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黃玉米,在地里打著呼嚕。
這是周小瑜杜撰的秋天,因為鳳橋鎮(zhèn)壓根就沒有秋玉米,如果要有,那么這個故事一定和鳳橋鎮(zhèn)的瘋子有關。
鳳橋鎮(zhèn)只有一個瘋子。我是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不過,在故事講完的時候,你們再也找不著這個瘋子了,他要么去了縣里的收容所,要么在某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去尋找他的玉米地了。
鳳橋鎮(zhèn)是南方小鎮(zhèn)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了,你甚至會在看完這個故事后,問我,這個小鎮(zhèn)是否存在。但我不能夠告訴你,因為我是一個從鳳橋鎮(zhèn)逃離出來的叛逆者,我有我的隱秘。
從小縣城坐火車去北京,要經(jīng)過鳳橋鎮(zhèn)。為什么我要說到北京,因為大家都知道北京是中國的首都。如果很多年后,大家說到北京,并想起我寫過一個關于鳳橋鎮(zhèn)瘋子的故事,那么我就會覺得很成功。這種成功會促使我繼續(xù)把鳳橋鎮(zhèn)的故事寫給大家看,其中包括鳳橋鎮(zhèn)的詩人、木匠、鐵匠、泥瓦匠、老農(nóng)夫、賺了大把錢的打工妹等等。我知道你們喜歡看我們鳳橋鎮(zhèn)的隱私,而我這個背叛者無疑是把鳳橋鎮(zhèn)最隱私最瑣碎最吊人胃口的東西呈現(xiàn)給了你們。
火車經(jīng)過鳳橋鎮(zhèn),你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很大的湖泊,接著是一棵有幾百年歷史的老樟樹,再遠些就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水田了。水田里常有白色的鷺鷥,或低頭啄食,或幾只摩挲著欣賞著彼此漂亮的羽毛。再遠些,你在火車上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老式房子了,翹起的屋檐,殘損的柱子,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到這里,你們應該理解我逃離鳳橋鎮(zhèn)的淺層原因了,但是真正使我離開鳳橋鎮(zhèn)的原因還是鳳橋鎮(zhèn)那個唯一的瘋子。是的,我終于說到了瘋子。你們看得也很焦急,恨不得拿手中的茶杯砸我。但是請別砸,慢慢來。精彩的東西往往在后面,你們說是吧。我知道你們在嘲笑我貧嘴。沒有辦法,為了寫好鳳橋鎮(zhèn)的瘋子,我已經(jīng)足足回憶了好幾年了。在開始寫之前,我都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所以,你們得原諒我的貧嘴,原諒我在你們面前賣關子。
我祖上不是鳳橋鎮(zhèn)的。為了逃避一場家族紛爭,祖父率領著一家老小來到了鳳橋鎮(zhèn),并且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安家落戶。祖父跟我嘮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從哪里來,還得回哪里去??上ё娓笡]有實現(xiàn)這個簡單的愿望,他最后死在鳳橋鎮(zhèn)西塘街那張?zhí)闪藥资甑奶梢紊稀N曳磸妥聊ミ^祖父說過的這句話,始終無法猜透他的真正含義?,F(xiàn)在,我逃離出來了,我明白了。但我現(xiàn)在不能和你們說,或許以后也不會。這個秘密可能會隨著我的死去永遠埋在地底。
