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炯權(quán)

45年前，廣州軍區(qū)某部三連七班戰(zhàn)士歐陽海鐵軌上舍身推驚馬，用年僅23歲的生命，挽救了一列滿載著800多名旅客的列車。隨后，英雄歐陽海的事跡上了新華通訊社、《人民日報》，感動了全國人民。部隊作家金敬邁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并被改編成電影。歐陽海成為全軍和全國人民學習的楷模。

英雄戰(zhàn)士歐陽海永遠活在人們心中，更令一位與他有過刻骨銘心初戀的家鄉(xiāng)女子難以忘懷。45年后，歐陽海的未婚妻——現(xiàn)年64歲的李春花首次向記者講述了那段埋藏在心中40多年的情感故事。

婚禮臨近，未婚夫壯烈犧牲

1963年11月18日，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廣州軍區(qū)的一支野營部隊沿鐵路行軍，行至湖南衡山車站南峽谷時，一列滿載著八百多名旅客的288次列車迎面疾駛而來。這時，一匹馱著炮架的軍馬猛然受驚，躥上鐵路，橫立雙軌之間。就在火車與驚馬將要相撞的危急時刻，駐未陽部隊七班班長歐陽海奮不顧身沖上鐵軌，拼盡全身力氣將軍馬推出軌道，避免了一場列車脫軌的嚴重事故，保住了旅客生命和人民財產(chǎn)，自己卻被卷入列車下壯烈犧牲，年僅23歲。

1964年1月，歐陽海犧牲兩個月后，消息才傳到他的老家——湖南省桂陽縣鳳凰村。在噩耗到來之前，雖然是嚴冬季節(jié)，卻掩不住歐陽海家里透出的一份喜氣。再過幾天，就是農(nóng)歷新年了，也是歐陽海探親的時間，家里已經(jīng)早早地給他整理好了房間。更讓歐陽海父母高興的是，這一年春節(jié)，他們還要給三兒子歐陽海舉行婚禮，他們的準三兒媳李春花馬上就要過門了。

為了把歐陽海的婚禮辦得體面一些，家里人早已把家門前的一塊小場坪收拾得干干凈凈，黑瓦白墻的房子也被粉刷一新，窗戶上糊著嶄新的窗紙。親戚和左鄰右舍都趕來幫忙，擦桌椅、剪喜字、寫對聯(lián)。廚房的八仙桌上和椅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菜盆里裝滿了、雞鴨魚肉，新釀的谷酒也準備了好幾壇。

弟弟歐陽湖聽說哥哥歐陽海要結(jié)婚，特別高興。他絞盡腦汁，想送個禮物給哥哥祝賀婚禮，他甚至還想到了要去鬧洞房，給哥哥和嫂嫂來點惡作劇。

然而，讓歐陽海一家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正在籌備的這場喜事竟變成了一場揪心的喪事。

那天清晨，歐陽湖一大早就起床，和父親歐陽恒文一起準備過年的食品。臨近中午時，門被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了八九個穿軍裝、胸前戴著一朵小白花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歐陽海的戰(zhàn)友、桂陽縣東山村的廖禮玉，他手中捧若一個小小的木盒子，后面幾個是部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歐陽湖在人群中搜尋著，然而，卻沒有見到哥哥歐陽海的身影。

廖禮玉跟歐陽海家人說：“部隊首長來了，有些事情要問一問，談一談?！倍虝旱恼勗掃^后，歐陽湖一家人才明白，那個小小的盒子，竟是歐陽海的骨灰盒。那天，歐陽海的母親付榮香當場暈了過去。那年春節(jié)的記憶，對歐陽湖一家人來說，幾乎是一片灰暗。

歐陽海犧牲后，他的家人不得不宣布取消婚禮。這對于家在東山村年僅19歲的李春花來說，無疑是一個重重的打擊。她雖然幾個月前已經(jīng)和歐陽海扯了結(jié)婚證，可她還沒有和歐陽海圓房。即將到來的幸福，頃刻間化為泡影，李春花悲痛萬分，感嘆自己的命為什么這樣苦。怕別人笑話，她跑到屋后的那片杉樹林里偷偷地哭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西下的時候，才默默地擦干眼淚，把痛苦深埋在心底。

