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莉華
看了《食品真相大揭秘》一書,覺得很好。作者安部司,在日本食品添加劑企業(yè)從事推銷工作二十多年,被譽為“添加劑活辭典”、“添加劑之神”。他將添加劑運用得爐火純青,可以將很次的材料,經過添加劑的組合運用,變成精美的食品。他的魔術之手讓他成為很多食品企業(yè)的福星,自然也生活優(yōu)渥。直到某一天——
這一天,他的女兒手里拿著的正是他制作出來的丸子,他看見女兒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卻極不是滋味。他知道這種丸子里面的各種成分——其實就是幾十種添加劑賦予了它色香味,本身的原料極為低劣。這不是丸子,這是“丸子狀的添加劑”。“當我看到她吃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我根本不希望我的孩子吃它們。我是知道添加劑的毒性問題的,可我根本沒從實際出發(fā)考慮過,一直忙著用添加劑開發(fā)各種食品,那一刻,我才認清我開發(fā)的食品,黏糊糊的廢肉和幾十種添加劑做出的肉丸,也是要被我的家人我的孩子吃進嘴里的。我的心里充滿了罪惡感”。
安部司被震撼了,他的生活從這一天徹底改變。他辭去了食品添加劑推銷員的工作,并用自己多年“臺前幕后”的經歷,告知公眾食品制作的真相,極力主張將添加劑的各種知識對民眾普及,主張公眾擁有知情權,呼喚“良心標準”。他的生活陷入了貧窮的境地,可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
我很感動于這個人。其實,“使用的添加劑都是國家允許的,而且完全遵照國家規(guī)定的劑量標準。但存在什么問題呢?就是國家對添加劑的檢驗結果只是基于單種添加劑的使用情況得出的,如果一次同時攝取若干種添加劑會怎么樣,‘復合攝取的研究依然是個盲點”。當安部司發(fā)現,造作的“惡”或者“不善”最終也會回到自己的家人身上,他幡然醒悟,他看見了那些消費者,不是一個在商業(yè)上的需要應對的抽象物,而是一個個人,兒女、父母,是同自己和家人一樣的血肉之軀。
古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薄凹核挥?勿施于人?!边@種推己及人的慈悲,我們大多數時候做不到。
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是個中年男人,眼神里有一種懈怠,他的身體語言也無處不透著一種懶散。一個臉色蠟黃的漢子遞上一份體檢表,說麻煩您幫我簽個字,我不想抽血了。那個醫(yī)生倒是動作麻利,他大筆一揮,刷刷刷,立馬簽好,還補了一句:“反正我不吃你們的包子?!蔽抑懒嗽瓉硎鞘称窂臉I(yè)人員的體檢。
他不吃包子,他把自己屏蔽掉了??墒?我不為人人,人人亦不為我,這就是一個可悲的循環(huán)。沒有人是一個孤島,每個生命都是世界最隱秘的因果鏈條中的一環(huán)。
我曾經跟朋友戲言:“恐怖分子”最集中的地方是我們的食品行業(yè)。牛奶里有三聚腈氨,鱔魚里有避孕藥,豆腐里有吊白塊,饅頭里有敵敵畏??茨囚~蝦如此生猛,是因為水里加了汽油;大紅蘋果圓又圓,是噴了催熟劑。種菜的,將菜地分為兩份,一份自家吃的,少打或不打農藥,一份拿出去賣的,管它什么高毒、劇毒,只要光鮮就行;養(yǎng)豬的,把豬分成兩撥,自己吃的,喂五谷雜糧,賣到市場去的,喂混合飼料加瘦肉精,務必長得快又不帶膘。我們都明明白白地劃清界限——自己人和別的人。
我們有幾個自己人?我們又被幾個人當成自己人?
在菜市場每個攤位前,我像哈姆雷特般猶豫逡巡:“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碑吘挂?辟谷功不是人人練得出的。似乎只能寄望以毒攻毒,讓我們的脾胃變成東邪西毒的殺伐之地。
看到笑蜀先生一篇好文章《對不起孩子的中國人》:“每一代中國人都在為孩子打拼,都相信自己的犧牲一定能換來下一代的得救。這信念簡直像宗教一樣地牢不可破。但他們的眼光很少超出自家的院子,隔壁家的孩子是怎樣的前景和命運輪不到自己操心。因隔壁家的孩子受罪而報警,這在我們的文化中是不可以想象的。愛孩子因此只能是個別的原則,而不能上升為普遍的一般的原則。針對孩子的社會免疫系統(tǒng)就一直無從完善,而必然被戳出無數黑洞,隨時吞噬孩子無辜的生命。
一個缺乏公共精神的民族,無論個體對孩子怎樣嘔心瀝血可歌可泣,都無法從整體上保護所有孩子,都不能不對孩子永遠負有良心上的無盡的愧疚,甚至是,罪責?!?/p>
為什么呢?我只能用費孝通先生《鄉(xiāng)土中國》所說的“差序格局”來解釋。費先生分析中國社會的結構以血緣為紐帶的家為中心,延伸開去,一圈一圈,按與自己距離的遠近來劃分親疏,“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愈推越遠,也愈推越薄”,這與西方的團體格局大異其趣,西方社會“常常由若干人組成一個個的團體。團體是有一定界限的,誰是團體里的人,誰是團體外的人,不能模糊,一定分得清楚。在團體里的人是一伙,對于團體的關系是相同的,如果同一團體中有組別或等級的分別,那也是先規(guī)定的”,在這一團體格局里,成員之間是平等的,講的是權利和義務。如果某個成員爭取不到應有的權利,或沒有盡到起碼的義務,則都有可能離開這一團體?!霸谒麄儾皇侨饲槔錈岬膯栴},而是權利問題。在西洋社會里爭的是權利,而在我們卻是攀關系、講交情”。
“差序格局”勢必會帶來社會責任感的冷漠和凝聚力的低下。所以,我們有句老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就有恓惶無依的被動。我們的國家在以驚人的速度城市化,可是這種“差序格局”的影響還是頑強存在著。
我們總是缺乏對社會的信任,事實上,很多事情的發(fā)生也給了我們不信任的理由。住醫(yī)院,一定要托熟人,或者通過紅包把陌生的醫(yī)生變成熟人,要不然,就會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不安。送孩子上幼兒園,也惴惴的,希望能和老師盡快熟絡點。我們總處于一種深深淺淺的焦慮之中,這種長期的無意識緊張也許是我們覺得活得累的原因之一。在一個“人情”社會里,我們好像圍坐一圈烤著一棵老樹根,這一點溫暖暖不透我們的心靈,哪抵不過廣大世界的寒冷?
要改變,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有傳統(tǒng)的原因,還有宗教的原因。在呼吁更為有效的制度保障的同時,我們確實需要有某種精神層面的啟蒙。最簡單的也許是一句口號:學習安部司,為了自己的孩子,就要為所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