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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沒有多余的人

      2009-10-10 05:27謳陽北方
      章回小說 2009年10期
      關鍵詞:啟東小艾芳華

      謳陽北方

      那是春天里一個陰雨蒙蒙的日子,在城里當武裝部長的王啟東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在堂弟王大正家住了兩天。

      外面雖然飄著蒙蒙細雨,王大正卻像迎來一個意義重大的節(jié)日。他從沒被人這樣看得起過,何況這個人是王啟東,是小村歷史上出過的最大的官,是開著吉普車到他家里來的。那時候,村里人除了看見過拖拉機,沒人見過吉普車呢。王大正一向耷拉著的腦袋昂起來了,眼睛紅紅的,比喝醉了酒還紅。他吩咐老婆在自家的破炕席上放上炕桌,把王啟東帶來的衡水老白干倒了滿滿兩大碗,先自喝了個痛快??傻韧鯁|終于說明了來意,王大正看著擠在門口向屋里張望的一張張骯臟的小臉,心里犯了難。他和老婆蕭廣英合計了一晚上。

      第二天,王大正把七歲的小艾推到王啟東面前。王啟東有些猶豫。這個面色青黃的孩子,像失了水分的菜葉,兩條發(fā)黃的小辮子仿佛兩根細麻繩在脖子間扭來扭去,一雙大眼睛占了半張面孔。王啟東抱起小艾掂了掂,覺得七歲的孩子還沒有一顆大白菜重。他對自己的堂弟和弟媳不滿地說:“這孩子不會有病吧?你們可別糊弄我,這么一大群孩子,怎么單就挑個沒親娘的……”

      小艾的繼母蕭廣英臉上紅紅白白一陣,忙解釋說:“大哥放心,孩子沒病,全是餓的!你不就想要個閨女嘛,小艾沒親娘,不是能跟你們更親?”

      見王啟東臉上還沒有放晴,蕭廣英又補充道:“這孩子會干活了,不吃閑飯,你領回去,小嫂子一準兒高興!我那些個娃,除了會要吃沒出息,只配跟我們過窮日子。”

      王大正點頭同意蕭廣英的說法。前一天晚上他也曾對蕭廣英的決定提出過疑問,提醒她說:“過繼的事要讓小艾去,你不怕人戳你脊梁?”蕭廣英說:“小艾跟了她大伯就變成城里人了,有飯吃,還有書念,將來能像男人一樣上班掙錢,這可是咱農村人做夢都想的好事哩,也算我這當后娘的疼了她……”說著,蕭廣英眼里淚花一閃一閃。沒有人知道,做個城里人正是蕭廣英年輕時想象過無數次的幸福生活,是當年那個把她騙大了肚子的油田宣傳隊長向她描述過的幸福生活。王大正點了頭。

      王啟東牽著小艾向村后的大榆樹下走去,那里停著他的吉普車。遠遠的,他們看見一群半大小子正圍在大榆樹周圍,嘴里學著汽車叫,兩手在吉普車上摸來摸去。雨水已經把他們的頭發(fā)淋得一綹一綹貼在腦殼上,像一只只掉進水溝里的鴨子。王啟東吆喝了一聲,坐在車里樂呵呵的司機忙開了車門,連聲轟趕著孩子們。那些小鬼頭沒跑出幾步遠就站住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小艾。王啟東抱起小艾把她放在后面的車座上。

      孩子們羨慕地圍過來。小艾把頭探出車窗,向小伙伴們搖搖手,一邊快活地說:“我要去城里吃白饅頭了!”七歲的小艾并不清楚“過繼”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為只是像繼母給她說的那樣:到城里有飯吃。

      “真的?給我們捎幾個回來行不?下回再去打野菜,我們幫你多打!”一個叫二忙的孩子流著口水說。

      “你啥時候回?我們可等你!”一年四季都光著腳的嘎蛋嚷道。

      蕭廣英向車里探進身,抻了抻小艾的衣服,把沾在她頭發(fā)里的幾片干草屑仔細地擇了去。

      小艾快活地在車座上顛著屁股。王啟東揮揮手,示意蕭廣英回去。

      吉普車開得很慢,一步步爬過鄉(xiāng)村泥濘的土路。蒙蒙細雨中春天的田野一片蕭索,稀疏的小麥苗貼在地皮上,像給大地穿了件到處打滿補丁的衣服。路兩旁被剝去了樹皮的柳樹槐樹枯著身子,樹頭不見一絲綠意。忽然,小艾看見遠遠的幾座墳包旁邊露出幾點綠色,她歡喜地叫了一聲:“野菜,那里有野菜!”一邊指給王啟東看。王啟東向車外瞥了兩眼,他知道小艾指著的那一堆小土包里有一個埋著她的親娘,在小艾還不會走路的時候,那個女人就為了丈夫的荒唐,一氣之下喝藥死了,是蕭廣英帶大了小艾。

      小艾跟著大伯第一次坐了汽車,第一次走上了城里寬闊的馬路,第一次看見了高高的樓房,她心里的好奇和快樂像一面面鼓滿了春風的彩旗。她的小手一路被大伯牽著,直到走在陌生陰沉的街道上,她心里還明亮亮的。她甚至哼了幾句歌兒。

      小艾還沒來得及從眼花繚亂的城市風景里收回目光,他們已經走到了一座紅磚瓦房前面。王啟東敲過門,黑漆的大鐵門開了,屋里走出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少有的年輕好看的女人,小艾覺得她真像畫上的一樣。

      年輕女人看見王啟東領著的小艾愣了愣。

      王啟東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簡單地說:“我堂弟的孩子,小艾?!?/p>

      年輕女人點點頭,緊著的眉頭有些舒展:“這就是小艾呀,怎么回老家也不跟我說一聲?”說著,年輕女人從王啟東手里接過小艾,緊緊地抱起她,在她臉上親吻了兩下,嘆息著說:“可憐的孩子,你大伯跟我講過你,沒娘的孩子真讓人心疼!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吧,讓我也好好疼疼你!唉,沒人知道,我多喜歡孩子……”

      小艾聞到女人身上有一種令人沉醉的花香。女人的親吻和甜蜜的聲音也像花香一樣讓小艾沉醉。小艾忽然有些淚眼模糊。

      王啟東臉上浮著令人難測的表情,似乎是冷笑了一下說:“喜歡孩子那就好好待小艾,以后,小艾就跟咱們一起生活?!?/p>

      年輕女人好像沒聽明白王啟東的意思,張著嘴望向他。

      王啟東示意了一下小艾:“小艾,我們在路上說好的,想吃白饅頭就怎么樣?”

      小艾眼睛亮亮的,聲音甜甜地叫了女人一聲:“媽媽——”

      女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凝固了。

      王啟東面無表情地看著女人,提醒了一句:“孩子叫你媽呢!”