對了,我們住在西塘街。西塘街是一條靠河的老街道。河岸上是一排整齊的木頭建筑,頂端有好看的屋檐,屋檐頂尖上是交織著的龍鳳。這些都是民國時候的房子,算是老古董了。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年。在這十年里,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我喜歡窺視每一個走過西塘街的人,看他們的喜怒哀樂。逢上下雨天,祖父在屋子里用毛筆抄藥方,我則趴在木窗戶上,聽雨水順著屋檐滑下來的聲響。這個時候,我既覺得幸福,又覺得孤獨。這種幸福和孤獨交織的感覺促使我要尋找一個朋友,一個可以說說話的朋友。
這個時候,我終于得把主角請出來了。但那時候,他不是瘋子,他甚至連殺雞都怕見血。他也住在西塘街,和他的母親一起生活。我是在西塘街的河岸邊認識他的。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這種清澈是可以看透世間所有塵埃的。第一次,他給了我一顆糖果,是他用五分錢硬幣買的。那顆糖果奠定了我們堅實的友誼,從那以后,我們簡直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夏天,兩人一起在西塘街面對著的河塘里洗澡、抓魚、捉蝦。我們把魚和蝦一起賣給鳳橋鎮(zhèn)賣化肥的紅鼻子叔叔,他每次都會給我們兩毛錢。有了兩毛錢,我們就可以買好幾顆糖果了??墒俏覀儧]有買糖果,我們一直在攢錢。我們希望有一天,等錢攢夠就坐火車去小縣城。那時候,我們以為縣城一定很大很大,大得超過我們的想象。我們一直擔心某一天如果真坐火車去了縣城,一定會迷路的。
玉米,忘了。我們還漏了一個關鍵的名詞,那就是玉米。我在前面就說過,鳳橋鎮(zhèn)是沒有玉米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定和鳳橋鎮(zhèn)的瘋子有關。我現(xiàn)在老實地告訴你,鳳橋鎮(zhèn)確實沒有玉米。但是他卻有一個關于玉米的夢想,那就是擁有一個自己的農(nóng)場,農(nóng)場里面種滿玉米。他甚至給農(nóng)場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玉米牧場。為什么他要喜歡玉米呢,因為有一個女孩喜歡玉米。這個時候,我又要把你帶入一個望不到頭的胡同了。跟女人扯上關系的故事往往很糾結。你們不要偷著笑,不要不承認。這次,我講的不是女人,是女孩,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這么一說,你們應該可以猜測到,那個時候,我們也就十三四吧。你們別問我答案,我不記得了,我真不記得了,反正年齡不是問題,你們要看的是他為什么會瘋,瘋子又如何行使暴力,對吧。看來,你們是被我這個標題給吸引了。
好了,現(xiàn)在玉米有了,男孩、女孩都有了,故事就從這里開始吧。
女孩叫劉紅,一個中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普通得比鳳橋鎮(zhèn)附近山坡上的映山紅還要普通。既然是個女孩,你們肯定會第一個想到,她一定很漂亮。嗨,我該說的,都被你們說了。但是我這次要失望地告訴你們,我這次講的不是一個漂亮姑娘的故事,我要描述的是一個并不漂亮的女孩的故事,相當于西方童話故事里的灰姑娘。我在這里要強調(diào)灰,也就是土氣。土氣你們都明白,就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土氣。
他為什么會喜歡上劉紅呢?等我講出來,你們肯定會嗤之以鼻地說,切,全是你自己編的吧。不管你們信不信,我說過這是鳳橋鎮(zhèn)的故事,也是鳳橋鎮(zhèn)的隱秘。還是讓我們先回到他們見面的那個場景吧。
西塘街,這個反復提到的地名。那天黃昏,好多蟲子在西塘街飛來飛去。我和他像兩只瘦弱的兔子,追趕著那些找不到家的蟲子。這個時候,劉紅就出現(xiàn)了。是他把劉紅撞倒的,撞到了幾米之外。劉紅是經(jīng)過西塘街去外婆家找她母親的,因為她那個酒鬼父親那個時候正在家里砸東西。被撞倒的劉紅,坐在地上哭,手上還流著血。我說過,他是一個見血就怕的人。撞倒劉紅的他,那個時候,從一只奔跑的兔子變成了一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鼠。后來,是西塘街的大人給劉紅簡單地包扎一下,然后把她給送回了家。劉紅那個酒鬼父親,多次站在自家門口咆哮,說要殺了他。他怕了那個酒鬼,竟然好幾天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門。
