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伯沖
一
論理,這不是一篇我隨便可以寫的文章,因為有關(guān)蘇東坡的文章實在太多了。他本身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座沒有幾人能翻越的高峰,為他作文說事的,大多是我偶像級的人物,再為他在文字上作點什么,連自己也感到有點自不量力,或者說“弄斧”到“班門”了。但是,自從到了海南儋州東坡書院,不僅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不捉筆鋪紙,而且滿懷了傾訴之欲。
東坡書院在一片椰林之下,館前東坡笠屐銅像矗立在姹紫嫣紅的鮮花叢中。庭院中有一棵上百年的芒果樹,葉茂蔭濃,巨冠蔽日,使整個庭院顯得幽靜肅穆。先生講學的彩雕陳列大殿正中,大儒與黎子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院子周圍是彎彎曲曲的村街,全用青石板鋪成,寺廟石碑隨處可見。
蘇東坡到儋州是公元1097年的事了,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次被流放。書院是他當年居住的地方,置身其中,仿佛游回到了那古老悠遠的時光里。
有人說蘇東坡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有人說他是個正直的清官,有人說他很迂腐,也有人說他偏執(zhí)得很可愛。但是,把他放在當時中國官場文化與文壇世俗的雙重透視內(nèi),也許會還原蘇東坡的最大特征,那就是三個字:
缺心眼。
二
自從隋朝實行科舉取仕制度起,我國古代的官場大抵就是文人當官的歷史。對于將“學而優(yōu)則仕”作為人生信條的文人來說,入仕為官是自己的終極理想,能夠輔助君王,成為一代名相,忍受10年哪怕20年的寒窗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為何?這說到底,這扇窗戶與名利緊緊地粘在了一起。
蘇東坡雖是心高氣傲,但同樣躋進了古代中國文人的共同道路。
嘉佑元年,也就是1056年,20歲的蘇東坡首次出川赴京,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翌年,參加了禮部的考試,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高中進士。21歲就高中榜眼,真可謂仕途不可限量。
既然入圍官場了,就得按照官場這一套要求自己,舉手投足都得有這種味道。用現(xiàn)在的話說:當上干部了,就得像個干部的樣子。可蘇東坡畢竟太富于詩人氣質(zhì)了,還是狂放不羈、大大咧咧,尤其要命的是沒有擺正主業(yè)與副業(yè)之間的位置,還將吟詩填詞這種只能用余情余力做的事情,或者說只能用來裝裝門面的把戲,執(zhí)拗地當成主業(yè)干了,整天沉溺于字雕句琢之中。
政余事詩,對大多數(shù)官員來說,在職時以志其懷,退位后詩意棲居,僅此而已。官場上,副業(yè)只能服從并服務(wù)于主業(yè),如果無法將兩者兼顧,那就必須犧牲副業(yè)成就主業(yè),當好自己的官員;如果認為副業(yè)更利于發(fā)展,那就脫了官袍,讓副業(yè)成為終生職業(yè)。“魚與熊掌,孰難兼得”。
蘇東坡不僅沒有處理好這個工學矛盾,反而將副業(yè)真抓實干。為了確保創(chuàng)作質(zhì)量,從良心上對得起“蘇才子”這個光榮而神圣的稱號,他曾三次手抄《漢書》。他還經(jīng)常誦讀杜牧的《阿房宮賦》,日子久了,就連侍奉他的老兵也能理解杜牧這篇賦的主旨了,可見他的鉆勁和用功程度。
他一生寫過多少作品,可能誰也不能給個準數(shù),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有4200首詩、300多首詞,800多封散文式書信?,F(xiàn)存的這些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他從政以后創(chuàng)作的。這意味著,他21歲開始為官,到65歲離開這個世界,在幾經(jīng)沉浮的宦海中,他幾乎每年出手120多件作品,平均是3天一篇(首)。加上腹稿、初稿、改稿、另起稿、修定稿,照此算來,至少每天都得動手寫稿。他想象豐富,善于運用比喻與夸張,題材廣泛,詩詞的產(chǎn)量以及質(zhì)量,在當朝都是首屈一指的。
作為純粹的文人,這倒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甚至給他頒發(fā)個“華夏詩詞獎”、“百姓文學家”等什么的都是可以的。但他忘記了自己是干部,有時還是領(lǐng)導干部的身份,忘記了自己處在險惡的官場處境。
