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冰
1987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毫不意外地落了榜。在普定縣父親的一個朋友處補習了近一個學期之后(父親的這個朋友對高考研究頗深,曾經(jīng)讓許多落榜學生考上了大學),來年又考了一次,仍是沒有考上,于是只得在家無所事事地待著。幾個月后,父親的一個同事在貴陽市圖書館給我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市圖書館市委黨校分館圖書管理員。市委黨校設在城郊森林公園,距市區(qū)有一段路程,所以我平時都住在那里,周末才回家。那段日子從某種角度說,算得上十分愜意,因為復考再次落榜后,我和父親的關系變得相當緊張,他一見我就煩,我只得成天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不敢彈吉他,不敢聽音樂,總之杜絕一切娛樂活動,甚至不敢讀武俠小說,不敢睡懶覺,免得父親撞見,以為我是個“白膽豬”,毫無一點自責之心懺悔之意。在這種情況下,獨自一人在黨校圖書館的生活就變得猶如天堂了:上班時間,如果無人借書(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如此),我就在書架林立的書庫里找一個角落,大看特看想看的書,《高盧戰(zhàn)紀》、《西德尼·謝爾頓全集》、《戰(zhàn)爭與回憶》、《漫長的一天》、《第三帝國的興亡》、《眾神之車》……都是那時讀的。我還帶去了吉他,工作之余就在寢室或附近的山坡上自彈自唱。當時的黨校食堂為了提高服務質(zhì)量,讓兩組人分別承包,相互競爭,于是兩組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天兩頓競相拿出各自最好最便宜的菜肴以取悅職工,所以那段時間我除了精神得到大解放外,還吃到差不多腦滿腸肥的程度。但我和圖書館分館領導的關系卻處得比和我父親還要緊張。原因是業(yè)余時間無人管束,所以經(jīng)常熬夜看書,甚至通宵不睡,這樣一來,早上下午就很難準時上班。市圖書館黨校分館其實就兩個人,我和另外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正式職務是不是就是分館的館長,反正我歸她管。那是個脾氣相當急躁的女人,十分看不慣我這類好吃懶做沒有責任心的人,時不時會皮里陽秋打擊我一番。某次我去黨校澡堂洗澡,待的時間稍長,手臉被熱水泡得白里透紅,很有些細皮嫩肉的味道,她就做出吃驚的樣子,說,喲,一看這皮膚,就知道是個一點兒事不會做的人。有一次我把她氣得夠戧:因為頭天晚上沒睡,早上又硬撐著上班,午睡時就怎么也醒不過來,等我猛然驚醒,已是下午四點。我急匆匆趕到分館,她冷眉冷眼不理我。情急之下,我竟然先發(fā)制人,對她吼道:都四點了,你怎不叫醒我?氣得她當場面色焦黃,嘴唇烏紫。如此種種,漸漸傳到父親耳里,于是周末回家時,免不了父親的一頓嚴厲喝斥。終于有一天,我和父親的忍耐都到了盡頭。記得當時正在父親的書房里,我又為了什么事惹得他極不高興,他突然咬緊牙關,用一種極其厭惡的口吻說:滾!