      女人摟抱小艾的手臂突然間變得僵硬冰冷,小艾從女人懷里摔到了地上。

      王啟東在女人錐子一樣的目光里走進院子,擺弄起放在窗臺下面的一盆盆花草,對女人的目光視而不見。

      女人尖叫一聲,喊著王啟東的名字躥到院子里,一個又一個花盆摔在王啟東腳下。那些正在怒放的花,被女人的皮鞋踩得稀爛。

      小艾渾身抖著,黑眼睛更大了。她轉身想跑出院子,卻被王啟東的大手一把拉住了。

      女人和王啟東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天一夜。

      小艾無處躲藏,她被王啟東硬拽到女人面前。王啟東交給她的任務就是不停地喊媽媽,直到女人答應。年輕女人把床上的東西都扔到了地上,紅花綠葉的被子和繡著鴛鴦戲水的枕頭被踩得沒了形狀,她硬是不接小艾的叫聲。她聲淚俱下地喊著:“王啟東,你為什么不讓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連我也殺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

      在許多器皿的破碎聲里,小艾明白了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在驚恐和混亂中縮成一團。

      小艾的童年,就在那個陰雨蒙蒙的日子猝然結束了。

      幾天以后,小艾才從鄰居姚奶奶的嘴里知道這個年輕女人叫吳芳華,她是王啟東的第二個妻子。王啟東一直住在城里,他們的情況小艾從前一點都不知道。姚奶奶瞇著眼睛說:“王部長的第一個老婆可是老實人,只可惜沒給他生個孩子,真是個苦命人,也不知道一個人到哪兒去了……”正說著,吳芳華踩著一雙繡花拖鞋走出院門,警惕地朝姚奶奶這邊張望。姚奶奶不敢多說了,捋著小艾的頭發(fā),做出梳小辮的樣子。吳芳華對姚奶奶笑了笑,說:“我這個女兒怪好的吧?招人疼,就是認生,鄉(xiāng)下孩子嘛,慢慢調教就好啦???小艾,叫一個,叫媽媽呀。”小艾眨眨眼,一時不能適應吳芳華的熱情。

      七歲的小艾懵懵懂懂成了城里人,開始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每天,她早早地被吳芳華從被窩里拉出來,捧上一只小鋁鍋,負責去街對面的早點部買油條和豆?jié){。吳芳華要的是滿滿一鍋豆?jié){。這些小艾在鄉(xiāng)下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的好吃食一路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小艾光是聞一聞都覺得美味無比,不停地吞咽著口水??墒切“瑥娖茸约罕镒獠蝗ヂ勊鼈?她的全部注意力和力氣必須時刻用在手里端的鍋上。鋁鍋越來越沉了,小艾的手腕越來越酸,越來越軟,仿佛端在手里的不是豆?jié){而是一鍋鐵水。小艾趕緊找個地方換換手,歇一歇,否則這一鍋豆?jié){就會摔在地上。開始的時候小艾犯過幾次這樣的錯誤,鋁鍋摔了,豆?jié){灑了,滾熱的豆?jié){燙得她雙腳緊跳,腳面上馬上紅了一片。小艾心驚膽戰(zhàn)地哭著跑回去,吳芳華就扯住她黃黃的頭發(fā),劈頭蓋臉一頓痛打:“吃我的,喝我的,還敢摔我,我讓你們王家老老少少欺負死啦!賤丫頭,今天的飯別想吃,給我擦地!擦不干凈,明天的飯也沒得吃……”

      小艾跪在地上,一下一下使勁地擦著水泥地,她的肚子“咕嚕?!钡亟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吳芳華在熱烘烘的被窩里躺夠了,走進廚房給自己下面條,炒雞蛋?!斑昀病币宦曧?熱油爆出的蔥花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她故意弄出各種聲響,一個人呼嚕嚕地吃得滿頭大汗。趕上高興,她或許會扔給小艾兩塊干硬得像瓦片兒似的餅干,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說不準會對小艾干出什么,最經常的是穿上高跟鞋,用釘了掌的后跟使勁踩在小艾干活的手上。小艾感到手上的骨頭在一節(jié)一節(jié)斷裂。吳芳華一邊用力一邊笑著問小艾:“還想不想喊我媽媽?賤丫頭,要是呆不下去了,就求你大伯把你送回鄉(xiāng)下!你不知道我多討厭你這張哭喪臉,小小年紀,就克死了親娘,你還想留在這兒克死我嗎?”

      可是王啟東對小艾的哀求無動于衷。他對吳芳華說:“你甭想把小艾擠走!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明白,趁早死了那份心!再怎么說,小艾是我們王家的骨肉,別的什么野雜種,我王啟東死都不會要!你要是想不通,就離婚!”

      吳芳華哭一通鬧一通,就是不離婚。她沒有工作,娘家又在鄉(xiāng)下,武裝部長王啟東當年沒讓她當成女兵卻把她變成了女人,他只給她辦了城市戶口,寧肯在家里養(yǎng)著她。吳芳華對王啟東沒辦法,便把對男人的怨恨都發(fā)泄到小艾身上。小艾有時候在夢里也能聽到女人“踏踏”的腳步來了,趕緊一個激靈坐起來,雙手忙忙地護住頭,躲避著隨時會落下來的棍棒??墒钱斔陨郧逍?發(fā)現大伯和女人還在睡著,就悄悄地捂住臉,眼淚從手指縫里滑下來。

      小艾在無聲地哭過之后,常常一個人坐到屋外的臺階上,望著漆黑的夜空出神。身下的臺階冰一樣涼,她毫無察覺。她想起了繼母,在一大群弟弟妹妹中,這個好心的繼母總是偷偷地多塞給她半塊窩頭。她想起了一群挨餓的兄妹,他們肋條上的骨頭都能數得出來,可是他們每天依然快快樂樂地在土里打滾,在壕溝里狂奔,扯著嗓子一起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她還想起了等她帶回白饅頭的一群伙伴,那個袖子上的鼻涕厚得都能劃著火柴的二忙,那個一年四季都光著腳的嘎蛋……她甚至想到了那個根本不記得模樣的死去的女人,那個把她孤零零拋在這個世上的女人……可是紅磚墻和大鐵門阻止了小艾想逃走的念頭。小艾才七歲,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段時間,小艾覺得自己總好像懸在空中,總也落不到地上。她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城里來,她也想不明白那個叫媽媽的人為什么要把她生到這個世上,而且生下她自己卻走了,她無論如何想不明白。漸漸地,想得多了,腦子里的東西亂糟糟一團,像在打架,小艾就再也不愿去想,也不愿說話。她知道,即使說,也沒人聽,索性每天只是垂著眼睛干活,任憑全身累得酸痛發(fā)脹直到麻木。

      吳芳華鄙夷地皺著鼻子,對王啟東說:“瞧瞧你們王家的好閨女,整天呆得像個木瓜!你怎么就鬼迷心竅,非要領回這么個小廢物?我給這樣的孩子當媽,簡直倒了八輩子霉!”小艾垂頭聽著,沒有一句話。

      一年以后,小艾上學了。她每天總是第一個到學校。她早早地起床,為那兩個還在酣睡的人跑步買來早點,然后急急忙忙做好一切家務,在他們醒來之前,小艾就背上書包去了學校。她寧肯空著肚子走。她是多么喜歡紅磚房外面的一切,多么喜歡課堂上的時間。只有這些時候小艾才覺得空氣都是芳香的,她的呼吸變得暢快,腳步變得輕盈,一向低著的小胸脯不自覺地挺了起來。盡管大家誰也琢磨不透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小艾還是成了全校成績最好的學生。小艾對老師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要求:只要不請家長,讓她做什么都行,她會年年給老師考第一。而吳芳華一直不知道小艾在學校里的樣子,她從不去小艾的學校。除了上學,她就把小艾關在家里,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上街,所有的家務就都扔給小艾。她還警告小艾:家里的事不準向外人透露一個字!她甚至不許小艾交朋友。她冠冕堂皇地對姚奶奶那些鄰居說:“讓別人帶壞了小艾可不行,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可得把她調教好!”

