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立新
第一章軍營折羽翼 故土念紅顏
一紙復員證書,像一把雙刃劍,既斬斷了衣凡的軍旅生涯,也斬斷了他的戀情。
這個結(jié)局衣凡絕沒想到,許多熟知他的戰(zhàn)友也大惑不解。他是師里的大筆桿子,他的通訊報道和詩歌散文,經(jīng)常發(fā)表在軍區(qū)的《前進報》上,有的還上了《解放軍報》。在年輕干部中,數(shù)他人氣最高,連師首長都很賞識。如今,他猶如展翅高飛的天鵝,突然折斷了羽翼,跌落在地,變成了丑小鴨。然而,軍人在指令面前無理可講,只有服從。
衣凡回家十幾天了,可是師首長的談話還仍然響在耳邊:小衣我問你,我對你咋樣?你的事不就是我女兒的事嗎?可這是軍區(qū)首長下的令,師里左右不了啊!這是白副政委的聲音。
張政委接過話頭:衣凡同志啊,你沒少為部隊作貢獻,我和老白都舍不得放你走啊,可是沒有辦法呀,怪誰呢?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你未婚妻把你捅到了軍區(qū),說你把她搞了之后又把她甩了,另尋新歡了,性質(zhì)多嚴重啊!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說師里還怎么保你?
衣凡蹭地站了起來:政委,我可以沖天發(fā)誓,我從來沒和任何女人有過那種關系,這純粹是造謠污蔑栽贓陷害,請組織派人調(diào)查。
衣凡同志啊,你先別激動,我和老白也不相信,可信上寫的有時間有地點,甚至你給人家怎么扒的褲子怎么按到炕上,都寫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們有啥法子,能跟軍區(qū)首長對著干嗎?
衣凡理直氣壯地說:政委,這純粹是陷害!以前是有個女同學來過幾封信,可她只是我妹妹的同學,我們根本不是戀愛關系,更沒有過那種事,她怎么這么混呢?以為告我我就會和她結(jié)婚呀,真是白日做夢!
張政委接著說:說什么都沒用了,誰也不能在部隊干一輩子,說不定一年半載我也得脫下這身軍裝呢,你就別較這個真了。至于你復員的安置問題,你盡管放心,我和老白會和當?shù)卣?lián)系的。
張政委走后,白副政委說:小衣呀,張政委現(xiàn)在正是緊要關頭,提起來就走,提不起來就退,我也有可能接他,你說這節(jié)骨眼,我們倆能和上邊硬頂嗎?不過,你和我女兒的婚事我照樣支持。
首長說的所謂未婚妻,是衣凡妹妹的同學海琴。念初中時,妹妹常領她來家玩。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女孩高高的白白的,長得挺出彩,特別是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給人一種聰明機靈的感覺。她給衣凡寫了幾封信,也確實表達了愛慕之情,妹妹也有心撮合。他雖回了幾封信,卻未置可否。后來和白羽好上了,就斷了聯(lián)系,并沒傷害她。這事已經(jīng)過去三四年了,難道她還會揪住不放嗎?
衣凡復員到家的當天就追問了妹妹。妹妹急赤白臉的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海琴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年多了,眼下飯店開得可紅火了,家里要啥有啥,她怎么會干這種事呢?再說她也不是這種人啊!憑我和她的關系,她八輩子也干不出這種缺德帶冒煙的事!
那天,他和妹妹鬧了個半紅臉,可是晚上躺在炕上細琢磨,妹妹說的也不無道理: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也沒傷害著她,她害你圖個啥呢!如此一想,他對兩位師首長的說法,就有了疑義。
衣凡不否認,他從一個警衛(wèi)戰(zhàn)士走到連職宣傳干事這個臺階,全靠白副政委的賞識。衣凡和白羽有了婚約后,白副政委對他更是倍加關照。至于白副政委說他復員后照樣支持和他女兒的關系,衣凡覺得言過其實。憑他現(xiàn)在的身份,這不是丑小鴨配白天鵝嗎?
衣凡和白羽相識,是在師醫(yī)院。那次副政委患了胃腸感冒,連長派他去護理,他認識了白羽。白羽那天穿的是上白下藍的學生裙,嘴里哼著小曲,像燕子似的在病房飛來飛去,并沒跟他打招呼。晚上送她回家屬大院,當走出院外拐彎時,迎面開來一輛吉普車,雪白的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睛。白羽穿著高跟皮涼鞋,往路旁躲時,讓馬路牙子絆了一個趔趄。衣凡手疾眼快,一手扯著胳膊,一手摟腰把她拽了起來,她就勢面對面地靠在了他的胸前。雖然只是幾秒鐘,可兩個人都覺得過了一個世紀!白羽微微嬌喘著說:謝謝,謝謝你了,衣凡,可嚇死我了。衣凡卻被這股強烈的電流在一瞬間給擊中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零距離地接觸女孩,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這種感覺的確太特別了!
你怎么知道我叫衣凡?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可是白政委問我名時,你雙手扶著窗臺,眼睛望著窗外,嘴里還哼著小曲呀!
哈,暴露了吧,原來你也在留心我呀!告訴你吧,我還知道你是警衛(wèi)連一排的二班長,老家是黑龍江綏棱的,家里只有母親和妹妹二人。怎么樣,我可以一心二用吧?
了不得,真是后生可畏呀!
美的你!比誰大多少呀你?
這下你可錯了,我雖然只比你大五六歲,可你也得管我叫解放軍叔叔啊!
哈哈,咋樣,上套了吧,你又把年齡告訴我了。不過你別得意,考不上大學,說不定我也會去當解放軍嬸嬸呢!
衣凡聽了這句話,笑得蹲在地上,幾乎喘不過氣來。白羽猛然醒悟,伸手打了一下衣凡:哎呀,你好壞呀!
到白羽家門口時,衣凡本想返回營房,可白羽不準,以幫解數(shù)學題為由,把衣凡領進家里。從此,也把衣凡領進了另一片天地。
白羽向母親介紹了衣凡,母親特別熱情,吩咐白羽沖咖啡。白羽的母親原是部隊文工團的,因患腰間盤突出,隨夫安置在師招待所擔任副所長。衣凡看得出,白羽母親是個豁達樂觀的女性,如果不存在年齡的差別,走在街上,說不定會把她倆看成親姐妹呢。衣凡給白羽講解了幾道數(shù)學課外輔導題,就告辭了。后來的幾天,衣凡按照連長的布置,讓他幫副政委干點家務活,可他每次去,白羽母親只讓他給白羽輔導暑假作業(yè)。說來也巧,正好頭幾天衣凡寫了一篇反映本連隊訓練比賽的通訊報道,另外寄去了幾首反映部隊訓練的小詩,發(fā)表在軍區(qū)的《前進報》上,屬名一凡。白羽母親沒待下班,就拿了回來問衣凡,衣凡說是他寫的,一凡是他的筆名。白羽搶走了報紙。白羽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你還挺有才的。隨后又問他念了幾年書,為啥沒考大學。
衣凡講述了那段沉痛的往事。
可能是命運使然,就在高考的前兩天,衣凡的父親得了突發(fā)性腦溢血,死在自家的莊稼地里,發(fā)現(xiàn)時,身子已經(jīng)硬了。高考那天,正是他父親出殯的日子,他本不想?yún)⒓痈呖剂?在親友和母親的勸說下才來到考場,可是面對試卷,腦袋里總有父親的身影幻來幻去,他無法集中精力答卷,只有一個念頭:他必須去送葬。父親就他一個兒子,養(yǎng)兒不就是為了養(yǎng)老送終嗎?現(xiàn)在他不能養(yǎng)老了,難道還不能送終嗎?父親為了供他上學,吃盡了苦頭,他若不去送終,這輩子就沒有報答父親的機會了,而高考還有機會。于是,他掙脫了老師的拉扯和勸阻,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考場。
他告訴白羽的母親,按班主任的說法,他考一類院校是手掐把拿的。
白羽不知何時也坐到了衣凡身邊,臉上掛著一絲憂郁,不聲不響地凝視著衣凡。
那你來年沒考嗎?
父親去世后,我媽總鬧毛病,妹妹還小,家里又困難,我哪有心思補習功課呢。再說,就是我考上,家里也拿不出那筆費用啊!恰巧那年村里招小學老師,鄉(xiāng)中心校校長和老師介紹了我的情況,鄉(xiāng)里就錄用了我,還答應有機會給我轉(zhuǎn)正。我尋思人這一輩子,只要有志氣,干啥還沒出息呢!古人說的對:攀山千條路,同仰一月高。有多少人沒上過大學,不照樣成功嗎?阿姨,現(xiàn)在看來,我選擇的這條路也不算壞,我媽和妹妹,就是靠我當兵的補貼維持生活的。
白羽的母親瞅著女兒嘆了口氣說:苦命的孩子!