據(jù)父親后來說,他當時的意思是讓我離開他的書房,回我自己的房間去。但我理解成他要把我趕出家門。我立即轉(zhuǎn)身就走,回到房間,拿上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藍色布包離開了家。事實上,也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樣的預感,在此之前差不多半個月,我莫名其妙地已經(jīng)開始為我的離家出走做準備了:我把我的全部詩歌手稿(它們抄錄在一個很厚的筆記本和一個英語作業(yè)本里)、一把朋友自制的匕首(有黑色人造革的套子和可以將之系在腰間的細皮帶)、幾件換洗衣服、一支圓珠筆和一個空白筆記本裝進了母親平時買菜用的一個藍色布包里。在父親命令我滾出他的房間之前,藍色布包一直就藏在我的床底下。許多年后我回想當時的一幕,不排除我在潛意識里有意曲解了父親的話。
我背著布包,站在相寶山文聯(lián)宿舍的院子里想了一會兒(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九點鐘),拿定主意叫上表弟和我一起出走之后,我就坐上公交車直奔省花燈劇團。記得當時為了躲避父母可能的追趕,我有意倒著走了一站路才坐上公交車。來到花燈劇團,剛進大門,就看到在一盞昏黃路燈的照耀下,表弟正跟幾個花燈劇團的子弟坐在花架旁的水泥條凳上聊天。我招手讓他過來,簡單說明了原因,就慫恿他和我一起出走。表弟從小頑皮淘氣,中學時就常常聚眾斗毆,而姑媽又是個家教極嚴的人,打罵之余,實在管不住了,就把他趕出家門,所以離家出走對表弟來說是家常便飯輕車熟路的事;他在外面東家吃一頓,西家睡一覺,少則數(shù)天,多則半月,全無任何障礙,不僅吃得好,睡得好,穿得還比在家里講究。有時我邋遢不講衛(wèi)生,母親就常常以他為榜樣罵我,說你看人家小濤,在外流浪都比你干凈。我之所以攛掇他和我一起出走,就是因為他社會經(jīng)驗豐富,可以給我壯膽兒。
表弟聽完我的來意,只對不遠處水泥凳上的幾個朋友隨意揮揮手,毫不遲疑就跟我離開了花燈劇團的大院。來到大街上,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用略帶威脅的口氣說,先說清楚了,不在外面干一番事業(yè)出來,我們是絕不回來的??此闳唤^然的模樣,我自然大喜,說那是當然,否則好沒面子。
當天時間已晚,哪兒也去不了,于是我們決定到表哥一個朋友處借宿,翌日一早再決定去向。半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云南作家李必雨李叔叔,他和父親是貴陽清華中學的同學,“文化大革命”期間曾偷渡緬甸參加了緬共,當過區(qū)武工隊的隊長,回國后以此經(jīng)歷為素材,寫了好幾部極好看的長篇小說,其中《野玫瑰與黑郡主》、《紅衣女》等當時我都看過。他為人豪爽,某年來貴陽探親,和幾個同學到我家做客,聽父親抱怨我學習不好,估計考不上大學,他就揮揮手,說真考不上就讓他到昆明來找我,我負責給他找工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從此記住了他的話。這時想起,不啻黑暗中的一絲曙光,立即把這個想法告訴表弟:我們到昆明找李叔叔去。表弟當然沒有異議。但我們身上的錢加起來也不夠買一張到昆明的火車票,怎么辦呢?于是我又想起了我在普定補課時寄宿其家的一個水利工程師董哥,董哥單身,嗜好象棋,當年和我處得挺好,我就是他給教會下象棋的。我覺得這種情況下向他開口借錢,他是會借給我的。
