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知識界讀者在政治、美學兩個層面接受了與他們有過相似遭遇但卻有著迥異表達方式的昆德拉,但對他作品中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由極端懷疑所導(dǎo)致的犬儒主義傾向卻采取了質(zhì)疑、拒絕的態(tài)度。昆德拉是否具有犬儒主義色彩?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爭執(zhí)應(yīng)該追溯到關(guān)于政治家、倫理學家、小說家對社會所持觀點所負職責的不同,以及文化的差異與隔閡這層原因。
[關(guān)鍵詞] 米蘭·昆德拉;犬儒主義;幽默;誤讀
如果有一個國家、一位作家的作品在不到10年的時間內(nèi),就可以經(jīng)歷恍如隔世的遭遇,那就是中國?,F(xiàn)定居法國的法籍捷裔作家米蘭·昆德拉的作品自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被譯介到中國,迄今短短的十幾年,就已經(jīng)歷了從盜版、非正版、小正版到今天的全正版的歷程,在剛剛“轉(zhuǎn)正”之際,已面臨了全然不同的來自知識界與社會普通讀者的接受圈:短短十幾年內(nèi),昆德拉在中國,已有了前世與今生。
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末,中國知識分子全面地接受著昆德拉,昆德拉熱一直長盛不衰。但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中國文化思潮,像三四月份的天氣那樣一夕三變,很快將昆德拉遠遠地拋到了后面。在思想界,取而代之的是曾經(jīng)與昆德拉一起被視為捷克批判知識分子代表人物的哈維爾以及其他西方學者。在對西方民主政治的執(zhí)著程度上,哈維爾顯然是一個更堅定徹底、更符合自由知識分子理想的斗士形象,而作為“前流亡作家”的昆德拉后來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刻意后撒,在“重大問題”上的閃爍其詞,部必然導(dǎo)致他的被冷落。這在1998年底青年學子余杰的一篇《昆德拉與哈維爾——我們選擇什么,我們承擔什么》所引起的中國知識界一場莫衷一是甚至唇槍舌劍、硝煙彌漫的大討論中可見—斑。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對一切絕對的質(zhì)疑也讓他陷入一種極限悖論,這一點被中國的另一個評論家評價為:昆德拉對極權(quán)政治條件下的人的荒誕的生存境遇的揭示是應(yīng)該接受,但他的極端懷疑主義將最終把一些人引向犬儒主義。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評價過于簡單了些。
其實,在昆德拉那里,在那荒謬可笑的歷史舞臺上,是因為拒絕歸屬而裸露出的另一方天空;不是犬儒或虛無,而是化內(nèi)人脫身化外的一份熱血與冷眼。而正是這冷眼與熱血構(gòu)成了昆德拉作品中特殊的張力。
在昆德拉的小說《告別圓舞曲》中,伯特萊夫?qū)z影師說過這樣一段話:以前就有過一個犬儒學派的哲學家,他穿著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雅典的街道上溜達,想以此表現(xiàn)他對習俗的輕蔑,來贏得所有人的欣賞。有一天,蘇格拉底遇到了他,對他說:我從你外套的破洞中看到了你的虛榮。您的骯臟也一樣,先生,是一種虛榮,而您的虛榮是骯臟的。在這里昆德拉借他小說中人物之口,表達了他對犬儒主義者的看法,揶揄了犬儒學派媚俗的本質(zhì)。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昆德拉對犬儒學派并無好感,國人有的以犬儒主義來評價昆德拉也并不妥當。說他具有犬儒主義傾向的論者主要是從他對意識形態(tài)之爭的超然態(tài)度這一視角來做評價的。若從他對集權(quán)社會下及傳媒社會中諸種人性睿智、犀利的批判以及他對這些現(xiàn)象所做的形而上的思考這一視角來看,可以說他并無半點犬儒色彩。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在昆德拉的作品中看出來他的觀點,比如昆德拉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題目及作品中通過托馬斯、特蕾莎、薩賓娜等人所思考的靈與肉、輕與重等問題,還有關(guān)于托馬斯借用俄狄浦斯王刺瞎自己的雙眼以懲罰自己的典故來指斥當局的片斷都表明了作者對生命所做的哲理性思考、對所處這個世界的關(guān)注。昆德拉的《玩笑》也同樣表達了他對那段荒謬歷史的超越性的嚴肅思考,并且在《不朽》《生活在別處》《笑忘錄》《慢》中也表明了他對現(xiàn)代社會中諸種人性的富有洞察力的睿智批判。