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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頭繩拴不住女人的腳

      2009-11-13 03:54:16
      章回小說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高行健

      舒 云

      “二牛媳婦秋葉跑了……”

      這條新聞似乎天下人都知道了,平靜的老榆樹屯已滿村風(fēng)雨。

      最難堵的窟窿就是人的嘴——什么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賴漢娶花枝了、紅杏早晚出墻了、種地能把老婆賠飛了、武大郎娶潘金蓮——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孩子都得做DNA了之類的流言在屯子里傳播開來。

      秋葉人長得美啊,十里八村無人不知。美麗雖然不是錯,卻也能帶來故事——

      據(jù)說,去年屯里有個姓魏的老跑腿子就要升天了,人都撂在破門板上了,可從天黑到天都亮了還是咽不下那口氣兒。他的小院子里稀稀拉拉立著幾個老屯鄰。

      身為屯長的五叔總是紅白喜事落不下的人,常偕同“重量級的夫人”前往,說是算重視。還當(dāng)著眾人將自己同總統(tǒng)、元首的出訪相提并論了一番。

      五嬸見老魏一時半會兒沒咽氣的意思,便與眾人說:“別急,等那點(diǎn)兒‘低保呢,要不就是等誰帶走他那口陽氣兒呢!要是來個生人再一走開,那魂兒就會跟著去了。等人呢?!?/p>

      站在五嬸身邊的周嫂眼珠一轉(zhuǎn),沖著老魏突然喊了一嗓子:“五叔給你送‘糧補(bǔ)來了!”見老魏沒一絲的反應(yīng),就又高聲喊道,“哎呀!秋葉你咋來了!”就見這老魏渾濁的大眼嚯地睜開,連眨都不眨地死盯著五嬸,支巴著要坐起來,嚇得五嬸尿了褲子,不是好聲地叫:“我的娘喲,胡扯!哪來呀?”再看老魏聽五嬸這么一說,手一抖,兩眼頃刻無光,嘴張了張,腿一蹬,咽了氣。

      周嫂撇撇嘴說:“這人哪,都是那點(diǎn)子心思支的。這老魏,一聽說秋葉來了,就回光返照愣活了兩回!”

      “怪不得你嫁給了周大吵吵,兩口子一個熊味兒——瞎吵吵。嚇?biāo)牢伊??!蔽鍕痼@魂未定,躲在五叔背后說道,“死老魏……八成是相……相中我了!”

      五叔笑道:“像個肥豬似的還相中你?”

      “咋的?三年的光棍漢遇見老母豬都眼紅,何況老跑腿子一見肥姐……我呢?”

      “快拉倒吧,肥奶奶都當(dāng)十幾年了。”五叔推開她,“癩蛤蟆上菜板子——可有那愛人肉?”

      “熊樣兒!咋你老登臺還吃醋呀?美人兒呀,死人都惦記著。”

      其實(shí),老魏哪兒那么邪行,他特別愛吃黏豆包,有一回,他鬼使神差地踅摸到二牛家房后,吊著鼻子聞到了黏豆包味,便晃悠悠地進(jìn)屋了。秋葉心腸好,就撿了黏豆包給他吃,吃完還送他兩盤子。這老魏倒是吃的記性不差,一到年根就盯上門來,鼻涕邋遢地吃個夠。

      自此,村里愛開玩笑的娘們兒都知道二牛心眼小,一見面就逗趣地說:“看好你的俊老婆,死老魏還惦記著你家……豆包呢。”二??偸腔氐?“死的不怕,就怕活人惦記?!?/p>

      兒媳婦秋葉的事,二牛爹不知從哪兒聽著風(fēng)聲了,就跟頭把式地來找二牛,又腳不沾地地就帶著二牛到鄰?fù)偷那锶~娘家去找人。

      丈母娘得知閨女已經(jīng)兩三天音信皆無,反嚷著向老牛家要人。二牛爹本來窩氣帶憋火,又吃了倒打一耙的虧,早沒了給二牛求婚時的那種點(diǎn)頭哈腰的恭順,言稱秋葉敗壞了牛家的門風(fēng)。這句話把親家母惹惱了,反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二牛也是牛犢子叫街——蒙了門兒。

      晚飯后,二牛家的兩間草房里還是擠了一屋子的人??簧系叵履腥撕团藗兺淘仆蚂F地抽著旱煙鬧得滿屋煙氣熏天的嗆嗓子。

      “這段日子,你瞪個大眼珠子就沒覺景?這回狗舔碾砣——轉(zhuǎn)圈兒了吧!”爹責(zé)問二牛。

      “大秋剛一完時她就鬧著讓我打工去,我就沒搭攏……老天也瞎眼——今年包地賠了個底朝天。我說她掙啥掙不過命,當(dāng)了幾年民辦老師也白搭,許是戳疼她的傷疤了,我還以為回娘家了,誰知……”二牛瞪著眼怨天尤人地說:“要不包那一百三十畝地種,哪有這出戲?”

      “還怨著包地了?啊啊?!倍5c(diǎn)著兒子的腦門子說,“你……你他媽……”

      “還不是你在后面氣兒打得足,她才敢租一百三十畝地種?可倒好,春天旱夠嗆,夏天雹子打夠嗆,秋天又澇夠嗆,省吃儉用攢的幾個子兒,一把全撅出去了,大磚房也沒戲了,還能怨誰!我老丈母娘都說了:是你沒領(lǐng)導(dǎo)好!”

      “種在天上,收在地上,怨你他媽沒好時氣!你老丈母娘凈放驢屁?!倍5履亲觼y飛,走進(jìn)兩步直奔二牛,腆著胸脯往二牛身上直撞,哭腔怨氣地:“怨誰!怨誰!你怨誰!”嚇得二牛連連倒退。眾人見狀,都擁上來勸著,拉著,把二牛爹按到炕沿上。

      大牛媳婦忙給公公裝上煙袋,點(diǎn)著,說:“爹,二牛不懂事,都在氣頭上?!彼窒蚨m碇?“爹都讓你氣糊涂了,地都種天上去啦,二牛還不快……”

      屋里轟地一笑,幾乎把草棚蓋兒抬起來。

      二牛雖不情愿,但一想,爹起早爬半夜地沒少幫著干,可連口飯都舍不得吃他的,心便軟了,低聲下氣地說:“爹,兒子錯了,我這嘴笨,沒說好。惹爹生氣了?!?/p>

      二牛爹使勁兒地吧嗒著旱煙袋,半晌,說:“咳,我是黃土都埋大半截子的人了,圖個啥呀?好心都讓人家當(dāng)他媽驢肝肺了?!?/p>

      二牛又安慰起爹來:“爹,我都不急,你還急啥?”

      “屁話!還我急?你他媽真是……”二牛爹差點(diǎn)氣樂了。

      這不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嗎?眾人再不好笑出聲來,有的掩口,有的捂臉,有的撓頭。

      屋里一時間靜下來,周嫂說:“這年月,坐炕頭上看電視都能把人看野嘍,何況女人馬放南山。人長得又扎眼,就更招風(fēng)了。聽說,打工的在外邊呆長了,耐不住那點(diǎn)寂寞,男的女的就湊一塊睡,啥夫妻不夫妻的。誰能不急?這女人哪,一離開老爺們兒,就作妖。”

      “丑妻近地家中寶,蔫巴人花花心兒,踅踅摸摸找情人兒,哼,最毒不過婦人心兒。女人俊得要跟大影星似的,沒銀子恐怕誰也養(yǎng)不住!這年頭女人見到錢,丑哥變俊男。一看受窮就挪窯子,虧她還當(dāng)過幾年老師呢?!敝艽蟪吵巢遄煺f。

      五嬸斜了一眼大吵吵,沒好氣地說:“狗帶嚼子——胡嘞啥?女人都像你說的那樣?瞅你們兩口子快五十的人了還滿嘴臊嗑。”

      “女人是男人胯下驢,你得打老實(shí)了才能騎,不老實(shí)就打滾帶翻蹄,不玩活兒。”周大吵吵諞能地望著媳婦說。

      這一句,讓周嫂臉上卻掛不住了,不由分說躥上去揪住丈夫的耳朵吼道:

      “王八犢子!瞅把你能的,我看你打一個,你騎一個!嗑瓜子兒嗑出個不是仁兒的周大吵吵來。你來——來!”接著就“吭吭”地掂了他后背兩拳頭。

      周大吵吵的臉一陣青白,憋出一句:“你還敢當(dāng)眾家庭暴力,別說我向你索賠精神損失?!?/p>

      大家伙又轟然一笑。這時,屯長五叔踱進(jìn)了屋。他看看眾人:“咋的,葉兒有信兒了?”

      二牛搖搖頭,眾人無語。

      “今天,是吧哈,為了二牛家的事,要嚴(yán)肅,是吧哈。”五叔說話有個毛病,總是在話尾加上個“是吧哈”,語速一快,都變成“唰”了。他呷了口水接著說:“人心齊泰山移呀,唰?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唰?我的方案分三步,唰?找、訪、探,唰?”

      “啥?燒烤涮?”周大吵吵愣頭愣腦地問。

      “你耳朵塞雞毛了?聽話不聽音。”五嬸白了周大吵吵一眼沖著五叔說,“快說呀,當(dāng)幾年小屯長,咋一到大場上、一上大喇叭講話就帶‘唰呢?大伙都急死了!你還說一句唰一句的。怪不得屯長都唰了呢?”

      周大吵吵以前跟五叔競爭過屯長,五叔說話他有點(diǎn)故意挑刺兒。

      周嫂插嘴說:“俺們都聽?wèi)T了,一般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都哼哈的,要不就……聽不明白了?!?/p>

      “屯長的去留你說了算咋的?女人瞎參政。美呀!”五叔向五嬸擠了兩下眼,“這找,就是二牛的事兒了;訪,就是訪親問友,信息時代嘛;探,就是讓那些在外務(wù)工人員多打探,人力資源嘛!唰?”

      “我老頭子說話還真有文詞,可惜后尾兒又開‘唰了?!蔽鍕鹫f道。

      大家一陣哄笑后,又七嘴八舌地開腔了:

      “還是屯長五叔的點(diǎn)子多,辦事有章法。”

      “五叔說得好,找,興許能找回來。”

      “五叔說得對,等,終歸不是個法兒。找,才是硬道理?!?/p>

      “兩條腿的大活人,上哪找去?再說人家還有文化,丟不了,就算你抓住影兒,把人綁回來,那心,你咋捆得住?”