兩個月后,衣凡被提拔到政治部當了干事。衣凡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委,于是,每個星期天都幫白羽輔導功課。白羽的各門功課都有進步,語文成績提高得尤其顯著,有幾篇作文被當成了范文點評。
白羽和衣凡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經(jīng)常耳鬢廝磨,日久天長就擦出了愛的火花。白羽的父母見衣凡儀表堂堂,為人忠厚正直,很有發(fā)展前途,也暗自高興。
正當兩個人愛得如膠似漆時,軍區(qū)歌舞團來本市招收女兵,領隊的是白副政委在軍區(qū)政治部的老首長。白羽聽爸爸提了這事,心里就長了草,非要去當兵不可,還以衣凡為例,說不上大學照樣有出息。
白羽自小就承襲了母親的文藝資質(zhì),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是文藝骨干。既當兵,又搞文藝,是她美麗的夢,她豈肯放棄這個機會!至于大學畢業(yè)安排工作,那只是未知數(shù),白羽的父母誰也沒有本事對未來做出承諾。就這樣,經(jīng)過試演,白羽如愿以償,去了沈陽軍區(qū)前進歌舞團。
白羽走后,兩個人書信一直不斷,每封信都承載著相思和甜蜜。每逢節(jié)假日,衣凡都去白副政委家,幫著干點家務。有一天白副政委跟他說,軍區(qū)《前進報》要調(diào)他去當記者,讓他先保密,師部快要提拔干部了,等給他晉升一格再放他走。這個消息讓衣凡興奮得寢食不安,他又可以和白羽經(jīng)常見面了。他沐浴在幸福的陽光下,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的眼前是花的世界,卻不料晴天霹靂,頃刻之間,眼前的美景便花殘葉落了。衣凡只能忍痛割愛,斷絕了與白羽的音信往來。
第二章患難逢知己 感恩締愛緣
幾個月后,人事部門按照軍轉(zhuǎn)干部的政策,給他安置到教育口。他當了八年兵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
他報到之前,校領導就查過他的檔案,見他只有高中學歷,就安排他管后勤。衣凡很慶幸這種安排,他可以有很多時間干他想干的事。他不想像蛇一樣一輩子蜷縮在這個山旮旯。他要活出個人樣來。
衣凡利用這個消閑工作,就讀了魯迅文學院函授創(chuàng)作班。他原有一定的文學基礎,一些習作經(jīng)名家指點,進步很快。有些作品在魯迅文學院的推薦下,在一些報刊雜志上得以發(fā)表。某些高學歷的老師很不以為然,有的甚至認為他是抄襲的。這段日子,衣凡很是高興。以往,他會和白羽分享這份喜悅,現(xiàn)在只能裝在心里了。許多老師只把他當做一個大兵,只有一個綏化師專畢業(yè)叫秋雁的女老師對他有好感,有事沒事總愛往他跟前湊,打聽他寫了哪些作品,在部隊是什么兵種。衣凡發(fā)表了新作,也愿意告訴她。
后來,有些老師發(fā)現(xiàn)衣凡稿酬的匯款單位還有重量級的刊物,這才對他刮目相看。
衣凡的名聲漸漸地傳了出去。就在校領導打算安排衣凡教授語文課時,教委調(diào)他去當了秘書。衣凡調(diào)到教委兩個多月,秋雁就找到他頭上,想調(diào)回縣城。衣凡為這事找過一把手,一把手答應有機會再說。
衣凡在教委沒干幾個月,就調(diào)到縣委辦任了常務秘書。縣委辦可是生產(chǎn)干部的地界,多少人削尖腦袋想往里鉆啊,自己沒托關系怎么就進來了?衣凡覺得似乎有一雙巨手在冥冥之中操縱他的命運。每一次變故,落差都很大,都在無形中改變著他的生活軌跡。
衣凡調(diào)到縣委辦不久,教委一把手就主動地把秋雁調(diào)到了縣二中。秋雁為了答謝有關人士,由衣凡出面,在上檔次的酒店擺了一桌,可是結(jié)賬卻是教委一把手讓二中校長簽的字,理由是二中增添了新生力量。秋雁明白這是衣凡的作用。那時衣凡的母親還在農(nóng)村守著那點田地,他住在辦公室,吃在武裝部。秋雁以感謝為由,經(jīng)常讓母親做些好吃的請衣凡。那年代還沒有網(wǎng)絡,衣凡無法打發(fā)那些孤寂時,也就聽之任之了,有時也帶些東西去。衣凡對吃喝還在其次,他喜歡的是和秋雁暢談文學。秋雁是語文教師,對他發(fā)表的作品都能說上幾句,有時還能提出幾句中肯的意見。后來兩個人關系的發(fā)展,被衣凡寫進小說《錯愛》中。下面是其中的一段:
我接到娟子的電話,下班后興沖沖地來到了她家。奇怪的是娟子父母不在家,娟子說她嫂子生了孩子,她爸媽去大慶了。聽了這話,我心跳加速了,有種醉酒的感覺。老實說這不是我期待的,因為我心里還裝著另一個女孩。說起來我也挺喜歡娟子的,在鄉(xiāng)下中學打雜時,沒人把我當回事,只有娟子看重我,我倆聊天時,她眼里常常射出讓我為之心顫的柔順目光。今個,娟子上身穿著墨綠色的半截袖套衫,那對乳鴿在蟬翼般的套衫里挺拔得躍躍欲飛,很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下身穿著黑色的短裙,把她那雙修長的腿襯托得有如白玉。娟子的臉型也很耐看:薄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鴨蛋型的臉龐襯著一種古典的美,她唯一的缺陷是眼睛略小點。此刻,她潮紅溫潤的臉蛋就像待放的花蕾,蕩漾著陣陣春意。只一會她就端上了酒菜:請吧,我的大作家。她這是頭一次這樣調(diào)侃我。今天我爸媽不在,咱倆放開量好不好?我說:可以呀,酒逢知己嘛!其實我倆都沒量,只二兩多白酒頭就暈暈的,話也少了忌諱。娟子說:你說這人可真怪,喜歡上了一個人,怎么什么事都可以為他去做呢?我一個好友就跟我說過,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整天總是想著他,她說只要他高興,她可以為他去死,可是這個男人根本不知道她這份心思,你說她多可悲呀!我接過話茬:豈止可悲,也很可憐呀!娟子問我:如果你是那個男人,你會怎么做呢?酒已讓我退出了防線,我坦率地說:如果我遇到這樣的女孩,只要過得去,我會試圖去愛她。不過,這樣的女孩太少了!我發(fā)現(xiàn),此時娟子眼里藍瑩瑩的波光流動起來,她說話的音調(diào)也隨之柔和起來,她說: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愛,既是自私的,也是無私的。自私是不希望與人分享;無私是對你所愛的人無保留地奉獻。我也少了顧忌:那你們倆都值得男人去追求。說完這話我才發(fā)覺,這種場合談論這樣敏感的話題是不恰當?shù)?。娟子的臉紅了,我的臉也燒了起來。后來,我們就轉(zhuǎn)入了別的話題。飯后收拾完碗筷,我要走,娟子說:你先坐一會,等我吃完藥送你,她找出一小瓶藥放在茶幾上,顫著聲說:衣凡,你幫我看看吃幾片,我去倒點水。我拿過藥瓶一看,原來是避孕藥,我呆住了。她又追問:吱聲啊,幾片?咋的?不好說呀!我吃還是不吃?她的口氣變硬了。我的心跳加速了:對不起,這事我不能替你拿主意!我的本意是不想回答??刹恢窃趺蠢斫獾?竟然倒出一片,就著水咽了進去,然后盯著我的眼睛說:現(xiàn)在,你還想走嗎?我也動了情,真的想留下來,畢竟處于血氣方剛的年齡,而且從未品嘗過那道神秘的盛筵啊!此刻,如果娟子是我心里的那個女孩,我會毫不猶豫抱起她。可我的心靈深處還依然愛著那個女孩,豈能輕舉妄動呢!我說:娟子,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是你還是讓我走吧。娟子的眼淚一下子滾落下來,她憤恨地說:你別想歪了,我不是用這種手段脅迫你作什么承諾,也不需要你承擔任何責任!你知道嗎?其實我說的那個朋友就是我本人,那個男人就是你呀!你明白嗎?
我被她的真情震撼了。我想了想說:我真的真的好感動,只是太突然了,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你允許我想想好嗎?我說著情不自禁擁抱了娟子一下,就轉(zhuǎn)身走了。身后傳來了娟子的低泣聲。
走在街上,我的心有如蠶繭,既空洞,又捋不出頭緒。在我心情低落的日子,只有娟子把我當回事,有的老師甚至不屑于跟我說話。我怎能忘記那種屈辱的日子呢?第二天早上醒來,昨晚發(fā)生的事,一下子便闖入了我的腦海。我想,既然娟子落花有意,我何必流水無情呢!況且,她已聲明不需要我承擔任何責任啊!后來的兩天,我一直考慮要不要給娟子打個電話,可還是放棄了。隔了兩天,娟子打電話說:衣哥,我不強求你,如果你有空的話,晚上過來一趟。你放心,我還有一點自尊呢,我只是太孤獨了。不待我回答,電話就撂了。接完電話,我的心就懸了起來,材料寫得丟三落四,下班半個小時后,才忙完第二天等著用的材料。我急忙買了熟食,去了娟子家。娟子外面的大門和房門都敞著,她家是兩間半平房,里屋是套間,外屋是走廊帶廚房。我進屋見灶臺上擺著幾盤沒炒的菜,卻不見人影。我走到里間,娟子正躺在床上,她發(fā)現(xiàn)我突然進屋,騰的站了起來,用手捂著心口說:你嚇著我了!我一下子就摟過了她:我給你叫叫好嗎?她的臉色緋紅,聲音柔柔地說:這兩天我一直睡不好,好害怕這漫長的孤獨夜啊,本來不想給你掛電話,可還是忍不住,你說我是不是犯賤啊?我說:其實我也想來,好吃好喝的,巴不得天天來呢!那你就天天來呀!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這頓飯我倆吃了五百年,卻沒品出滋味,只是慢慢地咂著酒,話也極少,似乎都預感著有一件事要發(fā)生。飯后,她倒了兩杯加糖的茉莉花茶,我倆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地喝著,說了一會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話,再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了。我試探著說:要不,我還是走吧?娟子冷冷地說:隨你的便!
我站了起來,她的臉白了,也跟著站了起來。我今天有備而來,便說:隨我的便,意思是可以走,也可以不走,那我今天就不走了!說完,我發(fā)瘋地把她摟在懷里,娟子的淚花涌了出來,打了我肩上一拳說:你好壞呀!她還想說什么,可是嘴已經(jīng)讓我堵上了,我們狂熱地吻了起來。睡覺前,她拿出了避孕藥,吃了一片,瞅著我說:我說過的,我不需要你承擔任何責任。我徹底地放下心來,不過心里有點別扭:你的業(yè)務挺熟啊,說不定跟過別人呢。我倆不得要領地完事后,我發(fā)現(xiàn)鋪在褥單上的幾層衛(wèi)生紙,畫上了幾粒艷麗的紅櫻桃。我慌亂起來,忙把她緊緊地擁在懷里。她輕松地笑著說:嚇著你了吧,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我的第一次送給我最愛的人,今晚我如愿以償了。我懷著愧疚說:娟子,謝謝你這么看重我。那一晚,我們辦了三次。
從此以后,我常在娟子這兒過夜,每次來都先打招呼,只有一次,我在外面喝了過量的酒,不知怎么就來到了娟子家,她給我開了大門,我就摟住了她,她好歹把我扶到屋里,我扒光衣服就直奔主題。她說:我還沒吃避孕藥,你忙啥呀?我不由分說,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了,只一個念頭的想進入她的身體。就是這次,娟子懷了我的孩子。娟子主動提出讓我陪她去鄰縣做流產(chǎn),我答應了,可是,當她躺在了手術臺上,我突然改變了主意:當今社會,像娟子這么癡情的女性實在不多,我不能對不起她,也不能親手扼殺我的骨肉啊!我決定留下孩子,與娟子走完今生的路程。
衣凡這篇小說寫的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他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小說中的娟子就是他的妻子秋雁。
第三章相逢心欲碎 離去意還連
人生有許多意料不到的事。衣凡和秋雁結(jié)婚僅僅兩個多星期,白羽就找上了門。這成了衣凡的千古遺恨。那天,衣凡正在辦公室改材料,白羽興高采烈地喊了聲衣凡,衣凡剛說完稍等,馬上回過味來,抬頭見是白羽,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白羽笑呵呵地說:怎么了,不歡迎啊?衣凡紅著臉搓著手說:太突然了!做夢也想不到你能來呀!白羽把手提包扔在沙發(fā)上,隨手劃上了門,張開雙臂就抱住了衣凡,可是衣凡并沒有回應她,他顫著聲音說:小羽,我對不起你。白羽從高興的頂峰跌落下來,她放開衣凡,吃驚地問:你結(jié)婚了?衣凡痛苦地點了點頭。白羽大聲地說:為什么?難道我爸說的是真的?說完一屁股就坐在了沙發(fā)上,哭了起來??蘖艘粫粮裳蹨I,說了句:衣凡,我恨你!拿起包就往外走。衣凡急忙穿上外衣跟了出來。白羽長得既漂亮又白凈,穿的又是軍裝,太扎眼了。走廊里有人走動,衣凡不便生拉硬扯,只好跟到樓外,費了好多口舌,才把她留下。衣凡和縣賓館經(jīng)理打了招呼,她就住進了高間。白羽從手提包拿出洗漱用具,進了衛(wèi)生間。梳洗后的白羽,容貌顯得更加清亮嫵媚了,特別是那略寬的雙眼皮和那對甜甜的酒窩,似乎裝著許多神秘,把衣凡看呆了。白羽見衣凡癡癡地看著自己,用嘲諷的口吻說:這么盯著我干啥?不認識我了?告訴你,我人還是從前的人,心還是從前的心!更不會有了新歡,忘了舊情。白羽見衣凡尷尬地漲紅了臉,解恨地笑了幾聲,接著就捂著臉趴在床上哽咽起來。
這時,衣凡反倒坦然了,他說:小羽,你就放聲地哭吧,等你心里好受了,咱倆好好地嘮嘮,我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地走了。白羽止住了哽咽,反倒坐了起來:好吧,我正想問你呢,跟你結(jié)婚的這個女人是誰?是不是給軍區(qū)寫舉報信的你那個小情人?你既然和她有了那種關系,為啥還要跟我好呢?沒來之前說啥我也不相信你是這種人,看來我是瞎眼了!你有幾個心哪你呀?部隊里咋還有你這種花花腸子的人呢!