在我再三的威逼利誘下,他才出門,重新走在熟悉的西塘街??吹竭@里,你們以為我們不要上學,或者是我們鳳橋鎮(zhèn)教育太落后,孩子都不讀書。其實你們錯了,我和他已經(jīng)是初一的學生了。我們得穿過西塘街,再走幾里黃泥路,才能到達我們的學校,鳳橋中學。
鳳橋中學是一所初級中學,前身是清末的古伏魔寺。廟里是有過和尚和菩薩的,看過鳳橋中學校史的朋友應該知道這回事情(不過下次你們有機會要記得來我這里要這本書),因為你們沒有看過鳳橋中學的校史就不知道有那么個古伏魔寺,沒有古伏魔寺就沒有后來發(fā)生在學校里的事情。新中國成立前,鳳橋中學又叫普育小學。我還是把清末的一段歷史摘抄如下: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
縣設的儒學教諭署和訓導署撤銷后改設縣勸學所,組織地方士紳集資辦學,推廣新教育。鳳橋鎮(zhèn)士紳朱夢槐、周以璜、朱琨集資在十六重修的古伏魔寺新址旁邊,將舊有的書院改建成私立普育小學堂,是全縣的第二所高等小學堂。
校長:吳東閣;名譽校長:朱士芳。
繞來繞去講了一些不關痛癢的事情,又離我們的瘋子遠了。但其實你們要相信這是必須的。因為我、他和劉紅都在鳳橋中學讀書。我們在前面說了,他是因為劉紅而瘋掉的,而劉紅是喜歡玉米的,所以一切的根源都要歸結到玉米。周小瑜說得不錯,鳳橋鎮(zhèn)沒有玉米。但劉紅怎么會喜歡上玉米呢?讓我慢慢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們。
時間要回到秋天的那個下午,當時比巴掌還大的梧桐葉已經(jīng)開始掉落,慵懶的陽光趴在陳舊的窗戶上睡覺。而我們那個眉清目秀的新老師竟然是個詩人,在秋天講起一首他自己寫的關于玉米的詩。這簡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因為我們鳳橋鎮(zhèn)中學的老師基本上都是些農(nóng)民教師,只會用鳳橋鎮(zhèn)獨有的方言在教室里罵人,哪里懂什么詩歌呢。詩歌原文如下,是我翻老家的箱底找到的,如今看來這并不算什么好詩歌,但我們那時硬是都把它抄在了筆記本上。大家可以看看,這首打動一個少女清澈心靈的詩歌:
秋風背著豎琴在田野里奔跑
沉默的梧桐樹葉又少了一片
我記得北方的玉米稈子,一排排
在大地上排列,它們
留住了一截一截的陽光和時間
留住了星星,月亮以及
一個夢囈者的理想
在南方,夜里跳進夢里的都是玉米
金黃的玉米,它們
說著家鄉(xiāng)的方言
說著一連串溫暖的調(diào)皮話
像孩子,更像隔河遙望的少女
一封古老的信箋里
寫滿了相思
回去吧,少年
玉米就要老了
一個夢還走在長長的街
你說,傷感就
潛伏在大雁的毛羽間
這該是異鄉(xiāng)人的秋天
新老師伴著從破碎玻璃里鉆進來的陽光,飽含深情地朗讀著這首傷感的詩歌(注意,在初中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傷感,是在這首詩歌里開始明白的)。許多女生流下了眼淚,是被詩人的朗讀所感染的。詩人最后哽咽著讀不下去了。他放下課本,走出了教室。那個下午,劉紅深深地愛上了玉米,與其說是愛上了玉米,不如說是愛上了那個詩人教師。
我們始終別忘了主角是他,那個西塘街的少年。大家應該還記得那次他把劉紅撞出幾米開外的事情,他是從那一刻開始喜歡上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我甚至看過他在課桌的內(nèi)側刻上了劉紅的名字。寫作文的本子上,也全寫滿了劉紅。我曾經(jīng)提醒他劉紅愛的是玉米和詩人,不是他。他卻說會給劉紅買下一座玉米農(nóng)場。我們在后面就知道,是這該死的玉米害了他。
