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海
方言里的落日
我不是有意,要把城堡上的那只
烏鴉,比喻成生活的一顆
黑痣,我只是把它當作一盞
被吹滅的燈,還在尋找自己的腳印
歲月皺巴巴地伏在榆樹干上
日子被裝在旱煙袋里,越吸越癟
像一位溺水的人,呼喊卻得不到回應
我們老去,如衰草那樣靠著墻根
天空依舊掠過翅膀,牧羊人的鞭子
到底響在哪朵云彩里?
咫尺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憂傷,天涯是
明月里的咳嗽聲,那么輕
像推開一扇木門,看見梨花如白發(fā)
脫落,老年斑長滿了窗欞
我不是有意,要回避心靈的某處疑問
對于那只剛剛飛走的烏鴉
它留下的空白,將成為時間
最大的黑洞
一滴柔情的淚:桑干河
在時光的傷口里我看到河流的背影
一會兒在跳躍、一會兒在蹣跚
像充滿疑問的人生,模糊不清
她不曾回頭,不及細看兩岸的花草
日子平靜地從水面劃過,省略了
許多歲月的細節(jié)和高潮,如同
不動聲色的風,卻崎嶇地印在了額頭
一條河比血脈藏得更深,她在月光里
打坐,春天淡淡地從她袖間滑落
眉心爽朗,疼痛只是秋風關(guān)切的事情
她笑,卻帶著淚痕,像是想起
又像是剛剛忘記,驀的,一粒石子
擊在河面,把一幅寫意的國畫打碎
漣漪層層,如同被遮掩的心事
蕩漾、放大,直至消失
開花的窯洞
黃昏拒絕歌唱,她適應反復朗誦
讓骨質(zhì)的韻律滲入血脈
抵達光芒深處的黑暗,那是一種
距離心靈很近又很遠的彼岸
這里永遠是春天的窯洞,她的
肢體上開滿了野花,在晨光里寫詩
在黃昏里朗誦,用盡炊煙的想象
然后將各種欲望掛在星斗上
柔軟的夜色是煤油燈唯一的新娘
在窯洞的心臟,藏著安謐的時光
如果沒有雞鳴,一切都會微笑著老去
如同鏡子里四季不動聲色的更替
在黃昏里,窯洞放下了堅持與守望
一生的秘密,她只粘在鐮刀上
裝在筐子里,如同那些沉默的土豆
卻能持久地照亮村子的黎明
西口以西
被放大或者縮小,被遺忘或者想起
悲傷只是秋草的一次彎腰
烽火臺下沉默的老者,只會用煙鍋說話
逡巡的風僅僅展示了古堡的側(cè)面
一切都可以靜止,站在長城的坍塌處
左手是唐宋元,右手是失語的時間
西口向西傾斜了三十度,像落日驚訝的呼喊
那是被風一縷縷吹斜的
杏花、梨花、桃花依次安家
西口外就是傳說中的天涯
我從來都沒有預設(shè)過如何安排人生
只是在這被時空遺棄的偏旁里
簽上我的座右銘,然后
用邊塞的云煙織成斗笠
垂釣,我的來生
故鄉(xiāng):一個詞的錯誤
故鄉(xiāng),土里埋葬的白骨就是月亮
深深掛在地上,這是思念不可企及的高度
我喝酒,站在風口,流著淚想心事
我必須承認,一個人失敗一次遠遠不夠
上路。終途。這樣反復,永遠開始
衰老在杯底打坐,耐心地等我
只因用錯了一個詞,時間就站到我的對面
浪漫從來都是用來浪費的
我太認真,總要抓住煙火的尾巴當彩虹
可有可無之間,多余的字是否可以省略
省略是一種簡潔,或許更是一種罪過
青草下的風笛讓我找到了故鄉(xiāng)的黃昏
那樣柔,證明了我的一生都是在原地踏步
我承認,我是山丹走失的暮春
會喊疼的春天才是我寫下的詩句
即使有錯別字,也是山丹生氣的側(cè)面
黃昏美到尷尬,美到不自信
多嘴的烏鴉在火焰里沉默
故鄉(xiāng)和母親永遠是飽含淚水最多的詞匯
我承認,這是在血脈里行走的暮春
隨手抓一把紅去涂抹暗處的傷口
飄起的蒲公英多像春天吹的口哨
請允許我把落日說成是一枚印章
泛疼的回憶里,遺憾是最后的落款
鄉(xiāng)愁:本來都是比喻
連那三千畝月光也是租來的
還有一山潺潺的鳥鳴
我說過我不認識的字都可念做:愁
一寸一寸的鄉(xiāng)愁,一點一點勒緊繩索
用思念堆高的眺望,會被吊到
永遠不出星星的樹上
為了懷想,我甘愿接受懲罰
本來都是比喻,卻被認作是許諾
我暗藏的炊煙讓思念更為遼闊
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向北方
白色的喪幡是親人最后的臉龐
野花無道,山水埋葬
出發(fā)和歸宿都可表示為形而上
哲學的痛苦在于自身也有感情
就如鄉(xiāng)愁是誰的錯誤?無人回應
租來的月光已到期,面對厚土
我的今生注定要做一個
無償還能力的、高利貸者
素描:旱煙里的父親
靠著墻根站立的,是我的
父親,他若有所思地吸著旱煙
仿佛洞穿了村子的內(nèi)心
一只黃狗在他身邊不停地走動
有時低頭嗅一嗅,其實什么也沒有
無意的舉動成為這個深秋唯一的漏洞
一塊云彩的陰影罩了過來
大地立刻顯得有了深度
父親也挪了挪身子,羊皮襖上
沾著的麥稈落下來幾根
我從來不敢接近他的沉默
從噴出的煙霧里看,他的滄桑
接近于山巒的陡峭
在夕陽涂抹完最右邊的半扇木門后
一頭牛“哞”地叫了一聲
四周突然暗淡起來
像布滿了老年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