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亮

一

木門咯吱一聲關(guān)上了。雕花木床邊新娘側(cè)身端坐，頭頂紅蓋頭。她那幾根羞怯的手指頭藤條般打成結(jié)，絞在一起。屋外吵哄哄的，四處是喝酒猜拳的吆喝聲。屋里安靜。只有新郎新娘兩顆年輕的心在不安地動蕩。

這是一個新婚之夜。

臥房里八仙桌上點燃兩根紅燭，燭光照亮了一對新人。賀喜的親朋逐漸散去，新郎左顧右盼，望了眼門口，木門的插銷由他拴牢了。他顯得緊張而激動，哆嗦著雙手揭開新娘的紅蓋頭。試探似的新郎伸出雙手，伸出一截，擔(dān)心新娘不肯給他。他又把手縮回來。不甘心。繼而他又把手伸了出去，剝洋蔥那樣脫新娘的衣衫，一件又一件。新郎的手抖得厲害。初時新娘還忸怩。推就，后來就由著新郎。身上僅剩下胸衣、底褲，新娘說，國慶，你去把燈熄了!新娘聲音極細(xì)，跟蚊子嗡似的。新郎沒聽清，含糊問了一句，啥?新娘矮下腦殼。低下眼簾。不搭腔。轉(zhuǎn)而新郎明白過來，他眉頭一挑笑了，退到燭臺邊，吐出兩口氣，將屋里的亮光趕走了。

黑天的屋里更黑了，兩團影子合在一起，喘起粗野的氣息……

攝影機鏡頭里兩團黑影鉆進被褥，歇息了。片場外的雨還落個不停，站在固定機位旁邊，馬東單手舉著喇叭喊，好，停停停，就要這種感覺。羞怯，忸怩，欲說還休!男女主角堆滿笑臉攏過來，他們不是科班出身學(xué)表演專業(yè)的，馬東朝他們豎起大拇指，表示肯定、贊許。

來回拍了五次這場戲，馬東反復(fù)跟男女主角講戲，交代戲里男女都是第一次，告訴他們需要怎樣拿捏人物心理。兩位主角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小青年，喝城里的墨水長大，他們年紀(jì)比七十年代出生的馬東要小一截，對待性的態(tài)度似乎更放肆些。所以一開始他們演戲，關(guān)了門便急切擁抱、親吻，新婚之夜初次純美的感覺完全給他們破壞了，他們演得像在偷情或者說是放縱的狂歡。那樣的表演不是導(dǎo)演馬東想要表達的感覺。

這一次，他們演得節(jié)制，分寸把握得相當(dāng)?shù)轿唬R東要的感覺找到并實現(xiàn)。這場“新婚之夜”的戲過了。立馬片場響起插科打諢嬉鬧的聲音，比清早的菜市場更鬧騰。

衣兜里手機響個不停，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摁下接聽鍵，聽不到聲音，馬東聞到了那邊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馬東說，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那邊說，是我!

馬東說，你是哪位?

那邊說，是我，董小麗!

來自南方深圳的電話將馬東帶到十年前，倏地一下他跌進感傷的氛圍里，惆悵無比。收工后劇組一起聚餐，暗自傷懷的馬東沒了味口，他推掉了飯局。這是馬東等了十多年的時間，比人生還要漫長的電話。終于，馬東耳邊響起董小麗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她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但她告訴馬東，她離婚了。

細(xì)雨繼續(xù)在落，北方洛城的冬天天空灰蒙蒙的，如同一張陰郁的臉?？吭诘氖亢笈乓伪成希R東闔著眼睛，回味董小麗的聲音和她講的話。她說她離婚了，是在暗示什么嗎，或許她想跟他馬東重歸于好。馬東自以為是地想。此時，那個站在十年前陽光下活潑、開朗、透明的董小麗出現(xiàn)在馬東眼前，馬東伸手卻摸不到她?，F(xiàn)在，她成了什么模樣呢!她的聲音一點沒變，但語氣變了，不如從前那般爽朗，倒是顯得老氣。馬東想她成熟了，從女孩變成女人，變成了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的士經(jīng)過劇院，目睹張貼的電影海報，馬東又想起他自己正在拍的電影《初夜》。這是馬東導(dǎo)演的第一部戲，小成本制作，他不打算將電影拍成落俗的故事片，有線性流暢的故事結(jié)構(gòu)。構(gòu)思時，馬東設(shè)想將90分鐘的電影分成六個短片，全拍男女第一次做愛，有古代的初夜，有現(xiàn)代的初夜，有城市的初夜，有鄉(xiāng)村的初夜，有新婚時的初夜，有偷嘗禁果的初夜。