      一年又一年,小艾身上的舊傷結了疤又添新傷,她細細的身材總像棵缺了水分的黃豆芽。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見了人還怯怯的,沉默得像個紙人兒,只有一雙手整天不停地忙碌。吳芳華身上一年四季穿的是小艾織出來的新毛衣、新線衣,而她胡亂扔給小艾兩件替換下來的衣服,小艾便用絲線把那些故意撕扯出的破洞細細補了,默默地穿在身上。小艾沒有朋友,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更不被允許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她甚至只在自己的小屋里洗澡,從不敢邁進公共浴池一步。因為在那些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布滿了大大小小丑陋而醒目的疤痕。小艾一閉上眼,就能聞到煙頭燙在皮肉上的焦糊味??墒切“瑳]有眼淚——吳芳華無數次舉著棍子在她耳邊尖叫:“不許哭!我討厭哭!”

      小艾十七歲那一年,得了絕癥的王啟東孤零零地死在醫(yī)院里。那時,吳芳華正和別的男人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得知噩耗的小艾哭著推門跑進吳芳華的房里,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大伯去世的消息,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吳芳華跳下床,一把扯開了小艾蒙在眼睛上的手,她的臉上掛著笑:“害什么羞呀,我的乖女兒,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見!你不是從小就愛偷看我嗎?今天媽媽讓你看個夠!你也大了,該學學怎么做女人了。來吧,別怕,你最聽媽的話……”

      小艾哭叫起來,眼前赤裸裸的一切讓十七歲的小姑娘嚇破了膽。驚恐的掙扎中,小艾把健壯的吳芳華撞倒在地上。她大喊了一聲:“爸死了!求求你,去醫(yī)院看看他!”

      吳芳華驚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小艾瘦小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院子盡頭。她喃喃地重復著小艾剛才的話:“死了?他死了?去醫(yī)院看看……”

      吳芳華忽然一屁股坐在床上,古怪地笑了一陣,又放聲大哭。

      已經穿好衣服站在一邊的男人拍拍吳芳華:“哭什么?這不正是你天天盼著的嗎?這樣,我們就能想什么時候在一起就什么時候在一起,而且他的一切都會是我的,我的一切都會是你的,你有什么可傷心的?”

      男人的勸慰并沒有讓吳芳華停止哭泣,她哭得真是傷心,淚水把一條枕巾都打濕了。男人不解地看著她:“難道,你對那個老家伙還真有感情?看不出來……”

      吳芳華哭喊著:“你懂什么?”索性倒在床上哭得天翻地覆。

      是啊,這個男人怎么能懂得吳芳華此時的心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和王啟東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到底是一種什么感受。當年,農村姑娘吳芳華一腔熱血地想參軍入伍,無論是做個電話兵、衛(wèi)生兵還是文藝兵,那都是一個農村姑娘所能想到的天堂一樣的生活。但是,她一沒熟人,二沒關系,全縣僅有的兩三個招兵名額怎么能輪到她?她聽人說市里武裝部管征兵的事,就帶著干糧住到市里的一個小旅館里,天天一到上班時間就去闖武裝部。就這樣,她認識了武裝部長王啟東,王啟東居然真的答應幫她。受寵若驚的吳芳華把王啟東當成了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恩人,不惜一切地滿足他的要求,可是最后還是沒能如愿。據王啟東說,那兩個名額都被縣委領導的子女占了,她只有再回到農村過原來的苦日子。吳芳華不甘心,她不想付出那么多而最后只是竹籃打水。她一無所有,只有自己,她只有抓緊王啟東。吳芳華相信,只要抓緊王啟東,自己的命運就能改變。

      一年以后,吳芳華真的如愿以償成了部長夫人。王啟東的前任老婆是他參軍前家里給娶的,不識幾個字,雖然為王家種了十幾年的田,織了十幾年的布,一直把兩個多病的老人伺候得安然入土了,卻沒給王啟東生下一男半女。王啟東順順當當就離掉了她??墒墙Y婚兩年多,王啟東辛勤耕種無數個日夜,吳芳華的肚子也沒增加新內容。吳芳華忍不住找醫(yī)生做了幾次檢查,最后確定不能生育的原因在王啟東身上。醫(yī)生把檢查的結果告訴了王啟東,還勸要子心切的他領養(yǎng)一個孩子??墒峭鯁|堅決反對。這個比吳芳華大了將近二十歲的武裝部長,不相信自己強壯無比的身體居然沒有一顆能發(fā)芽的種子。他對醫(yī)生說:“我打過那么多仗,抗美援朝都參加了,沒傷一點皮毛,這說明我是員福將啊!怎么會連個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出來?”王啟東的邏輯讓醫(yī)生哭笑不得。一晃又是五年,吳芳華依舊身材窈窕,年輕動人,而四處求醫(yī)渾身散發(fā)著中藥味的王啟東卻像是老了二十歲。

      吳芳華絕望了,她不愿看到王啟東就這樣毫無希望地痛苦頹廢下去,她比王啟東更相信科學的結論。她想來想去,偷偷接受了娘家嫂子的建議,那是在農村最古老最通用的方法:借種。不久,她驚喜地發(fā)現自己真的懷孕了。她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向丈夫報告了好消息。王啟東馬上懷疑地問:“這是你跟誰的孩子?我新淘換的幾副中藥還沒吃完,我得養(yǎng)精蓄銳,咱倆已經兩個月沒在一起睡了,你怎么會懷孕呢?”吳芳華支吾了半天,最終沒能逃過這位老偵察員的火眼金睛,只好如實地承認了。吳芳華讓王啟東千萬要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王啟東愣了,舉起巴掌想打她,卻雨點一樣落在自己臉上。吳芳華抱著王啟東大哭了起來,王啟東什么也沒再說。

      開始,吳芳華以為王啟東默許了,歡天喜地地準備著各種孕期要用的東西,早早地做好了孩子的小衣服??墒且粋€月后,王啟東領來了自己的侄女小艾。他對吳芳華說:“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死也不會要個野種!還有那些小孩子的東西,趕緊扔掉,我看見就惡心!小艾好歹是我王家的骨肉,別的,你甭想,想也沒用!至于過去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以后你要跟我老老實實過日子,我王啟東眼里不揉沙子!”王啟東的話使吳芳華跌下了懸崖,她變得絕望而瘋狂。她聲淚俱下地求王啟東:“我要我自己的孩子……你連我也殺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她“乒乒乓乓”地摔碎了一切能摔的東西,王啟東并不阻止她,但他的決定不容動搖。他對吳芳華說:“如果你實在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咱們可以離婚,我不會強迫你?!?/p>

      王啟東說:“我是個男人!我不能沒有自尊……”

      吳芳華到底沒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心里仇恨王啟東,可她又沒有勇氣退出這份苦心經營才得到的生活。她明白,只要自己一退出,馬上就會有人補上來,有幾個女人不想過“夫貴妻榮”的舒服日子?尤其那些像自己一樣泡在苦水里毫無出路的農村姑娘。于是吳芳華依然做著部長夫人,但她的心已經開始迅速地蛻變。她暗暗地不斷更換男人,快樂地踐踏著丈夫的自尊。直到王啟東得了絕癥死在醫(yī)院里,她才發(fā)現自己心中的扭曲和仇恨已經是一座撲不滅的火山……

      追悼會上,武裝部長王啟東的原配夫人意外地出現在人們面前,她哭得幾次昏倒。人們奇怪,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居然不怨恨王啟東,還哭得這樣傷心。她的傷心是真的,人們能看得出來,她不像王啟東后來娶的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吳芳華。人們在吳芳華臉上看到的只是木然,沒有悲哀。人們不禁紛紛感慨:一日夫妻百日恩哪,糟糠之妻不下堂,王啟東這一步是走錯啦……王啟東無比蒼老的原配夫人最后走到小艾面前,仔細地端詳了小艾半天,又握了握小艾長滿老繭的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悶悶地走了。吳芳華的眼一直跟著她,說不清那眼神是警惕還是嫉恨。