衣凡說:小羽,你發(fā)火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知道我內(nèi)心的傷痛嗎?正當我事業(yè)一帆風順的時候,卻以莫須有的罪名把我打發(fā)復員了,誰能承受得了這種打擊呀!我當時那個痛苦勁,恐怕你一輩子都不會經(jīng)歷到!復員后我等了好幾個月,才分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打雜。那時我還沒調(diào)到縣里,我家離縣城五十多里,住的是趴趴泥草房。你想想,這種境況,我有什么理由還拽著你不放呢?你說說,你會脫下軍裝拋棄你的事業(yè),和我在這種環(huán)境下過一輩子嗎?就算你同意,你爸你媽會同意嗎?另外,我復員時你爸和政委找我談的那個理由,純屬空穴來風,這其中必有來由。
還啥來由啊,不是你和現(xiàn)任妻子先有了那種關系,她舉報的嗎?
連你也這么認為?小羽,我問你,咱倆相處兩年多,我多么愛你你應該明白,可我對你有過非分之舉嗎?甚至我們擁抱接吻時你沖動起來想主動地給我,我都回避。我怎么可能去動手扒一個女人的褲子呢?
白羽的臉紅了:那,那你愛她比愛我愛得更深唄!
衣凡嘆了口氣說:其實我現(xiàn)在的妻子不是通信的那個。于是他將這個女同學與他妹妹的關系、兩個人通信的內(nèi)容,以及那個女同學早就結(jié)婚的情況學了一遍,最后說:我知道妹妹有心撮合,可我對她沒有那種感覺,也沒作出任何承諾和傷害,只是考慮她和我妹妹的關系才回了幾封信。后來咱倆相愛了,我怕給你造成誤解,就斷了聯(lián)系。我記得這個事我還跟你學過呢!今個正好你來了,我問你,這事你是不是跟你爸說過?白羽想了一會說:記不清了,有關嗎?衣凡未置可否,接著說:你想啊,她在我復員之前就結(jié)婚二年多了。她丈夫有工作,公公是鎮(zhèn)黨委書記,她還開了飯店,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她怎么可能寫舉報信坑害我呢!
白羽聽他言之鑿鑿,皺起了眉頭:這就奇怪了,誰這么歹毒的陷害你呢?你說多坑人啊,這不坑了咱倆一輩子嗎?說著眼里又浸滿了淚水。
停了一會,白羽紅著臉問衣凡:你那篇《錯愛》主人公心中的那個女孩,指的是我嗎?
你看到這篇小說了?
我要是沒看到,怎么一下車就直奔你辦公室呢?我是從《遼寧文學》雜志社打聽到你工作單位的。
衣凡說:沒錯,確實是你?,F(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和秋雁的結(jié)合其實是無奈的選擇,只是因為她懷了我的孩子。
真是可憐的愛!不過她總算得到你了。我呢,我豈止是可憐啊,我是慘痛啊!白羽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睛,頓了頓說:從知道你復員那天我就惦記你,怕你出事,直到看到你以一凡的筆名發(fā)表的這篇小說,我的心才落底。其實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是我爸說的那種人!你知道嗎?我這次來看你,是請了探親假的,我這可是頭一次探親啊!我沒回家看父母就先來看你,可你呢,連封信都舍不得給我寫,就知道和秋雁卿卿我我,制造接班人!白羽含著淚花瞅著衣凡,說到最后竟然苦澀地破涕而笑。
衣凡見白羽對他依然一往情深,心里刀攪般地難受,他的眼睛潮濕了,可嘴上卻說:只要你解恨你就盡情地挖苦吧!
白羽懊惱地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告訴你,我也不是沒人要的破爛貨,張政委給我介紹的朋友他父親是沈陽軍區(qū)司令員,他本人是總參的團職參謀,可是因為我心里有你,始終沒答應。還說啥呀,到現(xiàn)在他還追我呢!衣凡聽到最后才反應過來,他擰著眉頭問:張政委什么時候給你介紹的?
你問這個干啥?自然是你復員以后了。
我明白了,肯定是我在部隊時就有了這個茬,不然不能把我整回家。一種可能是司令員或司令員的兒子先找的張政委,讓他當紅媒,另一種可能是張政委主動向司令員邀寵。我看,說不定這事你爸也參與了呢,你爸要不說咱倆的關系,張政委怎么會知道?你爸最清楚,只要我在部隊,你就不會和我斷了關系,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我復員。
不可能!我當兵頭一年就認識了司令員的兒子,他春節(jié)探親看望兒時伙伴就認識了我,后來看了我的春節(jié)演出,就跟我流露過這個意思,可我說我有男朋友了,他就沒再糾纏,假期滿了他就回北京了。再說,我爸也不會同意的,他一直欣賞你呀!
說不定你爸欣賞的是權位呢!
你別污蔑我爸,我爸決不是這種人!得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啥用,你孩子都有了,我明天就走!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去和你妻子度蜜月去吧。
衣凡中午找了一家僻靜飯店,陪白羽喝了點酒,下午請了假陪白羽。白羽臨走前,讓衣凡最后再抱她一次,不料兩個人抱著抱著淚水竟然打濕了衣服,白羽竟然嚶嚶地哭出了聲。
白羽走后很長一段時間,衣凡的心都煞不下來。他沒跟秋雁說起這事??墒窃谶@個小縣城,哪有保密可言!秋雁只不過裝著不知道罷了。其實,她從小說《錯愛》中,就察覺了衣凡心里還裝著另一個女人。
第四章位居一把椅 心迷三者情
衣凡在縣委辦,僅幾年的光景,就被提拔為縣委辦副主任。當然,這和他在部隊當警衛(wèi)員和宣傳干事的經(jīng)歷有密切關系。他摸透了縣委書記和幾個副書記的口味,留心他們的工作業(yè)績,市里年終考核上報個人總結(jié)時,不待幾位領導發(fā)話,他就為他們準備好了上報材料。每個領導的主要業(yè)績,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一一道來,甚至比領導本人想的還全面細致。這項工作,他在部隊就已駕輕就熟了。
那個階段,省委要求市、縣委書記認真學習鄧小平理論,寫出重量級的理論性文章,上報給省委辦公廳,擇優(yōu)在省報上發(fā)表。為此,衣凡沒白天夜晚的,一邊讀鄧選,一邊寫文章,熬了二十多天,一篇《以鄧小平改革開放的理論指導縣域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章發(fā)表在省報的頭版,屬名是縣委侯書記。從這以后,他博得了侯書記的信賴和賞識。在縣委辦這五年,是他最苦最累的五年,也是他收獲頗豐的五年,他不僅提了職,而且還發(fā)表了許多作品。他寫的歌詞《喜氣洋洋包餃子》,被編成了歌曲,在東北三省春節(jié)晚會上演唱,還在歌曲類評比中獲得了一等獎。隨即他寫作的才能被傳得更廣了。他上報的材料,深受市委辦的賞識。市委辦主任曾向侯書記表示,要調(diào)他去市委辦,侯書記沒應允。這雖是兩個人的對話,然而,卻在縣委和政府兩院傳開了。直到年初縣委調(diào)整干部,衣凡被破格提拔為諾敏河鎮(zhèn)黨委書記,人們才明白了侯書記的用意!諾敏河鎮(zhèn)可是全縣富得流油的鄉(xiāng)鎮(zhèn)啊,有多少局級干部夢寐以求啊!
