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晨
摘要:在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道路上,“狐”作為描寫對象,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記載,這種對“狐”摻雜著先民圖騰崇拜和原始的信仰的情感,隨著歷史進程,“狐”這一意象經(jīng)歷了神化、妖化的過程。明清時期對“狐”的崇拜和信仰達到頂峰。《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狐”從人形、人情和人性方面,集中體現(xiàn)了狐意象在頂峰時期人格化、趣味化的特點。
關(guān)鍵詞: 《閱微草堂筆記》 狐 人格化
“狐”一直是我國敘事文學樂于描繪的一種動物,也是讀者們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形象?!堕單⒉萏霉P記》就是這類敘事作品的代表??v觀其二十四卷,其中近兩百篇都是以“狐”作為敘事意象?!昂边@一意象并不是在清代偶然出現(xiàn)的,而是醞釀了上千年的藝術(shù)形象。
一、“狐”意象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
“狐”本身不過是一種獸類,夜行,習性較一般野獸沒有十分特別之處。在古籍的記載中,狐被賦予了雙重的意蘊,有的是祥瑞之兆,有的卻是妖獸,淫獸,但是,這雙重的意義是與“狐”本身的形象而論的。有文字記載之始,“狐”就被人為地劃分為“九尾狐”和一般意義上的“狐”。
1、祥瑞之九尾狐
追溯到先秦,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源頭,《山海經(jīng)》已開始記載:“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人食者不蠱”又云:“青丘有狐,有狐九尾,德至乃來”①,也就是說,九尾狐在一定程度上被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秴窃酱呵铩吩?“禹年三十未娶,恐時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yīng)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②,這則神話中,狐無疑是作為一個十分高貴祥瑞的體現(xiàn)。
《白虎通義》則對九尾狐為何為祥瑞之獸做了非常清晰地描述:“狐死首丘,不忘本也,德至鳥獸則九尾狐見至,九者,子孫繁息也,于尾者,后當盛也”③。德行品質(zhì)是當時人們追求的一種人生理想,而其繁育能力是家族、民族甚至國家興盛的基礎(chǔ),這代表了樸素的社會理想。在這種情況下,說九尾狐是瑞獸,是十分符合人們的心理和社會現(xiàn)實的,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了人們原始簡單的品德和繁育的崇拜。
當九尾狐的神異和祥瑞發(fā)展到極致的時候,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對其進行妖化的傾向。九尾狐的祥瑞往往會和一般狐貍的狡黠聯(lián)系到一起。秦漢后,關(guān)于九尾狐的描寫漸漸變少甚至不再出現(xiàn),而狐的淫邪一面卻漸漸發(fā)展起來。
2、妖媚淫邪之狐
最早關(guān)于狐貍淫邪,其淵源可以從《詩經(jīng)》的“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帯焙蛯盼埠姆庇芰Φ亩ㄎ坏贸?。繁育這一內(nèi)涵,很容易就會與其性善淫相聯(lián)系?!昂痹跐h代以后尤其是在敘事文學以“志怪”為風尚的魏晉時代,“狐”就開始漸漸向妖獸、媚獸的意味演進了?!端焉裼洝酚浐止适戮艅t,《玄中記》曰:“五十狐歲能變化成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善蠱魅?!雹?/p>
秦漢后,“九尾狐”這一靈獸的分支漸漸萎縮以致不再出現(xiàn),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文字記載的漸漸增多和運用范圍的擴大,狐逐漸具備了妖和媚的特性,《詩傳名物集覽》引《名山記》做了更直接的表達:“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紫,化而為婦,故其名自稱阿紫。”
