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放飛心靈的自由（上）

何永生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無往而不在羅網(wǎng)之中。

——題 記

《逍遙游》是一篇奇異的文章。構(gòu)思宏偉,想象奇特,形象的故事蘊生抽象道理的深進而淺出,顯熟的常事浸漬玄惑情感的幽入而明達,讀來齒生機趣,想來心滋蘊藉,行云流水的文字自然豁顯云水無跡的氣質(zhì)。其意大豐而無際,其韻大契而無聲,其美大象而無形。百讀百解,仁智之見,形似冰炭,深入窮里,互不軒輊?？梢哉f,每一次真正的閱讀,都是一次精神的旅程,就像每一次的遙望星空,都會發(fā)現(xiàn)新的奇觀一樣。

說到《逍遙游》主題在當代的索解,除去非常年代極端意識形態(tài)的曲讀曲解之外,正常的學理探究,無論是見諸哲學史家、史學史家,還是文學史家學著里的,雖說百家千解,但總括起來不外乎“人生觀”(人們對人生所持的根本態(tài)度)和“認識論”(人們把握自然、社會和人生規(guī)律的方式與態(tài)度)的分野。經(jīng)典的表述縷見如下:

莊子一派站在沒落階級的立場,發(fā)展了老子思想中的消極部分,明確地走上了唯心主義的道路?！牙献訉W說引向了虛無主義、蒙昧主義和神秘主義。

“這種在客觀上完全屈服于自然和社會現(xiàn)狀而在主觀上虛構(gòu)的‘自由,就是莊子的‘逍遙游。莊子《逍遙游》篇,除去其美麗詞句和神秘外衣,其本質(zhì)就是這樣的一種宿命論的思想?！边@是哲學史家馮友蘭上個世紀60年代的解讀(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89頁、第382頁)。

史學家翦伯贊認為:莊子“把世間事物看作是相對的,這是莊子哲學的一個特點?！f子從不同的角度、標準去衡量事物,那么有時就可以把大小、壽夭顛倒過來?！鄬χ髁x運用到人生觀方面要求人們對于諸如壽夭、生死、禍福等現(xiàn)象不必計較。根據(jù)相對主義,人們判斷社會政治的是非善惡的標準是沒有的?！边@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觀點(剪伯贊:《中國史綱要》,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7頁)。

中國古代文學史家們認為:“莊子無疑是一個代表沒落奴隸主階級的哲學家?！且粋€悲觀失望的厭世主義者……莊子處世態(tài)度就是玩世不恭,隨俗浮沉?！@一切都充分表現(xiàn)了一個沒落階級的思想觀點?！薄肮蒙渲癞斎皇乔f子自己頭腦中幻想出來的絕對自由的人物。這個人物據(jù)說是個‘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他的塵糠都可以鑄造出堯舜來的。所以,人們認為他是在撒謊,而不肯信了?！?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

《逍遙游》“主要說明莊子追求絕對自由的人生觀,這是沒落階級不滿現(xiàn)實時的一種自我超脫的空想,實際上這種境界是不存在的?！?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

以上這些有關(guān)莊子思想及《逍遙游》主題思想的概括,基本上代表了經(jīng)歷過兩種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格局的一代中國學人,在一種“國家哲學”占統(tǒng)治地位的學術(shù)背景下表達出的閱讀見解。

對這些說法的關(guān)鍵詞稍做分析,不難看出一代學人在特殊學術(shù)背景下“古為今用”的“學風”。

馮友蘭對《逍遙游》的觀點是從人生觀層面展開的,關(guān)鍵詞是自由、虛構(gòu)、宿命論,評價是唯心主義、虛無主義、宿命論。

翦伯贊的觀點是從認識論角度展開的,關(guān)鍵詞是相對主義、人生觀、社會觀。其中隱含價值評判:“根據(jù)相對主義,人們判斷社會政治的是非善惡標準是沒有的。”

游國恩對莊子的評價兼具認識論與人生觀兩個層面,關(guān)鍵詞是人生、思想、沒落、絕對自由、反面教材。

朱東潤的觀點也是從人生觀層面切入的,關(guān)鍵詞是人生觀、自我超脫,有著鮮明的價值判斷:“沒落階級”的“空想”。

這樣一些大同小異的結(jié)論,在經(jīng)過上個世紀80年代學術(shù)上的“撥亂反正”及深入的莊學研究梳理之后,大家對莊子及其著述有了更貼近實際和文本的解讀,并且逐漸形成了一些人所共知的莊學見解。比如馮友蘭在他修改后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對莊子就做了重新評述,他認為:

道家有一個一貫的精神,就是為了“自我”。為了保全自已不受損失,……,莊周的保全自己的辦法和理論是,抱一種他認為是旁觀、“超然”的態(tài)度,對事物的變化漠然無動于衷。他認為,這樣,就可以從當時階級斗爭的苦惱中解脫出來,以得到精神上的、也就是主觀的“自由”、“幸?！?。這種辦法和理論就是莊周所講的“逍遙游”。(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頁)