衣凡走馬上任那天,是在鎮(zhèn)里上檔次的飯店為他接的風。那頓飯,給他印象最深刻的當屬飯店老板娘。酒過三巡后,場面話說盡了,氣氛就不夠活躍了。這當口彭鎮(zhèn)長出去了一趟,一會老板娘便端著酒杯過來了,彭鎮(zhèn)長給老板娘介紹了衣凡。其實衣凡沒到任,老板娘就知道了他的任職消息。老板娘就是她妹妹的同學海琴,見他沒認出自己,也就未動聲色。
那我這杯酒就從衣書記這兒開始。衣凡忙說不妥,該從劉部長開始。劉部長是組織部一把手,專程送衣凡的。老板娘說:今天你是主角,該從你這兒來,我和劉哥是老相識了,他不會挑理的,是不是劉哥?劉部長說:那是自然了,你倒酒說了算。老板娘說:好,我先和衣書記碰一杯。碰完杯就要喝,在座的都吵吵讓她說句話。她說,話就免了吧,好話都讓你們說盡了,我沒詞了。再說衣書記是貴人,貴人嘛,既能給咱們鎮(zhèn)帶來福分,也不會和我們小老百姓計較。另外呢,貴人還多忘事,就是我說得天花亂墜,喝完這杯酒衣書記也會轉(zhuǎn)身就忘的。還是無聲勝有聲吧,是吧衣書記?等我有話想說的時候,咱倆偷著說!劉部長連說好好,你就別說了,把你肚子里的悄悄話,留著你們倆單獨的時候偷著說吧!這句玩笑話把衣凡造了個大紅臉。老板娘掃了一眼衣凡,也紅著臉笑著說:劉哥,看我饒不了你的,我今天豁出來了,咱倆單挑!我說錯了你罰我,不錯你就跟著喝。說著倒了兩杯:我這第一杯是相思酒,聲明一點,是我單相思,我特別想你,總盼著你來,我的小店都快黃攤了,你要是不來,就沒人光顧。你說是不是我單相思?在座的都說有道理。衣凡嘆服老板娘的言外之義。劉部長說:好,這杯酒我喝,以后你再單相思就給我掛電話。大伙笑了起來。老板娘說:那好,這第二杯酒更得喝了,你既然不希望我單相思,那咱倆就喝個好事成雙的酒!劉部長又說:好事成雙的酒我得喝。兩人又干了。老板娘又倒上了酒:這第三杯酒是屬羊的酒,你屬公羊,我屬母羊,咱倆喝個洋洋得意的酒。大伙起哄說這羊羊得意的酒更得喝了。老板娘這一鬧騰,氣氛就活躍起來了。這頓飯吃了三個多小時,衣凡不勝酒力,劉部長走后,他睡了整整一下午。
諾敏河鎮(zhèn)是個近二萬多人口的交通重鎮(zhèn),是通往省市的必經(jīng)之路。從閣山流下的諾敏河繞鎮(zhèn)而行,農(nóng)業(yè)以水田為主,全縣的朝鮮族多半居住這里,其中有四個朝鮮族村人均收入過萬元,衣凡任的確實是個肥缺。
衣凡到職后就按照縣委、縣政府的布置,黨委對包村干部重新分了工,副科級以上干部每人帶一名一般干部常年包村,并且依據(jù)各村歷年的產(chǎn)量、收入為主要基數(shù),兼顧村辦企業(yè)、畜牧業(yè)養(yǎng)殖、計劃生育、義務工完成等方面簽訂了獎懲合同,實施重獎重罰。同時,與全鄉(xiāng)十三個村的支部書記、村長也簽訂了相應的獎懲合同。這樣一來,每個鄉(xiāng)、村干部都有了危機感,鄉(xiāng)干部多半蹲在下邊,給村里出謀劃策,利用各種關系,跑貸款,跑種子化肥,擴大養(yǎng)殖業(yè)。
衣凡坐鎮(zhèn)指揮,沒事的時候就寫點東西。他現(xiàn)在寫的內(nèi)容多半是農(nóng)村題材,通訊報導也是本鄉(xiāng)農(nóng)戶的畜牧養(yǎng)殖、蔬菜大棚,以及農(nóng)機具大戶發(fā)家致富一類的。到了年末,他一絲不茍地按合同兌現(xiàn)了獎懲。鎮(zhèn)機關干部的獎金,少的一二千元,多的近萬元。他在鄉(xiāng)里得的獎金和縣里兌現(xiàn)的獎金達四萬多元。那個時候,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到二百元呀!母親仍在農(nóng)村守著那一坰多地,他和妻子在城里租房住。縣里大會一結(jié)束,他沒吃招待餐,就匆匆地回家了,他要盡快地把這好消息告訴妻子。他進屋親完了兒子,就把存折遞給妻子。妻子早就聽他說過會得不少獎金,可一看數(shù)字還是禁不住驚喜。于是,衣凡的嘴、鼻子、耳朵、眼睛便成了她的口中餐。兩個人瘋了一會,秋雁就哼著小曲動手炒菜,酒足飯飽之后,哄睡了孩子,沒顧得看新聞聯(lián)播,兩個人就開始了每周一歌(擱)??h城派到農(nóng)村的干部,一周回來一次,因此把房事戲稱為每周一歌(擱),兩周回來一次戲稱為半月談。完事后,妻子滿足地睡了,可是衣凡卻睡不著,他想起了來諾敏河這一年的經(jīng)歷。
這一年來,衣凡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年末這一個來月,各相關部門的年終考核讓他苦不堪言。臨考核前,鎮(zhèn)機關的各環(huán)節(jié)都起早貪黑地迎檢,許多沒干的工作,也得糊弄著補齊各種簿冊。組織部、宣傳部、政法委、人事局目標辦、農(nóng)業(yè)局、財政大檢查辦、計生委等十幾個部門都下來考核,而且多半是百分考核。鎮(zhèn)食堂幾乎天天不拉桌,都必須好酒好菜地答對,因為每項考核都關系到年終獎金的兌現(xiàn)。衣凡對這些考核煩透了,他想像不出這些考核對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到底有什么益處。但是,你又不能不應對。譬如養(yǎng)鵝一事,諾敏河鎮(zhèn)水田面積大,縣里下達的養(yǎng)鵝指標高得不著邊際,各村都完不成,這樣一來兌現(xiàn)責任制就得罰款。彭鎮(zhèn)長就出個主意,讓各村屯派個機靈人在食品公司大門口守候,凡是有賣大鵝的農(nóng)戶,只要發(fā)票填寫的是他們村的大鵝,每只大鵝就另給一元錢。到后來諾敏河鎮(zhèn)反而超額完成了任務,這一項不僅沒罰著款,反倒多得一萬多元獎金。衣凡一想起這事就搖頭苦笑。
衣凡越想睡越睡不著,他想起了白羽。白羽結(jié)婚二年多了,并且有了女兒,她和丈夫仍然兩地分居。丈夫是她提到的那個總參的參謀。白羽從綏棱走后,兩個人一直保持電話聯(lián)系。如今三年過去了,可是衣凡每次想起白羽那些話,內(nèi)心深處都會涌出一種傷痛。衣凡寫東西累的時候,喜歡練毛筆字,他寫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梢钥闯?他和白羽這段有緣無分的愛,足以讓他痛入骨髓。
接著,他想起了飯店老板娘。衣凡到任后,他慢慢地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漂亮女人圍著他轉(zhuǎn),而且還都是有點身份的。對此他總是不屑一顧,卻不料后來竟讓飯店老板娘拉下了馬。
那天,衣凡在縣里開完防澇會議,天就陰了。按縣里要求,必須第二天傳達到每個村屯,衣凡不敢怠慢,散會就回到了鎮(zhèn)里。他怕下雨,就打發(fā)司機回家了。鎮(zhèn)食堂已關門了,衣凡去商店買了一盒方便面正往回走,雨就下了起來,他就近躲進了海琴的飯店。海琴見天陰成了黑鍋底,不會有顧客了,就早打發(fā)了員工。她正要關店門,見衣凡拿著方便面跑了進來,就快言快語地說:哎呀呀,這么大的書記哪能吃方便面呢,來來,還是老天爺有面子,我平時請你都請不動,這回老天爺幫我請來了!你先喝杯茶,我炒兩個菜,正好我也沒吃呢。
只一會,海琴就端上來四個菜,又拿出一瓶廬州老窖,倒了兩杯。海琴的飯店在這個鎮(zhèn)上還算上檔次,凡是縣里有頭有臉的來了,都在這招待。衣凡早就知道老板娘是他妹妹的同學海琴了,因此也沒客氣,兩個人淺酌慢飲起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霹雷閃電的,兩個人邊喝著酒,邊說著閑話,話頭常常被雷聲打斷,海琴借著打雷機會索性拉下了鐵簾門。室內(nèi)靜了下來,可是空氣似乎也凝固了,消除這種氣氛的最好辦法就是喝酒嘮嗑。酒到了一定程度,衣凡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講了他復員的過程。他對海琴說:你知不知道,部隊首長找我談完話,我恨死你了,要是當時見到你,我不一刀捅了你,也會一拳把你打個滿臉花的。海琴紅著臉說:你夠狠心的,假如真是我寫的,那也是為了得到你呀,你就那么忍心傷害一個追求你的姑娘?
衣凡的酒到量了,也品不出海琴的話中話,他說:在氣頭上,說不定真會那么干呢,不過現(xiàn)在就算真是你寫的,我也不會動手的。
海琴的張狂是這個行業(yè)逼出來的,其實她不是隨便的女人,可是今天她真的想得到衣凡。她情竇初開時,就對衣凡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現(xiàn)在他又是這個鎮(zhèn)的一把手,這個飯店要想開好還真得仰仗他呢!丈夫在雙岔河鎮(zhèn)當民政助理,一個月也回不來幾趟,老天又創(chuàng)造了這個機遇,太難得了。她開了這幾年飯店,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酒是亂性的禍根。海琴打定主意灌醉他,于是頻頻勸酒,沒想到弄巧成拙,最后竟把衣凡灌得人事不醒,甚至把他扶到炕上脫去衣褲,他也沒有一點知覺。海琴的心涼了半截,半夜醒來推了衣凡幾下,仍然一動不動。海琴怕衣凡酒醒后無法左右,就想了個招。她拽掉了衣凡的褲衩,又脫掉了自己的睡褲,鉆進了衣凡的被窩。
天快亮時,海琴把衣凡扒拉醒后就摟著衣凡裝睡。衣凡醒后頓時驚呆了,他挪動海琴的手時,海琴睜開了眼睛說:天還沒亮呢,再躺一會!衣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昨晚把、把你咋的了?海琴瞇著眼說:挺好的呀!不過你可真猛,比我那口子厲害多了。說著又摟過了衣凡。衣凡疑惑地說:我咋就沒一點印象呢?衣凡見地上有三四團衛(wèi)生紙,就不再懷疑了。他試探著說:海琴,你不會怪我吧?
怎么會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衣書記,我,我還想要。衣凡說:我真混,都沒品出啥滋味,也太冤了!哼,一不做二不休,你等著。說著赤身裸體的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就急沖沖地進入了海琴的身體。
這以后,衣凡雖然常來海琴這,但卻特別謹慎,極少留宿。很自然,海琴也得到了回報。春節(jié)前,鎮(zhèn)政府三年來拖欠海琴的四十多萬元飯費,都分期結(jié)清了。海琴也夠意思,春節(jié)時給衣凡家送了許多好吃的,給衣凡的妻子買了件高級羊絨衫,還扔給衣凡的兒子二千元壓歲錢。這個春節(jié),衣凡過得最豐盛了:倉房里的東西裝得邁不開步,豬肉、粉條、大米、豆油和山貨,應有盡有,甚至妹妹和親屬家的年貨都不用買了。
第五章欲望隨權長 雄心因利無
開始,衣凡對這種風氣很不適應,可是慢慢就習慣了。入冬以來,從殺年豬開始,就沒消停過,幾乎天天有人請,不到場就挑你理。年后上班,本以為能消停一陣子,不料第二輪請吃又開始了,吃喝完就打麻將。直到過了二月二啃完豬蹄才告結(jié)束。這種日子,漸漸磨掉了衣凡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耗費許多精力寫的小說,稿費也就幾百元,還沒有那些村干部過年給的零頭多,誰還甘心耗費那個腦筋呢!衣凡在諾敏河鎮(zhèn)當了二年書記,就在縣城買了九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樓。
衣凡有侯書記在上面罩著,在諾敏河鎮(zhèn)干五年多了,黨委書記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這么長時間,他是頭一份。他從彭鎮(zhèn)長身上學到的官場規(guī)則早巳運用自如了。
這期間,市委組織部來縣里測評副處級后備干部,在十來名后備干部中衣凡名列第一,彭鎮(zhèn)長名列第二,他在衣凡的推薦下,已在三年前就擔任了雙岔河鎮(zhèn)黨委書記。市委組織部前腳一走就傳出了小道消息,說是要從全市副處級后備干部中提拔十幾個副處干部。
衣凡早從侯書記那兒得知了信息,侯書記已在半年前提升為市委宣傳部部長了。侯書記明確表示讓他接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職務。衣凡聽到這個信后,與海琴的來往就更加謹慎了??墒呛G倬筒灰粯恿?自從和衣凡有了那層關系,就離不開他了,并且有意無意地在人前人后拿他顯擺。更有甚者,前一個多月海琴竟然拎著三十萬現(xiàn)金,獨自去了衣凡的家。那天是周日,海琴知道衣凡在鄉(xiāng)里開會,就去了衣凡家。秋雁見是海琴,忙把她讓進客廳,海琴每個年節(jié)都來衣凡家走動,兩個女人早就熟了。海琴沒落座就把錢倒在了茶桌上,開門見山地說:嫂子,我今天來不是送禮,我是有事求你,這個事只有你能幫我。只要你肯幫我這個忙,這三十萬都歸你。
秋雁遲疑地說:海琴,你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就說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這么大動干戈?