暗戀是一條蛇,在劉紅和西塘街的少年體內(nèi)爬來爬去,可是對象卻不同。詩人并不知道有那么一個年輕的女孩暗戀著他,直到有一天一封匿名的信件擺在他的辦公桌上。說是辦公桌,實際上就是一張普通的學生課桌。信里大致講到了這個女孩怎么怎么崇拜詩人,并且希望詩人能教她寫詩。可是沒有署名的信件,讓詩人也有點為難。詩人是看出了女孩的心思的,因為在信的右下角竟然畫了一個紅色的心。一封信件還不足為奇,可是信件越來越多的時候,詩人也有點害怕了。因為他怕自己會傷害一個少女的心。他之所以會來到鳳橋鎮(zhèn),正是為了逃避一場感情的糾葛。他愛不起,也害不起了。
當有一天,劉紅站在詩人宿舍的門口告訴詩人她就是那個經(jīng)常給他寫信的人時,詩人愣了愣。詩人看過女孩寫的周記和作文,文字表達得異常成熟,甚至有強烈的暴力傾向。詩人記得女孩寫過一篇叫《殺死父親》的文章,里面有一段文字讓他永遠都記得:
父親又喝醉酒了,他扯著我的頭發(fā)把我推到了地上。他不停地踢我,踢我。我看到了鮮血從我身體里流出來。鮮紅的血液,匯聚成小溪流,淹沒了整個黑夜。他總說我不是他生的,不是,不是。他的聲音比鐵器相互摩擦的聲音還要尖銳。在夜里,我有一個又一個的噩夢。我在夢里把他給殺了,是用破碎的玻璃把他刺死的??傆幸惶?我會殺死他的。是的,我會殺死他。
詩人看到這樣的文章往往會把它往旁邊一擱,因為他的內(nèi)心也有一把尖銳的刀在來回地飛舞,深愛的女友背叛他和另外一個男人在床上的時候,他也有這種感覺。他也想殺人,殺人。
我喜歡你。劉紅對詩人說出了壓抑了很久的話。
你把我?guī)ё甙?帶走吧。鳳橋鎮(zhèn)是一個墳墓,生活著活死人的墳墓。
女孩竟然跪在了詩人的面前,泣不成聲。
我不能帶你走,真的不能。你還小。你不懂什么是愛情。愛情你懂嗎?
詩人的語氣開始急促,仿佛有一列火車在追趕著他。
我懂,我都懂。我喜歡你。我要你帶我離開這里。要不我會瘋掉的。會瘋掉,你明白嗎?
女孩開始脫衣服,她要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詩人,她深知只有這樣的交換,她才可以離開鳳橋鎮(zhèn)。女孩早熟,兩個鴿子般的小乳房已經(jīng)成型。詩人把門關上,抱起了女孩。他們在狹小昏暗的房間里完成了一次畸形的肉體碰撞。詩人像一頭瘋狂的牛,趴在女孩的身上。痛苦一次又一次地跳進女孩的身體和心靈??墒撬套×?因為她知道詩人會帶她離開那個恐怖的家庭,離開鳳橋鎮(zhèn)的。
可是這個時候,還有一雙眼睛在窗戶外憤怒地盯著房間里的一切。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就是西塘街的少年。他痛苦并且憤怒,握緊的拳頭攥出了鮮血。他不能說話,他看到了一個又一個金黃的玉米在他腦袋里旋轉。玉米,玉米,玉米。少年的腦袋里都是玉米。而房間里的聲音卻像一列火車穿過他的身體,轟隆隆,永不停歇。
他咬著牙齒跑開,像一只發(fā)怒的野獸在校園里奔跑。穿過梧桐樹,穿過老樟樹,穿過黃昏狹窄的校門,他奔跑在了水泥路上。眼淚比春天的雨水還要多。路上有成群的牛正往回走,還有幾輛急速前行的拖拉機,發(fā)出嘈雜的聲響。少年的腦袋里裝滿了玉米,比劉紅白皙的身體更大的玉米,一卡車一卡車地運進鳳橋鎮(zhèn)。牛是玉米,人是玉米,飛馳的拖拉機也是玉米。西塘街的少年不顧一切地撲向玉米,他說過要給劉紅買個玉米農(nóng)場的,現(xiàn)在這么多玉米都來了。
鳳橋鎮(zhèn)有玉米了。西塘街的少年在拖拉機剎車的沉重聲響里飛上了天空。天空中也有玉米,它們也在飛,像西塘街的少年一樣在飛。
從此,鳳橋鎮(zhèn)有了一個瘋子。西塘街的少年再也沒有和我一起上過學了。詩人并沒有帶劉紅離開鳳橋鎮(zhèn),劉紅的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了。劉紅也沒有再去上學了,她開始習慣了噩夢般的生活。她仍舊在家里寫日記,寫的是《殺死詩人》。
瘋子每天早上都會拄著拐杖,在西塘街的河岸邊喊:鳳橋鎮(zhèn)有玉米了。鳳橋鎮(zhèn)真有玉米了?我不知道。也許有吧,在瘋子的夢里。瘋子還時不時地回到鳳橋中學逛逛。他們都喊他瘋子。我躲在教室的角落里,獨自落淚。因為他曾經(jīng)是我的好朋友,是西塘街的好少年。西塘街少年的桌子現(xiàn)在被別人用著,桌子內(nèi)側劉紅的名字還隱隱約約地留著。我從窗戶口往外面看的時候,我看到瘋子對我笑了,比陽光還憨厚的笑。我又哭了,哭得很難受。