      辦完王啟東的喪事,成了寡婦的吳芳華更覺出了小艾的多余。她一個電報就把小艾的親生父親叫了來,讓他領走小艾。吳芳華學著王啟東的語氣說:“再怎么說,小艾也是你們王家的骨肉,不是野雜種……”

      小艾走了,連近在眼前的高考都沒能參加。她一言不發(fā)地跟著父親一直走到自家的責任田里,揮動著兩只細細的胳膊開始學做農活。繼母蕭廣英對著瘦弱的小艾不停地嘆氣,她沒有想到:成為城里人的愿望竟然那么難以實現。當年,小艾在那個陰雨蒙蒙的日子被城里的大伯領走了,可是沒人相信一個后娘的好心。每天收工回來,蕭廣英就發(fā)現,不是窗子被人捅破了,就是籬笆被人拆了一大塊,少了同伴的雞鴨呆呆地縮在墻角里,沾了血塊的羽毛凌亂地踩在地上。后來人們干脆直接把唾沫吐到了蕭廣英臉上。她有口難辯。而小艾后來在城里的遭遇,再次把一個后娘的好心碾軋得粉碎。蕭廣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個無法生養(yǎng)的女人,在遠方的城市里毫不費力地就撕碎了她對小艾關于幸福生活的所有幻想。

      十七歲的小艾變得更加沉默,離開了十年的農村生活已經讓她格外陌生了。她的一群弟弟妹妹也都長大了,一個個面孔粗黑卻高大結實,他們常常嘻嘻哈哈笑鬧成一團,小艾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無法加入。二忙和嘎蛋他們也都長成大小伙子了,胳膊上的肌肉一塊一塊的,一頓飯能吃下十幾個包子。他們已經和小艾徹底生疏了,有時候遠遠打量幾眼田里的小艾,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樣子。他們那種眼光讓小艾覺得鼻子發(fā)酸,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城里人,也無法成為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人。她心里又是多年前初到城里時被懸在空中無法落地的感覺了。

      在遙遠的城里,女人吳芳華的生活也并沒像她自己設想的那樣花好月圓。那個先前躺在王啟東床上和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并沒跟她結婚。王啟東死了,武裝部長的位子沒像他們預計的那樣落到那個男人手里。他們低估了王啟東的洞察力。

      其實,王啟東早就對吳芳華失去了信任。當年他鬧離婚,是打著妻子一直不能為他傳宗接代的旗號,順順當當地離掉了她。那個女人只因為沒給他生孩子背著沉重的罪名,她一直為自己的這個缺陷而愧疚,以至離婚后也不肯再嫁。而王啟東迅速地娶了這個年輕俊秀一直想依靠他當兵的農村姑娘,除了喜歡她的美貌,他真的是想讓吳芳華為自己生個一兒半女??墒菬o情的現實像一顆子彈打進了這位武裝部長的身體。他無法相信是自己的問題,更不想在眾人眼里失了面子,成了笑柄,成了忘恩負義、薄情好色的偽君子,所以他不能接受醫(yī)生的結論。他四處求醫(yī),悄悄地乞盼著奇跡的出現。

      王啟東多年的努力卻沒有結果。當王啟東從吳芳華那里確知了她瞞著他偷偷地借種懷孕,高高的漢子愣了,傻了,從此,在他眼里陽光和女人一起不再明亮。王啟東從農村領來了侄女小艾,這是他沒有退路的退路。他逼著吳芳華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他能感覺出從此以后這個女人對他的怨恨。吳芳華變了,她借口流產搞壞了身體,再沒有像從前那樣小鳥依人地纏著他,他回到家,也再沒有熱湯好飯等著他,想吃什么,自己動手,不然就餓著。他只能忍。吳芳華對小艾的種種行為,王啟東也覺得很過分,可是又懶得跟她吵架。自從在床上沒有了激情,王啟東什么都懶得管了,什么都得過且過。然而吳芳華的過分并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收斂,相反,隨著光陰流逝越來越變本加厲。王啟東早就覺察了吳芳華的不規(guī)矩,只是苦于沒有證據,加上自己已經在婚姻上走錯了一步,他更不愿把家中的不堪向外張揚。直到王啟東生病住院,吳芳華越加掩飾不住自己的急不可耐,她常常打發(fā)小艾請假去醫(yī)院伺候病人,自己謊稱不舒服,趁機和別的男人在家里幽會,有時,一連幾天王啟東都見不到吳芳華的影子。

      有一天,王啟東終于找到一個機會,他趁醫(yī)生護士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醫(yī)院。他像個怕被人看到的小偷一樣躲藏在家門口附近的一棵大榆樹后。他等了整整一個下午。天快黑的時候,關得嚴嚴實實的大門開了,吳芳華先探頭看了看,確定大門外沒人,才揮手示意后面的男人走出來。王啟東的目光沒有注意吳芳華心滿意足的臉,而是不相信似的盯在那個男人的背影上。還沒有愈合好的刀口撕裂一樣地疼,卻沒有他的心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大大出乎王啟東的預料,他萬萬沒想到給他戴綠帽子的竟是白明坤,他一手舉薦的副部長!王啟東沒有沖上去給自己的女人幾個耳光,他沒有力氣再走進那扇自己親手油漆的大門。他忽然覺得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再信任了。

      王啟東跌跌撞撞地捂著傷口回到醫(yī)院。他想了一夜,寫下一封信給上級,揭發(fā)白明坤。他在信中說:“我是被白明坤和我老婆害死的!我辜負了黨多年來對我的栽培和信任,輕信人,用錯了人,舉薦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給黨的事業(yè)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我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然后王啟東硬是一連幾天不吃不喝,提前離開了人世。

      武裝部長王啟東死后,副部長白明坤馬上被撤消了一切職務,留黨察看。白明坤后悔得打了自己一頓嘴巴。

      吳芳華并不死心,她依然對自己的魅力懷有高度的自信。她不顧一切地打到了白明坤家里,向他可憐的、一無所知的妻子和孩子們歷數她和白明坤幾年來的似海深情。她和那個小學女教師一起為著同一個男人咬牙切齒、痛哭流涕。然而小學女教師堅持住了一點:她恨丈夫,卻不打算跟他離婚,他現在一無所有了,正好老老實實跟她過日子。孩子們也哭叫著說:“我們要爸爸!不要臭阿姨!”聽了此話的白明坤對妻子和孩子們感激涕零,差點給他們跪下。相比之下,吳芳華越發(fā)使他覺得可怕,他覺得就是這個女人給他挖好了陷阱,讓他一夜之間失去了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他不能再失去妻兒,不能再和這個讓他成為人們笑柄的狐貍精在一起。于是為了向妻兒證明自己痛改前非的決心,也為了不再受這個倒霉女人的糾纏,白明坤上前奮力打了吳芳華一頓耳光,又揮舞著一把掃帚把她像趕瘟疫一樣趕了出去。

      兩年以后,不甘失敗的吳芳華終于嫁給了一個真的肯為她離婚的工人。她不在意他只是個工人,就是因為他肯為她離婚。那些有個一官半職的風流鬼們,玩耍玩耍還可以,誰會傻到為一個風流寡婦弄得拋妻棄子滿城風雨?再說有白明坤做先例,他們誰也不會拿自己的烏紗帽開玩笑。只是好景不長,吳芳華還沒有完全從征服工人階級的喜悅中平靜下來,那個工人同志的孩子們就開始不斷地向父親報告后媽如何虐待他們。一次兩次的,工人同志還不信,孩子們輪流報告得多了,工人同志便管不住自己的暴脾氣了。鄰居們也紛紛打抱不平,都說吳芳華原來就是出了名地虐待孩子,那個叫小艾的可憐女孩就被她折磨得跑回鄉(xiāng)下去了。工人兄弟把吳芳華打得皮開肉綻。吳芳華只好逃跑,被抓回來以后,打得更加厲害。終于,在無數次的逃跑和失敗之后,吳芳華在一次毒打中流產了??粗坏氐难?這個女人捶胸痛哭,繼而狂笑一陣,瘋了。最后,她瘋得在大街上“哇哇”亂叫,見了男人就脫衣服。工人同志像丟一塊破布一樣把吳芳華丟進了精神病院。