海琴盯著秋雁的眼睛說:其實也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離不開你家衣凡了。我想讓你,把他讓給我,這三十萬,就是我的一點心意!
秋雁聽此言氣得差點暈過去:世上還有這么不要臉的女人,偷了別人的漢子,還恬不知恥和人家妻子講價錢,想要永久地據(jù)為己有。秋雁雖然很氣憤,不過很快就鎮(zhèn)定了,這種事在她看過的小說和影視中屢見不鮮,有時她還設身處地地想過。不過,萬沒想到她會真的攤上這種事。她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家老衣還挺有魅力呢?這么值錢嗎?我真感到榮幸啊!
海琴以為秋雁動心了呢,接著說:我和衣凡都商量好了,他也同意我的意見,我說話算話,你要是信不過咱倆可以簽個合同。
海琴這個人,秋雁多少了解一些,她缺少知識含量。她那點章程,開個酒店拉拉顧客還夠用,此外便無所長了。衣凡和她不過是玩玩而已,不會動真情的。于是嘲諷道:他會同意和你結(jié)婚?那他也太沒有品位了。你不就是開了幾年飯店有兩個臭錢嗎?說不定哪天飯店讓你倒貼貼黃了呢!到那時候你還有啥?要工作沒工作,要文化沒文化,說到底你也就是個家庭婦女,雖然長的有幾分姿色,不過也是個腹內(nèi)空空的花瓶!秋雁原本想平和了結(jié),不傷和氣,可是說著說著就變了腔調(diào):說你是花瓶那是抬舉你,其實你就是個抽水馬桶!男人有排泄的要求了,你就用身子給裝起來,你以為他真的會愛上你呀?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我還真得感謝你,你畢竟幫我家老衣解決生理需求了。這種事沒關系的,很正常,我特別想得開,也就是上了幾趟公共汽車唄!
秋雁,你別埋汰人,誰是公共汽車呀,我都讓誰上了?我可以沖天發(fā)誓,除了你們家衣凡,我沒跟過任何人。哼!你也不用埋汰我,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當初你不也是送貨上門,才把衣凡勾引到手的嘛!
秋雁一聽這話,在心里把衣凡恨得咬牙切齒,可又不能讓這個女人瞧出來。秋雁笑道:你說得太對了,不過當初我們是戀人,現(xiàn)在我們是夫妻,你又是個什么東西呢?挑個好聽的詞來說,也是第三者插足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要是真的想和你結(jié)婚,我甘愿奉獻,錢我一分不要!
秋雁明白,如果衣凡真的答應和海琴結(jié)婚,海琴就不會拿三十萬元來講價了。
一向伶牙俐齒的海琴讓秋燕把臉說成了豬肝色,可她卻無可奈何。她和衣凡的關系,畢竟是偷來的鑼鼓,不敢敲得太響。她沒想到秋雁嘴碴子這么厲害,更沒想到她會對三十萬元無動于衷。當時在這個縣城,工薪族能拿出三萬兩萬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何況三十萬呢!海琴拎著三十萬來,原本是想裝個大瓣蒜,把秋雁震住,讓秋雁樂呵呵地把衣凡讓給她,沒想到秋雁不僅不為所動,反而幾句話就將她這個大瓣蒜搗成了蒜泥。
秋雁夾槍夾棒地數(shù)落海琴時,似乎滿不在乎,可是海琴剛邁出門檻,她就躺在床上哭了起來。
衣凡這個星期沒回家,如果當時回家,秋雁肯定會和他大鬧一場。這個星期秋雁是在苦海里熬過來的,沒有一天不尋思這事兒,有時講講課就走神了。可是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認為保持沉默為好。她想,她把海琴損個茄皮子色,她決不會和衣凡說這種寒磣事的。自己能和衣凡離婚嗎?兒子十多歲了,家里啥也不缺,樓也住上了。退一步說,如果這些都不存在,她也舍不得衣凡啊!自己既然不想離婚,要是把這事挑明了,那他以后豈不會更加放肆啊!憑衣凡長相、才氣和權力,主動送上門的女人不會少了,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出乎秋雁的意料,海琴壓根就沒把這事當成一盤菜。她早就盤算好了,秋雁同意為最好,她若不同意,那他倆以后的日子也不會消停,到時候再乘虛而入!
海琴幾次和衣凡說她手里有七八十萬,要和衣凡名正言順地過日子,衣凡就是不答應。現(xiàn)在她完全明白了,自己在這個鎮(zhèn)上還算說得出,可是和秋雁比那可差遠去了。前幾天那場鬧劇,人家多有肚量啊,笑呵呵地就把我埋汰了。要是換了我,早就舞馬長槍地干起來了!她想是這么想,可是并不死心,她寧可不要名分不要家,也要跟衣凡好一輩子!
第二天晚上,客人一散,海琴就打發(fā)走員工,炒了幾個小菜,約了衣凡。飯后,她使了渾身解數(shù),把衣凡伺候得舒舒服服。兩個人洗完了身子,又躺在了床上。海琴突然想起了秋雁那天說的話,就問衣凡:你除了我還跟沒跟過別的女人?衣凡嬉笑著說:我長的這么標準還能缺女人呀!
這么說你和婦聯(lián)主任小吳肯定有一腿了?
你別胡說,人家還沒結(jié)婚呢!
我就不信,沒特殊關系你咋把她提起來了?我看她瞅你的眼神都不對!衣凡生氣了:你別胡思亂想,她是組織部任命的。
海琴氣憤地說:你以為我是山炮好糊弄啊?你不推薦,組織部知道她老大貴姓啊!你不跟我說過嗎?你不跟侯書記過話,彭鎮(zhèn)長提不上黨委書記。還找啥借口?我看你不是塊好餅,你們兩口子都不是好餅!
你別扯犢子!罵我搭上秋雁干啥?海琴就把上周六找秋雁的事說了。在她看來,這事瞞一時瞞不了兩晌,而且,她為了得到衣凡寧肯舍棄三十萬,多夠意思啊!不料沒等她說完,衣凡就吼了起來:你咋這么不要臉呢?我啥時候答應和你結(jié)婚了?虧你想得出,還拿了三十萬,你以為她像你那么見錢眼開呀?實話告訴你,她不像你那么水性楊花的,別說三十萬,你就拿三百萬她也不會動心的!
海琴聽衣凡說她水性楊花,再也忍不住了:衣凡,你不是人!你是王八蛋!我咋水性楊花了你說說,我都跟誰睡了你說說?你的良心喂狗了咋的?衣凡知道說走了嘴,可又不想示弱:你這不是坑我嗎!你這一鬧,我們家還能消停嗎!
海琴說:你們倆打得冰火不同爐我才解恨呢,你媳婦還是教師呢,簡直就是潑婦!是比農(nóng)村老娘們還潑的潑婦!接著把秋雁羞辱她的話和盤托出。
衣凡聽了冷笑道:你是自找的。這事放在你身上你能容忍啊?我看,你這一鬧騰,咱倆的關系也到頭了!
海琴呼地坐了起來,瞪著眼睛說:你想甩了我?辦不到!我告訴你,你要是甩了我,我就把咱倆的事抖摟出去!衣凡說:你以為知道的人還少啊,只不過不敢明說罷了。
出了這種事衣凡頭一次回家時,膽膽突突的,可是秋雁沒事一樣。只是晚上睡覺時,沒了以往的激情。
第六章保官舍情婦 弄權毀仕途
一個多月后,衣凡有一次在海琴飯店喝完酒,終于按捺不住,把他去市里任職一事告訴了海琴。海琴反應倒挺快:好啊,我巴不得脫離這塊兒呢,你走我就跟你去!衣凡說:停停停,你千萬別打這個主意!
自從海琴說了和秋雁的那場鬧劇,衣凡和她的來往少多了,但他不敢了斷關系,他怕這個女人再干出什么傻事。海琴恰恰相反,聽衣凡說要調(diào)走,找得更勤了。有一天,衣凡被逼無奈,赴了約,兩個人飯后正躺在床上,海琴的丈夫志文突然將他倆堵在屋里。志文是接到匿名電話趕回來的,他跟彭書記請假時,彭書記沒問情由,還破天荒地讓司機開小車送他回家。他有些受寵若驚。
志文用鑰匙打開門就把他倆堵個正著,他怒不可遏,幾拳就把衣凡打得鼻口躥血,衣凡沒還手。海琴心疼了:志文你別打了,要打你打我,是我勾引他的!志文聽說過衣凡給首長當過警衛(wèi)員,會兩下子,他怕再動手吃虧,便就此下了臺階??伤什幌逻@口氣,薅住海琴的頭發(fā)說:你個臊貨,我不敢打你呀?他兩巴掌就把海琴的臉蛋打出了幾道紅印子。海琴豈是善茬子,上去照志文臉上就撓了一把,志文臉上馬上出現(xiàn)了幾道血筋。志文更加氣急敗壞了:你搞破鞋還搞出理來了,還敢還手?說著就薅住她頭發(fā)往墻上撞。海琴手腳雖沒閑著,終是吃了虧。衣凡實在看不下眼了,喊了一聲:住手!我告訴你志文,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再沒完沒了地打她,我就不客氣了!幾句話將志文鎮(zhèn)住了。打我媳婦你管得著嗎?你心疼啊,心疼你領家去,我跟她離婚,我倒給你!說著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走了。衣凡怕他真鬧離婚,就在他身后大聲說:男子漢離婚算啥章程,有能耐你也搞去哇!
志文那么打海琴她也一聲沒哭。志文走后她洗把臉,又給衣凡打了水,邊遞毛巾邊笑著說:他打我你心疼了?衣凡說:都是你惹的禍,看他離婚你咋整!海琴咂著嘴說:我正巴不得呢,離了我就跟你過,反正這些年掙的錢他也沒個數(shù),兒子讓他爸媽給我養(yǎng)著!志文的爸爸調(diào)到縣里后,海琴的兒子一直在爺爺奶奶家上學。衣凡皺著眉說:你凈說沒影的話,我走了你咋辦?飯店不開了?離開飯店你還能干個啥?海琴笑道:這還不好辦,你走到哪兒我飯店就開到哪兒唄。衣凡說:你說得倒輕巧,你就不怕別人講究呀?你不怕我還怕呢!
衣凡和海琴被堵的事,第二天就在鎮(zhèn)上炸開花了。
志文不想離婚,他舍不得海琴。海琴長得有幾分姿色,在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這個地界也算個女能人,況且還把著錢財,離了婚他啥都沒了。第二天,志文吃了午飯就去找海琴,可是飯店鎖著門。志文臉上有撓痕,他怕人看見,來回的路上一直低著頭,可是依然有人不客氣地開著玩笑:咋的了?是不是鉆誰媳婦被窩讓人家給撓了?還有人說得更露骨:是不是跟誰碰車了,讓人家給砸巴了?
志文聽了這些閑言碎語連憋氣再窩火,昨晚那一幕,肯定是給他打匿名電話那個人揚出去的。打電話這個人聲音特別熟,他想了半天才對上號,這個人肯定是王大炮。王大炮原來是雙岔河村的村長,他是彭書記的鐵哥們兒。彭書記調(diào)走后,他就讓衣凡拿下了,他肯定心里有火。莫非是他為了看衣凡的笑話,事先讓彭書記準備的小車?