劉紅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給打沒了的。喝醉酒的父親,狠狠地踢著劉紅的肚子,她拼命地求饒??墒呛茸砭频母赣H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孩子是在他一腳一腳的重力下失去了來到人世間的機會。劉紅昏倒在地,是被鄰居送到鳳橋鎮(zhèn)的醫(yī)院的?;氐郊依锏臅r候,劉紅幾天幾夜都沒有吃飯,慘白的臉像那晚的白月光。鳳橋鎮(zhèn)一個孩子又沒了。
第二年的春天,劉紅也沒了。她跟隨著先去的孩子,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劉紅是跳進西塘街的河里面溺死的。瘋子把劉紅的尸體打撈上來時,竟然淚流滿面。他跪在地上,死命地砸自己的頭。
一個黃昏,西塘街的少年找到了一塊磨刀石。他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磨著菜刀和斧頭。陽光緩緩地爬過圍墻,跌落在瘋子的臉上,一副冰冷冰冷的神情。刀和斧頭磨好后,他又找來了一塊黑布把它們包好,捆在自己的身上。他像極了古代的俠客。
夜深了,鳳橋鎮(zhèn)的狗又開始狂吠了。風一陣一陣地吹在西塘街少年的身上,像一年前的秋天,一個寫滿玉米的秋天。街上沒有人,沒有燈,沒有月光。他往鳳橋中學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急,像要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甚至可以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一刻過去了,兩刻過去了,三刻過去了,鳳橋中學的門就模糊地擺在了西塘街少年的面前。門像一張口,要吞沒一切。
西塘街少年穿過狹窄的校門,穿過老樟樹,穿過梧桐樹,抵達教師宿舍樓。他深深吸了口氣,快速地爬上了二樓,然后右拐,來到了一年前的那個房間門口。腦中的玉米又開始旋轉,比劉紅白皙的身體還要大的玉米。四周靜悄悄的,蛙聲從不遠處的草叢里傳來。他用斧頭劈開了單薄的木門,沖了進去,拿起菜刀和斧頭在床上亂砍一通。鮮血四濺,西塘街的少年又看到了玉米,它們在空中飛。
鳳橋鎮(zhèn)再也沒有玉米了。西塘街的少年大喊了一聲,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是的,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鳳橋鎮(zhèn)沒有玉米。連瘋子也不見了。他去了哪里,我們誰都不知道。也許去了縣里的收容所,也許去找他的玉米地了,那里定有金黃的玉米在地里打著呼嚕。
你們不要再問我鳳橋鎮(zhèn)是否存在了,因為我真的不會告訴你們的。鳳橋鎮(zhèn)它永遠是藏在我記憶里的一個秘密。
第二年的春天(是的,你們知道我是喜歡春天的),我隨著父母離開了鳳橋鎮(zhèn),去了北方的一個小縣城。在離開鳳橋鎮(zhèn)的那個早上,我懷有幾分竊喜,但我還是傷感地喊出了下面的話:
再見了,玉米!再見了,詩人!再見了,女孩!再見了,西塘街的少年!我們再也不會談起玉米了,因為鳳橋鎮(zhèn)壓根就沒有玉米,是的,沒有。