李春花知道，未婚夫歐陽海是永遠也哭不回來了。但她想，無論如何也要去見見心愛的人最后一面。當天，她把家里留著準備辦嫁妝的幾尺布票拿出來，去公社商店扯了做衣服的布料，請裁縫師傅做了一身新衣服，決定第二天就去未陽歐陽海生前部隊駐地。

然而，就在李春花準備北上宋陽時，村里的長輩們發(fā)話了：“春花，你和小海還沒有舉行婚禮，還是個未婚的閨女，千萬莫去。去了今后就不好再嫁人了?！迸c此同時，也有許多父老鄉(xiāng)親、叔伯嫂姨對她說：“春花，你應(yīng)當去，去找政府，作為烈士家屬，聽說每月有撫恤金發(fā)，這樣你下輩子也不愁吃不愁穿了?！薄笆前。氵€可以要求上級為你轉(zhuǎn)干，招工，進城去，吃國家飯!”

面對鄉(xiāng)親們的勸說，李春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默默地以淚洗面。但她深知：小海哥是英雄，是為國家死的，她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利而玷污了他的榮譽。最后，她作出了這樣的決定：默默地把痛苦埋在心間，不對部隊和政府說出自已是歐陽海未婚妻的事。

就這樣，在很長時間里，沒有人知道聞名全國的英雄歐陽海還有一個未婚妻。幾十年來，李春花也一直未曾再公開這個秘密。

最是難忘，那刻骨銘心的初戀

現(xiàn)年64歲的李春花，生活安定而幸福。光陰已逝，這段被塵封了40多年的感情，卻在樸實而平凡的回憶中漸漸清晰……

1962年冬，鄰村一位叫歐陽曾泉的叔叔，帶著一位解放軍走進了李春花家。這個軍人，就是從廣州軍區(qū)駐未陽部隊回家探親的歐陽海。歐陽曾泉的這次拜訪，是帶著歐陽海上李家提親來的。

這年，18歲的李春花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聽說有人上門提親，隔著門縫，李春花偷偷觀察著這位身著軍裝、模樣英偉的解放軍。

歐陽海瞧著挺虎氣，他英俊而結(jié)實，雙目炯炯有神，顯得聰明靈活。特別是當他邁著軍人的步伐在村道上走著時，村里的姑娘都投來多情的目光。嬌小溫柔的李春花，也是村里拔尖的美人兒，她身材苗條，臉蛋秀美，兩條辮子撲撲棱棱，召來了眾多追求者。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一眼就相中了對方。

不久后的一個傍晚，歐陽海和李春花相約來到村里一排棕櫚樹下，兩人踏著細碎的月光，一前一后地散著步。就在這天晚上，他們倆山盟海誓，定下了終身。因為相識不久，加上那時候的青年人談戀愛還很保守，兩人不但沒有擁抱接吻，甚至連手都沒有拉過。但是，兩位有情人卻已心心相印。

探親假期到了，歐陽海回部隊時，李春花沿著家鄉(xiāng)的小路，送了小海哥一程又一程。

戀人離別，李春花日夜思念。她識字不多，無法寫信，就到后山摘下兩片鮮紅的楓葉，給小海哥寄去，以表思念之情……

1963年4月，歐陽海第二次從部隊回家探親。接信后的幾天，李春花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扯了紅花衫，扎了紅頭繩，還特意到遠鄉(xiāng)圩場買了紅頭巾。得知小海哥這次要在家住一個月，她感到心花怒放，頸脖里的圍巾火樣的紅。

那天晚上，李春花做了一個夢，夢見稻花飄香，月色溶溶。踏著溶溶月色，走過一片竹林，又走過一架木橋，她送小海哥去當兵。不久，小海哥入黨了，立功了?？粗『８缜f嚴的軍服上掛滿獎?wù)?，她甜甜地笑了。突然，炮火濃濃，槍聲陣陣，小海哥帶著?zhàn)士進了槍林彈雨中……夢醒了，是被嚇醒的。

雖然渴望見到戀人，但當?shù)诙?/p>

歐陽海帶著一片鄉(xiāng)情鄉(xiāng)戀踏上故土的時候，李春花卻又有些害羞了，沒有勇氣去見他。

當晚，歐陽海迎著習習寒風來到李春花家，約她往后山走去。兩人臉上都掛著甜蜜與幸福，他們互相傾訴著相思與向往，相互勉勵著對方要積極上進。

“春花，你要當好五好社員?！?/p>

“嗯，我記住了。”