只有馬東自己清楚，他是想用電影懷舊，緬懷那純真的日子、那一次不成功的初夜，用這部電影打開心里關(guān)閉的另外一扇門。這些年馬東什么也沒干成，他愛電影，時間全泡在片場、劇組，做副導(dǎo)演，劇務(wù)、場記等職馬東也f過。每天馬東都在等待機會，等待有一天做屬于他自己的電影，《初夜》的劇本早在三四年前馬東就弄好了。

在馬東三十三歲時，這一天終于讓他給等到。從電影開機那天起。每一天馬東都處于亢奮狀態(tài)，他要拍六個初夜短片，回到純真時代，回到多年前那個月色撩人的夜，在電影里跟董小麗相逢。而就在拍這個電影時，董小麗的電話也跟著來了。

這是注定的。

馬東一直深信，會有這么一天。

二

細(xì)雨落黑了天，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電視里播報天氣，據(jù)那個瘦得露出鎖骨的女氣象預(yù)報員講，半個月內(nèi)，洛城將迎來冬天的第一場大雪。

夜里九點多鐘十點不到，馬東從碟套中尋出《天堂電影院》。他喜歡這部電影的結(jié)尾，各式各樣的親吻鏡頭。這個時候馬東總是想起董小麗，他的初戀女友。電影結(jié)束，馬東的心一下空了，他回憶起多年前那個月光如水的夜。他顫抖著雙手，像自己拍的電影里的新郎一樣。笨拙地剝董小麗的衣服。剝得董小麗只剩下內(nèi)褲和胸罩時，她突然警覺起來。雙手抱在胸前，說，馬東，你要干什么?青春的馬東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撞進了一只野獸，不明不白就把董小麗衣服給扒了。董小麗見馬東愣著不做聲，繼續(xù)說，我要等到走進洞房的那一天。你不能破壞我，馬東，要不你就親親我吧!說完董小麗把雙手反扣在背后，解開了胸罩，低下腦殼，她說，你親我吧!馬東把頭湊過去親了她，沒再做下一步的行動。

十多年前的董小麗就是這樣一個女孩，透明，純真，不請世故。后來經(jīng)歷過的女人多了以后，馬東就覺得董小麗有點傻氣，傻里巴唧的。但馬東喜歡這樣的傻，直到現(xiàn)在還喜歡?；厥淄?，馬東經(jīng)常想，要是當(dāng)時他親得董小麗哼哼時，更上一層樓扒了她的內(nèi)褲，指不定就得逞了。但一切都過去了。馬東也只能想一想，然后再后悔一番，在心里嘆口氣。那時馬東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炸彈，那就是他沒跟董小麗做過愛。遇到機會。他一定要把青春的遺憾抹掉。

從洗手間回來，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這個鈴聲將馬東從幽暗的記憶中打撈回現(xiàn)實里。

那邊說，是我，董小麗!

同一天里馬東接到兩次董小麗的電話，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樣的意外馬東驚喜。馬東的心一下給點亮了，激動得腦子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之后馬東語無倫次連著喊了三聲，是小麗嗎!馬東不相信這是真的。太陽從西邊出來，沒人會相信。

那邊又說，是，我是小麗!

馬東和董小麗兩人在電話里敘起這些年各自的生活。電話講到最后，董小麗告訴馬東說，馬東，隔段時間，大約十天左右，我會來洛城!

董小麗要來洛城了。

那一夜，馬東輾轉(zhuǎn)難眠，深更半夜他反復(fù)想著將要跟董小麗見面的情景。馬東腦子里出現(xiàn)多個電影畫面，男女相逢的畫面。突然，埋在馬東心里多

年的炸彈開了花，他狠狠地想，這一次不能錯過了，他要跟董小麗做愛。她會愿意嗎，馬東心里直打鼓。于是馬東開始在心里盤算，怎么樣開口，怎么樣措詞。一切細(xì)節(jié)馬東都想好了，從回}乙往事開始，將董小麗逐步帶進憂傷的陷阱里，待她不能自拔時，馬東再告訴她，十年了，他一直愛著她。馬東相信，不管是什么樣的女人，感性的理性的，在這種狀況下，都會與往事干杯，跌進桃色陷阱。

盡管董小麗來洛城是十來天以后，但每一天馬東都在倒計時，掐手指頭估算日子。甚至隔一天馬東就打個電話過去。詢問她董小麗動身沒有，什么時候動身。那邊總是說，就這兩天，就是這一兩天了!聽到董小麗的回答，馬東心里百花盛開。

