(dāng)我初來這個浮華的城市時,原本的激動和新奇都被人們不經(jīng)意的行為舉止所抹去,發(fā)達(dá)的經(jīng)濟(jì)似乎和人們的口是心非成了正比。我從簡單的貧窮中走來,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城里人并自豪時,卻發(fā)現(xiàn)那山村的山山水水賦予我骨子里的本質(zhì)與這城市格格不入,并且一直如此。
同學(xué)們陸續(xù)上臺,像征婚一樣洋洋自得。而說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希望日后與同學(xué)們成為好朋友”。我支著下巴看著窗外瀟灑的流云,自言自語:“朋友么?真好……”
“清水樓臺”邊,木棉落了一地,鮮紅得像泛濫的血色,被不時路過的同學(xué)揚(yáng)起腳,一下子一下子踢開……
“喂,輪到你了?!鄙砗箜懫鹆艘粋€女生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脊背間筆帽捅來的刺痛。我緩緩起身,走上講臺。講臺的踏板略顯得陳舊,掉了很多漆,一片一片光禿得像猙獰的面孔。一腳踩上去,便是悠揚(yáng)的“吱”一聲呻吟。我覺得好笑,不是臺下幾十張貌似期待的臉,而是因?yàn)閯偛抛约旱哪铑^。
“我叫T,我有三種苦難:孤獨(dú),黑夜,生存。我有三種理想:流浪,朋友,太陽?!?/p>
然后我便在一片“嘰嘰喳喳”聲中抬著頭走回座位。我終于看清剛才用筆捅我的女生,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梳了一條馬尾。那張清秀的臉令我覺得好熟悉。我還在想著是誰時,她低聲地對我說:“T,你說得真好。”之后便也上了臺。
“我叫x,夢想流浪。我家三代都是農(nóng)民!”最后一句說得很響亮,教室里剎時一片寂靜,似乎大家沒反應(yīng)過來,但很快便爆發(fā)一片雜亂無章的笑聲,最靠近講臺的一個矮小的女生用最尖銳的聲音叫道:“一個村姑!”然后接著笑。大家在第一次笑的力氣即將耗盡時爆發(fā)出更為猛烈的潮水般的聲響。我突然有種沖動,想看一下頭頂慘白的天花板,因?yàn)樗蝗唤o我一種壓迫感。
講臺上的那個女生臉也沒紅,轉(zhuǎn)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用力寫道:村姑;城姑。然后用清脆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了一句——“都是姑”。我看見前桌的一個男生椅子一傾整個人倒在地上,剛才整理的發(fā)型與此同時也亂了。同學(xué)們紛紛回過頭尋找響聲的源頭,海濤般的笑聲高漲,一股腦涌向我的面前。
那位搞笑的同學(xué)從地上狼狽爬起時順便回頭對我拋下一句:“太搞笑了!”我納悶,他在說誰?
老師拍拍手說:“安靜,安靜。笑過后就完了,來下一個。還有多少同學(xué)沒上臺?”
我看著x走下來,心中突然有些感動,雖然那時看似毫無緣由。我露出入學(xué)以來第一個微笑并說了第一句單獨(dú)與同學(xué)說的話。對著x說的。
“你也喜歡流浪?”
她也笑了,說:“你也喜歡海子?幸會?!?/p>
我看著剛上臺的瘦小男生用力地擦掉x的手筆,并龍飛鳳舞地寫下他瀟灑的大名。
“楊利偉?!?/p>
我想這名字真?zhèn)€性,但嘴里卻說——
“嗯!”
以上是我剛到A城的某重點(diǎn)高中高一(11)班時的記憶。我懷疑自己,一個健忘的人為何會對這么件事念念不忘。
當(dāng)桌上各種門類的課本、教輔資料越堆越高時,我也很少再去做一些無意義的回想。過去已屬過去,而明天呢?我也不去想象,只是偶爾抬頭,看著寫滿黑板的板書,搞不明白,一怔便是好久。板書也會新生,擦了一片又有新的一片補(bǔ)上,不知疲倦,而這種教育模式讓我不禁懷疑,這是高二嗎?