      “再說撒出人去,滿世界里去找,你得多少錢?到頭來再弄個雞飛蛋打。那不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何大妞倒找回來了,吊著打咋的啦?女人想搞活,神人也沒轍。”

      “就是啊,就怕人在心不在?;貋韮商彀?忒楞,又飛了。”

      “誰愿意找誰就找,早晚……”二牛還裝上了倔。

      “誰找歸誰咋的?兩個臭錢,都繃?yán)甙蜕习?別丟嘍。瞎了秋葉對你的心,你心里要有底兒,咋不早說呢?俺們這不是水里冒泡——多余(魚)嗎?”大牛嫂說。

      二牛嘴里便嗚嗚嚕嚕,期期艾艾不知所云了。

      周嫂說:“苦底子的女人好將就。舉家過日子秋葉那股心勁兒多足,沒準(zhǔn)自己能回來。撒出人去找,回來了倒好,弄不好人財兩空,不是劁豬割耳朵——兩頭受罪?”

      二牛娘一旁偶爾夸些往日里秋葉對她的好,卻選錯了時候。二牛爹罵了她兩回才不言語了,屋里也頓時鴉雀無聲。

      “誰好誰壞你慢慢品吧。今天說有用的,都別嘰嘰嘎嘎地拿老牛家的事兒當(dāng)戲唱。今年葉兒包地是賠了,興許她出去散散心就回來呢?!贝笈I┠樣袘C色地說道。

      “我看那,別人都是站鍋臺上尿尿——亂熗湯,主意還得二牛自己拿,唰?”五叔總結(jié)似的笑道,“你說呢……大牛媳婦?”

      “我不想說,你用大喇叭廣播一下有多好。老牛家的心,我都操夠了,累死也換不來個好。要不城里人都養(yǎng)寵物呢?不是心里空虛是人最難交?!?/p>

      二牛送走了最后一批遠(yuǎn)親近鄰,屯鄰們唉聲嘆氣,咯咯鱲鱲議論著各自消遁在夜色之中。

      五叔回到家在喇叭里只插播了句:“各位村民唰……老牛家唰?各位應(yīng)該……唰?”不知怎么就啞了。

      只有幽藍(lán)的天幕上,幾顆亮星在閃閃爍爍地擠眉弄眼。

      已是后半夜,二牛家依然亮著昏黃的燈光。他哄睡了兩個哭鬧不止的孩子,愁眉不展地坐在不溫不熱的炕上,耷拉著腦袋想他的心事……

      這兩年,秋葉不管農(nóng)活有多累,總要忙里偷閑地跑到紅漆小柜上那條窄玻璃鏡前,照照臉蛋兒,弄弄劉海兒,端詳一下不畫不描也濃黑的柳葉眉,眨眨藏在長睫毛下那雙明亮溫情的大眼睛,自嘆道:“唉,還像三十歲的人嗎?”

      二牛心里也曾犯疑:這女人總照鏡子,會不會有什么情況……

      秋葉去鎮(zhèn)上趕集,搭坐別家男人的摩托,去別人家打個電話,試別家女人的服飾……二牛嘴上不說,心里都有老陳醋味。他竭力采取閉關(guān)自守政策來求得婚姻的穩(wěn)固。

      這兩年,秋葉常跟他講夢見自己出門打工;夢見蓋大磚房了;夢見買新四輪子;夢見自己還上大學(xué)了……雖然這些都是夢,二牛聽了心里總是疙疙瘩瘩。可一看到秋葉那雙手一年到頭總是繭子,家里外頭抵個男人使喚,一年四季家里屋外,干不完累死人的農(nóng)活,她從沒叫過苦,說過累,也就不介意了。女人跟男人遭罪,還不準(zhǔn)人家有個夢?三十歲的女人愛做夢啊,花天酒地、燈紅酒綠、洋房轎車、穿金戴銀……哪個女人不喜歡?

      這兩年,風(fēng)里雨里秋葉沒少遭罪,但站在娘們兒堆里,卻依然俊俏得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墒?穿來換去的總是結(jié)婚時買的那兩件衣裳,內(nèi)衣內(nèi)褲也落了補(bǔ)丁,連何大妞這號人竟也當(dāng)面羞臊她。

      半年前,何大妞來過。在二牛的眼里,她永遠(yuǎn)是傷風(fēng)敗俗的歪瓜劣棗一個,不讓秋葉搭理她。何大妞上初中時,就上頭撲面地要跟二牛處對象,二牛爹把臉拉得比褲腰帶還長。后來,她以打工為名在外邊勾三搭四的?;貋碚f話還常帶俺們深圳、俺們大連、俺們天津,就差沒說俺們聯(lián)合國了,儼然她就是個城里人,好像老榆樹屯在她心里沒有一點(diǎn)位置。

      那日,大妞搖胯擺腚地來了,二牛餳著眼,見她裝扮得花枝招展,滿身的香水味,連腳趾甲都染得紫紅,雖然躲出去喂豬,卻一會兒裝著找不到瓢了,一會兒找不到糠了,借故對著門縫側(cè)目傾耳——他就擔(dān)心大妞把秋葉教壞了……

      “葉姐,死靠家這一畝三分地,就一輩子窮去吧!不是我忽悠你,憑你的臉蛋也能掙大錢?!?/p>

      “大妞,你又冒傻氣了!”

      “葉姐,這年頭,不瞞你說——笑貧不笑娼。不摁被窩子里就算沒那事。沒權(quán)沒勢沒本事,咱女人除了身體,還有啥本錢?漂亮女人心眼子歪,傍上大款鈔票可勁兒揣……王才那犢子是個啥呀?我都不稀嘞扯他……你家二牛也就是個干活的機(jī)器。有錢的還不如有權(quán)有勢的,投機(jī)取巧拼縫的……‘馬不食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能把別人的錢忽悠到你兜里就是真本事,你才傻呢?!?/p>

      “老同學(xué),你信我一回:不靠自己的手掙干凈錢花,早晚得吃個愣頭虧。”

      “唉——趁還年輕,快活就好,有錢花就好??次疫@手鏈,金的;這耳環(huán),白金的,耳垂兒都要墜豁了??慈思夷浅抢锱嘶畹枚嘧虧櫋械捻?xiàng)鏈都能拴住寵物狗,你信不?我這太細(xì)了,我不信你就不稀罕?別苦了自己。看你,襪子還里三層外三層地補(bǔ);我……一次性。”

      這時,就聽外面“砰”地一聲,豬便不是好動靜地叫了起來,二牛嚷道:“敗家的玩意兒,防疫的給你耳朵打個眼兒,穿個標(biāo)簽,拴個脖鏈子,看把你臭美的不知道姓啥啦!”

      秋葉聽出了話外音臉上有些掛不住,便從屋里出來:“二牛,干啥呢?放著吧,我喂。”

      “敗類玩意兒,不好好吃食,還往屋鉆。耳朵穿的那東西掛豁淌血了,得掉二兩膘。”二牛趴在豬圈門前心疼地自語:“完了,完了,八成讓我踢掉腰子了?!?/p>

      何大妞悻悻地扭著模特步走了。二牛瞥見她涼鞋后跟筷子頭粗細(xì),咒道:“咋不崴折腳脖子呢!”

      在二牛的心里有倆人最讓他揪心:何大妞撇扯拉嘴地總勾引秋葉;王才這小子開轎子回榆樹屯總打聽秋葉——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去年冬天,去鎮(zhèn)上給小雨看病回來,走到半路上,天上就飄著鵝毛大雪,偏就遇見了王才開著黑漆大轎車回老榆樹屯,硬要捎腳兒,秋葉就坐了。二牛像空肚囊里灌了一壇子醋,非但一絲兒謝的意思也沒有,反而鬧心了半年多,總想拿磚頭砸碎王才爹家的窗玻璃。

      秋葉鬧著打工也有理由,她看王老蔫巴帶著老婆和兒子出去打工不到三年,回來就蓋大磚房,娶兒媳婦都沒拉饑荒;梁三禿子闖進(jìn)了北京城,開了個燈具店,買了樓養(yǎng)了車,這讓梁三禿子的老爹說話狂得很:干買賣咱就往大地方整,我兒子那才叫尿性!李四胖頭全家出去打工掙錢回來養(yǎng)藍(lán)狐發(fā)了大財,買了小轎子,還上電視新聞了呢;賀大丫丈夫死了,是屯里有名的貧困戶,她帶著兩個小子出去四年,回來穿金戴銀的,說話嗓子也響亮,還說在城里買了樓,媳婦都不訂農(nóng)村的了……

      可是,秋葉一提打工,二??偸前巡弊訑Q成八個彎:我?不遭那洋罪。掙不來錢,還白搭身子。老守田園種點(diǎn)地兒,貓半年冬。喂喂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兒,多自在。沒費(fèi)沒稅,還有糧補(bǔ)……

      二牛前思后想了一宿,天傍亮?xí)r剛迷糊著了,家里就炸了營盤。他睜開眼睛一看,只見女兒小雨地上哭,兒子二寶炕上嚎;院子里雞鴨鵝狗叫成一團(tuán)。心里不順的二牛提拎根棍子在院子里攆雞罵狗地驚動了大嫂。

      大牛嫂趕來,一手拉著小雨,一手拽著二寶就吃早飯去了,隨口丟下一句:“是你的丟不了,不是你的奪不來,不消停過日子,渾鬧啥?”

      二牛被嫂子一頓臭冤,蔫了,見嫂子走遠(yuǎn)了,又忿然不平:“哼,還紅頭繩呢,屁!狗帶嚼子——胡嘞!一大早就挨狗屁呲?!痹箽鉀_天的二?!皣R”地一腳把鵝食盆子踢上了天……

      那是去年的事了,嫂子找二牛給粉豬飼料,造得二牛跟灰土驢似的,嫂子炒了兩碟小菜供了他一頓。二牛本不喝酒,嫂子開玩笑地跟他說:“男人能喝酒,日子越過越有;男人不喝酒,老婆不定跟誰摟?!狈堑门阈∈遄觼硌萘?xí)演習(xí)。二牛搪不了嫂子的三句好話,半杯酒下肚,臉就紅得像猴屁股,話便多起來:“咳,嫂子,我有句掏心窩子的話就是說不出……”

      “說唄,啥話跟嫂子還連掖帶藏的,憋出毛病可咋整?”