躺在床上馬東瞇起眼睛，懶洋洋的模樣，點燃一支香煙，然后他很享受地想象跟董小麗合歡的細(xì)節(jié)。想象中的董小麗，還是十年前的那個春光明媚的董小麗。馬東甚至把她來了之后住在哪里都想好了，肯定不會帶到家里來。雖然他是單身，但他有女朋友，時不時會來他屋里收拾，打掃衛(wèi)生，再就是一起睡個覺。馬東計劃在陽光大酒店開個房間，董小麗來洛城，肯定住不了幾天就會走，會回深圳。開個房也要不了多大開銷，還省了許多麻煩。一支香煙燃盡后。像下棋一樣，哪一步該怎么定，所有的細(xì)枝末節(jié)馬東全想好了。

到了第十天，董小麗那邊沒動靜。馬東有些急了，按捺不住情緒，他給董小麗打電話。那邊也不接。董小麗再次消失。馬東不是惆帳，而是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第十一天，馬東接到董小麗的電話。她說。馬東。想來想去，本來我不打算跟你見面的，想了一下，這么多年了，還是見一見吧!馬東聽到董小麗嘆了一口氣，她又繼續(xù)說，馬東，我已經(jīng)到洛城了，住在湖景招待所!

坐在的士上，馬東的心已經(jīng)飛到湖景招待所，飛到董小麗那里去了。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馬東急切地趕到董小麗落腳的地方。

三

招待所坐落在洛城的老街，樓房看上去顯得老舊。馬東順利地找到418號房間，摁響了門鈴。馬東的心跳隨著電鈴的聲音叮咚響。

開門的是董小麗，黯淡的董小麗，她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青春的模樣。生活已經(jīng)在她臉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痕跡，倦怠，疲憊，眼角明顯的魚尾紋。像她這樣三十歲剛出頭的女人，就算不做必要的保養(yǎng)，也是不會這么顯老的。

這就是離了婚的董小麗嗎?馬東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失望，擔(dān)心董小麗察覺出來，馬東又用堆滿笑容的臉將那驚訝失望的表情掩蓋了。

馬東和董小麗都怔在了門口。

馬東站在門外，董小麗站在門里。等反應(yīng)過來，董小麗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臉，說，馬東，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馬東也跟著說。你也是，你也沒變!董小麗卻感嘆說。沒有，我老了!

她把馬東招呼進了門，過了廊道，馬東看見里屋床沿邊坐著個小女孩。馬東的笑臉僵住了，還有一個女孩在屋里，這是馬東起先沒有料想到的。馬東沒算到這樣的局面，這在他的預(yù)想之外。小女孩臉色蒼白。她朝馬東笑，乖巧地喊馬東，叔叔!看上去小女孩孱弱，比秋天飄落的樹葉還單薄，隨便一只手。就能將她拎起來，吊懸在半空。

董小麗走近床邊牽起女孩的手，說，馬東，這是我女兒，嘉雯!馬東點點頭，笑容里透出別人不易察覺的失望，但他還是紳士般客氣地說，長得真像你，真漂亮!馬東坐在房里的舊沙發(fā)椅上。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看上去馬東表情有些尷尬。有小孩在場，馬東想好的那些往事講不出來，只好將聊天的話題集中在董小麗女兒身上。

突然馬東想起招待所樓下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開了間玩具店。從褲兜掏出錢包，馬東擇了兩張一百的嶄新的紙幣。伸手把錢遞給了小女孩嘉雯，一邊遞錢他一邊朝董小麗說，小麗，你帶了女兒過來也不先打個招呼，我過來也沒帶什么禮物，這兩百塊錢，就讓嘉雯去買個玩具買個芭比娃娃!小女孩露出欣喜，兩只手?jǐn)[在胸前，絞弄著手指，但就是不接錢。她扭頭望媽媽，董小麗點頭應(yīng)許了。小女孩才接過馬東手里的鈔票。她蒼白的臉上蕩開笑容。

馬東說，招待所樓下有家店，應(yīng)該有賣芭比娃娃，嘉雯你想不想去，要是想，現(xiàn)在就可以去挑一個!小女孩又扭頭望媽媽。董小麗這回沒做聲。她沉默了，她可能猜到了馬東的意圖，也可能什么也沒猜到。嘉雯心里是想去的，她試探著說，媽媽，我現(xiàn)在能去嗎?小女孩還在笑，那是一種能把人心融化的笑容。董小麗望了眼馬東，又望了眼女兒。說，你去吧，去了早點回來!