“你要學文化?！?/p>

“我記住了?！?/p>

歐陽海還將自己的家庭、工作、生活悄悄地講給春花聽。

歐陽海一家五兄弟，他排行老三。因為一連生了兩個男孩，父母希望老三是個女孩，所以就給三兒子歐陽海取了個歐陽玉蓉的小名。由于出身貧苦，歐陽海8歲就下地勞動。上山砍柴燒炭，他甚至還和父母一起外出討過飯。9歲時，他參加了兒童團，給上山剿匪的解放軍帶過路。

1958年他應(yīng)征入伍，不到3個月便入了團，隨后又入了黨。在部隊，他苦練殺敵本領(lǐng)，勤奮學習文化知識，他把這些告訴了春花。但有兩件事他沒有說：一件是他曾從水井中救過一個小女孩，另一件是他曾在烈火中救過一個老太太。這是歐陽海犧牲后，部隊作家金敬邁的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中寫的。因為不識字，這部小說李春花沒法看，但她聽別人說過，曉得這是一部寫她親愛的小海哥的書。

“春花，我們還年輕，遲點結(jié)婚，有時間可以多學點東西。”

“我聽你的……”

“春花，我們?nèi)ヮI(lǐng)結(jié)婚證，等明年再辦婚禮?！?/p>

“小海哥，我聽你的?！?/p>

聽了歐陽海這些充滿關(guān)愛的話語，李春花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蜜而幸福。

在第二次探親假結(jié)束之前，歐陽海和李春花兩人分別到村里開了結(jié)婚證明，在李春花嫂嫂的陪同下，去公社扯了結(jié)婚證。

李春花記得很清楚，她和歐陽海去公社扯結(jié)婚證的頭兩天，歐陽海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塊錢，給她扯了一身新衣服。結(jié)婚登記那天，她穿上那身新衣服，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新娘子一樣，美極了。歐陽海忍不住對她說：“春花，你真的很漂亮!”

“那個時候，我們農(nóng)村結(jié)婚證扯了還不算，還要到下半年他回來接我到他家里去，過了門，才算夫妻。”李春花回憶道。

探親假結(jié)束回部隊的頭一天，歐陽海來到了李春花家里告別，這天，李春花一直把歐陽海送到了村口。臨走的時候。李春花拿出一雙親手納的布鞋，悄悄塞進歐陽海的背包：“小海哥，春節(jié)你一定要回來?！睔W陽海給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話：“我一定回來，回來娶你!”

這句話，李春花一直放在心上。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的小海哥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了。這個約定，竟是兩人最后的情話。

后來聽到歐陽海犧牲的噩耗，李春花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這是真的，當她趕到歐陽海家，親眼看到他的骨灰盒時，當場便昏了過去。

歐陽海犧牲后，他那本紅色的結(jié)婚證一直沒有看到。而保留在李春花手上的那本結(jié)婚證，后來亦不知去向。對這個19歲的少女而言，這本滿懷著希望和憧憬的結(jié)婚證，雖然珍貴，卻也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座大山：一個女孩子結(jié)了婚，沒有丈夫，難免遭人笑話。

“說心里話，當初我真不希望小海哥是什么英雄，只想他平平安安活著，跟我一起好好過日子……”李春花說這話時有些哽咽。

英雄戀人，晚年生活幸福

歐陽海犧牲三年之后，22歲的李春花經(jīng)人介紹，和本地觀音鋪村一位農(nóng)民結(jié)了婚，后來生了三個兒子。但李春花從未對別人講起自己是歐陽海的未婚妻。

“如今，我已經(jīng)老了，如果再不把我是英雄歐陽海的未婚妻的事情講出來，將來就會是個遺憾，也對不住長眠地下的小海哥?！崩畲夯ㄕf，現(xiàn)在向社會公開這個埋藏在心中45年的秘密，并非是為了追求什么名利，只是為了完成自己晚年的一個心愿而已。

45年后的今天，李春花和老伴居住在一棟掩映在綠樹叢中的磚瓦房內(nèi)。墻壁上的野藤綠得發(fā)亮，屋頂有藍色的炊煙裊裊升起，一縷縷，宛如仙女的紗巾，纏過樓頂，繞過樹梢。房子雖然簡陋，卻也收拾得干凈整潔。