志文想找海琴說個明白,可她一直關機,他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找到。
這個時候,海琴正在衣凡的辦公室和他叫板,要跟他去市里開飯店。開始,衣凡怎么勸說她都聽不進去,后來答應讓她過幾個月再去,她才肯罷休。衣凡馬上要提拔了,這節(jié)骨眼豈能讓海琴由著性子鬧?
隨著衣凡和海琴在床上被抓住一事的四處宣揚,市委擬定提拔的干部在電視上公示了??粗?外市縣基本一個市縣用一人,綏棱縣只有衣凡自己。公示時間為一周,這期間彭書記曾攛掇過志文,讓他去市里告衣凡的奪妻之辱。志文雖有此心,可是他明白,如果海琴不出面,他自己不僅告不倒,傳出去反而會自討其辱。于是以海琴不肯出面沒證據(jù)為由推托了。其實他恨不得衣凡早走呢,衣凡走了和海琴也就斷了關系。
自從公示以來,衣凡謝絕了一切請吃。到了七天頭,眼看沒事了,鎮(zhèn)領導班子就在海琴飯店舉行了歡送午宴。海琴因衣凡答應她幾個月后去市里開飯店,特別高興,單獨和衣凡喝了兩杯酒,還跟在座的每人單喝一杯,不知不覺就超量了。她還問衣凡啥時回縣里,她要送行。衣凡怕她跟去推托說明天走。不料,衣凡回到鎮(zhèn)政府剛要上車走時,海琴就氣呼呼地跑來了。她見中午喝酒的人都在場,婦聯(lián)主任也在場,院里還停放著三輛小車,醋勁就上來了,非要送衣凡不可。衣凡酒沒少喝,但還能守住一個底線,千萬別讓志文再抓住把柄了。他勸海琴別去縣里送他,海琴聽不進去,還聲稱晚上她做東。班子成員早就知道他倆的特殊關系,可卻不知道衣凡的苦衷。有人打圓場說:去吧,多個女士喝酒熱鬧些。海琴本就喝多了,一聽這話更來勁了,搶先鉆進了小車。衣凡豈能答應?這不是上眼藥嗎?志文前些天那個威脅電話,像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衣凡我告訴你,過去的事我就忍了,如果你以后再和海琴來往,我就把你們倆的事捅到上邊去。這節(jié)骨眼豈能掉以輕心?就親自動手拽她下車,可她像中邪了似的,雙手拽著車上邊的把手,就是不動。衣凡和派出所王所長關系特別鐵,鎮(zhèn)里的應酬多半請他到場。他把王所長叫到一邊,說了利害關系,讓他把海琴扣起來,說過后他再和海琴詳細解釋。王所長說:這可不行,一點借口沒有那可是違法呀!衣凡說:那你就以她在飯店提供賭博場所為由。王所長忙說:不妥。你我都在她飯店玩過,她要是較起真來告到紀檢委,麻煩就大了!衣凡說:我想起來了,她老公公當書記時收了一支小口徑槍,她為了晚上防身,一直放在床底下,這夠過了吧?王所長說:這夠條件了,縣局早就在電視上公布了槍支收繳通告,嚴重的可拘役。衣凡說:你可得整明白了,我的意思是拿這個當借口,不讓她去縣里送行,你可不能玩真的呀!王所長嬉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們倆的關系呀!你放心,諾敏河這一畝三分地還是我說了算,頂多收了槍,別的保證毫毛無損。于是叫了幾個干警以私藏槍支為由,生拉硬扯地把她拽下車帶走了。臨走時還囑咐副所長要以禮相待。
班子成員不知衣凡為啥一反常態(tài),不便多言。
志文聽說海琴被拘起來了,把衣凡恨得咬牙切齒。槍不槍倒無所謂,這事要是傳出去,他的臉面可就丟大了,說啥也得要出來。找誰呢?他想起了彭書記,彭書記的對頭親家是公安局局長。他沒顧得多想,就急忙給彭書記掛了電話,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彭書記聽了很是氣憤:他衣凡咋這么干呢,太沒人性了!這不是把你熊到家了嗎,我都氣不公,得了,你小子就當縮頭烏龜吧,我犯不上替你操心!說到這兒他心里突然激動得狂跳起來,于是話頭一轉(zhuǎn):志文你放心,不就是要個人嗎?小事一樁,我一個電話過去保證放人。
志文給彭書記打完手機,就守在了派出所聽回音。一個小時后,派出所副所長過來說:壞了,說不上誰捅到了局里,局里定了,必須交三萬元罰款,交了款就放人,否則拘役半年。
志文絕沒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難道彭書記沒掛電話?不可能啊?他聯(lián)想起王大炮的匿名電話、彭書記主動給他使車、干部公示后攛掇他告衣凡,以及市里考評干部他排了第二號這幾個事,突然明白了:彭書記不僅沒幫忙,反而幫了倒忙!志文氣憤極了,他不管頂不頂頭上司了,他要當面鑼對面鼓和彭書記整明白了,逼他找他親家收回成命。他剛走到門外,就接到了彭書記打來的手機:抱歉啊志文,我去電話時,幾個局領導已經(jīng)串聯(lián)完了,早定砣了,無法更改了。我打聽了,不交錢他們肯定不會放人。
你少跟我整景!你拿我當王大炮啊?這事你不給我整明……你這個人咋這么沒抻頭呢?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吧……彭書記打斷了志文的話:志文,我就跟你直說吧,響鼓不用重錘敲,我希望咱倆雙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是這么想的,你先把錢交了,現(xiàn)在放人要緊,不過你放心,錢過后我負責給你要回來,要不回來我給你解決。你不是恨衣凡嗎?你正好可以利用這件事逼你媳婦出頭告衣凡。我想了,這么辦對你只有好處,沒有任何壞處。你媳婦要是出頭告了衣凡,那他們倆從今以后就會徹底斷了關系,你既報了奪妻之辱,也不用再擔心他倆以后會如何了。今后你走路也能挺起腰板了,對不對?另外,還有一點我得跟你說明白,罰你這三萬塊錢,其中給舉報人提六千元,你媳婦要是不同意去,你就利用這六千元作作文章。不過你放心,這六千元我也想法給你補上。這事要是辦好了,你不僅經(jīng)濟上不會受到絲毫損失,而且這三萬塊錢就是你的私房錢了。你以后喝酒、打麻將、甚至找小姐按摩也用不著跟你媳婦要小錢了。
志文聽彭書記說得頭頭是道,怒氣就消了。他雖然明白彭書記是在利用他,可對他本人確實是好處多多而無一害呀!況且,彭書記話說得這么到位,他就沒必要擔心以后會反悔了。他爽快地答應了。
志文和彭書記通話時,衣凡的飯局也結(jié)束了。他正囑咐王所長呢:你回去替我跟海琴好好解釋解釋就放了吧,把我現(xiàn)在的特殊情況跟她說明白了,她酒醒了就不會怪罪了。
王所長拍著胸口說:你就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可是回家的半道上,他就接到了副所長的電話,說麻煩了,不知誰捅到了局里,治安科要罰三萬元,不交款不準放人。王所長一聽就火了。他撂下電話就翻電話本,正翻著呢就接到了治安科長打來的手機。于是借著酒勁張口就罵:你小子太不夠揍了,咱倆在一起干了好幾年,你倒整到我頭上了,連招呼都不打,就罰那么多款,你還叫個人嗎!電話那頭說:大哥,你喝高了吧?你冤枉我了!我告訴你,這是一把親自交辦的!一把不交辦我們上哪知道這事啊!
什么?局長親自交辦?他從來都不管這類小事啊!不行,我得找他!我對衣凡有承諾,這事得給我圓個臉!
大哥,千萬別。你想想啊,咱倆在治安科干了好幾年,你還不明白嗎?一個小口徑鳥槍,咋也不至于罰三萬哪,這里肯定有背景,我勸你,你就別往前趕了!一把說了,你們派出所欠的飯費可以頂罰款。還明確交代,讓治安科收到罰款馬上按規(guī)定給舉報人獎勵六千元。你該明白啥意思了吧?
王所長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氣,他清醒了。再往前趟恐怕他的官帽也難保了。這事暫時還不能跟衣凡透露,衣凡要是知道了再找人說情,那局長就得恨死我,等交完罰款再跟他解釋吧。
海琴聽說要罰三萬元,就急了。她想給衣凡打電話,可是派出所知道局里的意圖后就變臉了,收了她的手機,不準她往外掛電話了。
志文有了彭書記的承諾倒挺配合,他拿著派出所的飯費欠條和湊齊的現(xiàn)金,第二天一上班就到縣里治安科交了罰款。他返回諾敏河鎮(zhèn)派出所時,海琴已經(jīng)回家了。
海琴出來后傷心已極,她總拿和衣凡的特殊關系顯擺,卻不料到頭來讓衣凡給送進了派出所,還交了三萬元罰款,傳出去她以后還怎么見人?
志文自然不會把彭書記的那番話告訴海琴。他氣勢洶洶地跟海琴說:海琴我告訴你,衣凡是個白眼狼!他騎膩你了,又往你脖頸子拉屎,你知道他為啥舉報嗎?他是為了得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咱們交的三萬,他一下子就拿走六千哪!這種人你要不告他,那咱倆以后只能把腦袋夾在褲襠里出門了。沒別的選擇,我跟彭書記要個車,一會咱倆就去市里告他!哪個年節(jié)你沒給他送禮送錢啊?咱倆把他騙色騙錢又坑害你那些勾當全都抖摟出來。我就不信,共產(chǎn)黨能重用這種道德敗壞的人!海琴,你要按我說的辦,過去的事咱倆一筆勾銷,否則的話咱倆就離婚,我是咽不下這口氣了。
彭書記自然不會同意用鎮(zhèn)里的小車,但他答應讓他打出租車,車費他負責報銷。
當天晚上,侯書記就打來了電話:衣凡,你真把我氣死了,哪有你這么不辦人事的,你玩了人家女人也就玩了,可你為啥臨走時還要舉報人家?你就差那六千元啊?人家兩口子都告到市紀檢委了,現(xiàn)在你的事成了前后兩院的熱門話題,市委書記把我找去好頓損,說你給我推薦的是啥人,讓這種道德品質(zhì)敗壞的人搞宣傳,社會不亂套了嗎,你就這么用人啊?損得我張口結(jié)舌。衣凡,你做好準備吧,我是說不上話了。原打算讓你在我手下有所發(fā)展,可是你不爭氣!你好自為之吧!