從此,狐這一意象就沒有與美女和善淫分開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狐”從“獸”漸漸向“妖”發(fā)展。且關(guān)于狐精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如《太平廣記》記載有關(guān)狐的故事大概有七十多篇,而且唐代著名的《任氏傳》也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作品,“狐”的獸性慢慢退化,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分明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隨著敘事文學的逐漸繁盛,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關(guān)注“狐”,并以“狐”為發(fā)端,或婉轉(zhuǎn)成浪漫之文,或以此興說教之意。狐在民間的流傳和信仰,還有在文學上的描繪,都在清朝達到了一個高峰,《閱微草堂筆記》(以下簡稱《筆記》)就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其中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將“狐”做了全方位的“人格化”。
二、人格化的“狐”意象
對《筆記》里的人格化的“狐”,本文主要從狐的幻化,與人類相接觸所產(chǎn)發(fā)的情感以及在本性方面的人格化進行分析。
1、人形——真實與虛幻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狐”作為一個客體,要與人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系,狐就需要一個與人類相交的介質(zhì),要有一個實體。關(guān)于“狐”之形,不外乎三種形狀,一是原形原狀;二是男女狀;第三種也就是最神異的一種,“狐”既得道,也就沒有固定的實體,或為人,或隱形。
首先是原形原狀的狐。這在《筆記》中是頻繁出現(xiàn),但很少以實體出現(xiàn),大多是“但聞有數(shù)人吃吃竊笑,視之無跡”。這樣的狐,大多是還沒有修煉到年限的小狐,他們偶爾會以“憑”,在現(xiàn)在的解釋就是“附體”的方式介入人身,哂笑諷刺那些假道學,裝神弄鬼的巫婆,大多天真、純粹,他們身上的某些特點非常符合人類在少兒時期的心理特征。他們沒有禮法規(guī)矩的概念,亦無害人助人的心態(tài)。紀昀極盡詼諧挖苦之辭,讀起來,委婉有趣,讓人不禁莞爾。
一般來講,數(shù)量最多的應(yīng)是狐女。只要提到狐女,就會有“稔聞狐女之姣麗”的概念,其中描繪狐女之美貌的言辭不勝枚舉,如“言辭委婉,顧盼間百媚具生”,大多數(shù)都是“容華絕代”。這樣的“狐”也是與人們發(fā)生最多故事的一類,她們在人類世界的耳濡目染,是性格最豐滿的一類,有狐媚惑主,也有溫婉,關(guān)于這一類的記述,暫待在人情一節(jié)詳細敘述。
最后也是類閱世最深的“狐”。他們的性狀不一,“唯聞聲而不睹其形”,還有“樓上有狐居五十余年,相安無事,不相擾”,學術(shù)淵博“能與人語……亦出相酬酢,詞氣恬雅,而談言微中,往往傾其座人”。他們最大的特點是洞悉世事,能夠與人平等相處,有的處世哲學要比真正的人還要精深高妙。這樣的“狐”像是老年的人類,大有“隨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狀態(tài)。紀昀在這一類“狐”的身上無疑傾注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2、人情——和諧與對立
狐介入人類的世界,情感世界則是第一步。人與“狐”的感情大致有兩種,以“狐”為匹的愛情、以“狐”為友的友情,這一部分是和諧的,而另一部分則是人與“狐”的斗爭。
首先,是與人類真實純粹的男女愛慕的情感。狐女的獸性已然完全退卻,就像是一個普通的鄰家小女一樣,有自己的愛情追求,大膽表達。有“娟靜好女”愛慕董天士的才華,甘心侍其生活而沒有任何非分之想,這種情感,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極盡愛慕溫存;《灤陽消夏錄》卷三,“初相遇即不自諱”,只是愛慕士人之才貌,情誼款款,“如近十年,情若夫婦”;還有一狐,因夙因與書生結(jié)為伉儷,報期已到,但不舍離開,遂留三日,以便極想念時再見。這樣的愛情跟人類現(xiàn)實意義上的愛情已經(jīng)基本相同。