      “嫂子,秋葉總愛照鏡子,愛打扮,我心老不踏實(shí)。咋辦?”

      “喲,艷福不淺哪,她再愛打扮,不還是給你看?咋跟王才還有節(jié)目啊?”

      “啥節(jié)目?早斷了!”二牛聀眼通紅地望著嫂子,“出……招啊。你……出招……咋能留住女人……心呢?”

      二牛磨叨起來沒完沒了。嫂子見二牛醉了,于是便哄孩子似的給二牛講了個故事:傳說月下老人,有個記事的本子,上面記滿了誰和誰應(yīng)當(dāng)成雙成對。他還有一口袋紅頭繩,把有夫妻緣分的男女的腿拴在一起,這紅頭繩比哪吒的渾天綾還厲害,只要拴上你想分都分不開,就是在千里之外也掙脫不掉。你媳婦長得俊,太扎眼,這不就到七月七了嗎?就這一天靈,夜里趁她睡熟,就把紅頭繩一頭靠著她的大腿根兒拴,另一頭拴在你的腿上,這是秘傳的老方子,靈著呢!你就念一句咒語:“天靈靈,地靈靈,媳婦掙不斷紅頭繩?!彼男木陀肋h(yuǎn)依了你了,就是八抬大轎也抬不走。人家說董永和七仙女就是這么讓月下老人給拴住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上都不分開。

      二牛便依嫂子之說,在七月七那天晚上,準(zhǔn)備好了紅頭繩,悄悄地掖在枕頭底下,趁秋葉又困又累地睡著了,就偷偷地往秋葉又白又嫩的大腿根兒上系。秋葉醒了,不肯,又撕巴不過他,還不好聲張,便問:“你這是干啥?”他嬉皮笑臉地說:“管婦科病的。靈!”接著便念了那句咒語,秋葉真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可這玩意根本也不靈啊!想到這兒,二牛就翻箱倒柜找那團(tuán)紅毛線,想叫嫂子驗(yàn)證驗(yàn)證是不是毛線出了問題,竟見紅布包上有一張紙條:

      二牛,我走了。

      你就多受累,照顧好老人和孩子。放心吧,我會掙錢回來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你的秋葉

      二??赐炅粞?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飯,撂下飯碗就跑到鄰居五嬸家。

      二牛將紙條在五嬸眼前一抖,便眉飛色舞起來。

      “別高興太早,夜長夢多,我看哪……”五嬸煞有介事地說。

      “拉倒吧,你能看出個狗蛋來?”五叔神兮兮地反駁道。

      五嬸乜斜著眼逗二牛說:“實(shí)在挺不住,五嬸再給你拉咕一個?人挺利索,就是洋氣,愛打扮。人剛回來……”

      “哦,你可拉倒!傷風(fēng)敗俗的玩意兒,你不說我都知道是誰,抹個紅嘴唇子,染個黃毛子,畫個藍(lán)眼圈子,像個山羊,嘴里不住地嚼東西,還嗑瓜子,咱可養(yǎng)不起。再說,我兩個孩子的零嘴還供不上呢,哪有閑錢買料喂她呀!”

      五嬸聽了笑得半天沒上來氣兒,眼淚都笑到了嘴邊兒,還夸二牛對秋葉忠心耿耿。

      最近,何大妞回來有鼻子有眼地說,秋葉跟一個大學(xué)教授走一塊去了。老榆樹屯里又像油鍋里撒了一把鹽——炸開了。

      二牛卻不得耳聞,這年月,哪個當(dāng)了王八的不是最后一個得到這不幸消息的?他只相信那張紙條,一有空就拿出來偷著看,寂寞了就拿出來當(dāng)詩一樣地念。特別是他讀“你的秋葉”一句時,臉上樂得簇成一朵揉皺的花……

      一天,五嬸跑來告訴他:葉子來電話說寄來七百元錢。二牛聽了抬頭紋都開了,驚喜得就像糞堆里刨出個金疙瘩,接到匯款單就飛奔到鎮(zhèn)上郵局,取出錢,又馬不停蹄地到娘那兒去報喜,進(jìn)屋把錢往炕上一摔:“爹,娘,葉兒郵回來的,看!咋樣?葉兒掙的?!?/p>

      二牛爹疑惑地問:“錢都郵回來了?真不賴,沒說啥時候回來?”

      “年前?!倍Ed奮得只顧咧嘴笑。

      二牛娘聽了眼里盈滿了淚花。

      “從哪兒郵來的?”二牛爹問。

      “郵局?!?/p>

      “誰還不知道郵局?”二牛爹難得一笑的臉上,也流露出少有的歡喜神情。

      “爹,這回你高興了吧?”

      “高啥興?郵回來錢,雖是好事,可咱屯幾個了,跟人過上的,還有懷著人家孩子的……千萬別放大碗湯。哼,就怕這女人一撒鷹啊,下坡路,快……到了省城想到京城……哼,嫌咱屯子太小嘍……”

      “不能!不能吧……”

      他爹聽了二牛這話撇了撇嘴,雖然沒說啥但卻嘆了一口氣。

      眼看到了年根兒,秋葉也不見回。二牛爹私下犯嘀咕:郵錢許是幌子,頭年不回來就夠嗆了!

      二牛的熱炕頭也坐不住了,蹲在村西頭的老榆樹下避風(fēng)處,縮脖端腔地守望著,還時常帶著兩個孩子列隊(duì)在村口。

      路過村頭的人都故意高聲地問:“二牛,干啥呢?”

      他總是:“嘻,沒,沒事?!痹诙5囊饽钪?秋葉一定會回來,而且一定回得光彩。

      真是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年前二十五的黃昏時分,在二??嗫嗟钠笈?、遙望中,一輛紅色的夏利轎車一個急剎車,停在了二牛面前。車?yán)镒木故乔锶~。二牛一愣神,兩個孩子已撲上去喊著媽媽。他驚喜地說:“哎呀,打的了?孩子都想死你了!”

      秋葉讓二牛和孩子都上了車,二牛美滋滋的沒話找話說:“也不先來個電話。差點(diǎn)都認(rèn)不出了。那叫望眼什么穿了……不……是什么水?”

      司機(jī)聽了偷著笑。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二牛,就踮著屁股使勁向前探著頭,要不是有風(fēng)擋玻璃,他的頭早就鉆到窗外去了,遇到人就打招呼,不管男女老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手一個勁兒地在跟前不停地?fù)]著,擺著……其實(shí),人家誰也沒看清車?yán)镒木故撬K芨C火,心想:在省城當(dāng)公司總經(jīng)理的王才,一回屯子,個個眼珠子都要冒出來地看,這些人沒見過世面,今天,眼睛都長屁股上了。

      兩間草房里,往日锃亮的鋁鍋蓋已漬上厚厚的污漬,碗筷狼藉地堆在灶臺上;屋地上豬食槽、鵝食盆、飲牛桶擠擠歪歪,洗臉盆與尿罐子當(dāng)著鄰居;火炕上窩著鋪蓋卷,炕頭墻上掛了幅字畫《莫生氣》落了灰塵;唯有那對紅漆小柜上擺著小相框里的結(jié)婚照還是一塵不染。

      二牛腳不沾地里外屋拾掇著,臉上漾著笑,嘴里不住的:“這家造害的,莫生氣,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別急,燒上火炕就熱……”秋葉聽著,撲哧笑了。

      秋葉靜默著,口中呼出的哈氣兒清晰可辨,她心里一陣酸似一陣。倆孩子你爭我奪,吃著好吃的,玩著好玩的,見過的,沒見過的,還有不知怎么吃法和玩法的……

      小雨趁爸爸出屋時,趴在媽媽耳邊偷偷地說:“爺爺一見爸爸收拾屋子,就罵他,這兩天,還故意讓爸爸把屋里弄得亂七八糟。”秋葉會意地親著她的小臉蛋。

      二牛一個個打開包仔細(xì)瞧看著,就像列車上乘警在檢查危險品。他抖著一件羊毛衫好奇地看。秋葉告訴他那都是人家城里人穿過時的,白送的。

      “白送?那家人家得老趁錢啦!看,又閃金星又冒銀光的,得老貴了。你掙多少錢呢?”

      秋葉從貼身的棉襖里兜掏出一沓子錢,二牛忙數(shù)了起來,也不知數(shù)了多少遍。數(shù)錢時眼角眉梢都是笑。

      “三千五百塊?這可沒少掙?!苯又痔统鲭姵村佌f,“這家伙得老費(fèi)電啦。咱還是點(diǎn)著爐子下面條吧,你餓了吧?”

      “不餓。這兩年你不是饞火鍋嗎?今天,羊肉卷、鍋料都……”

      “羊肉啊,又貴又膻,啥吃頭兒?”二牛臉上笑嘻嘻的,一說話嘴里還掉了一滴口水。

      “把咱爹咱媽都叫來,也熱熱鬧鬧團(tuán)團(tuán)圓圓過個年?!?/p>

      “又得破費(fèi)了。一有好吃的就喊……”

      秋葉嗔怪地:“你呀,就死摳門兒。爹娘吃,你也心疼?”