老領導這番話,秋雁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衣凡無話可說。
衣凡沒上任就被免職的消息,最先是在諾敏河鎮(zhèn)傳開的,幾天后就傳遍了全縣,而且傳得有根有蔓:諸如他被情人的丈夫堵在被窩,打得鼻口躥血;他玩膩了情人覺著沒用了,為了得點回扣臨走時又舉報他情人私藏槍支;他情人讓派出所關了一宿罰了三萬塊錢,一怒之下和老公去市紀檢委把他告了,等等。
幾天之后,縣委管干部的書記找衣凡談了話,免去了他的新任職務,他被掛了起來。到了這一步,衣凡對政治生涯徹底地絕望了。
第七章夢醒承昔志 傷余悼愛妻
那段日子,衣凡沒了麻桌酒桌上的喧鬧。以往圍他轉(zhuǎn)的某些親朋好友也疏遠了,他整天貓在家里,沒臉出門見人,孤獨得像高速公路拋錨的報廢車。唯獨妻子依然如故地寬容他。他知道妻子也承受著巨大的輿論壓力,這愈加讓他心里不安。他雖有滿肚子苦水,可是縱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啊!他斷送了自己的仕途無話可說,可是他無法抹去留給人們的狼心狗肺的壞印象。
他整天靠酒打發(fā)時光,有時一杯酒喝上一兩個小時。秋雁臉上置之不理,卻痛在心里。她自從主動地想把自己給衣凡那天,就看出了衣凡的文學天賦。作為妻子,她不能讓丈夫就這么自暴自棄。她決計在他軟肋上插一刀,激發(fā)他的人生信念。那天,秋雁吃過晚飯去學校時,衣凡邊看電視邊喝他的酒。秋雁上完晚自習回到家,他仍在喝酒。秋雁就來了氣:衣凡,你對我的傷害還不夠嗎?你除了當官就不能干別的了?你要是不想讓人指著脊梁骨活一輩子,你就拿起筆來搞出點名堂!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呀,你就沒有一點家庭責任心?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嗎?咱倆結(jié)婚十多年了,我對你咋樣你清楚,可你又是怎么對待我的?你就不能捫心自問一下?我不求你疼我愛我,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你要是還有一點做丈夫的尊嚴,你就讓我這輩子能抬起頭來做一回人好不好?秋雁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衣凡也流出了眼淚,他愧疚地站了起來,抱住了妻子,兩個人失聲地哭起來。
衣凡終于拿起了筆。在諾敏河鎮(zhèn)這幾年,頭一年他還寫些東西,后來,他除了練練書法,寫幾首聊以自慰的小詩,沒寫過大東西。他每年的獎金和灰色收入就十幾萬元,何苦還耗費那個精力呢!工作之余,他幾乎把空閑時間都耗在酒桌和麻桌上了。
人生之路,往往有一失也有一得。衣凡的婚外情斷送了他的仕途,卻成就了他的作家夢。衣凡出事后,被掛起了幾年。后來在老書記的過問下,組織部門安排他到文化館當館長,他沒答應,再后來就沒人管他了。他不必上班,工資照常開,這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掛起這十來年,他幾乎足不出戶,整天在文海里打磨。他的作品屢屢見諸報刊,他在文字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世界。他每篇作品都經(jīng)秋雁過目,她不僅能在文字上挑出不貼切的詞匯和錯別字,而且對小說謀篇布局、情節(jié)設計、人物個性等方面都能提出獨特的見解。衣凡有時想,如果秋雁不把全部精力和心思放在輔導兒子和操持家務上,她在文學方面很可能有所建樹。結(jié)婚這些年來,時至今日衣凡才覺得秋雁這么可愛。她不僅是個賢妻良母型的知識女性,還有著其他女性少有的睿智、豁達和大氣。衣凡每當停筆回首往事時,總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妻子秋雁。現(xiàn)在,他唯一能補報妻子的,就是在文學方面干出點名堂,讓她抬起頭來直面人生。
正當衣凡和妻子秋雁心意相通、情愛有加的時候,病魔卻悄悄地向秋雁襲來,可悲的是秋雁開始時并不知曉。她的右肋經(jīng)常疼痛,開始她以為是伏案批改作業(yè)桌子硌的,后來,全身乏力吃不下飯,日漸消瘦。在衣凡的勸說下,她才去了醫(yī)院,經(jīng)查已是肝癌中晚期了。她偷偷地在網(wǎng)上查了資料,知道自己只有半年的光陰了,她很想在這有限的時間里放松一下自己。這些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壓抑之中,她真的好想單獨和衣凡在湖光山色中度過最后的時光啊!可是衣凡并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他的心思全都投入到了創(chuàng)作中。當她提議暑假領著兒子去旅游時,衣凡卻推托說,等孩子大學畢業(yè)一起去吧。秋雁笑著點了點頭,衣凡分明從秋雁的眼神看到了一絲失望,可是他沒在意。待他明白秋雁這一心愿時,她已經(jīng)不能遠行了。
秋雁病重那七個多月,衣凡對秋雁的悉心照料,連秋雁的母親都無可挑剔。衣凡這段日子和妻子說的話,比結(jié)婚二十年還多。開始時,秋雁不肯住院,晚上疼痛睡不著時,衣凡就摟著她一邊按摩肝部一邊說話,借以分散她的疼痛。那天,衣凡給秋雁接完小便,秋雁眼里掛著淚花說:衣凡,你知道嗎?得病這段日子,其實是我最幸福的時光。衣凡聽了之后,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何曾關照過秋雁呢?衣凡握著秋雁的手說:我這輩子最痛心的,就是當初沒能好好地珍惜我們的感情,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了。秋雁聲音顫抖地說:現(xiàn)在,我知足了。我這二十年的付出,終于換來了你的真情。說完淚水就流了出來。衣凡急忙拽過毛巾給她擦拭眼淚。秋雁嘆了口氣說:衣凡,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咱倆之間,我錯就錯在當初對你太主動了,女人過于主動就不值錢了。人啊,輕易得到的東西,都不會珍惜。衣凡聽了這話,早就泣不成聲了。秋雁顫抖著手輕輕地撫弄著衣凡的頭發(fā)說: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別像我……下話她咽了回去。衣凡擦了一把淚水,抬起頭說:秋雁,你心里裝著那么多的苦,你為啥不跟我吵鬧呢?你要是能發(fā)泄出來,何至于憋出病來?你為啥那么要強啊!秋雁瞇著眼睛幽幽地說: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別的女人來分享自己的男人。說實在的,選擇你那天我就做了這個準備,像你這么有才有權又精神的男人,要想把持住自己那是實在太難了,何況還長期獨身在鄉(xiāng)下呢?如果這事神不知鬼不覺的,也就罷了,可讓我鬧心的是搞得全縣沸沸揚揚,甚至個別學生都對我指指點點。當初要不是尋思孩子和我媽,我可能那個時候就走了!
妻子死后,衣凡再次陷入了絕望之中。
自秋雁病重以來,衣凡一直沒動筆。秋雁臨終前曾和衣凡說:我沒有多少時日了,兩個母親和兒子,不用我說,你也會悉心照料的。我唯一的心愿是渴望你能寫出一部有影響的作品。衣凡,你應該明白,你要是在政界干,至多也就整個處級。全國這個級別的官,在職的和離退休的得有幾百萬,而有點名氣的作家至多不過幾千人。這個級別的官死后只會留下一縷青煙,而作家卻能給世人留下文字。你雖說已經(jīng)留下了一百多萬的文字,可是很難經(jīng)得起文海的大浪淘沙,你要是能寫出一部轟動文壇的作品,不僅咱兒子能揚眉吐氣,我在那個世界也能直起腰板做人了,你能答應我嗎?衣凡自然明白妻子的深意,可是無法回絕她的臨終請求。他為了兌現(xiàn)承諾,在燒過五七的第二天,就著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自秋雁得病以來,他一直琢磨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出來。他每天都避著熟人,早早起床,邊散步邊構(gòu)思,回來就敲鍵盤。衣凡的母親不愿呆在縣城,帶大了孫子就回了農(nóng)村。衣凡為了專心寫作,又將母親從妹妹家接了回來。他用了三年時光,一部筆名念秋的長篇小說《夢醒時分》問世了。這是一部描寫因婚外情導致兩個家庭破裂、妻子自殺身亡、子女離家出走、主人公滑向犯罪深淵的悲慘故事。衣凡將自己的血淚經(jīng)歷糅入了情節(jié)之中。小說發(fā)表后,引起了文壇的轟動,省作協(xié)還專門召開了研討會。
衣凡在寫作期間,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早日完成對秋雁的承諾,別無他顧??墒沁@期間,海琴多次去找衣凡,衣凡每次都避而不見。秋雁得知自己病情后,曾瞞著衣凡找過海琴,向她講了自己的病情,讓海琴以后照顧衣凡。秋雁去世的前幾天,海琴帶了不少好吃的來醫(yī)院看望秋雁,衣凡要把東西扔出去,被秋雁制止了。衣凡賭氣躲了出去。海琴走后,秋雁對衣凡說:剛才海琴抱著我哭,說整個過程王所長都告訴她了,都是彭書記搗的鬼,他串通親家重罰我,目的就是激怒我,讓我出面告衣書記?,F(xiàn)在他是上去了,可我卻把衣書記毀了!秋雁歇了一會說:海琴還求我原諒你,說你倆頭一次發(fā)生關系時,你醉得一踏糊涂,開始并沒冒犯……衣凡,我看海琴這人挺好的,快言快語的,直腸子,我后悔當初不該那么污辱她。這個世上,除了我,也只有她是真心愛你的!七八年前,有幾個女人能舍出三十萬啊!我真的希望她來替代我。
衣凡站起來說:停停停,打住!我寧肯打光棍,也決不跟她!她不這么鬧騰,你能得這種病嗎?秋雁嘆了口氣:海琴也夠難的。她男人提了副鄉(xiāng)長就變了,一喝酒就罵她破爛,還動不動伸手打她。她丈夫很少回家,據(jù)說外邊有兩個女人,我真挺同情海琴的。哎!做女人真難哪,愛的得不到,得到的卻不愛。
衣凡擰著眉頭沒做聲。對也罷錯也罷,都已成為過去。他不想在與海琴的關系上再掀波瀾了……
第八章只望迎新寵 豈知遇舊情
在妻子去世后這三年來,也有人給衣凡介紹過對象,他一概拒之門外。他沒想到,促成他再婚的竟是兒子建軍。而且,又牽出了令人痛心的往事。
兒子在遼寧大學攻讀碩士,處了一個叫韓梅的女朋友,寒假期間帶回了家。韓梅比兒子小一歲,長得特別漂亮,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兒子在校期間,就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和爸爸聊天,勸他再找一個,這次回來,又舊事重提,并且?guī)砹苏掌?。衣凡一看照片就動了?她那略寬的雙眼皮和淺淺的酒窩太像一個人了!韓梅說是她的老姨,叫魏雅芳,是沈陽軍區(qū)總院的胃腸科主任醫(yī)師。經(jīng)兒子和韓梅的攛掇,兩個人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雅芳丈夫的伯父在加拿大有一份家業(yè),后繼無人,讓她丈夫去幫助打理。丈夫讓她轉(zhuǎn)業(yè)隨他同去,雅芳舍不得眼前的事業(yè),加之兩個人關系又不甚融洽,就辦了離婚手續(xù),兒子隨父去了加拿大。雅芳四十五了,比衣凡小六歲,離婚兩年多,一直沒遇到可心的。聽外甥女介紹了衣凡的情況,特意買了《夢醒時分》這本小說看了,她欽佩衣凡的才華。幾個月后,衣凡去了沈陽,兩人會面后都非常滿意,就商訂了婚期。衣凡擔心在綏棱結(jié)婚再次引發(fā)輿論,就決定在沈陽完婚。
他絕對沒想到,就在他和雅芳的婚宴上,他遇見了初戀情人——白羽。而且,白羽在三個月前也已離異。
衣凡和雅芳的婚宴,只有兩桌,除了雅芳幾個要好的戰(zhàn)友,都是親屬。婚宴快開始時,雅芳看著手機上的時間說:我表姐早下飛機了,咋還沒到啊!正說著,兒子和韓梅擁著一位雍容端莊的女人走了進來,一進餐廳就嚷了起來:恭喜你了,雅芳!找了個大作家,讓我見識見識!雅芳和她大姐迎了過去,三個人手拉手走了過來,雅芳拽著白羽走到衣凡跟前,滿面春光地說:這位就是你的妹夫,怎么樣,可以吧?白羽的臉唰地白了,吃驚地說:衣凡!是你?其實,她一走進飯廳,衣凡就認出了她。他激動地迎上去拉過她的手說:你們表姐妹長得太像了,我乍看照片上的雅芳,還以為是你呢!不只雅芳,在場的誰也沒料到他倆竟然相識。白羽無力地拉著衣凡的手,極力地控制著淚水,但還是掉了下來。雅芳說:看把你高興的,見到老戰(zhàn)友,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白羽趁機拿起餐巾紙擦拭著淚水,笑容慘淡地說:能不高興嗎?我十多年沒有他的音信了,現(xiàn)在成了我的妹夫,多可喜可賀呀!衣凡對白羽的淡漠不明所以,但還是接過了話頭:我當兵時,她爸是我的老首長啊!雅芳高興地說:太好了,好事成雙啊,等會你們倆得單獨喝一杯!衣凡問白羽:老首長還好吧?雅芳接過話頭說:你問我大舅啊?在軍區(qū)高干療養(yǎng)院呢,明天我領你去看他。衣凡說:想啊,二十多年沒見了!