比如昆德拉在《笑忘錄》中寫到不惜一切代價尋找過去、尋找她對丈夫的記憶卻遭遇到一系列的背叛和幻滅的塔米娜為了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到了一個像童話一般的生活著一群快樂的兒童的小島上。但在島上,最初的快樂過去后,根本就不屬于孩子們那個世界的塔米娜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尷尬處境。想要逃走的她,由于找不到可以登陸的河岸最終在孩子們不動聲色的觀望中沉沒在水底。其實昆德拉另有寓意寄托在這個小島樂園的意象中:……極權(quán)主義剝奪了人民的記憶,從而將他們改造成一個兒童民族……在這樣一個無情的兒童社會中,一個有記憶愛諷刺的成年人感覺上就像兒童島上的塔米娜那樣。昆德拉和中國具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作家如巴金、寫作《我的一九五七》的作家尤風偉一樣,深深知道歷史的苦難只有在它被記憶的時候,才有可能轉(zhuǎn)化為積極的思想資源,以及必要的前車之鑒??梢娎サ吕⒎侨?,他仍繼續(xù)著對極權(quán)主義的批判,只不過他是以小說家的方式去關(guān)注這個世界,而不是以哈維爾式的政治家的方式去關(guān)注。昆德拉曾借他筆下的愛德華說過這樣的話:“女士們,先生們,當人們對任何人,也對任何事都不認真對待時,活在世上是多么凄慘啊!”而昆德拉本人對自己作品的出版、翻譯事宜極其認真、嚴謹?shù)囊笳f明了他對小說藝術(shù)的投入,而這是不能簡單地以犬儒主義一詞來評價的。
盡管昆德拉的小說以否定性的方式揭示了人類存在的悖論式宿命,流露出較濃重的悲劇性色彩。但他對悲劇的展示不是像有些西方現(xiàn)代作家走向歷史虛無主義的絕望或施舍廉價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而是有些冷酷地徹底撕開包裝現(xiàn)代人靈魂的漂亮外衣,展示出人類生存的窘境。同時在悲劇深處也蘊涵著昆德拉對荒謬歷史巨大的抗議與憤怒和對人類的熱切關(guān)注、對理想社會的潛在的希望。雖然昆德拉關(guān)注和思考的結(jié)果沒有給我們更多光明的富有建設(shè)性的構(gòu)想,僅僅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霧靄中的小路”,仍是迷茫的,但是他以小說來喚醒人類對自身生存境況的警醒,也許他并不力圖說服讀者,確證什么,他是在不斷刺激、豐富讀者的想象、不斷解構(gòu)單一、絕對的價值判斷,把讀者引入一個大膽的、自由無羈的質(zhì)疑問題的思維空間,他的“小說論文”式的小說藝術(shù)給喜歡他的讀者帶來了感受思辨的張力的樂趣,在思想獲得閃電般的啟示,我們更睿智地走下去,路上的霧也許就會越來越淡了。
我們知道,我們都只能活一次,凡人誰都無法超越這樣的命運。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一個屬于托馬斯的貫穿主題正是“一次性”的主題:“一切都是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臺。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jīng)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會有什么價值?正因為這樣,生命才總像一張草圖。但“草圖”這個詞還不確切,因為一張草圖是某件事物的雛形,比如一幅畫的草稿。而我們生命的草圖卻不是任何東西的草稿,它是一張成不了畫的草圖?!倍サ吕赡苷且驗閰⑼噶巳松脑囼?草圖)性質(zhì),反而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有滋有味地玩好這場游戲。在他的小說中讓他筆下想象中的人物實現(xiàn)了實際生活中種種不能實現(xiàn)的可能性,從而超越了非如此不可的“一次性”“現(xiàn)實性”。從這一點來看,昆德拉屬于王齊所說的典型的“美學的人”,因為從根本上說,對“可能性”的追求是美學
的人用以對付生存的“虛無”和“荒謬”的手段。對于美學的人來說,“現(xiàn)實性”是指個體的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也就是“倫理一宗教的”生存狀態(tài);而“可能性”則指個體潛在的、未能展開的生存狀態(tài),以美學的和智性的生活樣態(tài)為代表。美學的人寧愿遠離現(xiàn)實生存世界而居住在自己構(gòu)筑的完美的小世界里。他們具有充沛的“詩化的生產(chǎn)力(poetic productivity),其結(jié)果或是詩的藝術(shù)作品,或是詩化的生活方式。昆德拉正是在他精心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以及在這一創(chuàng)作過程中擁有了這詩化的生活方式。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正因為如此,我對他們都一樣地喜愛,也一樣地被他們驚嚇。他們每一個人都已越過了我自己圈定的界線。對界線的跨越最能吸引我,正因為在界線那邊就開始了小說所要求的神秘。