      “嘿嘿,嘿嘿……”

      “哈哈!發(fā)大財了。關(guān)門閉戶的,要睡?天還沒黑呢?!贝笈I┮验_門進(jìn)屋了。

      秋葉迎上前忙叫嫂子,讓她炕里坐。

      二牛也忙站起身:“呀,大嫂!歡迎光臨寒舍?!?/p>

      “我的天啊,還沒跟城里人睡覺呢,就謅上文詞兒了?!?/p>

      “嫂子凈鳥屁(諷刺)我?!倍Pχ钣樦?/p>

      “咱公婆初五到我家過,你們也同去!一起熱鬧熱鬧?!贝笊┱f著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葉妹子,你可回來了,咱老婆婆想你呀想的,眼淚能淹死只駱駝。我咋就沒這福分呢,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小姑子看了踹三腳,唉,多虧咱家還沒小姑子?!?/p>

      “瞧嫂子說的?!鼻锶~微笑著。

      “不是說的,真就這樣?!?/p>

      “嫂子,這么快,咋知道了?”二牛咧著嘴打岔說。

      “想找你們爺仨吃燉小笨雞呢,見村口沒你們爺仨的影,準(zhǔn)是葉兒回來了?!贝笈I┒⒅锶~的臉笑著說,“再不回來,我就給二牛介紹一個嘎嘎新的。我叫你當(dāng)‘靠邊站。何大妞還閑著呢?!?/p>

      “哼,你敢!”秋葉笑著上去給了大嫂一個小擺拳。

      幾句玩笑后,大牛嫂就站起來急著要走:“哎喲,我可得趕緊走,人家久別勝新婚哪,急得火上房,咱可別死目瞎眼當(dāng)燈泡了,也省著玩麻將再排不上號?!?/p>

      二牛只覺得天黑得慢,早把火炕燒得熱乎乎的,屋子里也暖烘烘的。

      見嫂子走了,二牛低聲嘟囔著:“老娘們玩麻將,沒正溜。”

      剛送嫂子出門,五嬸就后腳跟來。嗑嘮得真是沒完沒了,五嬸的小孫子,香蕉就吃了四個。五嬸還說這孩子水果早都吃膩了。她的大屁股壓得木炕沿咯吱地響,糗著不走,可急死二牛了。

      熬走了五嬸,兩個孩子又瘋又鬧。二牛心急火燎地關(guān)了七斜八歪的板皮大門。

      兩個孩子鬧累了,才算鉆進(jìn)了被窩,卻又是嘰嘰嘎嘎,把個二牛急得又是哄,又是嚇的。

      孩子們總算消停下來。二牛剛一有動作,二寶嚷了起來:“爸爸真壞!大臭腳丫子?!?/p>

      “困覺了,好寶兒?!鼻锶~吻了吻二寶的腦門兒哄他睡。

      “爸爸踹我!爸爸踹我!”二寶撒嬌地嚷著。

      “哪是爸爸?是媽媽的,你看?!鼻锶~忙掩飾著說,她偷偷地伸手推二牛,“急啥?”哪知二牛早已一絲不掛了。

      “是爸爸的腳刺人!媽媽的腳軟乎……”

      “聽,爸爸都打呼嚕了。拍拍寶寶睡大覺啦……啊——”

      二牛剛才還屏著呼吸,突然就響起了有節(jié)律的鼾聲,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重復(fù)著……

      孩子們終于在二牛催眠的鼾聲中睡去。

      二牛輕輕地觸摸了秋葉被子一下,秋葉嬌喘地說:“急猴,不裝了?”

      二牛猛地掀開被窩……

      年三十的晚上,二牛家院子里,一掛鞭炮挑在一根長長的楊木桿兒上,從半空中拖綴到地上。二??粗總€都有拇指般粗細(xì)的鞭炮,心里直發(fā)怵。

      到年夜飯下餃子,放鞭炮的時候,二牛把葵花稈兒小頭燃成火炭,哆哆嗦嗦地戳了半天引線,竟沒點(diǎn)出個響兒來——小時候,他讓二踢腳崩爛過褲襠。秋葉走上前去,劃燃火柴,點(diǎn)著引線,就見那火舌咝咝,接著響聲震天,二牛早已躲到門口,立在兩個孩子中間。整個老榆樹屯仿佛都跟著一起震顫著,晃動著,年味兒就隨著火硝味彌散開去……

      二牛娘喜在心里,笑在臉上,口中念道:“好好好,把窮氣都崩跑!”

      幾盅烈酒下肚,二牛爹低垂的眼皮睜開了,似有一肚子話要說,嘴總是張來張去欲言又止……

      到了十五那天晚上,榆樹屯上空,也躥了幾道焰火,表明著新年還沒走遠(yuǎn)。

      二牛給祖墳送了感恩燈回來,也刺了幾刺價錢便宜的“夜明珠”花炮??蛔郎匣疱伬锓瓭L著海鮮羊肉,公婆的臉上也洋溢著滾燙的笑容。二牛爹喝進(jìn)半斤老白干,滿臉作痛苦狀地說:“我說秋葉呀,你掙來錢了,爹服了你,可咱過啥呢——孩子!為了孩子,為我們這兩個老棺材瓤子,你還是……”

      “是啊,叫人牽腸掛肚的,外邊啥人都有……”二牛娘臉上含笑地說,“你大嫂今兒回了娘家了,要不,她也說來圈攏你的?!?/p>

      “爹、娘,正是為了咱這個家、為了孩子我才出去。二寶沒趕上分地,家里攏共才二十多畝承包地,秋后收成緊巴緊也就夠年吃年用。租地種還得貸款,地價高,化肥、種子、農(nóng)藥貴,風(fēng)險又大……”

      “你的心思,爹也懂??啥L焐怀鲱^兒,讓媳婦出去,掙來錢人家笑話;掙不來錢人家也笑話。叫屯里又說東道西的,圖個啥……”

      “眼看孩子大了,你們也一年年老了,趁年輕多抓幾個錢好供孩子上學(xué),要不嫌棄俺們,也好養(yǎng)你們老啊。人家的嘴咱也堵不住,隨他說去吧?!鼻锶~悅色和顏地拾掇著碗筷。

      二牛見爹臉上不大痛快又見娘眼里含著淚,便一聲不吭,狠狠地用醉眼剜著秋葉……

      屋里靜極了,只能聽到老人旱煙袋里煙梗輕微的爆裂聲。

      就在這尷尬之際,“咣當(dāng)”一聲,五嬸呼哧帶喘地破門而入,張口便道:“葉兒呀,你的長途,一個男的,姓……高的……打來的。”

      秋葉匆匆地接電話去了。

      二牛爹的茶杯“啪”的一聲打碎在地上。他失神地望著二牛:“看!這……”二牛娘如被一聲霹靂驚得歪脖呆腦的鴨子愣在炕里……

      “圓了圓了,月亮又大又圓,快來看啊。”小雨趴在窗前背媽媽教過的詩,“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飲美酒,幾家漂……外頭!”二寶跟姐姐搶著背誦。

      “別吵吵啦,什么樂?什么里頭外頭!?”二牛爹喝住兩個孩子,沖著二牛,“你就沒問問她在外頭……沒跟何大妞在一起吧?”

      “……”

      “看看你!連個扁屁都擠不出來!”

      “說了,摳魚、鐘點(diǎn)工、賣菜、飯店刷盤子、還有……當(dāng)保姆?!?/p>

      “看看,沒準(zhǔn)話了吧?我看那顆心你是留不住了!”

      二牛思忖了片刻應(yīng)道:“她走她的,我……干我的,兩下收入。打工的多了去了,咱家還出個代表呢,現(xiàn)在不是講勞動力輸……輸……”二牛抬杠似的說。

      “好,真好!你就輸吧。二牛,我說的都他媽算放屁!莊稼人離開莊稼地兒,哪還是莊稼人!再說,當(dāng)保姆是什么好活兒?”二牛爹氣得哆哆嗦嗦地抓著兩只炕桌腿。

      秋葉回來時,見公婆和二牛都互相躲避著猜測的眼神,就知道又是為她吵了。

      此時,屋里的空氣凝固了,猶如向深井里拋了個石子,都靜聽著落底的那聲兒一樣。

      半晌,秋葉向著公婆說:“我明天就得起身了?!?/p>

      “還走哇?”二牛爹冷冰冰地。

      “……”

      “你走,俺們也走!走啊!”二牛爹把門摔得山響,吼著二牛娘,“你還糗著干啥?”二牛娘找了半天鞋趿拉著在后面趕緊走了。

      秋葉只好起身送走公婆,月亮的清輝伴著冬的余寒灑滿院落,也灑在秋葉那顆凄冷的心上。元宵節(jié)就這樣在老牛家的日歷上掀翻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飄著雪,二牛爹在二牛家院子里已轉(zhuǎn)了八個圈兒了,雪地上的腳印可以作證。他見二牛正在喂牛,對秋葉的這次行動毫無阻攔之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躥到二牛近前,揪著二牛肩膀頭狠叨叨地低聲說:“二牛,今兒要讓你媳婦跨出這大門,你就不是你爹做的!你個王八羔子?!倍NㄎㄟB聲地點(diǎn)頭說:“行行行?!?/p>

      屋里,火炕上,兩個孩子睡得正香。二牛爹進(jìn)門見秋葉正埋頭收拾著行李,就粗聲大氣地問:“干啥一個電話就走啊?那邊兒的勁兒對你咋就那么大呢?”

      “爹——你都想哪去了?那是個大學(xué)教授家,兩口子最近要出國,家里老人和孩子沒人照顧。咱攬了人家的活兒,能不守信用嗎?再說工錢也好……”

      “好?信用值幾個錢?咱家就沒老沒小?你就忍心撒手家里這一攤子?他就是給咱金子銀子,也不能去!”二牛爹胡子撅得老高,眼里放著猙獰的光。

      別看公公對秋葉敢吹胡子瞪眼的,他面對得理不饒人的大牛嫂,可從來都是抬著笑臉說話的。哪家子不是一個樣,尖刻的都是上等人兒。

      秋葉本想爭執(zhí)幾句,可她知道公公的脾氣,等他消了氣,人還是個好人。何必惹得老人又生氣又上火的。她輕輕地親吻過兩個熟睡的孩子,抬眼懇求地望著公公說:“爹,我走了?!彼嗥鹉莻€大編織兜,就要出門。

      二牛爹大吼道:“走?!老牛家墳塋地冒青氣了……你不能走!”說著就沖著二牛吼,“你還傻站著!”二牛娘正迎在門口禼開兩手嘴里喃喃地不知說著什么,二牛上前就拽秋葉的后衣襟:“爹的話你都不聽了你?”