      依然擁有城市戶口的小艾,在二十歲那年被招工回城。這個結果讓全家人都意想不到。蕭廣英高興得眼淚嘩嘩直流,連著燉了三天的肉,放了三天的鞭炮,比過年還要隆重。小艾看著弟弟妹妹羨慕得要命的目光卻有些不知所措,她覺得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人就像一枚棋子,下一步如何走,從來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小艾又回到了那個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她被安排在一家棉紡廠上班。這家棉紡廠離她曾呆過的那個家很近。那段時間,城里最大的新聞就是關于風流寡婦吳芳華瘋了的事,這個事件里小艾是個不斷被提起的人物。善良的人們都說,那個工人同志幸好醒悟得快,他的孩子們才免遭小艾那樣的虐待,而武裝部長王啟東就屬于自作自受了,誰讓他喜新厭舊?誰讓他老牛吃嫩草?說到底,小艾是最大的受害者,是被王啟東硬拉進來的無辜的受害者,正因為無辜才更值得同情。

      棉紡廠的小艾被包圍在這樣一些充滿同情的目光中。人們用萬分關注的眼光打量她,在她耳邊不止一次地提起那個瘋了的女人吳芳華,好奇地向她打聽那個女人的過去。小艾臉上并沒有出現人們所期待的氣憤、委屈或者興奮,她的眼里也沒有流下辛酸的淚水,對于吳芳華的過去小艾更是只字不提。關注她的人們不免有些失望了,他們唏噓哀嘆著:多好的一個女孩,都被狠毒的后媽虐待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呢。小艾不去聽人們背后的議論,只是認真地跟師傅學技術。小艾在老家干了三年農活,手上有了些力氣,她想快點學好技術,不想讓別人老幫她,不想看到那些同情惋惜的目光。

      每天下了班,回到宿舍,同屋的女伴兒們又嚷又鬧地像一群池塘里的鴨子,小艾從不跟她們摻和,自己捧著一本書靜靜地看。等到熄了燈,所有人都睡了,小艾就在黑暗里獨自睜大眼睛,多年來那些一直追著她的可怕的回憶潮水般地涌來。她常常徹夜難眠,好像那個叫吳芳華的女人就在她眼前,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小艾終于忍不住,鼓起勇氣去了設在郊外的精神病院。

      一個護理員指給小艾要找的人。小艾看見在精神病院銹跡斑斑的大鐵門邊,一個骨瘦如柴、頭發(fā)像亂草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撿蘋果皮吃。蘋果皮上滿是踩過的腳印和灰土,瘋女人卻抓起來飛快地塞進嘴里,吃得搖頭晃腦。

      小艾懷疑地問:“她,她真的是吳芳華?”

      護理員回答得很干脆:“沒錯,這里就一個吳芳華?!?/p>

      瘋女人在小艾驚愕的目光里直起腰,把拖在手里的一只破爛的布娃娃重新抱到懷里,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兒歌,一邊抖動著身子,旁若無人地從小艾面前走過去。

      小艾哭了。積攢了十幾年的眼淚就在那一刻像決了堤的河水。小艾一邊哭一邊想:這個吳芳華哪里還有當年的影子啊?其實她還很年輕,原本可以像別人一樣好好生活……

      小艾成了精神病院的???。她用自己那點可憐的工資買來她記憶里吳芳華喜歡的東西??墒钳偭说膮欠既A一直想不起這個唯一來探望她的女孩是誰,惡狠狠地拿磚頭打她,用枕頭扔她,用牙咬她。有一天,小艾帶來一個嶄新的布娃娃,布娃娃梳著兩條小辮子,輕輕一動就會眨眼睛。小艾把布娃娃放到瘋女人懷里,瘋女人嘿嘿地笑了,拉了小艾的手嗚嗚哇哇地又唱又跳。小艾給她洗臉梳頭,給她一個一個剪干凈指甲,一個一個扣好扣子,瘋女人都安靜地坐著,哄著懷里的布娃娃睡覺。護理員說:“這個吳芳華呀,從來沒有這樣聽話過!”

      瘋女人吳芳華開始依戀小艾。在精神病院長滿雜草的小院里,她無數次地跑到緊鎖的大鐵門前等待小艾的到來。她看小艾的目光也變得溫和可親。小艾想:這就夠了,這讓她在想起這個自己叫過媽媽的女人時不再心酸。她任憑別人不理解,任憑別人背地里罵她傻瓜。

      一個周末,小艾病了,發(fā)高燒。捱到下午,燒退了一些,小艾掙扎著爬起來,坐上公交車去郊外的精神病院。遠遠的,小艾看見吳芳華垂著頭坐在大鐵門邊,她身上的衣服干干凈凈,頭發(fā)整整齊齊。小艾走過去,發(fā)現吳芳華已經睡著了,手里緊握著小艾上次買給她的一把木梳子。護理員告訴小艾:吳芳華已經在大門邊等了快一天了,中午飯都沒吃,誰叫都不動。小艾有些發(fā)愣,護理員奇怪地對她說:“吳芳華竟然能記住哪天是星期天,真是不可思議!”她們叫醒了吳芳華。吳芳華睜眼看見小艾,手舞足蹈地從地上跳起來,抓著小艾的手唱啊跳啊,像個孩子。

      那兩年多,小艾所有的節(jié)假日都是陪吳芳華度過的,她是去精神病院最多的病人家屬。醫(yī)生護士都知道瘋女人吳芳華有個好女兒,小艾對自己的身份也從不辯解。

      小艾最后一次去精神病院,吳芳華的床空了。幾縷秋陽透過病房的小窗灑落在干干凈凈的床上。護理員告訴小艾:吳芳華死于心臟病,發(fā)病時她拒絕治療。

      護理員把一封信交給了小艾,還有一個手縫的布娃娃。吳芳華在信上說:布娃娃是她親手做的,小艾從小到大她沒有給過一件東西,她希望小艾能接受這個布娃娃,希望小艾能原諒她。吳芳華在信上還說:她的病好了很長時間了,她已經能夠回憶起許多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痛苦,她覺得對不起小艾,可是她怕小艾知道她好了就再不會理她,為了見到小艾,她便一直把病裝下去,天天和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在一起。

      小艾的眼淚無聲地落在手里的布娃娃上。她的眼前出現了第一次看到吳芳華的情景: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臉上掛著無比動人的笑容,她張開手從大伯手里接過小艾,她那么緊地抱著小艾甚至親吻了她。小艾聞到了女人身上有一種令人沉醉的花香。小艾淚眼模糊地喊了一聲媽媽??墒桥说男驮谀且豢棠塘?她的目光和雙手同時變得僵硬冰冷……那個晚上,小艾生平第一次經歷了一個男人和女人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小艾聽到了女人像一根風箏線那樣長的尖叫,她聲淚俱下地喊著:“王啟東,你為什么不讓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連我也殺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在許多玻璃器皿清脆的破碎聲里,小艾還聽到了“離婚”這個詞。小艾在驚恐和混亂中縮成一團。后來她實在困極了,就蜷在另一間屋子里睡著了,睡夢里她依然聽到滿屋子的東西在地板上碎裂。其實,小艾是多么渴望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能再抱抱她,嘆著氣對她說:“孩子,可憐的孩子,讓我好好疼疼你……”可是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變了,她把折磨小艾當成了快樂。小艾卻總是傻傻地想:是誰偷走了那個可以做媽媽的女人呢,他把那個會笑的女人藏到哪里去了?小艾就是在被女人虐待得最痛苦的時候,也禁不住這樣想。第一眼看見的那個美麗可愛的女人讓小艾再也忘不掉……