話說到了高二,得進(jìn)行文理分科。在父母的一再提議下,我有違自己的初衷,在單子上填了理科,而且是理化。與此同時身邊的好多同學(xué)都走了,換了很多新鮮的面孔。被叫成“村姑”的那個女生仍然和我同班,并擔(dān)任班長,成績很好,但人緣并不像人想象的那般。她一直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不像常見的某些女生小團(tuán)體,連上廁所也要手拉手。
我也依舊孤獨(dú)地行走,低著頭默默的。朝來暮去,看云卷云舒,作業(yè)、食堂、被窩共同構(gòu)成了我整個學(xué)習(xí)的傳統(tǒng)構(gòu)架。然而,偶爾昏暗的臺燈和枕畔厚薄有致的詩集、小說,則是屬于我那主流中的叛逆,我在老師眼皮下開始所謂的“沉淪”,并樂此不疲。此刻,人在高二。
如果說從高一到高二的生活對我而言是一整片無垠的雜草叢生的荒野,那么我的手能意外撫摸到嬌小的野花——那是突兀而且桀驁的花朵,則正是來自于那個女生x。大概是意外地從人流中找到個彼此相似的入,有相同的人生理想和興趣愛好,有相似的特立獨(dú)行或者可以被說成孤僻,使得彼此慶幸之余有了共同的話題。有時大課間空閑,x便會拿著零食坐到我對面,她以前給我的印象是不會主動與人說話,這也成了她很少有朋友的原因之一,我自認(rèn)為這一點(diǎn)上和她如出一轍。
我們彼此面對,久而久之,孤僻的人話也漸漸多了,然而自始至終我們都顯得那么嚴(yán)肅,一本正經(jīng),話題從不波及八卦、電玩等。我們談詩歌,小說,文學(xué),從國外的普希金歌德海涅雪萊到國內(nèi)的徐志摩舒婷北島食指。其間永遠(yuǎn)都會談到海子——我們共同的精神偶像,他那種在絕望與希望中徘徊輾轉(zhuǎn)的抒情詩,那種身處沼澤卻執(zhí)著注視太陽的眼神,對我和x有著絕對的誘惑,在這一點(diǎn)上我和x都覺得像極了宗教徒。
有些時候,也就是我前桌的屁股粘在椅子上時,x便將近日所寫的詩歌或簡短的小說散文拿給我看,我也將那些長久積壓在桌肚里的寫滿字的A4紙給她。彼此之間已達(dá)成了一種默契,毫不摻雜做作的炫耀,我和x無比真誠地寫下贊賞或批評的文字,互相依舊謙遜而誠實(shí),似乎在對方的眼神和文字里看到了另一個赤裸裸的自己。
有一次,X眼神悲傷地向我傾訴,原來她寫的一首詩被登到了校報上,公之于眾了。用她的話說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站在星期一早晨的主席臺上。這首詩在班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只有少數(shù)平日里以“閑書”為食的“文學(xué)青年”覺得詩不賴,更多的同學(xué)給予的則是那種大義凜然的厭惡。一時間,X幾乎成了班中女生的公敵,她本來久居于班級榜首的成績已讓很多女生心理失衡。如此一來更像打開了巴爾干的火藥桶、潘朵拉的美麗小盒子,某些長相甜美的女生依舊當(dāng)著她的面對旁人講話,言辭中含沙射影地指責(zé)x矯情做作虛偽,以前冷漠的眼神變得鋒利,刻薄的言語則變得
更惡毒,我突然變得心情起伏。但令我為之欽佩的是,x依舊昂首挺胸走在教室,像無畏的斗士,“抹掉蛛絲一樣”泰然對之。
于是x又升級了一個外號:不要臉。
我從課桌中找到了那張已有褶皺的校報。x的詩被登在了第三版的右下角,還附了一張插圖:一支流淚的蠟燭。
詩是這樣的:
我看見你在夢魘睜開的疲憊的臉,
期待午夜,
洶涌在深淵的寧靜,
我靜候在冰冷的床前,
看著那廉價的燭光,
熄滅。
那一次x破天荒地給我看她的日記。我望著眼前舒展的筆記本,一行也沒看。只在最下面的空白處抄了一首我、喜愛的詩。
待至英雄們在鐵鑄的搖籃中成長,
勇敢的心靈像從前一樣,
而在這之前,
我卻常感到,
與其孤身獨(dú)涉,
不如突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
沉默無語,
茫然失措,
在這貧困的年代,
詩人何為
可是
你卻說
詩人是酒神神圣的祭司
他走遍大地
——贈給X
日記還給她后,沒過多久,一團(tuán)皺巴巴的紙團(tuán)打在我臉上,我偏過臉,看見隔了兩個過道的她。凌亂的劉海,濕潤的紅紅的眼睛,似哭還笑的神情。我打開紙團(tuán),“謝謝”。再看到她時,我報之以一個真誠的笑。她也笑了,伴隨著兩行滑過臉龐的淚水。
我們很榮幸地成為了新課程改革的第一批志愿者。高二眼看著將過去大半,這也意味著計劃中的必修課學(xué)業(yè)水平測試越來越近,這是由我們這批志愿者打響的新高考的第一炮。同學(xué)們開始著手于返回原籍學(xué)校,而我的學(xué)籍,則在我那遙遠(yuǎn)的很少提及的故鄉(xiāng)。
接到通知后不久,我便獨(dú)自一人提著沉重的行李箱登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而命運(yùn)的玩笑之所以讓我們覺得可以接受,正因?yàn)樗步o予我們意外、驚喜的刺激。
我懷揣著票找到我的座位時,意外地聽到了一句“嗨”。我定睛一看,“怎么是你?”
