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98歲的季老季羨林、93歲任老任繼愈,在2009年7月11日同一天辭世。
“人生不滿百”,一語成讖。季羨林先生盡管久居醫(yī)院,但在高壽者中,他的身體算是較好的,精神狀態(tài)更是不錯。逝世的前一天他還在揮毫題字,用毛筆題寫了“臧克家故居”等。他是因心臟病突發(fā)離開人世的。
季羨林先生的人生之路坎坷起伏,而他的人生之境豐富多彩。用季先生自己的話說:“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旁邊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復,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
季先生留給公眾的,更多的不是沉重的記憶而是諸多的美談。最典型的當屬“副校長季羨林為新學生看行李”。畢業(yè)于北大的名記唐師曾,稱季羨林先生為老師,他的描述最生動:20年前,一位剛剛考取北大的學兄興高采烈地到北大報到。由于初進京城,人地生疏,戰(zhàn)戰(zhàn)惶惶。一個人肩扛手荷,好不容易找到設在大飯廳的新生報到處,注冊、分宿舍、領鑰匙、買飯票……手忙腳亂中把行李托付給一位手提塑料網(wǎng)兜路過的老者。東奔西走,待忙過一切,已時過正午,這才想起扔在路邊托人照看的行李,當即嚇得靈魂出竅。一路狂奔著找回去,只見烈日下那位光頭老者仍立路旁,手捧書本,悉心照看地上懶洋洋的行李。學兄對老者千恩萬謝……次日開學典禮,只見昨天幫他看管行李的那位慈祥老者,竟也端坐主席臺上。學兄找人一問,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副校長季羨林,學兄再次差點嚇死過去。
人品學品俱佳,思才文才雙馨。網(wǎng)友悼詩說:“季節(jié)變換人無常,羨慕大師學識龐。林中頓減千秋樹,世界都在喊彷徨!”季羨林先生精通12種語言,其中包括偏僻得嚇死人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盡管他在《病榻雜記》中一辭“國學大師”、二辭“泰斗”、三辭“國寶”,但資深教授的名頭是辭不了的,還有一串“家”的頭銜: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作家。
任繼愈先生的名頭沒有這么多,但這幾個也是分量沉甸甸的:著名學者、哲學家、宗教學家、歷史學家、中國國家圖書館前館長、現(xiàn)名譽館長。一國之“國家圖書館”,得是一個國家的飽學之士方能出任館長。解放前,梁啟超、蔡元培都擔任過國家圖書館館長,李四光也只能是派上一個副館長當當。這有點像擔任國家大辭書《辭海》的主編,得有真才實學真水平,而不是你官兒大去掛個主編的名就受到公眾承認的。
任繼愈先生生前非常勤奮,多年以來堅持每日凌晨4點鐘就起床工作,住院治療前還在編纂《中華大典》,并續(xù)編《中華大藏經(jīng)》。《中華大典》的編纂已完成了一多半,此外還有“佛教思想史”和“哲學史”等著作的編纂工作還未完成。任先生為人處世低調,不圖虛名,寧愿多做實際工作。他生前交代過幾件事:第一,不出全集;第二,不過生日;第三,過世后不用進行很隆重的告別式。之所以不愿做這幾件事,是因為任繼愈認為,人做這些事就會讓別人說違心的話,比如過生日時,別人會說“長命百歲”,這其實是不可能的?!伴L命百歲不可能”,這與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所言的“人生不滿百”,多么相似!這才是人生真正的通透與灑脫。
低調的任繼愈先生,不像季老那樣有大量的通俗篇章問世。季羨林正是因為寫作了大量隨筆散文化的文章,為公眾所熟悉的。尤其可貴的是一本《牛棚雜憶》,是反思文學中的優(yōu)秀作品,與巴金的《隨想錄》、韋君宜的《思痛錄》一樣,具有不一般的思想性與深刻性。著名雜文家邵燕祥先生說:“季羨林先生從文革以后,就一直很堅定地反思文革,他的《牛棚雜憶》,比較直率地寫出了文革的遭遇和他的心路歷程,最真實、最生動的就是他講自己一度萌生了自殺的念頭,當他準備到校園北面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遇上學校暴徒來敲門。這改變了他的計劃和命運。他得出的結論非常好:對惡人不要軟弱。暴徒的到場反倒使他抗拒暴力,維護自己寶貴的生命。試想,他在1968年、1969年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就無從寫出那么多的學術專著并做那么多的貢獻了?!?/p>
季羨林先生有句廣為傳播的名言:“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蔽以谧约翰痪们俺霭娴囊槐倦s文集的扉頁上,手寫了這一名句贈予朋友?!罢嬖挷蝗v”,就是一句老老實實的真話。作家張承志說得沒錯:“中國現(xiàn)在是散文時代、雜文時代,讀者更愿意看到的是真心話。”在我看來,純粹意義的真話是真理性的話,而“真實的話”≠“真話”。
在著名的強國論壇,見到一個帖子,那是一句真話,很讓我感慨:“那個時代,為啥出了那么多大師,而這些年來,居然一個也沒培養(yǎng)出來呢?”這個問話,確是真話,無論你愿不愿意承認。這些年來確實沒能培養(yǎng)出一個真正的大師。風起云涌的小將們逼得人要自殺的時代,哪里還能培養(yǎng)出大師?像季羨林那樣住牛棚、被勞改、被批斗,算是好的“境遇”了。
季羨林、任繼愈,都是那個時代所培養(yǎng)出來的大師。
生于1911年的季羨林,從山東官莊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中走出,讀私塾,讀小學,9歲時就開始學習英語,12歲讀中學,15歲初中畢業(yè)后讀高中,開始學習德語。1930年19歲高中畢業(yè),同時考取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后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修方向為德文,1934年23歲清華大學畢業(yè)。1935年赴德國入哥廷根大學留學,主修印度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1941年30歲從哥廷根大學畢業(yè),獲哲學博士學位。留學10年后,在1946年,他35歲時,回國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
同是山東人的任繼愈,1916年生,比季羨林先生小了5歲。任繼愈所讀的高中是北平大學附屬高中,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于1938年。那時抗日烽煙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組成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遷入云南。任繼愈1942年于昆明西南聯(lián)大研究生畢業(yè),并留校任教。西南聯(lián)大,空前絕后,人才輩出,有口皆碑。任繼愈盡管沒有像季羨林那樣出洋留學,但他的學問同樣做得深入扎實?!叭ⅰ?他們在那個時代完成了品格與學識的“而立”,由此才有后來的“不惑”,才有后來在學問上的“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