      因為吳芳華已經再嫁,按照當地風俗,不能埋進王家祖墳。那時,王啟東長滿青草的墳頭旁已經埋了他的第一個妻子,那個女人在臨終前向弟弟妹妹們說了最后的遺愿,就是死后陪伴王啟東,不讓他一個人孤單。他們滿足了她的愿望。精神病院通知吳芳華的第二任丈夫來處理后事,那個工人同志卻遲遲不肯露面。遺體不能久放,精神病院只好一再催促。工人同志最后宣稱:他能負擔吳芳華的住院費用已經做到仁至義盡,至于她的遺體,精神病院隨便處理掉就行了。其實,那時候工人同志正忙著和別的女人談婚論嫁,哪里顧得上再去理會這個已經死了的瘋女人。小艾知道了這些,和精神病院協商之后認領了吳芳華的尸體,用她僅有的一點積蓄為吳芳華辦了葬禮。人們更加不解,沒有人不說小艾是個傻瓜??墒切“詮穆裨崃藚欠既A,發(fā)現自己終于能夜夜安睡了,她的心開始變得平靜清澈。

      小艾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開始有人幫她介紹對象,拉著她去相親。她跟人見面總是說:“我不愛說話,請不要笑話我?!比思乙菃?“為什么不愛說話?”她就只會笑笑,再不說什么。三年里小艾談了好幾個對象,其實都是人家在談,她聽。人家嫌她是個悶葫蘆,跟介紹人說:“女人鬧點兒不怕,大不了吵一通,那也痛快!這種不聲不響的,讓人發(fā)悚,有話沒處說,有理沒處講啊!”

      廠里熱心的大姐們只好降低標準,給小艾張羅了一個家庭條件很差的小伙子。小伙子叫馮勇,在交警隊上班,每天往崗亭上一站就是八小時,風吹日曬,呼吸的是飛揚的灰塵和各種汽車尾氣,臉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快十歲,同年齡的姑娘都看不上他。馮勇的家境也不好,兄弟四個,降次排列,一個比一個小兩歲,家里只有兩間破房子,他又是老大。小艾什么都不嫌。她跟介紹人說就喜歡馮勇的開朗勁兒,有他在,再冷清的地方也能馬上熱鬧起來。馮勇聽了很感動,認認真真地跟小艾談起了戀愛。當然,主要還是他談,小艾聽。

      秋天很快來了。樹葉剛剛開始落,小艾就把一件親手織的毛衣送到馮勇手上。毛衣厚厚的,花色和式樣都是當時最流行的,用的是純毛的毛線,幾乎花掉了小艾兩個月的工資。馮勇捧著那件毛衣,心里熱乎乎的。小艾說:“你每天站在外面指揮交通,冷,穿上吧?!毙“H手給馮勇穿上了毛衣,長短肥瘦再合體不過。馮勇心里漾動著一股暖流,一下抓起小艾的手,這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小艾手上厚厚的老繭讓馮勇一愣。小艾紅著臉抽出手說:“你別笑話我,我沒有別的女孩那么漂亮的手。”馮勇做了個自己都覺得大膽的動作,他再次抓住小艾的手,把它捧到嘴邊親吻著,喃喃地說:“小艾,就為你這雙手,我也要娶你!”

      小艾和馮勇結了婚,住在交警隊分給他們的一間宿舍里。本來,王啟東生前住的房子小艾有繼承權,可是娶了吳芳華的工人同志占了那房子,說是和吳芳華共同的財產——雖然他把吳芳華送進了精神病院,可是并沒跟她正式離婚。有人鼓動小艾去爭那套房子,說那女人是改嫁的,房子還應該姓王,不能便宜了外人。小艾沒去爭,她對馮勇說,那樣做自己又會被人們同情和關注了,她只想過清清靜靜的日子,還有,那個院子總是讓她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即使爭來了她也不愿住進去。馮勇雖然有些遺憾,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結婚一年多,小艾生了個胖兒子,馮勇高興得在院子里翻跟頭。小艾對馮勇說:“我不會說話,你就多帶帶兒子,多教他說點什么,讓他長大了別像我!”反正家里的一切馮勇根本插不上手,房子又小得轉不開身,他也樂得抱著兒子到處走。馮勇喜歡對朋友們說:“我家小艾有個毛病,就是太愛干活,你讓她歇一會兒她就難受,真是!”其實,人們都聽得出他語氣里的得意。瞧他,自從娶了小艾,不光是人變得白白胖胖,身上的衣服都干凈整齊得連個水點兒也沒有。多神氣,人們都這樣夸著馮勇。人們還說:你那個破家,要不是小艾肯跟你,啥樣的姑娘會進你的門?你多有福氣!馮勇聽到這些,更是咧開大嘴樂得嘎嘎響。

      小艾的兒子慢慢長大了,他的脾氣真的一點兒不像小艾,整天像只打足了氣的皮球,滾到這兒滾到那兒,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小艾看著快樂的兒子,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馮勇趁機勸小艾再生一個,由他負責教育,一定會再培養(yǎng)出一個快樂天使。小艾不禁有些心動,說實話,她也非常想要個女孩,她想一定要讓女兒有個完美的人生,不能像她那樣。可是努力了幾年,竟沒有成功。中間也看過幾個中醫(yī),到不孕不育醫(yī)院就過診,都沒有結果。那種企盼與失望著實讓小艾痛苦了一番,她也暗暗理解了大伯王啟東和吳芳華當年為要一個孩子而不得的心情。等到小艾的兒子馮小勇上中學了,小艾終于也想通了,不再為一個無法實現的愿望而折騰。她索性到孤兒院領養(yǎng)了一個女孩。女孩原來是一個棄嬰,嘴唇上有一道無法愈合的裂口,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兔唇”。兔唇女孩三歲了,還不會說話。

      因為領養(yǎng)這個兔唇女孩,馮勇和小艾鬧了很長時間的別扭。他對小艾說:“你傻不傻?誰家不是揀個好的往家領,你卻弄回個累贅!唉,你自己本來就像個啞巴,再加上個‘小豁嘴小啞巴,你讓我這日子怎么過?咱可說好了,有罪,你自己受!”小艾就說,她看不得兔唇女孩的那雙眼睛,看見她就讓小艾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她不能再把女孩送回孤兒院去。小艾還給女孩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晶晶。

      馮勇這回可不像當初帶自己的兒子馮小勇,他成了“甩手掌柜”。小艾沒有怨言,下了班就去幼兒園接晶晶,回到家,把晶晶抱到膝蓋上,臉兒對著臉兒,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說話,有時候一個字要說上幾百遍。馮小勇說:“媽媽這一年說的話頂上十幾年說的話了?!睘榱俗尵ЬФ嗾f話,小艾一改往常不喜歡上街的習慣,一有時間總是把晶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牽上她的小手,走上人聲熙攘的街頭。在無數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或是彩霞滿天的黃昏,小艾也忘不了帶著晶晶在街心公園散散步,她對迎面走過來的每一個熟人說:“這是我的女兒晶晶,她的小嘴可會說話呢!晶晶,說一個!”小女孩就咯咯地笑一陣,學著小艾的樣子跟人打招呼。