“什么怎么是我?”x說完,撩了一下嘴邊的發(fā)絲,馬尾不再了,散落成一頭瀑布般的頭發(fā)。我才突然發(fā)覺,她的頭發(fā)好長。
“看見我不高興么?”
“當(dāng)然……不是?!蔽野严渥影嵘闲欣罴?,坐到她旁邊,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瞬間消逝的景物,高低參差的房屋,大片大片綠色的原野、菜田,一閃而過的油菜花叢。轟隆隆,轟隆隆,車輪不斷地摩擦鐵軌。景物的變換像電影的蒙太奇,大膽而凌亂地剪輯,遠(yuǎn)處的天空則像畫面未經(jīng)處理的疏漏,變化緩慢卻也忽明忽暗。我的脖子似乎銹了,一直保持這么個姿態(tài),沒有回頭。
x說:“你返回原籍考試?”
我看著窗外,景物開始混亂,瘋狂地舞動,天似乎墜了下來,而荒野則在上升。彼此交融,變幻,光怪陸離。我眼睛很痛,閉上,一片黑??诶锿鲁鲆粋€字:
“嗯。”
“那你原籍在哪?”
耳邊的轟隆聲漸漸消逝,我突然睜開眼,看到了x的臉。我像在夢游一般。
“嗯!”我答非所問。
旅途可真長啊!我發(fā)現(xiàn)到這個城市來時也沒覺得有如此漫長的路,而對于當(dāng)初我迫切想擺脫的那個貧窮的故鄉(xiāng),在回家的目光中想到它時,竟也有焦急的激動。
我等待,但很累,便睡著了。模糊中感到我的頭似乎不斷地撞著玻璃,后來不撞了,卻依舊搖晃。我聞到一陣清淡的花香,在睡意猶濃的時候。
臉上很癢,越來越癢。我伸手撓了幾下,立刻睜開了眼,擦了一下嘴角。說:
“我剛才在撞你的肩膀嗎?真抱歉!”
“哦?!眡平視前方,“沒什么?!?/p>
“對了!”她眼睛一亮,“蠻無聊的?!彪S后拉開身后白色的背包,取出一只銀白色的CD機(jī),金屬般的外殼顯得有些年頭了。這年頭,mp3、mp4都有,居然有人偏愛CD機(jī)。這年頭,還喜歡聽CD的人似乎很少了。
“聽歌嗎?”x問,邊說著邊將耳機(jī)戴上。
“不了!你聽吧?!?/p>
“噢!”x閉上眼睛,開始陶醉。我則看著她安靜的側(cè)臉,覺得有些陌生。
“聽聽!聽聽!”X興奮地叫道,我嚇了一跳。她二話沒說將一個耳機(jī)戴在我耳朵上。我還沒來得及阻止,樸樹憂郁的聲音響起了——
“快些仰起你那低垂的臉吧
快些展開你那緊皺的眉吧
……”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大聲地問x,你的原籍在哪,我有一種錯覺,我們是一路的,因?yàn)楦髯孕岬奖舜松砩鲜煜さ奈兜懒?。而我甚至想我們彼此相似的孤?dú),或許是共同的家鄉(xiāng)打在我們身上的烙印。
“X,你的家鄉(xiāng)在哪?”我又大聲說。
x睜著美麗的大眼睛,動了動嘴唇,但我沒聽清,因?yàn)槎鷻C(jī)沒有摘下。樸樹接著唱:
“你的生命它不長不能用它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