經(jīng)過45個春秋的風雨洗禮，皺紋無情地爬上了李春花的額頭。如今，盡管她已經(jīng)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但從她那端莊的面容，依然可以看到她當年的美麗風采。

談及往事，李春花不禁感慨萬千。當談到她與英雄的戀情時，她似乎忘卻了時空的阻隔，忘卻了英雄早已長眠衡山腳下。淳樸癡迷的情態(tài)中，她又走進了苦澀而甜蜜的往事中。她說：“小海哥脾氣性格好，是個樸素、老成、上進、吃得苦的好男人?！?/p>

45年，16000多天，彈指一揮間，許多往事都煙消云散，但在她心底里依然深深地留存著對英雄歐陽海的敬慕。

記者告訴李春花，歐陽海舍身救列車的事跡傳遍了大江南北，1964年3月19日，中央領(lǐng)導(dǎo)朱德、董必武、葉劍英、賀龍、徐向前、聶榮臻、陶鑄等，親自題詞，號召全國軍民向他學習。國防部授予歐陽海生前所在的班為“歐陽海班”，廣州軍區(qū)給他記一等功，并授予他“五好戰(zhàn)士標兵”和“愛民模范”的光榮稱號。歐陽海犧牲后，他的弟弟歐陽湖、歐陽江繼承哥哥的遺志，相繼參軍，分別成為“歐陽海班”的第二任班長和第七任班長。歐陽湖的兒子后來也參軍，成為“歐陽海班”的第二十七任班長。

李春花聽著記者的介紹，臉上寫滿了敬佩和驕傲。也許是想起自己和小海哥的過去，她不停地掏出手帕擦拭著紅紅的眼圈。

40多年的風風雨雨，歷經(jīng)坎坷，李春花堅韌地在英雄的故土勞作、生活。她現(xiàn)在的丈夫叫歐陽占友，比她大一歲，是一位勤勞樸實的農(nóng)民。艱辛的農(nóng)業(yè)勞動使他的背微駝，灼熱的日光炙烤使他皮膚黝黑發(fā)亮。李春花和他每天默默地勞作著，種烤煙、水稻、玉米、花生，養(yǎng)豬、養(yǎng)鴨。去年，老兩口種養(yǎng)業(yè)純收入也有4000多元。

在歐陽占友心里，李春花雖然由于家庭貧困沒念書，缺少文化，但她年輕時長得俊俏，心地善良。而對李春花來說，歐陽占友雖說不能和英雄歐陽海比，但他身材比自己高大，還讀過幾年小學，家庭條件也比她家好。李春花知道自己是個苦命人。她4歲父親就病故，之后母親也改嫁走了，她成了孤兒，是舅舅把她撫養(yǎng)成人的。與歐陽海相戀后，她時時憧憬著幸福的未來，沒料到歐陽海卻犧牲了。

歐陽占友了解到李春花的處境后，先是表示同情，兩人結(jié)婚后才慢慢產(chǎn)生感情，夫妻倆從此相依為命。在家境十分貧寒的日子里，李春花和丈夫咬緊牙關(guān)、勒緊褲帶，省吃儉用送三個孩子上學。令李春花欣慰的是，三個孩子長大成人后，都很爭氣。

今年43歲的大兒子歐陽親德，十多年前就在廣東打工，結(jié)婚生孩子后，他又帶著一家人去了廣東生活，他的女兒如今12歲了。二兒子歐陽敬德，今年40歲了，同樣十多年前就憑自己的本事，在江蘇常州某廠打工，連年被評為單位先進生產(chǎn)者。由于他聰明能干，后來被老板選為女婿，結(jié)婚后在常州落戶，現(xiàn)在他的兒子16歲了。三兒子歐陽送兵今年30歲，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深圳從事建筑工作。

“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很孝順?！崩畲夯ㄩ_心地告訴記者。更令她感動的是，歐陽海的弟弟歐陽湖如今還稱她嫂子，而且每年來家里看望她，給她送些錢物。

采訪結(jié)束，已是正午時分，屋外陽光火辣辣的。李春花邁著矯健的步伐送記者到村口。記者轉(zhuǎn)過身來回望，英雄戀人的身影漸漸沒入了深巷，遠處傳來她家飼養(yǎng)的鴨子“嘎嘎，嘎嘎”歡快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