盡管,蘇東坡吟詩填詞并沒有影響政務(wù),就是在被貶的許多地方也干出了顯著的政績,深受百姓愛戴。在杭州任太守期間,他懷著一顆樸素的愛民之心,創(chuàng)建了中國最早的國立醫(yī)院“安樂坊”;修建水庫,改善了居民的用水;疏浚運河,暢通了水路交通;存糧賑災,減輕了百姓的苦難。
但是,他創(chuàng)作出如此豐碩的作品,弄得民間到處傳誦,怎能不令上級和同僚“扎眼”呢?朝中的李定、王圭、沈括、李宜之等在工作上找不出他什么毛病,就拿他這個說事,不斷地到皇帝那里奏上幾本,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什么“不安心做好本職工作”、“愛出風頭,好表現(xiàn)自己”、“不注意搞好團結(jié)”等等。這就夠讓他“喝兩壺”了。
如果他多留個心眼,把用于創(chuàng)作的時間擠一點出來,與同僚們經(jīng)常走走,到上司那里有事沒事地去匯報匯報思想,再發(fā)揮自己善工詩詞的優(yōu)長,在汴京高層圈里多周旋、攀結(jié)、應(yīng)酬,八面玲瓏、曲意逢迎,也許他就不會這么孤獨,至少不會混成這個“德行”。
大江東去,不舍晝夜。滾滾千年,卷走了江邊多少的縷縷炊煙,沖淡了“一樽還酻江月”的豪情。然而,任憑驚濤拍岸,浪聲如雷,也無法沖刷去蘇東坡在官場上那個孤寂的身影。
三
蘇東坡應(yīng)該算是文武全才。宋仁宗在得到蘇東坡和他弟弟蘇轍后,曾喜曰:“吾為子孫得兩宰相”。歐陽修在讀過蘇東坡的文章后,也驚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蘇詩內(nèi)容廣闊,風格多樣,而以豪放為主,筆力縱橫,窮極變幻,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為宋詩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道路。燮星期在《原詩》說:“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趙翼的《甌北詩話》中云:“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為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處亦在此”。
不僅如此,蘇東坡還擅長行、楷書,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他曾遍學晉、唐、五代名家,得益于王僧虔、李邕、徐浩、顏真卿、楊凝式,從而自成一家。自云“我書造意本無法”;又云:“自出新意,不踐古人”。
應(yīng)該說,有才并非是壞事,而且多多益善,關(guān)鍵是看用在什么時候,在什么人的面前用了?!对鰪V賢文》里不是早就這樣說過嗎,“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然而,蘇東坡在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就是沒有長個心眼,不分場合、激情噴涌、放浪不羈、無所顧忌,使其他文人特別是文人官員相形見絀,用四川話來說,這就是有點“不知趣”了。
這里有個傳說,版本取于民間,是否真實,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足見蘇東坡極好沖動的性格和才華過露的毛病。
一天,蘇東坡跑去找王安石玩,直接走進書齋,看到桌上的一張宣紙上寫著:“明月枝頭叫,黃狗臥花心”。他心想:哪有黃狗臥花心的,不是瞎說嘛。于是,他心血來潮,才情抑制不住了,不加思索地動筆改成“明月當空照,黃狗臥花蔭”。王老回來一看,居然敢改他的詩?頓時就像被刺傷的熊一樣咆哮不已,感到這不是明擺著向他挑戰(zhàn)嗎!于是,這位心胸不是那么寬廣的王老直接把蘇東坡貶到廣西合浦去了。蘇東坡到了民間才明白,原來那“明月”指的是一種鳥,叫“明月鳥”,那“黃狗”是蟲子,叫“黃狗蟲”。
貌美而自重,才高而自恃。蘇東坡本來才學太高、天賦太高、智慧太高,已經(jīng)夠遭人嫉妒了,但他仍然剛直任性,不加約束地把才華暴露在對他本來就不利的環(huán)境中,完全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導致被污蔑,被糟蹋,被惡貶。
北宋神宗時,朝中高官、半吊子文人李定曾給皇帝的奏折里就說:蘇東坡“初無學術(shù),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
這一切,似乎帶有點宿命的性質(zhì),正如他弟弟蘇轍所說的,“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