當晚,我和表弟在表哥的朋友處睡了一夜(表弟和他睡床,我則伏在書桌上湊合,差不多每兩個小時就醒來一次,原因是那種睡姿很不舒服,還有就是心里止不住莫名的焦慮)。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乘車趕到安順,再轉(zhuǎn)車到了普定。果不其然,董哥雖推說沒有現(xiàn)金,卻送了我三十元國庫券。我們返回安順,在火車站就把國庫券一比一換了三十元錢,買了火車票,當天晚上就上了去昆明的列車。在安順火車站,有個小插曲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一個賣餛飩的小販,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體魄看起來相當壯實,和一個顧客不知為什么事吵起來,互不相讓,局勢迅速惡化,小販突然脫去上衣,露出身上肌肉,高舉右手,繞場一周,大聲說:練了五年的黑砂掌,還未開過張呢,看來今天是不得不露出來了。周圍人群忍俊不禁,好幾個失聲笑了出來。
我們是第二天下午四點出的昆明站。因為沒吃中午飯,下車時已是饑腸轆轆,而剩下的錢已經(jīng)不多,不敢大吃,只得到面館去吃面條。貴陽的面館是論碗不論兩,每碗均是二兩;而昆明卻是論兩不論碗,所以當賣面館小妹問我們要幾兩時,我很覺新鮮,有一種真正遠離家鄉(xiāng)的感覺。
吃完面條,我們開始打聽李必雨李叔叔的住處。離
開貴陽之前,我只知道他在昆明市文聯(lián)工作,好像還是副主席,于是想當然認為他家跟我家一樣,也住單位宿舍,只要找到昆明市文聯(lián),自然也就找到了他。沒想找到昆明文聯(lián),才知道他并不住文聯(lián)宿舍,而是住他妻子董阿姨工作的學校宿舍,而那個學校又不在市區(qū)。我們?nèi)松夭皇?,不是坐錯了車,就是找錯了地方,好不容易找對了地方,人家卻又告訴我們:學校宿舍并不跟學校在一處……我開始隱隱地惶然起來。其時天色已黑透,剛到昆明時的那股子興奮勁固然已經(jīng)蕩然無存,而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把口袋里的錢摸出來數(shù)數(shù),只有不到四元……晚上十一點,我們又一次來到一處宿舍,一級一級樓梯爬到不知四樓還是六樓,我抬手敲門,不敢用力,輕輕地,每三次一組,敲了三組。終于有了響動,響動越來越近,突然從木門后面?zhèn)鱽沓林氐拇瓪饴暎伊⒓崔D(zhuǎn)頭對表弟說,這次絕對是了!李叔叔是個大胖子,記得他剛從緬甸回國,第一次來我家,從頭至尾就聽他坐在沙發(fā)上喘粗氣。
門開了,果然是。
李叔叔對我們的不期而至表現(xiàn)得并不如我預想的那樣驚訝。聽完我的來意(我特別暗示他,正是他幾年前的承諾驅(qū)使我們來到了昆明),他微微一笑,像當年那樣豪邁地揮揮手,說先吃東西,然后睡覺,明天開始在昆明城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別的事以后再說。第二天一早,我和表弟一人趿了雙拖鞋,揣著李叔叔給我們的三十元錢,開始在昆明城里到處游逛。走在陽光刺目的昆明街頭,呷著汽水,再回想頭天晚上的狼狽惶然,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幾天我們玩了昆明的許多景點,我們特別喜愛翠湖公園的茶館。我和表弟在昆明待了差不多十天,有一多半時間都是在翠湖公園的茶館里度過的。記得茶館里有許多票友唱京劇,我們也要兩杯茶坐在一旁蹺腳欣賞。父親喜歡京劇,我聽他放磁帶唱片聽得多了,大略也知道些好壞,于是聽到略好的,或者看唱者唱得聲音大,就帶頭鼓掌叫好,惹得幾個老頭大歡喜。聽我們口音是外地人,就問是哪兒的,做什么的。我胡扯,說我們是貴陽市京劇團的學員,我學須生的,他……我指指一旁的表弟,是學小花臉的。老頭們聽了更加歡喜,非要我也來一段。我于是作謙虛藏拙狀,說剛進團,什么也還沒來得及學呢。最終沒唱,只和他們東拉西扯說些四大老生,余派馬派的(常聽父親說,順口拿出來敷衍),竟然沒怎么露餡……要露餡也不怕,剛進團的學員嘛,能懂多少?