      “連你都信不過我,我還聽你們的話干啥?松開!別嚇著孩子。”秋葉一用力把公公拽了個趔趄,甩開二牛沖出院門。

      “二牛由她去!有能耐讓她出去使去!別屈了人家材料!”二牛爹蹦著高喊,“我看老牛家,是水坑太小養(yǎng)不住你這條大魚了!有種……”

      二牛爹奔向二牛啪啪地就是兩耳光,聲音傳出好遠(yuǎn)。

      二牛怔怔地立在院子像木雕泥塑的,眼里只有金星亂竄的份兒。

      北方的春天總是無奈地掙扎在冬天里。鄉(xiāng)村路上,寒風(fēng)夾著雪花撩起秋葉烏黑的秀發(fā),惡意地抽打著她的臉。她扎了扎紅絨線圍巾,堅定地走在隔年的積雪上,腳下發(fā)出咯咯吱吱的聲音,雪地上留下了她深深的腳印,她堅信腳下的每一小步都是人生的一大步,微茫的希望鼓舞著她向前一步步地走去……

      列車準(zhǔn)時到了秋葉打工的那座美麗的海濱城市。

      候車大廳和站前廣場上,人頭攢動。用二銨、尿素、復(fù)合肥袋子改裝成旅行袋的農(nóng)民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已悄然成了主角。鄉(xiāng)下人的敦厚、樸實(shí),清晰地打印在每張黝黑的臉上,秋葉感到跟黑土地一樣地似曾相識。滾滾打工潮就在她眼前真真切切地涌動,叫她那顆不安的心既茫然又堅定。

      秋葉去的的確是個大學(xué)教授家,主人高行健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平日話語不多;妻子李瓊枝也是大學(xué)講師,渾身透著時尚的氣息,加上談吐不俗,將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典雅、高貴集于一身,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仰慕……

      晚餐很豐盛。李瓊枝還親自下廚房,并滔滔不絕地解說菜肴色澤與營養(yǎng)搭配。其實(shí),也只在家里來了貴客,她才親自下廚。秋葉上次來的時候就略知一二,城里的女人嬌貴,身子骨更金貴,平日里大多是男人下廚,做家務(wù)。秋葉沒來之前,高教授家就是這樣。

      此時,秋葉又回憶起剛走出站臺,高教授開著車攜妻帶子來接她,小高欣向她飛過來擁到她懷里,親她臉蛋的那種溫馨。列車上擁來擠去的旅途勞頓,一時間都被高家擁擠的熱情驅(qū)散了。

      秋葉受寵若驚的是:一千二百元的月工資。這要比熱汗直流地鏟地薅草、跪倒爬起地?fù)焱炼?、坐在冰冷的霜地上削甜菜、灰塵四起地脫豆子似乎來得容易。

      她正失神間,高教授的愛妻李瓊枝已給秋葉的盤碗夾滿了菜肴,還不止一次地向丈夫夸贊:“咱家的保姆活好,人也最漂亮……”

      對于妻子的口若懸河高教授歷來不置可否——他覺得一個女人過分贊賞另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嫉妒,那就是別有用心——只是哂笑了妻子一眼。

      李瓊枝見秋葉似有疲倦之態(tài)忙解釋說:“如果不是我們急著出國考察,大正月的也不敢勞駕葉妹子?!彼A送Ee起高腳杯單獨(dú)與秋葉喝一口紅酒,以表謝意,秋葉也只好跟著抿了一口。

      其實(shí),他們哪里知道秋葉是蹲了半宿票房子,還是多花七十元錢最后從票販子手中討價還價地弄了一張車票,硬是一路站過來的。

      秋葉忽然想起,高嬸和小高欣要吃的黃米面豆包,忙打開大編織兜,那豆包都已擠成黏餅了。

      高教授夫婦出國后,高嬸總說心里憋悶,從老人的臉色不難看出那種樓中久居的蒼白。秋葉便攙她下樓,陪她散步。散完步,老人嫌日光耀眼,就到小區(qū)柳樹下的長椅上小憩。

      漸漸地,散步成了老人的習(xí)慣。

      有一天,長椅上居然多了一個人,是個老年男人,就是對門的王伯伯。每當(dāng)晚飯后,高嬸總愛悄悄地獨(dú)自下樓,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地坐在那只長椅上,和對門的王伯伯看夕陽、看晚霞、看滿天星斗……秋葉在陽臺上警覺地觀望,打開窗戶還能聽到他們咯咯鱲鱲的話音和笑聲。

      高嬸也日漸開朗起來了,開始親昵地叫起葉閨女來。上次來可不是這樣,高嬸對秋葉的一舉一動總是處在監(jiān)視或戒備狀態(tài)。現(xiàn)在卻還夸秋葉不光活計好,長得也養(yǎng)眼,和秋葉在一起都能多活二十年。讓孫子叫秋葉“姨媽”。調(diào)皮的孩子竟把“姨”字叫得很輕,“媽”字叫得卻很重,秋葉不得已也得親昵地應(yīng)答著?,F(xiàn)在,她還可以美美地想,我是世界上所有外出打工的人中,那個最幸福的人!她曾去過幾個人家做保姆,可那些孩子、大人忒難伺候,動不動還被大聲呵斥。高嬸慈眉善目,孩子彬彬有禮,教授和妻子又知書達(dá)理,秋葉心里有了一種空前的滿足感。

      高嬸每次出去回來總?cè)宕蔚卣f:“對門老王,兒子媳婦都在外地工作,一個人,挺孤單的?!?/p>

      秋葉笑而不語。

      高嬸愉悅的心情,似雨后春筍般得到了養(yǎng)分、陽光,一天天地快樂地成長。

      老年男人的出現(xiàn),叫秋葉警覺起來。李瓊枝臨走之前私下對她千叮萬囑:監(jiān)管住老人,特別是不能跟對門接觸,不然這個家會又多出一個男人,咱家可不是敬老院;照顧好孩子,尤其安全第一。還竟直言不諱地說,以前對秋葉漂亮不放心,現(xiàn)在,放心了。

      可這監(jiān)管老人的事,秋葉感到很是為難。一個保姆又怎能反客為主呢?她企盼高教授夫婦盡早回來,并把高嬸與對門兒王伯伯的事兒說給李瓊枝,才不辱使命。

      一個多月的生活在平淡中一晃就過去了。一個飄雨的下午,高行健風(fēng)塵仆仆地從國外回來。他這一去,儼然老了許多,清癯的面容,黯淡的眼神,蓬亂的頭發(fā),臉上寫滿了憂郁,下班回來,就扎進(jìn)書房悶聲不響。

      母親問他,瓊枝為什么沒一起回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瓊枝在寫課題報告,過陣子才回來。老人怪外國的水土不養(yǎng)人,勸兒子要精心調(diào)養(yǎng)。

      幾周過后也不見李瓊枝回來,秋葉幾次想把高嬸與王伯伯之間的事向高教授打個小報告,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惹來高嬸的不快。

      清明節(jié)那天早晨,秋葉正在廚房里擦拭廚具,高行健上前懇求道:“能陪我出去嗎,秋葉?”

      秋葉面對這個憂郁的男人,忖度了一下,勉強(qiáng)地答應(yīng)了。

      高行健驅(qū)車直奔郊外一塊墓地。

      他們在一塊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停下了,碑上赫然刻著:“父高潤發(fā)之墓”。

      高行健俯身將兩束鮮花擁在碑座下,跪下身說道:

      “爸爸,我母親有她的意中人了,你不怪吧?……瓊枝在國外遇到了大學(xué)戀人,那兒的條件比國內(nèi)優(yōu)越多了……我們終于……我尊重她的選擇?!备咝薪》谀贡?悵然地望著遠(yuǎn)方。

      此情此景令秋葉恍然明白了高教授自國外歸來后的形銷骨立、抑郁寡歡,想到這個幸福的家庭,因李瓊枝的選擇而突然變化了。秋葉忽又想到家中憨直的二牛、多病的公公、體弱的婆婆、兩個無知的孩子……便眼圈紅了。

      高行健凄然地望著秋葉,欲語無言。

      她下意識地去攙高行健,他的胳臂很重,很重,又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在兩人的目光對視的一瞬間,高行健仿佛從她身上找到了可以給他慰藉的東西似的,突然緊緊抓住秋葉的手,恍若落水的人,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蒿草。

      他耳朵里響著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的一個奇怪的聲音:“咱家的保姆多漂亮!哈哈哈……”

      “秋葉!像你這樣的人讓我到哪里去找!”

      高行健的這句劈空而來的話,讓秋葉頓時面頰緋紅。她試圖掙脫高教授緊握的手,可高行健抓得更緊。待她再次用力掙脫時,他竟觸電似的放開了。

      在墓地的甬道上,他們一前一后地踽踽而行,都緘默不語。只有幾聲烏鴉的叫聲打破了這片墓地的沉靜。秋葉幾次想說句安慰的話,可一想:高教授是妻離之痛,而自己是別夫之苦,便打住了。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了錢了,生活條件優(yōu)越了,人們反而不會生活了。生活的理想不就是為了理想的生活嗎?愛,究竟是什么?是糟蹋生活的魔鬼,還是呵護(hù)生活的天使?這些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從墓地回來后,秋葉總是噩夢不斷,特別高教授緊緊抓她雙手時的情景,時時闖進(jìn)她的夢。國外的李瓊枝常常打電話探問秋葉與高教授的關(guān)系進(jìn)展,總是觸動她每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她怕電話鈴聲。

      五一那天,電話鈴又響了,秋葉肉跳心驚地接了。是鄰居五嬸打來的,電話里說二牛上建筑隊(duì),腿砸傷了。話機(jī)里嘰嘰喳喳的很嘈雜,秋葉想急于問明情況,對方卻“嘟嘟……”地掛機(jī)了。秋葉癱坐在沙發(fā)上,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臨上車前,秋葉在站前新華書店為女兒選了幾本英語輔導(dǎo)書,高教授爭著付了款,還問起秋葉家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情況。秋葉跟他講,老教師多,師資差。有一回,教小雨的胡老師竟放開英語磁帶,反鎖了教室,走了。天都黑了,班里十幾個小學(xué)生,亂成了一鍋粥,哭的、鬧的、屙的、尿的……后來,家長找上門來才知道,老師打完麻將又撮一頓,醉了。幾位家長找到校長,也不了了之。讓小雨說就更樂人:有一次,老師喝多了酒上不去講臺,幾個小學(xué)生扶上去也站不住,差點(diǎn)砸倒學(xué)生,還虎著臉高喊:自習(xí)!就趴在講臺上呼嚕震天了。

      她又想到了六年前,民辦教師“一刀切”全下崗。雖然秋葉在村校教的是英語,但也在被“切”之列,夢寐以求的民轉(zhuǎn)工,也在那天成了泡影。

      下崗那天,她站在校門前,一條荊棘密布的羊腸小路伸到遠(yuǎn)方,那是回家的方向。她問自己——為什么多舛的命運(yùn),總是與我不期而遇?是不是當(dāng)遭際生活作弄時,還需要一份執(zhí)著?是不是原本有規(guī)則的游戲,突然間,有了不規(guī)則玩法,讓你輸?shù)昧T到底,也要永不放棄……

      在村口,歪脖子老榆樹下,五叔遠(yuǎn)遠(yuǎn)迎上前來,惋惜地說:“葉老師呀!回來了,這叫政策性虧損,就虧了你這樣的呀,唰?可惜呀!供銷社、糧庫鐵飯碗砸碎十幾年了,這教育口是膠皮的就是砸不碎,多少占茅坑不拉屎的,真誤人子弟呀,唰?連‘婆婆嬤嬤愣是教不明白,還能教好‘鷹語鵝語還不是一個月兩三千的工資照拿不誤,唰?”