身在官場,才高招風;離開官場,想必寬松。否也,只要你還保留了“干部身份”,還是由不得你任著性子“顯擺”。蘇東坡貶到惠州后,生活的艱辛困苦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以豁達超脫的生命態(tài)度來感受這種生活。這一期間,他的詞章也頗具豪放性格。如《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起句就把赤壁懷古之情置于廣闊無垠的空間和時間中去,奠定了全詩的豪放基調(diào);接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幾句,有音響、色彩、勢態(tài)、氣象闊大,筆力飛動,確實是歷代豪放詞中少有的氣魄。
可是,蘇東坡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京城里有許多雙幽幽的眼還在盯著他呢。一天,他全家團聚,偶逢其興,便提筆寫了一首《縱筆》詩:白發(fā)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不久,這首詩傳到了京城,知樞密院事章惇見了,嫉妒異常,他恨恨地說道:“你不是‘春睡美嗎?我偏偏要讓你睡不著覺”。于是,在宋哲宗紹圣四年,也就是公元1097年四月十七日,朝廷下令貶蘇軾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蘇東坡曾把寫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出于自然。這正是他的人格寫照,是一種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瀉,可在同一個衙門里的“同事”,同一個時期的“文友”看來,這是一種威脅啊!
四
蘇洵曾這樣評價過自己的兒子蘇東坡。他說:“這孩子性格豪放,鋒芒畢露,不通機變,日久必遭人口舌之誣”。
真是知子莫如父。
蘇東坡曾經(jīng)很個性地說過:“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币馑己芮宄?不說出來自己不痛快,最終還是說吧,自己痛快要緊。
看看這個缺心眼的蘇東坡,講話、做事竟來逆向思維的,并且不留任何余地,此正乃官場之大忌也。這樣一來,才華成為了他情商的最大短板:缺乏親和力,不能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
不說官場政事,就是在處理個人生活和家事方面,蘇東坡也是很不注意影響的。在位期間,常與酒徒娼妓混在一起,飲酒唱和,十分熱鬧。一次,在筵席上,歌妓李琪走來向他求詩。蘇東坡與她素不相識,但并不推托,立即吩咐研墨,提筆寫下兩句:東坡四年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
然后,接著飲酒說話,讓這兩句開頭孤零零平淡無奇地晾在那里。李琪求他寫完,蘇東坡拿筆把后兩句一揮而就: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
憑心而論,這的確是好詩,特別是后面兩句一落筆,整首詩一下子有了光澤,何等暢達、痛快??墒?他生活作風不檢點的議論隨之鵲起。
當官就是玩政治的,世俗化一點說,政治就是人際關(guān)系,其中的吊詭,是難以預料和言傳的。它將荒誕、瑣屑、蠅營狗茍以崇高、偉大,堂而皇之的形式顯現(xiàn)出來,讓人啞然失笑的同時又不寒而栗。蘇東坡肯定沒有想到,政治運行規(guī)則不會因為你有才華,你心地善良而改變的。
五
蘇東坡恃才傲物,是一個“在政治上專唱反調(diào)的人”,你越說好,他越說不好。他評價好與不好的標準就是他腦子里想當然的那“一根筋”。
當王安石推行新政時,他經(jīng)常在他的詩歌中譏諷朝政,特別是對王安石的新法很不恭敬,而且上疏反對。一次,他對著當朝皇帝神宗的面指摘: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愿鎮(zhèn)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后應(yīng)之?!薄@個人,膽子也太大了吧,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卷入了“烏臺詩案”。
看來,行正道、發(fā)直言的文人不為民為官,是社會的悲哀;文人太會當官,是文人的悲哀。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時值元豐八年,神宗病故,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政局發(fā)生變化,終于熬到了王安石下臺,輪到了司馬光執(zhí)政。舊黨執(zhí)政后全面否定王安石的新法,誰知這個蘇東坡又堅決反對。他雖不贊成王安石那種疾風驟雨式的變革,但也反對把王安石所有的新政“全盤否定”,主張“參用所長”。這還不算,他甚至質(zhì)問司馬光:從前你任諫官時,因與韓琦在某些事情上意見不合,你也敢于同他爭辯到底,這事你還曾經(jīng)親口向我講過呢!現(xiàn)在,你自己做了宰相,難道就不允許我把話說完嗎?