除了去翠湖公園喝茶聽戲,日常就是聽李叔叔掰在緬甸打仗的事情。我因為事前看過他的好幾本書,所以話題常常就從書中的某處細節(jié)開始。據(jù)李叔叔說,有個時期,緬共幾乎占據(jù)國土的十之八九,緬共中央已經(jīng)開始籌劃開國事宜,甚至某某人任某某職務都已確定……說到這兒,李叔叔的妻子董阿姨進房間拿東西,李叔叔于是指著董阿姨對我說,當年董阿姨就是糧食部副部長的人選。我大感敬佩,轉(zhuǎn)頭看董阿姨。董阿姨微微笑笑,一句沒說就又出去了。那神態(tài)似乎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李叔叔酒量極大,記得那年來我家,和另一個同學斗酒,倆人喝了多少瓶已不可知,但他們端著茶杯杯杯見底的形象倒還記憶猶新。于是有一次和他聊天時就提到了喝酒,提到幾年前他和同學斗酒的細節(jié)。他聽了哈哈大笑,說他只能喝一斤,他兒子能喝兩斤,但他兒子如果跟景頗人相比,就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景頗人能喝多少他沒說,更給我深不見底的印象。
在昆明一待十多天,一直等著李叔叔給我們找工作呢,沒料想忽一日,李叔叔把我們叫到他的書房,開口就說,你們明天回貴陽吧,票都給你們買好了。我們不禁目瞪口呆。事后才知道,就在我們到昆明的當天晚上(估計距我們睡著之后不到十分鐘),李叔叔就和父親通了電話。父親聽說我們在他那里,放下心來,說那就玩幾天,然后叫他們回來吧。
我和表弟的昆明之行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刭F陽的途中,表弟顯得非常沮喪,一再埋怨我虎頭蛇尾,竟然同意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我也委屈,說那又有什么辦法呢?表弟不服,說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要到成都去。他說到做到,到了貴陽,站都沒出,買了去成都的火車票就又走了。他到成都去找誰呢?實際只能去找我的九姑媽,所以沒幾天,我又在家庭聚會上看到了他。雖然我們一個五十步,一個一百步,但他畢竟比我多堅持了幾天,所以這么多年來,只要提到當年的出走,他就要嘲笑我,說我是個“夾屎鬼”。
圖書館的工作自然是不可能再干了,我不僅不辭而別,而且還帶走了庫房的鑰匙。這讓當初介紹我進去的那個長輩顏面全無,不愿再開口讓圖書館繼續(xù)聘用我了。我到黨校分館的寢室收拾衣物,發(fā)現(xiàn)有個沒吃過的枕頭面包還擺在書桌上,早已變質(zhì)發(fā)霉了……
一個多月前的一天,突然在辦公室接到表哥的電話,說八姑爹因病去世了。八姑爹姓李,河南人,從小我們都叫他李叔叔。下班后急匆匆回家,剛進家門,父親就說,兩個李叔叔都去了。還有哪個李叔叔?我問。李必雨李叔叔,父親說。
算算時間,兩個李叔叔相隔僅一夜。
父親當天即寫了挽聯(lián),托赴昆明吊唁的老同學給董阿姨帶去。上聯(lián)是:“筆耕君獨健,書劍遠游,歸來述異百萬字?!毕侣?lián)是:“瑩雪吾與共,管弦應答,總角論交六十年?!?/p>
董阿姨想把挽聯(lián)刻在碑上,父親覺得不妥,說那完全是他個人角度的抒發(fā)。于是又重寫了寄過去:“干戈赴殊方,輕生忘死八千里。筆硯歸故土,志異標新百萬言?!?/p>
我的姑姑們聽到李叔叔去世的消息,回憶說,他少年時身材瘦長,眉清目秀,幾十年后從緬甸回來,她們都吃了一驚,說一個英俊少年,怎么就成了個大黑胖子?簡直認不出來了。
當年在昆明時,有一次和李叔叔聊天,曾給他透露過我以后想從事文學的想法。他默然半晌,緩緩道,很難!他說到他當初學習寫作時所下的苦功:“我把上百篇經(jīng)典小說像拆零件一樣拆散了,再組裝起來?!?/p>
這話我記了二十多年。
作者簡介:
戴冰,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級研討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1968年11月生于貴州省貴陽市,1986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鐘山》、《作家》、《上海文學》、《山花》、《當代小說》、《鴨綠江》、《長江文藝》、《文匯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隨筆等80余萬字。有作品被《新華文摘》、《短篇小說選刊》、《文匯筆會年度精選》等轉(zhuǎn)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我們遠離奇跡》、《心域鉤沉》、《驚虹》3部。曾獲貴州省首屆政府文學獎,首屆“山花”小說獎,第四、第五屆貴陽“金筑文藝獎”,第二屆“尹珍文學獎”?,F(xiàn)為《花溪》雜志副主編、貴陽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藝文四季》文化季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