小說之所以有神秘感,就在于小說中的人物可以越過某一條界線到一個無法預(yù)知的天地,帶有不確定的種種可能性,而“我”則只能存在于界線的這一邊。這就是小說想象中的可能性對現(xiàn)實生存的超越和延伸。昆德拉正是把握了“存在的可能性”的維度,再加上他睿智、反諷又細膩詩意的文字,使得他的小說具有獨特的魅力,吸引著眾多的“只能存在于界線之內(nèi)”的讀者。既然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沒有人能永劫回歸,那么我們就只能接受這“一次性”的現(xiàn)實。但這種接受對于那些具有強意志力的人卻不是被動的,“可能性”(無論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可能性還是因強有力的切實的行動而獲得的可能性)正是與“一次性”相抗爭的最好方式。昆德拉一直在探詢存在的可能性的努力及他對自己作品的精益求精,都說明了他在藝術(shù)上的嚴肅、認真,絕無半點犬儒色彩。
自從上帝死了以后,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而烏托邦的虛幻畫面也讓人看出它的荒謬可笑,在這個已變成陷阱的世界里+人類救贖自己的可能性在哪兒呢?昆德拉的回答是藝術(shù)。也就是以藝術(shù)代替上帝?,F(xiàn)實世界的不盡如人意,讓那些對世界心存理想主義色彩期望的人把目光轉(zhuǎn)向宗教或藝術(shù),希望在那里找到心靈的家園。
昆德拉還認為: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閃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無法評判他人無能中揭示了人。而這種陶醉于相對性、不確定性的幽默精神也正是一些讀者質(zhì)疑昆德拉具有犬儒色彩的依據(jù)。其實這種幽默精神最早可追溯到歐洲民間狂歡節(jié)的文化傳統(tǒng)。承襲了塞萬提斯的幽默精神,再加上他的出生地捷克的幽默傳統(tǒng),還有昆德拉本人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幽默便成了他在理想破滅、信仰崩潰、面對荒謬人生境遇時最有效的人生智慧。那個時候僅僅有憤怒不能給人一個思考的東西,而幽默往往能給人更深的思考,這其實也是昆德拉在洞察了世事、人性以后產(chǎn)生的游戲態(tài)度,是一種健全和節(jié)制的心智。正如李歐梵所言:“它(昆德拉的幽默)的哲學基礎(chǔ)是建立在對整個當代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的超然態(tài)度之上。”這種幽默是昆德拉對拉伯雷所代表的阿里斯托芬的喜劇精神的繼承,是對過于嚴肅而又不時露出滑稽可笑的一面的歷史的超越,也是在原來所虔信的一元的信仰破滅后敢于面對現(xiàn)實的不確定性的勇氣的體現(xiàn)。
昆德拉是否具有犬儒主義色彩?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爭執(zhí)應(yīng)該追溯到關(guān)于政治家、倫理學家、小說家對社會所持觀點所負職責的不同這層原因。而昆德拉那種陶醉于相對性、不確定性的幽默觀在受到很深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熏陶、持有文以載道觀念、長期熏染于一元意識形態(tài)中的中國讀者眼中,也難免有理解和接受的隔閡,這還應(yīng)該追溯到文化的差異與隔閡、不同的讀者群體有不同的欣賞標準這一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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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殷素珍(1972--),女,山東棗莊人,中山大學文學項士學位,山東棗莊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外國文學及視覺文化、媒介素養(yǎ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