蘇東坡就是那種臭脾氣。他不是那種唯唯諾諾,兩頭都不得罪的人,有了話就憋不住,缺乏玩政治的機心和權(quán)術(shù)。如此聰明絕頂?shù)娜?竟是個政治白癡,這說到底還是書生氣作怪。元祜四年三月,他被惱怒的司馬光和那幫對他忌恨不已的舊黨,又一次貶任杭州去了。
到任后,他開始整理西湖,那秀美如修眉的蘇堤和那虹橋般的仙島,以點睛之筆頓增西湖之神韻,同時也寫下了許多千古名篇。
官場失意出詩人,這是一種悖論,也是一種事實。也許,蘇東坡要感謝那些排擠、誣陷、打擊、報復甚至逮捕他入獄的官僚們,沒有這些政客和文痞,他就不會憤怒,不憤怒他就寫不出好詩,沒有好詩就不可能流芳百世。但是,他畢竟付出最后被流放到南蠻孤島的代價。對他這位喜歡熱鬧的豪放詩人,被迫像野人一樣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樹林里,在語言不通的異族中了卻殘生,實在太殘忍了。
六
飛越蘇東坡的歷史,我能看到,在他的文人與官員、靈魂與誘惑之間,有些東西是拋不開的,那就是他那種真正文人與生俱來的執(zhí)著、詩性、高傲的稟性。他縱然可以拋開所有的一切,也永遠無法拋開他作為文人的存在。一千多年后,我們之所以常常有人提起他、研究他,不是因為他曾經(jīng)當過什么官,而是他創(chuàng)造的那些不朽的文學藝術(shù)。
他用詩人般天真單純的眼光感受到了月光的輕盈、物欲的可鄙、江湖的清澈,不受陳規(guī)習俗之囿,于是常常以新的視角得到新的發(fā)現(xiàn),弄得志氣太高,不肯隨撿一根樹枝歇息自己的靈魂。他用詩人天真單純的思維方式掂量著世間的人與事,太浪漫,太天真,太容易動情了,從不琢磨別人,也不考慮被人算計。
可是,這個世界畢竟不是詩人統(tǒng)治的世界啊,也不能讓詩人來統(tǒng)治。不必說詭計的政治,就是功利的愛情,也常常無情地挫傷詩人的美感。
蘇東坡頻繁地出京城,入京城,忽而黃州,忽而惠州,忽而儋州,郁悶的心靈最后還是安靜了下來。臨終前,他終于弄清楚了:“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并且他將這種體會留給了自己的兒子,在《洗兒》中這樣寫道:
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可以想像,此時蘇東坡的心情是怎樣的沉重,在這充滿辛酸的詩文里,折射著一個文人在官場的無奈與慨嘆。
可惜啊,此時覺悟已經(jīng)晚也,“缺心眼”的性格障礙,讓他的學費繳得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