馬東起身送小女孩到樓梯口，目送她下了樓。再回到房間，馬東開始跟董小麗回憶往事，這些都是他預(yù)先想好的細(xì)節(jié)。幾下工夫，董小麗眼神變得迷離。嘆著氣感慨萬千。馬東將話題逐步深入，提起那個想起來令人沉醉的夜晚，馬東說，小麗，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

董小麗說，哪個晚上?

馬東說，就是你不讓我破壞你的那個晚上!

董小麗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馬東說，我只問你記不記得!

董小麗說，記得!

馬東說，小麗，我心里有一間房子，一直住著你!

這句抒情的話是馬東先前沒有想到的，這是他的臨場發(fā)揮。這時馬東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演員，像個情場的浪子。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馬東從沙發(fā)椅上站起身，走到坐在床邊的董小麗身邊，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揉捏。董小麗沒有拒絕。在馬東看來，不拒絕就是迎合。馬東盯著她的眼睛，說，小麗，我一直還愛著你!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就跟那天晚上一樣嗎，我只親你，不跟你做愛。

董小麗又陷入了沉默。因為感動，她的眼窩潮了。馬東繼續(xù)問，可以嗎。小麗!董小麗還是不做聲，捱了兩三秒，她擺了下腦殼，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了!馬東再次重復(fù)了一遍之前的話，他說，我只親你。不跟你做愛!陷入感傷氛圍里的董小麗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眼里閃爍著星星一樣的亮光。她點了點頭。之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說，不行，嘉雯就快上來了!馬東兩手握住她的兩只手，說，不會的，沒這么快!

猶豫了一下，董小麗說。那你快一點，門關(guān)緊了嗎?

馬東說，關(guān)了，回來時我就把門關(guān)牢了!

馬東開始剝董小麗的衣服。

這雙手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的那雙羞澀的手，在剝董小麗衣服時，這雙多次脫過女人衣服的手不再打哆嗦，不再唯唯諾諾。這雙手輕車熟路地剝了董小麗身上的衣服，脫得她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內(nèi)褲。于是馬東脫了自己的身上的衣服，也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盯著赤身的馬東，董小麗愣了下，想講什么話，又沒有講出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馬東開始親吻董小麗。

幾分鐘后，馬東停了下來。他裝模作樣地說，小麗，該你說話了。你要說，馬東，你不能破壞我，我要等到走進洞房的那一天再做!董小麗微笑著臉，眼里露出少女般的純真，不諳世故，她學(xué)

馬東的話，把馬東講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馬東又說，小麗，現(xiàn)在該你解開胸罩了，當(dāng)年就是你主動解開胸罩，讓我親吻你乳房的!猶豫了一下，董小麗按馬東的話做了。她不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走向馬東設(shè)計好的桃色陷阱。馬東把頭湊到她的胸前，吻著她，舒緩而激烈。

董小麗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馬東眼前的董小麗又變回到了十年前。清澈，動人。馬東猛地挪動兩只手，將董小麗的內(nèi)褲褪下了一截。董小麗沒想到馬東會這樣，她說，馬東，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女兒快回來了!她雙手去提內(nèi)褲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成了一攤水，躺在床上，沒有絲毫力氣。馬東沒有理會她的話，粗暴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董小麗一邊掙扎一邊說，我女兒嘉雯患了白血病，我女兒就要回來了!她的眼角流淌出淚水，是熱的，像溪流般流向兩邊的鬢角。打了個愣，馬東腦子里出現(xiàn)了小女孩那張蒼白的臉。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突然馬東就軟了，身體里的骨頭給抽空了。

馬東不安地望著董小麗，哆嗦著雙手穿衣服。馬東的手像是長在了別人身上，一點不聽他自己使喚。董小麗坐起身，淚水不住地流，流了滿臉。邊穿衣服她還在一邊自言自語，白血病，我女兒害了白血病!董小麗又說，馬東，我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我女兒害了白血病，我是帶她到洛城看雪的。她在南方在深圳從來沒見過雪，現(xiàn)在她就想看一場大雪，她已經(jīng)活不了多少天了，家里的錢全搭在了她的病里，已經(jīng)沒有錢為她治病了!現(xiàn)在她的爸爸也跑了!

瞅著淚流滿面的董小麗，馬東不知所措，他恨不得在地下找個縫鉆進去。這不是馬東預(yù)想到的結(jié)果，馬東慌張地站起身，說，小麗，我先走了，我們再聯(lián)系!