后記:我虛構了一個叫做鳳橋鎮(zhèn)的地方,一個沒有玉米的地方。隔了半個月把《瘋子的暴力》寫完,然后把標題改成了《再見了,玉米》。仿佛有一種力量在催促著我去完成一件偉大的事情,我是聽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星空》寫完后面的部分的,然后在自己的書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寫到后面很傷感,很難過,一個個人死去,一個個人離開,只剩下我一個敘述者,孤獨并且沉重。寫作是個人在這個世界的延伸,我始終這樣認為。我曾經(jīng)迫切地想洞穿這個未知的世界,早熟的心理讓我看見了鄉(xiāng)村的善良,丑惡,欣喜,無奈。我在很久前就渴望自己能夠在鳳橋鎮(zhèn)挖掘出點東西,呈現(xiàn)給大家,可是我失敗了。所有的秘密和故事都會隨著一個個人的死去長眠于地下,我錯了。不是我去挖掘鳳橋鎮(zhèn)的秘密,而是鳳橋鎮(zhèn)的過去一直在牽引著我走在回憶的路上。
其實我最喜歡的是鄉(xiāng)村的月亮,又圓又亮。猛一抬頭,好像要跳進你的夢境里。而每一個熟睡的夢里,都有月光的溫暖。在《再見了,玉米》這篇小說里,我深知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去修改和深入。但是當它誕生后,我就已經(jīng)喜歡得很了。我說過我不是一個善于敘述的寫作者,我習慣了用詩歌或者散文的形式把內(nèi)心激蕩的感情表達出來。而今天,當我終于學著用小說的敘事口吻寫出了一個關于鳳橋鎮(zhèn)的故事時,我內(nèi)心是欣喜的。這必將激勵我繼續(xù)寫下去,這是一種使命,是一種責任。
我在本質上,是喜歡西塘街的少年的。他愛上了一個喜歡玉米的女孩,一開始就是錯誤。小說里的每一個人仿佛都有過一段痛苦的回憶,包括舉家遷徙到鳳橋鎮(zhèn)西塘街的“我”。“我”是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是一個喜歡窺視別人喜怒哀樂的傷感者。西塘街的少年沒有父親,和沉默寡言的母親生活著,后來又因為偷看到了少女和詩人發(fā)生性關系的一幕,以至于發(fā)生了車禍,變成了瘋子。他最后還成了一個殺人犯,殺死了詩人,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許他在當天晚上就自殺了。但是我們應該看到,西塘街的少年是個好少年,他有過自己玉米農(nóng)場的夢想,有過對少女劉紅的喜歡,甚至在從河里打撈起來的少女尸體面前,淚流滿面。他是一個復仇者,他最后選擇了使用暴力的方式解決這所有的一切。而我們讀到的卻是傷感。少女劉紅好像是最受傷的人,首先是生活在一個暴力的家庭,喝醉酒的父親每次都要拿她發(fā)氣。而當她愚昧地認為,只要把自己最寶貴的身體獻給詩人,他就能夠帶她離開鳳橋鎮(zhèn)這個生活著活死人的墳墓。她太單純、太善良了。最后,她懷上了詩人的孩子,詩人卻沒有帶她走。肚里的孩子也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被喝醉酒的父親踢沒了。少女劉紅在第二年春天選擇了自殺。至于其中的詩人,他本身也有過一段痛苦的感情。自己的女友背叛他和另外的男人在床上,這對于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一種極大的恥辱。當單純的少女出現(xiàn)在他的宿舍向他表達愛慕之情的時候,他沒有拒絕,他在骨子里似乎有一種報復的心理。這種惡性的報復卻害死了少女劉紅,也導致了自己的被殺。詩人在本質上并不是一個邪惡的人,他也有自己的痛苦和苦衷。
文中的“我”既是觀察者,也是敘述者。最后一段感嘆讓我們很傷感?!霸僖娏?玉米!再見了,詩人!再見了,女孩!再見了,西塘街的少年!我們再也不會談起玉米了,因為鳳橋鎮(zhèn)壓根就沒有玉米,是的,沒有?!?/p>
最后要說的是,每一個人都有一雙去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眼睛。我們在發(fā)現(xiàn)生活的同時,也在不斷延伸著自己的生活視野。 所以,請保持一顆充滿活力的心靈。
精神騎士:本名周興,江西吉安人,江西師范大學06級中文系學生。偶有詩歌、散文散見于《求學》、《創(chuàng)作評譚》、《贛西文學》等刊物。《1995年的中藥鋪》獲第四屆全省大學生寫作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