      秋葉面帶微笑地答道:“多少優(yōu)秀的民辦教師,他們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把青春都奉獻(xiàn)了,最后還是下崗了,他們才可惜?!?/p>

      現(xiàn)在的村小學(xué),七八個老教師,三兩個小學(xué)生,孩子的成績更是一塌糊涂……秋葉也不想再想下去,失神地望著高教授。

      高教授聽了冷冷地問道:“你的文化程度是……”

      “我……算高中吧?!鼻锶~局促地答道。

      “我聽到你輔導(dǎo)我兒子時,英語說得還標(biāo)準(zhǔn)。過去教過書?”

      秋葉苦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民辦教師教過英語……

      “好!”高行健激動地說,“那我們談個條件,你給我兒子當(dāng)家教,我做你的老師,我還可以帶你去英文系旁聽,怎么樣?”

      “我?我可不行,我……”秋葉支支吾吾地。

      “別膽怯,這是個互利互惠的事情,趁著年輕,多學(xué)點(diǎn)東西總不是壞事!”高行健微笑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高行健的話啟開了秋葉塵封已久的心扉,風(fēng)干的心靈似得到了春雨般的潤澤,讓她似乎找回了尚屬于自己的那份真正的年輕。我要讀書,我要有知識,我要再圓那往日的夢,這種想法在她心靈深處滋生著。

      北行的列車上,秋葉只恨自己沒長出一對翅膀,頃刻飛回榆樹屯,飛進(jìn)那兩間熟悉的草房,飛到受傷的二牛身邊。

      她擠上了縣城通往鎮(zhèn)上的公共汽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到了。

      從鎮(zhèn)上通向榆樹屯的村村通公路正在拓寬,已是春播時節(jié),田野上,有小四輪憋出股股黑煙,蠕動在田間地頭。家近了,她心卻跳得厲害,她怕,怕二牛傷筋斷骨……她一溜小跑地進(jìn)了院門,見二牛正添草喂牛,就沖他喊:

      “二牛,咋還下地了呢?”

      二牛先是一怔,接著忙奔上前去親昵:“哎呀!真回來了?”

      這時,大黃狗親熱地迎上來湊熱鬧,不停地?fù)u著尾巴,在秋葉膝前腿后鉆來蹭去。

      “你不是腿傷著了嗎?”

      “沒……沒大事,嘿嘿——”

      “小雨、二寶呢?”

      “去姥姥家了?!倍Yr著笑。

      秋葉一見二牛就明白了,氣惱地把手提包向二牛懷里一摔。

      “你當(dāng)火車、汽車是白坐的呀,騙我干啥?”

      “想了?!倍T幟氐?“爹還背著嫂子給咱買了三十畝地呢。牛又下犢了,黑白花兒的,看——”二牛向牛棚一指。

      “咱可別打爹的主意,那可是老人一滴血一滴汗掙來的養(yǎng)老過河錢!”

      她正說著,二牛湊上去吧唧啃了妻子腮幫子一口,甜嘴吧舌地:“美!香。”

      “沒出息,跟誰學(xué)的,還會撒謊了?”秋葉嗔怪地說著來到牛棚前。小牛犢見秋葉過來也不眼生,還親昵地上前嗅了嗅……

      “是……唉,餓了吧,我給你搟面條,雞窩里還有四個雞蛋呢。不賣了?!倍P︵袜偷卣f。

      “沒出息!你……”秋葉使勁捶著二牛的后背,二牛也不躲,任由她發(fā)泄。

      二牛殷勤地把面條荷包蛋、咸菜蔥醬端上,就急著出去了。秋葉也無心吃,只是靜靜地看著面條傷心流淚。

      不一會兒,他連拉帶拽地弄回一只黑山羊,沖著屋里喊:“喂,我贏了!嘿!我贏了!”喊聲努力地蓋過了羊的咩咩聲。

      秋葉擦干了淚從屋里走出來:“這是誰家的山羊?”

      “周大吵吵家的,他老婆跟我割東(打賭),說你要是能回來,就給我這只黑山羊,秋后再給兩只。五嬸是中間人。”二牛呼哧帶喘地把羊拴在豬圈門上說,“我叫她埋汰人,還說我媳婦她說了算。看回來沒?不是假的吧?”

      正說著,五叔風(fēng)三火四地跑進(jìn)院子了,沖著秋葉說:“嗬!真回來了!我找二牛?!?/p>

      五叔滿臉堆笑地湊到二牛跟前低聲道:“鬧個笑話還當(dāng)真了呢?跟女人別動真章,省得讓人兩口子吵架,唰?”

      “他們小瞧人!”

      “咱好男不和女斗,唰?羊,我牽走啦!”五叔說著就解繩。二牛哪肯依,就拽,羊一掙竟把繩子弄斷了,二牛眼巴巴地望著羊跑出了大門。

      這時,周大吵吵正走到大門口,見羊跑出來了就跟腚地攆。二牛沖著他的背影扯著脖子喊:“賭輸了東西還往回要,說話不算數(shù),丟人不丟人!”

      傍晚剛撂下飯碗,村西的老榆樹下,依稀傳來嗩吶鑼鼓絲弦之聲,春旱,唱“二人轉(zhuǎn)”祈雨呢,這已成了榆樹屯例行多年的抗旱方式。

      月亮旱得發(fā)紅,還是那個彎,依然憂傷地掛在天上,靜寂地彎在那幽藍(lán)的蒼穹上。

      “二人轉(zhuǎn)”還沒散場,依舊逗罵得正歡,二牛就急匆匆回來關(guān)門閉戶了。電燈閃了兩閃,小茅屋好像也隨著閃動,搖晃起來……

      秋葉和二牛的結(jié)合,是因十幾年前她爹的一場重病,秋葉的高考也被迫耽擱了。在娘倆抬借無門時候,二牛爹“雪中送炭”,借給兩千五百塊錢才把地種上。那時,屯子里抬錢是四五分的利息,牛家分文沒要。二牛還忙里忙外地幫著把地種上、把秋收完。

      秋后,二牛爹忙托五嬸來保媒,五嬸用了些二牛人老實(shí)厚道還能干,牛家又是正經(jīng)人家,別破大盆總端著,打碎了可沒人賠一類的話,把秋葉娘的心給說活了。

      最后,母親心平氣和地跟秋葉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主意還是自己拿,反正姑娘大了該出嫁。

      高中同學(xué)王才夜里翻過院墻偷偷地找秋葉,勸她千萬別當(dāng)《白毛女》里的喜兒,說欠牛家的錢我?guī)湍氵€。秋葉感動萬分,當(dāng)時真想和王才私奔,可王才讓娘罵跑了。母親勸秋葉,別把命看得太好,村干部家的門檻高,靠不住,多數(shù)都是公子哥,咱別攀高枝兒了,享不了那齊天洪?!?/p>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她還沒來得及品味愛情,就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又想起回來前的那天夜里,高行健穿著睡衣突然闖到她房間里,兩眼通紅,撲過去,說他心里愛她,她斷然拒絕的情景……

      那夜,她幾次拎起行囊要馬上離開這是非之地,她知道貼近的現(xiàn)實(shí)與茫遠(yuǎn)的幻想畢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刹恢趺?怦然心動與惶惑茫然交織著,叫她無法定奪……

      有一次,李瓊枝從國外打來電話,竟直率地勸她對高教授要多體貼,若條件成熟兩心相悅也未嘗不可,有了真愛就是好夫妻。她不想讓任何外來的東西打破她和二牛平靜的生活。一個苛求婚姻的女人,能找到真正的愛情和幸福嗎?

      所幸高行健醒酒后沒有記恨她的拒絕,反而謙恭起來,第二天一大早,還破天荒地默默地幫秋葉做家務(wù)。

      高嬸看在眼里,心中不大自在,指桑罵槐起來:“放下你手里的活,你雇用的還是保姆嗎?”

      高行健只是笑,并不作任何反駁。

      ……

      在朦朧中,報曉的雞鳴闖入她的耳朵,秋葉似乎感覺被高教授擁在懷里,盡管用力擺脫,卻掙不開他粗壯的臂彎。

      她驚坐起來,額角凈是汗,原來是夢,是二牛的一條胳臂壓在她胸脯上。

      當(dāng)太陽帶著甜美的睡意從東方露出紅潤的圓臉時,村里裊裊的炊煙就升騰著,飄散著,一會兒,空氣中便開始彌漫著野蒿的煙味。

      體態(tài)臃腫的鄰居五嬸向院外轟著亂叫的鴨子,上下地打量正篩選牛草的秋葉。

      “喲,葉兒回來了!”

      “嗯。五嬸又養(yǎng)了一群鴨,夠你忙的吧?”

