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影
從蕭縣皇藏峪出來,已是正午。
五月的陽光傾下來,如同一杯新榨的櫻桃汁,泛著淡薄的氣泡。
淡薄的氣泡,像路邊的槐花,從人的心底一嘟嚕一串地往上泛開了,發(fā)出細脆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響,響得讓人不由惶惑起來,相互拿眼睛瞅著對方。原來,每個人眼睛里都交織著饑餓的影子。
“蘑菇——雞!”路邊的一家小飯店映入眼簾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喊起來。車子也漸漸減慢了速度。
店不大,兩間小瓦房,開放式的,墻上畫著一只驕傲的大紅公雞和幾朵胭脂紅的野蘑菇。店家在路邊擺放了一只大雞籠。十來只肥碩的大公雞,正不知死之將至地引吭高歌呢!不想,招來了我們這一群早已垂涎三尺的吃客。
不過,最先吸引我們的,是這兒的環(huán)境。房前屋后,清幽雅致,如一首和美的田園詩。屋后,是平緩的坡地,生長著一大片樹林子,林間鋪滿半尺厚的野草,青綠中點綴著或黃、或白、或紫的小花,幾只本地雞悠閑地低頭啄食;房前,是大片的空地,恬淡開朗,像一大段節(jié)奏激昂的民樂之后的短暫間歇??盏氐倪吷?有一片茂密的櫻桃樹,樹下擺放著兩張白色的圓桌子,十來把白色的鋼骨小椅子,閑云野鶴一般兀自團團圍坐。櫻桃樹林后,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流過。溪上橫著一座小石橋,橋那邊約有四五座院落,如煙的綠樹叢中隱隱傳來雞鳴狗吠和孩子天真稚氣的嬉笑聲——這情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心情頓時飛揚起來。
見我們在張望,女主人一溜小跑地迎過來,臉上是那種絕對純樸的笑容,手里絞著一條藍白條毛巾。男主人站在自家門口的水井邊,一起一俯地壓著水,細長的綠塑料水管一直扯到廚房門口的大水缸里。
“先生,在俺這兒吃飯吧!你看,這公雞多鮮亮,可香死個人哩!”女人細聲細氣地說著。我們聽得樂起來,當即決定就在這里吃午飯了。因為早就垂涎這里的名菜“蘑菇雞”,我們一下子要了兩只公雞。
這位置的確不錯,抬頭就能看見綠葉間綴滿小小的櫻桃果,青黃的,讓人口舌生津。陽光從櫻桃樹葉間篩落下來,印在潔白的桌子上,是一副淡淡的水墨畫。畫中影影綽綽回響著的,是一闕小橋流水人家的曲子。我們的錄像師興致頓生,走到小橋邊,支起三角架,安上錄像機,調試鏡頭。其余的人兀自轉悠去了。
我在櫻桃樹下坐了一會兒,有些耐不住,東張西望起來,遠遠地看見那男人要殺雞了,忍不住好奇地跑去觀看。
男人顯然是殺雞高手,大有探取上將首級的風采,一伸手迅速擷取一只雞,嘴里開始念念有詞。仔細分辨,原來是一首充滿人情味的“殺頭令”。只聽他唱道:“公雞公雞你莫怪,你是俺家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蹦且槐菊?、無比敬畏生命的樣子,讓人不由得生出許多感念來。唱罷“殺頭令”,他從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雞脖子一抹,兩手一扯,雞筆直地倒立起來,鮮紅的血流到清水碗里。不到一分鐘的工夫,一只雞就這樣英勇就義。我不禁疑心,這空氣里到處都是雞的英魂在飛翔。
看那女主人,已經蹲在黑陶盆邊泡蘑菇了。蘑菇是風干的,像蝴蝶標本一樣,在袋子里擠得走了形。浸在溫水中,倩女還魂似地,一點點鮮活過來。
一個更年輕的女孩,像他們的妹子,走進灶間,點起火來。她燒的是那種農村最地道的地鍋。一把干樹枝燃著后,火苗迅速竄起來,熱烈地舔著烏黑的鍋底,空氣里頓時彌散著木頭的暖香。
一家人配合得真是無可挑剔。
我急得口水都要下來了。店家卻悠悠地說:“小姐姐您別急,要將生的做成熟的,將熟的燉成香的,最少需要一個小時,不然出不來那個味兒?!?/p>
這時,我溜到櫻桃樹下,垂涎三尺地打量那些青黃的小果子。但是不好意思貿然出手,就轉頭問她:“這櫻桃,現(xiàn)在能吃嗎?”
“還沒熟呢,酸!”她眉頭皺了一把,仿佛被酸著了似的。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她急忙對我解釋道:“不怕你吃的,我們這兒多的是,就怕酸著你了!”
“櫻桃?guī)自虏攀?”我問她。
“再過半個月就差不多了。”
“橋那邊,是個村子嗎?”我望了望橋對面,又問她。“不是。那是我兒子的家院。哥四個都開飯店,專做蘑菇雞。你們吃飯的這家是我小兒子的?!?/p>
“是嘛!”我不禁吃了一驚,這個衣著樸素的老太太,倒是個大戶人家呢!每一個兒子,都有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綠樹、那么浩蕩的田園和春風!……儼然一個個“小財主”呢!
“開飯嘍!”女人很快就端來一大盆蘑菇雞塊,上面漂著一層鮮紅的辣椒油,香辣得令人直咽口水!幾個人眼珠子恨不得跳到盆子里去。
“有新鮮的水煮花生和剛蒸好的槐花,要不要?”女人放下盆子,并不走,磨磨蹭蹭地問道。
“要!要!要!”幾個人異口同聲地應道。
“冰好的啤酒呢?”她又問。
“要!要!要!”幾個人有些不耐煩地催促她。
女人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歡快地往回走,再一路小跑地送過來,順帶著又拎來幾瓶水缸里冰鎮(zhèn)的生啤。
“在城市里,哪能吃得到這樣原汁原味的農家菜呢?”一時間,觚籌交錯,箸來筷往,一桌子人樂不可支,大塊朵頤起來。
最是那一盆子蘑菇雞塊,辣得像盆炭火。每個人都被弄得表情怪異,但又誰都不肯善罷干休,你看一個個奮不顧身的樣子。
“真辣啊!”有人辣得皺起眉頭。
“是辣!”有人辣得伸長脖頸。
“辣!”有人辣得呻吟起來。
辣、辣、辣——辣得熱汗淋漓,辣得冷氣倒吸,辣得肺腑著火!辣中又透著一種野性十足的香,火苗兒一般在人體內四處跳竄,直把人的每一根毛孔都撞開了,流出洶涌的快意來。
嘖嘖,這樣的快意,對于庸常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幾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