話音一落，馬東已經(jīng)打開門，一路小跑。下樓時。馬東遇到了小女孩，她胸前摟著一個芭比娃娃，吃力地爬樓梯。迎面看到馬東，她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她喊馬東，叔叔，叔叔!馬東一刻也不想停留，他瞅了眼小女孩，像看陌生人那樣掃了她一眼，然后噔噔噔跑下了樓。

回去的路上，馬東的心還在兔子般的跳動，像經(jīng)歷了一場惡夢似的，他面色死灰，滿腦子是小女孩蒼白的笑臉，董小麗淚流滿面的臉，以及她喃喃自語的聲音。那個小女孩患了自血病，作為母親的董小麗卻無能為力，只能眼見著女兒一步一步走向墳?zāi)埂?/p>

四

屋里燈光灰暗，馬東和董小麗躺在床上。蓋了被子。小女孩嘉雯推門走進來，她雙手拿著芭比娃娃，蒼白的臉幸福微笑，她說，叔叔，你怎么壓在我媽媽身上了!董小麗的眼神東躲西藏，她的淚水流了出來。立馬小女孩臉色變了，不安地望著媽媽，接下來她揚起了手里的芭比娃娃，笑著盯看馬東，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那是一種信賴、純真的笑容。她說，叔叔，我媽媽怎么哭了!眼前那張笑臉在馬東看來，是一把刀子。那張蒼白的笑臉變成刀子，又變成一支離弦的弓箭，朝馬東射過來

從夢里駭醒來，馬東流了滿身汗。張望房間，臥房四周黑漆漆的，小女孩蒼白的笑臉又一次出現(xiàn)在馬東腦殼里。

接下來幾天，馬東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他不敢跟董小麗聯(lián)系。天氣預(yù)報講洛城將要來到的第一場大雪并沒有如期到來。馬東心里倒是希望大雪早一點到來，讓小女孩看一場雪，滿足這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小女孩的心愿。

又一天，馬東正在片場拍另外一場戲，古代的初夜。他把時間安排在古代冬天的雪夜。中途他接到董小麗的電話?？紤]好些秒，不安的他才摁下接聽鍵。他那只脫女人衣服不再哆嗦的手，突然抖得厲害。拐到無人的角落，愧疚的馬東跟做賊似的接聽電話。

董小麗說，馬東，我要離開洛城了。跟你打一聲招呼，道個別。

馬東說，小麗，你不是帶女兒來洛城看雪嗎，雪還沒下!

董小麗說，這場雪看樣子不會來了，我們等不及了，還是算了!

馬東說，小麗，對不起，晚上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董小麗說，算了，你的心意我和嘉雯領(lǐng)了，我已經(jīng)定好晚上七點多鐘的火車票!

馬東還想再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講起。他又聽到董小麗在電話那邊嘆了口氣。接著兩個人道了別。

片場身穿古裝戲服的男女主角正在洞房，屋外是呼嘯的北風(fēng)，飄落紛紛大雪。突然。馬東連喊了三聲，停停停!目睹眼前的“人工降雪”，馬東來了主意，他揮著手說，今天休息，改天再拍這場戲!馬東把劇組負(fù)責(zé)道具的小謝喊到身邊，耳語了片刻。

他們一幫人開車拖著道具去了董小麗落腳的湖景招待所。找準(zhǔn)董小麗居住房間的窗口，布置好現(xiàn)場，馬東一口氣跑上樓，摁響門鈴。

開門后，愁眉苦臉的董小麗怔在門口，她沒料到來的人會是馬東。董小麗眼睛是紅的，像給蟲子咬過。眼前的董小麗令馬東心疼，他把董小麗拉出門，對她輕言細(xì)語講了一番話。董小麗的眼睛蒙嚨起來，眼窩濕了，馬東心里閃過一絲說不清楚的酸楚，他發(fā)了條短信出去，便跟董小麗一前一后進了門。

董小麗哽咽著對女兒說，嘉雯，外面下雪了!她們母女倆走到窗邊，董小麗拉開窗簾。窗外雪花飄落。小女孩拍起雙手，雀躍起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嘴里不住地喊，媽媽，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我看到真正的雪了。比電視里看到的還漂亮!

肥碩的雪花，紛紛飄落。灑進窗邊，馬東盯著窗外思緒萬千，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旁邊的董小麗表示歉意，他說，雪花終將會覆蓋一顆已經(jīng)不干凈的靈魂!

責(zé)任編輯：范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