      “可不?忙著呢。你五叔名義上屯長是‘剪下來了,村上還掛著銜。你五叔官癮大?!蔽鍕鹣蚯芭擦藘刹秸f,“我呢,吃不愁,穿不愁,傻吃聀睡,閑得沒滋沒味?!?/p>

      秋葉微笑地點(diǎn)頭。

      “對了,葉兒,我跟你說,打電話叫你回來,可不是我的主意?!闭f完就回屋去了。

      這次回來,秋葉突然覺察到村里的人都在故意躲著她,看她時,不是歪脖蹺腳,就是側(cè)身扭腰,猶如她帶回了駭人的禽流感。就連二牛也不知受了哪位仙人指點(diǎn),變得會獻(xiàn)殷勤了,刷鍋洗碗,掃地扒灰搶著干,他甚至多次強(qiáng)烈地要求給秋葉洗內(nèi)衣內(nèi)褲。

      秋葉在娘家吃完晚飯回來時,已是夕陽在山。

      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見自家院子里咯咯鱲鱲的人聲,院子里已擠滿了左鄰右舍。屯長五叔也過來了,二牛爹忙命二牛搬來大木凳,放在五叔屁股后,請他坐。五叔指手畫腳地一激動,活了卯的凳子一歪,摔了個倒栽蔥,大家伙七手八腳地把他攙起。

      “屁股摔兩半可沒人賠呀?!贝笈I┒哼缢频?。

      “原裝就是兩半的,老結(jié)實(shí)了。”五叔捧哏道。

      “呀,這回摔得好,把‘唰——給摔沒了。”大牛嫂笑道。

      大家伙一陣哄笑。見秋葉正好回來,五叔湊上前來,滿臉堆笑地說道:“葉兒,五叔不用說……唰……大伙一個心情……”

      “可不,別走了。窮不生根,富不結(jié)果,種地哪有不賠的?天老爺誰管得了?”五嬸笑容可掬,一步三顫地走上前來拉著秋葉的手說。

      眾人借勢七嘴八舌起來:

      “女人家往哪兒去?叫人說三道四的?!?/p>

      “老的老,小的小,二牛多難。”

      “葉兒呀,今年爹還給你們……”二牛爹吭了一聲,“二牛沒……沒跟你……”

      二牛娘趕緊禫了二牛爹后襟一把,使著眼色。因?yàn)樗匆姶笈O眿D就在身邊。

      “爹,說呀!接著說。別掖著藏著的,我眼睛長腋窩里去了,缺心眼子!”大牛媳婦一眼就看出婆婆這一禫里有事兒,便開腔了。

      “二牛家困……難……”二牛爹忙苦著臉解釋著。

      “窮就有理呀!大牛一年到頭在外頭當(dāng)瓦工吃多少苦,我在家里作多少難?就你老眼昏花,當(dāng)老的也不能總一面熱。我沒給牛家生出一男半女的,就該吃下眼食!”

      “大牛媳婦,你這不是白菜地耢鐮刀——把棵(嗑)耢(嘮)散了嗎?唰?今天是啥精神呀?唰?你得顧大局呀。老牛家你可是支事人兒……”五叔湊到大牛嫂跟前說。

      “從古到今,最苦的不還是咱種地的,有些人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們……”

      五叔忙擺了擺手說:“大牛家的你少說兩句。咱先說葉兒這事,別跑題兒,唰?”然后就虎著臉岔開話題道,“現(xiàn)在政策多好:歷朝歷代哪有不繳皇糧國稅的呀?現(xiàn)在沒費(fèi)沒稅,還給糧補(bǔ),唰?”

      “政策再好,趕不上時氣也是窮光蛋??客晾锱偈?一輩子能掙幾個錢?”大牛嫂口若懸河,她走到秋葉面前,“葉妹子,今兒我可不是沖著你,聽嫂子的。這年間,何大妞說得好:‘沒老鐵的女人那不叫女人。何況俺家秋葉又不是那種人。讓閑著的破車嘴說去吧。一人一個活法,一家一個過法。我有你這兩下子,早都飛沒影子了?!?/p>

      “你她媽這孩子,盡瞎嘞嘞?!蔽鍕鹛鹦∧_撩在大牛嫂隆起的喧騰騰的屁股上,“你有大磚房、四輪車突突,過年殺得起大肥豬。好日子不過你往哪飛?你這是勸葉兒呢,還是攆葉兒呢?回屋去!”接著,五嬸把大牛嫂推推搡搡地弄她家去了。大牛嫂一頓連環(huán)炮,把大伙都造蒙了,五叔也只好狗舔碾砣——轉(zhuǎn)圈了。

      讓大牛嫂沒反沒正地這么一鬧騰,眾人也不知再談啥了,只好殺豬不吹——蔫退了。二牛爹揪下軟胎帽頭,摔在膝蓋上:“咳,小子無能,爹受罪!”

      天將破曉。橫貫村子?xùn)|西的街道旁,垂柳在晨風(fēng)中輕盈地起舞。

      秋葉走到公婆窗前輕輕地敲了敲窗欞,公公應(yīng)答似的咳了聲。秋葉輕聲慢語地說:“爹,娘,多保重身子。爹,趁地還沒種,快把租的地退了吧?!鼻锶~沒走幾步,屋里又傳來一陣公公的咳嗽。秋葉又趕緊來到窗前柔聲細(xì)語地說:“爹,娘,合作醫(yī)療費(fèi),我給你們交上了?!?/p>

      屋里婆婆應(yīng)聲道:“葉兒呀,路上走好,多加小心?!?/p>

      “放心吧,娘。我走了。”秋葉噙著眼淚說。她轉(zhuǎn)過身,見二牛推著自行車正在爹家房后低聲叫她:“喂,走吧。別趕不上車,我送你來啦?!?/p>

      秋葉走上前去說:“太陽咋從西邊出來了?”

      “那不是東?”二牛憨笑著向東方指了指,“這城里人回家,咋還轉(zhuǎn)向了呢?”

      鄉(xiāng)村道上,自行車吱吱嘎嘎響著。秋葉偎依在丈夫背上,想著心事說:“二牛,咱也安個電話吧……”

      二牛說:“破瓦寒窯的一個家,安電話多寒磣?!?/p>

      “致富也靠信息呀,有電話咱們也方便……”

      “你這一出去算是大開眼界了,懂的也多了,還要學(xué)外語、電腦的。咱倆的距離也越來越大了……”

      “說這些,套我哪?怕我甩了你咋的?”

      二牛嘿嘿地咧嘴笑了。

      把秋葉送上了汽車,二牛還破天荒地花錢買了十二個蘋果,說祝秋葉一路平安。秋葉讓他帶回去給爹娘和孩子吃,他硬是塞給了秋葉四個,還口中念念有詞:“正好路上四平,家里八穩(wěn)。”秋葉忽然覺得二牛好像經(jīng)歷了幾場秋霜的紅高粱,一天天地在鼓粒成熟。

      汽車開動、公共汽車向著縣城方向開去,消失。二牛原地沒動,目送著汽車,揮動的手停滯在空中像少先隊(duì)員行隊(duì)禮。

      秋葉回到高教授家比以往更忙了。這次,她把以前學(xué)過的英語書都帶來了,做完家務(wù)就邊陪小高欣學(xué)習(xí),邊自學(xué)英語。高嬸看她不務(wù)正業(yè),可一想她還教孫子念書,家里一切又料理得井井有條,也就不好說什么。

      高教授也常帶她去大學(xué)里旁聽英語,天長日久老人就起了疑心,認(rèn)為秋葉在勾引兒子,總是旁敲側(cè)擊。兒子教秋葉學(xué)電腦她就當(dāng)面說這月的電費(fèi)太多。秋葉晚間開燈學(xué)習(xí),她就走過去狠狠地按下開關(guān),秋葉只好用手電筒。

      秋葉從高行健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他為自己的那次酒后失態(tài)深感懊悔。復(fù)讀機(jī)、磁帶、光碟、英文書滿滿一大包都是為她買的,并教她學(xué)電腦。每次到大學(xué)里旁聽,高教授開車送她,總要求她坐后排座。這叫她心存感激,又惴惴不安——一個打工的農(nóng)家女當(dāng)上了教授的學(xué)生,真不可思議,是不是幾百年的好事都一起堆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只一次地告誡自己:把握自己,注意陷阱??梢坏綄?shí)際生活中,她又不能不被高教授的誠意所打動。對高教授的敬意也潛滋暗長……

      日子就在平淡而忙碌中一天天地過去了。

      一天早上,高教授突然跟秋葉說:“今天是七月七?!?/p>

      不一會兒,高嬸也跟她說:“今天是七月七,牛郎織女相會。”

      可是秋葉沒有想到,高教授相會的卻是叫文彬的漂亮女孩,她是高教授帶的研究生。女孩親切地稱秋葉為大姐,還對秋葉敢于逐夢的行為夸贊不已,看來她對秋葉的了解也不是一兩天了。

      高教授約了文彬來共進(jìn)晚餐。

      夜幕拉開,高教授和兒子坐在陽臺上??磁@煽椗?等待著文彬的到來。他一字一句地教著兒子吟誦秦觀的《鵲橋仙》:“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秋葉又何嘗沒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愁怨呢?

      文彬如約而至,顯然經(jīng)過了一番打扮,風(fēng)姿綽約的她濃黑纖細(xì)的眉毛下,一雙明亮的眼睛顧盼流波,恬靜自然,面頰白皙微潤,油黑秀發(fā),如一條黑色的瀑布披過肩頭,神韻備至,仿佛在哪個電視劇上看過的影視明星。她舉止大方還歡聲笑語地為秋葉幫廚。最近,高嬸又在飯菜上挑肥揀瘦,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文彬的幫忙叫秋葉的心里雖有些踏實(shí),但自嘆弗如的秋葉還是心存妒嫉。盡管文彬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流露著善良與真誠,秋葉仍不依不饒地跟她較著一股莫名的勁兒。她剎那間,覺得自己所謂的領(lǐng)地營盤被蠶食了、吞并了、化為烏有……

      酒菜齊備,高教授問高欣:“你看,還缺哪兩位重量級人物?”

      “奶奶和王爺爺?!?/p>

      “兒子真是聰明。乖!”

      “是你教我這樣說的。學(xué)校的公開課經(jīng)常這樣,得排練好幾天呢。誰愿意鸚鵡學(xué)舌呀?”小高欣拿腔作調(diào)的樣,逗得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高欣拉著王爺爺?shù)氖謥砹?。看上去王伯伯雖有一絲靦腆和幾分緊張,但還是挨著高嬸慢慢地就座了。

      席間,其樂融融。

      高教授因高興多喝了幾杯,已有三分醉意了。話題剛轉(zhuǎn)向王伯伯和母親的事上來,突然,電話鈴響了,高教授接了電話:“孩子很好,我們都好,謝謝你在大洋彼岸的問候。嗯,我啥時候都快樂,我要結(jié)婚了!”