宴會開始時,大家連說帶笑的都很暢快,唯獨白羽強顏歡笑。飯后,衣凡提議送白羽回她家,白羽將他倆擋了回去,笑道:免了罷,別耽誤了你們倆的大好光陰,讓你兒子和韓梅跟我去吧,好給你們倆留點空間。
第二天,衣凡和韓梅帶著水果打車去了白羽父親家。白羽父親是在軍區(qū)政治部副主任的崗位退下來的。白羽母親去世后,父親心臟欠佳,血壓又高,就住進了療養(yǎng)院。軍區(qū)院內(nèi)的這二層小樓,一年到頭多半閑著。
兩人到時,兩個孩子已上學了。白羽在打掃房間。衣凡樓上樓下走了一趟咂咂嘴說:我這輩子是住不上這么寬敞漂亮的樓了。雅芳說:這算啥!白羽老公公的小樓比這還好呢!白羽的臉沉了下來:雅芳,從今以后,你別提老趙家人了!雅芳說:咋啦?你們倆離了?白羽沒做聲。雅芳接著說:我看早就該離,外邊仨倆摟著,你咋跟他對付了這么多年呢!至此,衣凡才明白了白羽的異常。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雅芳又說:姐,我就納悶了,你認識衣凡比我早,他這么優(yōu)秀你當初咋不選擇他呢?白羽瞄了衣凡一眼,不無嘲諷地說:人家心高,哪能瞧得上我呀!正說著雅芳的手機響了,她接完電話說,有個軍區(qū)首長患了胃癌,點名讓她回去研究治療方案。衣凡說:官身不由己,你就走吧,我和白羽去。
五月初,療養(yǎng)院的草坪在陽光下吐著綠紫色的煙云,五顏六色的花兒爭芳斗艷,那一棵棵高大的槐樹掛滿了一串串白花,微風襲來,滿院都飄著沁人心脾的幽香。白羽環(huán)顧一下,走到鑲著琉璃瓦的小亭子坐了下來,衣凡心情沉重地跟了過來。白羽默默地流了一會淚,然后掏出紙巾擦去淚水說:我這一生最愛的就是你,可是為什么命運總是捉弄我們呢?你知道嗎?我們家每次發(fā)生戰(zhàn)爭我都會想起你,可是一想到都有了子女,啥心思都沒了!前兩年我?guī)F去東方第一哨慰問演出還想順路去看你,可是中途又有了演出任務,就沒去成。你不來看我我不挑,可你總該有個電話吧?
衣凡嘆了一口氣說:我被免職后成了落魄人,像蝸牛似的整天蜷縮在家里,沒臉出門見人。你想想,我哪有心思給你打電話呢,再說了,打電話說個啥?是讓你牽掛我呢,還是讓你笑話我呢?實話跟你說,送兒子來沈陽上學時,我都到了你們歌舞團大門口,又返了回去。
你兒子昨晚不說,我也不知道你的坎坷啊!你知道嗎?頭些年往你們鎮(zhèn)里掛了好幾次電話,都說你不在那兒了,我以為你到了新單位會給我來電話,可一直等到我離開沈陽也沒等來。老實說,我的心都傷透了,一氣之下,就斷了聯(lián)系你的念頭。我要是知道你的遭遇,說啥也得去看看你呀,幫不了別的忙,安慰安慰還辦不到嗎?你知道我昨天看到你那一刻心里的滋味嗎?那是一種鉆心入骨的痛啊!
衣凡眼里也浸滿了淚水:《夢醒時分》出版后,我才有心情和外界接觸。這十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真可謂親朋無一字啊!半年前我來沈陽和雅芳見面時,我還真去歌舞團找過你??陕犝f你早就調(diào)到了總政歌舞團,我特別的失落。萬萬想不到你那么好的家境會離婚!還有啥好說的?只能說咱倆這輩子沒緣分!
兩個人憂心忡忡地坐了一會,就起身了。
白羽推開病房門時,臉上就換了表情。她隨手關了爸爸正在看的電視說:爸爸,看誰來了?衣凡往前跨了幾步拉住了老人的手:老首長,你可好哇?老人瞇著眼看了一會:是衣凡?唉,也不年輕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總算好,給了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老人依然穿著軍裝,滿頭白發(fā),眼袋掛在沒有光澤的眼球下,眼角堆滿了皺紋,身子胖得臃腫不堪。衣凡心里不禁一陣酸楚,他后悔不該對復員一事耿耿于懷。本來,他是有機會來看望老首長的,但卻未成行。
白羽說:爸爸,衣凡現(xiàn)在是你的外甥姑爺了,昨天結(jié)的婚。老人說:小芳的女婿?咋就這么巧呢!昨天小芳來接我,說對象是個作家,你說我咋就沒問清楚呢?要是知道是衣凡——哎!知道也沒用了,想去也動不了了。衣凡哪,我對不起你們哪,當初沒把小羽嫁給你,我心中有愧呀,這回讓我外甥女來補償吧。哎!小羽,你們倆還總瞎嘰咯呀?爸爸,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我們倆三個多月沒吵架了,他向我下保證了,以后不會再跟我吵架了,你就放心吧!衣凡禁不住掃了白羽一眼。老人轉(zhuǎn)而對衣凡說:都怪我,當初為了虛榮,拆散了你們倆,我虧心哪!
老首長停了停又接著說:衣凡啊,這么多年我一直心里有愧呀!當初張政委極力攛掇我,他是想攀上司令員往上升一格,我也是利欲熏心啊!我當初想的是女兒找了個好人家,這輩子不用我牽掛了。我呢,在前程上也有了依靠。我現(xiàn)在整了個副軍級,可我不還是我嗎?什么榮譽呀、級別呀、財富呀,死了哪一樣能帶走?衣凡哪,這些年我活得并不舒心呀!小羽她媽知道是我昧著良心拆散你們倆之后,到死都對我耿耿于懷。小羽兩口子呢,頭幾年兩地生活還挺熱乎,到一起不久就三天兩頭發(fā)生戰(zhàn)爭了。女婿整個師級也算不錯了,可是不知足,卻掛職和某個大人物的兒子搞什么公司,這一搞就整天在聲色場里鬼混,現(xiàn)在我的腸子都悔青了!衣凡哪,后來小羽說你當上了鎮(zhèn)黨委書記,我心里才好受點??磥?師部給你們縣委書記寫的那封介紹你情況的長信,還是管用了。哎!還是怪我自己呀,我不該為了自己的前程斷送你們倆的幸福啊!
衣凡這些年的猜測,今天得到了證實。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心思怪罪老首長了,他經(jīng)歷的挫折太多了!
白羽終于明白了,她無法控制自己了。她流著淚大聲喊道:爸爸,我恨你,你不僅毀了衣凡,你也毀了我,你坑了我一輩子啊!這些年來我沒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啊,你知道嗎!權位,權位就那么重要?難道比你女兒的一生幸福還重要嗎?爸爸,這么多年來我一向敬重你,可是從今以后……白羽說不下去了。
老人眼里積滿了淚水。女護士聞聲趕了過來說:這幾天老首長心臟不太好,不能過于激動,現(xiàn)在該休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老人對護士點點頭說:沒關系,我女兒罵得好,我聽著心里痛快!他喘了幾口氣又接著說:這樣吧衣凡,我今天也沒多少精神了,明天我從頭到尾給你講一遍!我也沒幾天活頭了,不說出來,我死了心都不靜啊!老人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老淚從眼角滴了下來。白羽憤然地轉(zhuǎn)身走了。
出了病房,衣凡嘆道:高處不勝寒哪!白羽不解地瞅他一眼。衣凡轉(zhuǎn)而說:你不該抱怨老首長,官越大越想往上奔,有幾個人沒私心呢?再說他也是為你好啊!
可是,他傷害了咱倆呀!難道你聽了之后就這么安然處之無動于衷嗎?是你心里沒我了,還是你經(jīng)歷的傷痛太多已經(jīng)麻木了?衣凡說:白羽,我心里不比你好受哇!其實我早就懷疑,只不過不知詳情。我們還是學會寬容吧。況且,你爸爸對我也有恩哪!衣凡頓了頓說:當年我出軌時,如果你嫂子跟我吵鬧干仗,我心里會平衡些,可她給予我的卻是寬容。你明白嗎?寬容,有時是對傷害他人的人一種最嚴厲的懲罰呀!秋雁對我寬容,我這輩子心里都不安寧啊!
此刻,衣凡的目光變得散淡了,他淡然地說:我經(jīng)歷的誤解、陷害、磨難、痛苦太多了,有許多都是自己無法左右的,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面對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拼搏,在現(xiàn)實中改變自己?,F(xiàn)在,我反而慶幸有這樣的經(jīng)歷,這使我的人生更加充實完整了。如果沒有這些磨難我能有今天嗎!
白羽聽了這番話,也頗有感觸。人的一生,誰能一帆風順呢!
白羽從爸爸那兒回來,心情一直很沉重。她很想知道衣凡復員的詳細經(jīng)過和那封長信的內(nèi)容,可是,令她悲痛的是,她沒有機會了。老人第二天就永遠地閉上了嘴。他對衣凡和白羽的許諾,也成了難解之謎。
當親友議論起老人的死因時,雅芳才知道了衣凡和白羽的戀情,她哭得很傷心。料理完老人的喪事后,雅芳就多次跟衣凡說,要退出婚姻,成全他和白羽。但是,不知衣凡是怎么想的,他沒有應允。
責任編輯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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