      一年以后,盡管晶晶說話的時候依然會咬字不清,可她變得愛說,敢說。就為這,小艾高興地對馮勇說:“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晶晶這孩子到底不像我!”馮勇只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晶晶,鼻子里不屑地“哼”一下,他才沒心思聽小艾嘮叨這些呢。當小艾說出要為晶晶攢錢做兔唇縫合手術,馮勇的不屑馬上變成了憤怒,他盯著小艾老半天,氣哼哼地吐出兩個字:“有病!”然后,把屋門奮力一摔,揚長而去。小艾有些難過地看著馮勇的背影,想不出他為什么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如果原本有些缺憾的人生都能被縫合得完美了,那該多讓人心滿意足。晶晶目光驚懼地扯扯小艾的衣角,小聲說:“爸爸不喜歡我,我知道,我,我是個多余的人。”小艾收回目光,落在晶晶臉上,晶晶的話讓她險些落了淚。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被大伯領回家的情景,那個年輕女人的哭叫讓她覺出自己的多余。小艾把晶晶拉進懷里,輕輕撫著她斷裂的嘴唇說:“晶晶,你記著,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多余的。媽媽喜歡你,哥哥喜歡你,我相信,爸爸,爸爸有一天也會喜歡你!”

      馮勇并沒像小艾期望的那樣喜歡上晶晶。他越來越少回家了,他喜歡上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它讓馮勇張大了眼睛,忙得像只迎風轉的風車。即使偶爾回家,馮勇也忙得顧不上看小艾一眼,不跟小艾說一句話,兩手把身上的臟衣服一扒,扔到小艾面前,等小艾拿來干凈衣服,他兩手一伸換上,抬腿又走了。起初,小艾以為馮勇榮升了交警隊的副隊長工作忙,沒往心里去,可是喝醉酒的馮勇常常帶回香水味或者口紅印兒,這讓小艾的心發(fā)沉。發(fā)現這個秘密的還有馮小勇,他在一個假日悄悄跟蹤了父親。馮小勇向小艾證實馮勇在外面確實荒唐。

      馮小勇難過地說:“媽,你太老實了,該說的就要說呀,有兒子給你撐腰呢!”

      小艾淚眼婆娑地說:“這種事,說,管用嗎?不行,咱跟他離婚吧!如果你爸找的是個好女人,我就認了,誰讓我連句話也不會說?我知道,你爸跟我過日子憋心……”

      馮勇不同意離婚。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現在這社會,有幾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不在外面找樂子?這算什么?可是,外面的女人做情人還可以,當老婆不行!像公共汽車似的……只有你這樣的做老婆,男人才放心!”

      小艾被丈夫的一番話驚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得如此可怕。她不哭了,開始和馮勇分居。無論馮勇怎樣求她,她只有一句話:“你的心已經壞了,什么時候你能再像以前一樣,我再跟你搬到一塊兒?!?/p>

      有人出面勸小艾,不只一次地說:“小艾,別傻了!現在這個社會,你得想得開才行,為了孩子們嘛,為了你跟他吃了這么多年的苦!你哪能眼看著他有錢了,把自己打下的江山讓給別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有多少人家不是這樣湊合著過?”

      小艾搖搖頭,不要湊合的日子。

      馮勇也沒有改過的意思,就連原來每個月要交給小艾的生活費都拿去泡舞廳了。小艾不去求他,為了給兩個孩子掙學費,自己找了兩份可以兼職的工作,白天黑夜地干。

      沒有了小艾,被人伺候慣了的馮勇生活越來越沒有著落。他常常在各種場合喝得大醉,對誰都胡言亂語,說什么:中國的一夫一妻制根本就是個錯誤,如果一個有成就的男人可以擁有三妻四妾,而女人們又能和平共處,那么男人們就不會疲于應付,就能一心一意地干事業(yè)。大多數男人對他的奇談怪論只是笑笑,只有少數幾個人背地里說:“這個人耍到頭啦,連臉面都不要啦!難怪人家小艾不想跟他過……”

      越來越肆無忌憚的馮勇,終于在一次酒后駕車時出了車禍,一條腿粉碎性骨折。和他的車子相撞的摩托車主當場死亡。一時間人們都說:“小艾,這下該解恨了,馮勇這叫罪有應得!別管他,讓他嘗嘗自己釀的苦酒吧,讓他長長記性!”

      小艾沒有在意人們說什么,一聽到消息馬上就跑到醫(yī)院去。馮勇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他的兩個兄弟和一個額頭上纏著紗布的陌生女人等在外面。女人一臉倒霉透頂的沮喪。

      二勇三勇看見小艾都愣了,那眼神除了對小艾的到來表示驚訝,還有慌亂和歉意,好像是他們做錯了什么事情。小艾覺得有些奇怪,以為馮勇的手術出了什么差錯,急紅了臉問他們:“你哥怎么樣了?快告訴我!”

      二勇三勇前些年都是在小艾勒緊腰帶全力資助下娶的妻生的子,對大嫂自然敬重有加。他們忙搖頭安慰小艾。二勇悄悄向三勇使了個眼色。三勇會意,匆忙推著旁邊的陌生女人走了。小艾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二勇忙解釋:“那是三勇的一個同事,聽說大哥出事了,來看看,來看看?!毙“c點頭,顧不得去想二勇很不自然的表情,目光和心思已經全在手術室那扇緊閉的門里。

      馮勇從手術的麻醉中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小艾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濕毛巾正給他擦手。馮勇的手在車禍里弄得很臟,小艾已經擦了半天還沒擦干凈。馮勇的手抖了一下,想抽出來,可是小艾抓得很緊。馮勇目光有些茫然,聲音也有些抖,他側過臉,不看小艾,語氣很重地說:“你來干什么?這里有二勇三勇他們,你回去吧?!?/p>

      小艾不抬頭,依然仔細地給馮勇擦著手上的泥巴,連每個指甲縫兒里都認真地擦過了。她也不看馮勇,說:“伺候病人的事都是女人干的,讓二勇他們回去吧。”

      馮勇不滿地看著兩個兄弟:“你們杵在那兒干什么?快把你嫂子勸回去!”

      二勇三勇為難地看著小艾,兩人一對眼光,哀求馮勇說:“還是嫂子說得對,我們肯定伺候不好你,到時候又惹你發(fā)脾氣,把你交給嫂子,我們放心!你也好好想想,該改改了!”

      馮勇還要堅持,二勇對小艾說:“嫂子,千錯萬錯是我哥的錯,你不要生氣,我們替他給你賠不是!我們知道你會照顧好大哥,拜托你了!”

      馮勇呵斥二勇:“你胡說什么?我哪兒錯了,改什么?這關鍵時候你可別給我整事!記著,我是你哥!”

      二勇生氣地看一眼馮勇:“我知道你是我哥!不然……你還是好好想想吧,以后怎么才能對得起我嫂子!”

      小艾正納悶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二勇對她鞠了一躬,說:“嫂子,我們對不住你了!”然后,一推三勇走出了病房。

      小艾愣愣地:“這個二勇,今天這是怎么了……”

      馮勇連忙接話說:“他們是讓我,讓我的傷嚇壞了,真是沒經過事!”