這種修改和先前的著述相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關(guān)鍵詞變成了“自我”、“精神自由與幸?！薄ⅰ板羞b游”。“自我”是出發(fā)點,目的是追求“精神的自由與幸?！?策略和辦法是“逍遙游”,并沒有進行價值評判。

文學史著關(guān)于《逍遙游》主題的解讀也形成了主流共識和多元解讀共存的局面。比如當下中國絕大多數(shù)高校文學院或中文系使用的,由北京大學教授袁行霈先生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史》對于《逍遙游》的主題就做了如下介紹:

《逍遙游》的前半部分,不惜筆墨,用大量寓言、重言鋪張渲染,從鯤鵬展翅到列子御風而行的內(nèi)容,并非作品的主旨,只是為了用他們的有待逍遙來陪襯、烘托至人的無待逍遙,而“至人無已,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個主題句,卻如蜻蜓點水,一筆帶過?！跺羞b游》的主題是追求一種“無待”的精神自由的逍遙境界。(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7頁)

這段文字評述的正好是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語文教材第四冊《逍遙游》所節(jié)選的部分,即《莊子·逍遙游》三個部分中的第一部分。介紹不僅對《逍遙游》成篇的文體特點(“大量寓言、重言鋪張渲染”“陪襯、烘托”)、主題句(“至人無已,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作了評述,而且申明其主題就是“追求一種‘無待的精神自由的逍遙境界”。不但沒有對主題作出價值評判,而且在附注中還羅列了古代學人們關(guān)于“逍遙游”部分的代表性觀點以供參考。作為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專業(yè)本科學生文學課程教材的編寫,能做到既有所規(guī)范,又預留思想和考辨空間,不能不說是很大的進步。

相對于學術(shù)界和高等院校莊學研究和學術(shù)成果普及“與時俱進”的現(xiàn)狀,普通高中語文教材的編寫,就顯出觀點更新滯后、考評老套、推新怠惰的不足。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語文第四冊關(guān)于《逍遙游》主題的介紹和《教師用書》中對于教師主題教學的指導,就呈現(xiàn)出這樣的情形。如《教師用書》中的“題解”介紹說:

對于“逍遙”二字的理解,以及《逍遙游》的思想主旨,歷來有不同的解釋?，F(xiàn)在一般認為,所謂的“逍遙”,就是從一切社會現(xiàn)實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達到一種精神上的、也是主觀的“絕對自由”。這種理論和辦法就是“逍遙游”。(全日制普通高中教科書必修《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178頁)

這種關(guān)于《逍遙游》主題教學的引導,與上面分析援引的馮友蘭先生的解讀比較,不難看出它不過是刪除了馮解中在編者看來不合時宜的“階級”、“唯心主義”等語詞,采用一種抽取各家結(jié)論、拼湊關(guān)鍵語詞的策略,算作一種繼承與拓新,以敷教學之用。這樣一種對待《逍遙游》主題處理的策略,依筆者的教學觀察,對當下無論教授者的教學,還是學習者的學習,都造成了雙重語境的隔膜。他們既缺乏還原《逍遙游》原始文本生成語境的學術(shù)機緣(也沒有必要),也難于理解教科書關(guān)于文本主題解說生成的語境。于是,課堂教學的生態(tài)在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的教學語境下就難免導致教授者照本宣科,其實不知所云;學習者如墜云霧、厭學棄學、信口附和的局面。教學的結(jié)果不難想象:除了好學的學生增進一點文學常識的了解之外,別的也就沒了。

更有甚者,同樣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新課程語文教材則完全懸置了《逍遙游》的主題思想,回避主題,只針對文章的寫作藝術(shù)作如下預設(shè):

莊子的文章意境開闊,想象奇特,能夠運用大量幻想的、傳說的和現(xiàn)實的事例,闡明自己的觀點,使文章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誦讀課文,談談你對文中的想象的理解。(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5,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

這種對于本文“寫什么”的問題只字不提,也不就此設(shè)置問題,只是直接針對它的“文學性”,即“怎么寫”、“寫的怎樣”來設(shè)置問題的做法也是欠妥的。原因很簡單,寫什么,寫了什么,或你認為寫了什么之類是閱讀跳不過去的問題。編者之所以這樣處理《逍遙游》的主題,我想,不是認為這個問題簡單,恰恰相反,而是因為其過于復雜。

既然這樣,那么有沒有既不回避、簡化、矮化、鄙化文本主題,又能幫助《逍遙游》主題教學進入理解閱讀、對話閱讀的策略呢?這正是本文希望嘗試的。(待續(xù))

[作者通聯(lián):武漢市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