另外就是平等的友情。
以狐為友在《筆記》中并不鮮見,狐友大多為年長的雄狐,有一定的修養(yǎng)造詣。如有狐在樓上住了數(shù)十年,“為其整理卷軸,驅(qū)除蟲鼠”,不期還要“出相酬酢”,宛然摯友。有狐姊妹見孝婦凄楚可憐,為其推磨,這樣的情感甚至比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更要深刻真實。在和人的交往中,這些狐深明大義,甚至與人成為莫逆之交,可以托付財產(chǎn)、生命。
“狐”畢竟不是人,他的很多習性是無法刪減的,她們不能脫離惑主善媚的命運和以“采補”人間男子陽氣為修道之法,這一類狐,她們主要抓住男子貪淫好色的習性,幻化成美女,“往來狎昵”,人日漸萎靡。雖然是“惡狐”,紀昀依然給了他們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們通過術(shù)士雄辯,道出了:“本為勢與財,非有情于其人也”,這樣的詰問反復出現(xiàn)。這完全是一個完整的,懂得思考并且大義凜然為自己辯解的生命了。
也就是說,在“狐”與人的接觸中,從異類的相互斗爭,已經(jīng)慢慢趨同,這也是“狐”的人格化的最重要的體現(xiàn)。
3、人性——善行與禮法
人性與獸性、妖性最大的差別就在于人能止于禮,且有善行。正如一狐所言“我輩之中,好丑不一,如人類之內(nèi),稂莠不齊”(如是我聞卷四)。紀昀的目的,大概就是以狐中良類,教化人中莠類?!豆P記》里對形形色色的狐的描繪,可以稱得上是善與禮的化身。
《筆記》中的狐,大多脫離了“淫狐”的窠臼,開始刻畫一些知禮法的狐女形象。紀昀將倫理綱常很自然地融入到“狐”的世界,使“狐”知書明理,將自己要講的話,托狐之口道出。
如《如是我聞》卷二,寫一修道小狐,偶見男子,相談甚歡,但是,忽然記起師傅教導,連講“危乎哉,吾幾敗!”這樣恪盡職守專心修行的小狐,不免使人心生愛憐。此卷中更有義狐與家人講兄弟之法、相處之道,甚至吟誦《論語》;甚至在狐窟里也能聽見對其子的訓斥之聲:“不能明理,將來何事可為?”這樣教子的拳拳之心,也讓人敬服。
除了行為上以禮行事,在日常生活中,“狐”也經(jīng)常以善心向人。
在《灤陽消夏錄》卷四和《如是我聞》卷三中有兩則很相似的故事,是說,父母早亡,留下孤子,恰叔嫂對其并未視若親生,狐乃責問之,并以己身親自照顧孤子。孤子受虐,這樣的故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十分常見,紀昀借義狐的行為向人類社會提出了質(zhì)問和要求?!度缡俏衣劇肪硭膶懸慌凶雨枤?得知男子捐錢為鄰家孩童贖身,說:“君作是念,即是善人”在其將死之際,又將陽氣還與他,自此不再騷擾。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這其中包含了狐界的家庭之禮,婦道之禮,兄弟之禮,以及律己之禮。但是這種“禮”與“善”并不是僵化的規(guī)范,而是“包含人性的,符合儒家典范的倫理道德觀和人類生存秩序”⑤。
紀昀筆下的“狐”意象,秉承上古傳說而來但是極具獨特的色彩和性格,他以全部人格化的手法,將“狐”這一意象煥發(fā)了新的光彩,更突出了本書的“不安于僅為小說,更有益于人心”⑥的特點??梢哉f,紀昀不光將自己的人生感悟和辛酸內(nèi)斂的閱世情懷融鑄到一個個鮮活的狐精形象中,而且還用他飽含有益人心、孤俏詼諧的語言構(gòu)建了一個嚴密真實的狐的世界。
注釋:
[1] 晉 郭璞注 山海經(jīng)(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年
[2] 東漢 趙曄撰,元 徐天佑音注 吳越春秋(卷四)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5年
[3] 清 陳立撰 白虎通疏證(卷下) 中華書局 1994年
[4](宋)李昉 太平廣記 卷四百四十七,引《玄中記》中華書局出版社 1981年
[5] 王毅 中國狐精故事大觀 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 1993年版
[6]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6年版
作者:
陳晨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