      小艾看看馮勇身上裹滿的紗布,看看他吊得高高的一條腿,嘆了口氣。屋里一下子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吊瓶里走動的液體聲。

      很長時間,馮勇想動一下身子,疼得“哎喲”一聲叫出來。小艾忙按住他:“別亂動!醫(yī)生說了,你腿上的骨頭都碎了,膝蓋用金屬圈兒箍起來了,打了很多釘子。你想干什么告訴我,等好了再逞強?!?/p>

      馮勇呆呆地看著被吊起來的一條腿,攥起拳頭想砸下去,可到底沒下得去手。

      小艾抓住馮勇的空拳頭掖進被子里。她把保溫桶里的熱粥倒出來,輕輕地吹著,用勺子送到馮勇嘴邊。

      馮勇看著屋頂說:“小艾,我想不到你還像以前那樣對我好,說不定,我,我會殘廢呢!”

      小艾嘴角牽動了一下:“你是病人,只管養(yǎng)病吧。”

      小艾在醫(yī)院里伺候馮勇,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每翻動一次馮勇肥胖的身體小艾就是一身的大汗。病房里沒有為陪床家屬設床位,小艾累了、困了,就坐在病床旁邊的小凳子上瞇一會兒。一天,馮勇看著小艾已經有些彎曲的背,奇怪地問:“小艾,你什么時候駝背了?”

      小艾苦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馮勇有些愧疚地說:“小艾,是我對不起你!我這條腿,醫(yī)生說可能要殘了,你還會跟我嗎?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保證以后好好跟你過日子!”

      小艾望了馮勇半天,什么話也說不出,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馮勇的這次交通事故,由他所在的交通大隊負責出面解決。他們根據馮勇提供的一些情況,判定是摩托車先違章,超速駕駛,讓馮勇拿出一筆錢來,賠償死者家屬了事。馮勇拿不出多少錢,小艾就把家里的存折都取光了,又跟同事借了,加上三個兄弟一起湊的,賠償了死者家屬。本來以為一切都解決了,馮勇的傷勢也大見好轉,一家人都高興得松了口氣??墒钦l也沒想到,一個月后,一個額角上帶著傷疤的女人跑到馮勇病房,口口聲聲地跟馮勇要損失費。

      馮勇目光不安地看看旁邊的小艾,沉下臉對疤額女人說:“你是誰?怎么跑到這兒來胡鬧!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該到這兒來惹是生非吧?趕緊走,趕緊走!等我出了院再跟你算賬!”

      疤額女人冷笑了一聲:“馮勇,這才幾天不見,就認不得我了?說我胡鬧?哼,事是你惹的,想賴賬嗎?我可不吃這一套!”

      馮勇急得有些臉紅:“你這人怎么不明事理?我說了,等我出院以后有什么事再辦。走吧,快走!”

      疤額女人一甩頭:“這么打發(fā)我走,不是太便宜了你?等你出院?哼,等你出院我還不知道會流落到哪里去呢?你兩個兄弟欺負我也就算了,你還想堵我的嘴?給錢吧,給了錢我就走,不會再找你!”

      馮勇有些慌,向疤額女人搖著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小艾聽得蹊蹺,忽然想起馮勇出車禍做手術那天曾經見過這個女人,當時三勇說是他同事,把她慌慌張張地推走了。小艾問疤額女人:“你不是三勇的同事嗎?你要的什么損失費?”

      疤額女人說:“狗屁,鬼才跟他同事呢,我呀,我跟你丈夫是‘同事,是那種關系,‘一同出事,哼,都是他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就得負責!”

      馮勇氣得去抄病床旁邊的拐杖:“小艾,別聽她胡說!她瘋了!她見男人就咬住不放,她是害人精……”

      疤額女人撇了撇嘴,輕蔑地說:“我是害人精?我頂多跟男人們跳跳舞睡睡覺,我可沒有害人性命!倒是你……”

      小艾追問道:“他怎么啦?你說!”

      馮勇拄著拐杖站起來,一邊用力往外推女人,一邊對小艾說:“別聽她胡說,這種爛女人不會說出好話來!”

      疤額女人掙脫馮勇的拉扯,滿面怒容地說:“馮勇,我可是這城里有名的一朵花,不是爛女人!我是讓你出車禍毀的!你看看我這張臉,以后我還怎么靠它吃飯?痛快地說吧,損失費給不給?可別像打發(fā)要飯的!兔子給逼急了還能咬人呢,我可不希望你像你那兩個兄弟,什么后果都不考慮!馮勇,你是干這個的,你知道,我一旦說出事實的真相,你就蹲局子去吧!讓你老婆也幫你掂量掂量,看看哪頭輕哪頭重?”

      馮勇還要說什么,小艾喊了一嗓子:“你閉嘴,讓她說,我要聽聽是什么真相!”

      馮勇跌坐在床上。

      疤額女人得意地說:“真想聽?那就準備好錢!他答應給我的不算數,你可不能再賴賬,不然,我就到公安局去說!”

      小艾的面色發(fā)青,一字一句地說:“好,你告訴我,如果它真的值那么多錢,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我說了就算!”

      小艾語氣堅決得讓馮勇吃驚。馮勇捂住了臉。

      疤額女人告訴小艾,車禍發(fā)生以后,馮勇并沒有受傷,他甚至借著酒勁兒拉著她下了車看情況。他對女人說,撞壞輛破摩托車不算什么,他就是管這個的,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墒撬麄兛匆娷囍魈稍诘厣?渾身上下都是血。就在他們愣神的時候,摩托車主爬了幾步,抓住了馮勇的腳,苦苦地哀求救救他。馮勇嚇壞了,拼命掰開那只帶血的手,拉著女人坐回車里。他慢慢地把車向后倒了一段,然后,沖著那個車主的方向一踩油門,從那人的身上軋了過去!慌亂中,馮勇沒有把好方向盤,車子一直向著公路下面的一條小河沖了過去。他和女人都受了傷。但是拖著一條腿爬到岸上之后,馮勇笑著對女人說:“真是老天助我!這一下,河水和淤泥就會把留在車身上的血跡弄得干干凈凈,我折一條腿也值啦……”最后人們看到的,就是斷了一條腿的馮勇。他一再叮囑女人:千萬別說出真相,因為那天出車禍的時候沒有人看到。他讓女人給他作證,他說不會虧待她。

      小艾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她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然后又慢慢變得通紅,最后連她的眼睛都變成了紅的。

      馮勇顧不得那條傷腿,一下子從病床上滾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床下。

      “小艾,小艾,你聽我說,我辦這樣的交通事故辦多了,如果被撞的人死不了,那你就等著花錢吧,那可是個無底洞呀!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好心救了他!小艾,我,我是為咱這個家呀,我,我是為了你!”

      “住嘴!馮勇,你,你怎么能……”小艾渾身抖著,從病房里跑了出去。幾十年來,她第一次痛哭失聲。

      小艾決定和馮勇離婚。

      那天,一家人坐在一個小飯館里一起吃最后一頓飯。馮小勇勸爸爸去投案自首。馮勇沉默了半天,拐著一條腿走到對面的小艾身旁。他看看兒子,看看眼神無比清澈的晶晶,垂下頭說:“小艾,我答應兒子??墒?可是你能等我出來嗎?”

      小艾沒有表情地問:“這是你去自首的條件嗎?”

      馮勇搖搖頭:“不是,我就是想,這個家,這個家對我很重要,我不想成為一個多余的人……”

      小艾沉默著,眼光望著別處,不說話。

      晶晶眨動著一雙清澈的眼睛說:“媽媽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多余的人?!?/p>

      外面正下著細雨。小艾從屋子里走出來,站在陰沉而寬闊的馬路上。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細雨蒙蒙的日子,那天,大伯牽了她的手,把她從遠方領進了這個城市,領到了這條陰沉的馬路上。那天,她記得七歲的自己還唱了一支好聽的歌。

      責任編輯成林

      插圖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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