      一時間,都知道是李瓊枝的電話,大家便靜默下來。

      后來,文彬扶他去房里歇息,他就拉著文彬的手不松開,蒙癤著眼說些話。

      秋葉邊收拾著碗筷,邊聽房間里的話音,心里總是掛著高教授房間那兒,就好像煮飯怕飯鍋煳了的那種感覺……

      “文彬,你是老師的學(xué)生,你說,我家的保姆,人咋樣?你說……唉,云散了聚,聚了散,葉黃了綠,綠了黃,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呀……”

      秋葉自己也納悶——心為什么像長草了?越是聽不清就越想聽,一失神“嘩啦啦”碗碟掉在地上,驚了她一身冷汗。

      她怪自己心不在焉,更恨自己想入非非。

      天色已晚,街道上華燈輝映,文彬把教授安頓好,便與高嬸、秋葉依依道別下樓了。高嬸當(dāng)著秋葉的面又夸贊了文彬一番,贊她有文化、有修養(yǎng)、人漂亮,菜也炒得可口。秋葉的臉上顯出欽羨之態(tài),她回到臥室對著鏡子自問道:“你,還是那個秋葉嗎?你跟著摻和啥呢?”

      那夜,秋葉夢見了小雨、二寶,也夢見二牛拴紅頭繩時笨手笨腳的動作和笑嘻嘻的表情……

      南飛的大雁排成好大的“人”字形,橫掠過高樓,消失在天際。

      而北方的天,一場秋雨一場寒,秋葉的家鄉(xiāng)已是滿山黃葉紛紛的季節(jié)。文彬的突然出現(xiàn),使秋葉的心情發(fā)生了變化。生活,在她干澀的眼里充滿了灰暗的色調(diào),仿佛忽然缺少了陽光的味道。

      二牛打過電話來,說爹病了,秋葉當(dāng)晚就急匆匆趕車回家去了。

      她見公爹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眼神暗淡,就埋怨二牛說:“咋不帶爹出去看看呢?”

      “爹不聽啊!爹說地里缺人手,整天也不閑著,等撿干凈場院里的最后一粒糧食,爹就累倒了。村大夫說是感冒,點(diǎn)了幾個吊瓶,也不見效,誰知就一病不起了。今年這收成毛的有五萬多,純的也剩兩萬七八。真多虧咱爹張羅,鎮(zhèn)上還免費(fèi)給咱家地里打了一眼井?!倍S謱⑸┳右姸<沂杖敫哐奂t,尋釁砸碎爹家所有玻璃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經(jīng)秋葉再三懇求公公出去看病,老人才答應(yīng)了。但老人有一個條件:若檢查出病來,問大夫能不能治?要是絕癥——干脆拉倒!咱回來,吃點(diǎn)喝點(diǎn)好的,就得!

      大牛嫂怨聲怨氣地說:“這老爺子一輩子凈跟肚子算了,錢攢的倒不多,病反倒沒少攢,這回去醫(yī)院零存整取去吧。”

      “真會說話!”聞信兒趕回來的大牛剜了她一眼說。

      “爹,咱還有合作醫(yī)療呢,沒事!”秋葉說。

      “上邊政策總是好的,下邊常念歪經(jīng),費(fèi)勁巴拉報回來那兩毛半,還不夠費(fèi)事兒搭人情的呢!花錢走干道。大夫要一看你是參加合作醫(yī)療的,藥費(fèi)就往死鄇你?!贝笈I┱f。

      “樂意!”大牛沒好氣地。

      大家商定后,答應(yīng)了老人提出的條件,這才上了省城。

      醫(yī)生開了一些單子。就樓上樓下地抽血化驗(yàn)、拍片子……把老人折騰夠了,一千多元的鈔票從大牛掖掖藏藏的兜里飄出去,換回的是一大把看不懂的紙單子。

      醫(yī)生要跟大牛單獨(dú)說,老人要非聽不可。二牛好歹算把爹安頓到走廊的休息椅上。

      “肝癌晚期?!贝笈B牶蟠植诘拇笫衷谀樕夏ㄖ?、蹭著。他商量大夫開些治肝病的藥,好瞞住爹。大牛紅腫著眼出來,躲避著爹和弟弟探尋的目光。二牛忙迎上前低聲問:“哥呀,爹咋樣?”

      大牛背過臉去:“爹,爹……沒事?!?/p>

      “看,我說沒事吧,非得來。沒事兒,咱吃個喜兒去!看看大城市的館子啥味兒?!”老人臉上顯出平日里少有的笑容,為他準(zhǔn)確的判斷而得意著。

      “對!爹咱下館子。”二牛忙攙爹坐下說。

      “兒呀,爹吃啥都不香嘍,牙完了,胃就完了,這大小零件跟著也都完了?!?/p>

      爺仨踅進(jìn)一家大飯店,二牛板著臉看菜譜:“爹得意啥呢?”

      服務(wù)員都等得不耐煩了。大牛忙說:“就給爹要好的。沒吃過的?!?/p>

      哥倆終于痛下決心敲定了三菜一湯:紅燒鯉魚、紅燜排骨、干豆腐尖椒、牛肉柿子湯。但爹不同意要這個湯,他說:“老牛干一輩子活了,還吃肉喝湯,太不近人情?!北銚Q成了木須柿子湯。

      老人一杯酒進(jìn)肚,來了精氣神,笑著問倆兒子:“咋都不伸筷,擺著看呢?大牛陪爹喝點(diǎn)。嘿,爹沒事,今兒高興,再給我倒一缸子?!贝笈5咕?二牛攔他,大牛眼淚巴巴地說:“爹高興,讓爹喝吧!”

      鄰桌已人去椅空,老人用筷子指點(diǎn)著說:“真他媽敗家!看桌上剩的,瞅瞅,這得敗壞多少玩意兒,五八年那陣……”

      “人家都是有錢人?!贝笈Uf。

      “屁!”老人憤怒了。

      二牛爹回到家,好歹輸了兩天液,到第三天就犯了倔,就是不打那藥水子,二牛娘一勸他,還摔了藥瓶子。

      “爹,咱再到外面看看吧。咱不怕花錢?!鼻锶~央求著。

      “葉兒,爹早知道自己……啥病,沒用了,病來如山倒。你們掙錢都不容易,能省就省點(diǎn)吧。再說,死了我也得給孫子留兩個子兒做念想兒?!崩先擞袣鉄o力沙啞地說。

      秋葉耐心地聽著,心里刀絞一般。以往對老人的不滿此刻都煙消云散了。

      “二寶和小雨我就稀罕不夠呢。這隔輩兒人,咋就親不夠呢。你說賤不?”

      秋葉回過身去,眼淚也像斷線的珠子掉個不停。

      “我一輩子呀,咋竟把女的看扁了?你干的是正事。老牛家祖上……有德呀。小雨雖是女孩……咱也得供她念書,不信科學(xué)連地……都種不明白呀?!?/p>

      秋葉答應(yīng)著啜泣著。

      “葉兒,你娘,她跟我沒享到福,你照顧好她呀!”

      “行?!?/p>

      “前些日子,我還做了一個怪夢呢——那個教授到你家來了,我氣得扎上武裝帶,別了斧頭,手拿長鞭,握著鋼叉就去了。把他給嚇跑了。二牛死抱著我的腰,說他是來給學(xué)校捐款的。你說說,我該有多糊涂。人,不經(jīng)一場大病,咋就不懂事呢?咳。”

      “你還有軟的時候?”二牛娘問道。

      “你別欺侮要死的人?!倍5駛€孩子似的難為情地笑著,轉(zhuǎn)而又對秋葉說:“葉兒你先走吧。去病如抽絲呀。你陪奉不起,快走吧?!?/p>

      “葉兒,明個兒就走吧,家有我和二牛呢?!贝笈I┮慌詣竦?“咱爹就這病了。氣上招來的,累上得的?!?/p>

      秋葉走后,大牛嫂也趕緊攆走大牛出去干瓦匠活去了。

      夜空綴著幾顆疏星。高教授家的陽臺上。

      秋葉放下手里文彬送她的《英語語法全解》,帶著感傷的語調(diào)地跟高教授說:“明天,我要走了?!?/p>

      高教授像猛然受到電擊似的,臉上立刻顯出一絲惆悵和沮喪的神情。秋葉忙補(bǔ)充道:“我公公病重了?!备咝薪÷犃诵艑?shí)地點(diǎn)點(diǎn)頭。

      “你和文彬的事兒咋樣了?”秋葉忽然問。

      “啊,文彬正在攻讀博士呢?!备呓淌谟X得秋葉的話都是劈空而來,有些突兀。

      “呃,那可真好。找工作都搶著要吧?”

      “是的,你想在這里求職嗎?我可以幫你?!?/p>

      “我?英語怕是白費(fèi)力了。”

      “為什么?”

      “種地?!?/p>

      “那?……”

      ……

      夜闌人靜,高教授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得入眠。

      他感覺得到秋葉辭去后不可能再來,因?yàn)樗帐靶欣顣r,將盥洗用品也都裝進(jìn)那只大編織兜里。她為什么提到文彬?失眠在吞噬著他每一根神經(jīng),折磨著他……他翻櫥倒柜地找安眠藥,只找到了幾個空瓶兒。

      秋葉在這離別之際也是毫無睡意。忽然間她嗅到高教授家少有的香煙味了。耳朵也極度靈聰起來,高教授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床上輕微的翻動聲,還有輕微的嘆息,她聽得是那么清清楚楚。那聲音在她耳朵里放大,無限地放大,像大海的濤聲,頃刻間,澎湃了她平靜的心湖,激活了她休眠的細(xì)胞。她忽地掀開被子,坐在床邊,她感到憋悶、氣短、壓抑,有一股能量火山爆發(fā)般地急需釋放。

      她處于極度的忘我的亢奮狀態(tài)。她坐不住了,誘惑?欲望?沖動?還是感恩?她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像一把銹跡斑斑的千年大鎖瞬間轟然被砸碎了,心門大開。她癡狂地奔向自己臥室的那扇門,可是,她猛然又收住了腳步,靜靜地立在了門口,劇烈的心跳,跳得都要蹦出來了——不,我不能破壞這個家庭,不,是兩個家庭。高教授失去得太多,我不能叫他再失去更多;文彬喜歡他,從她的眼神里,聲音里,我懂,那完全是愛在流露。而我能失去二牛、孩子,還有老人嗎?……二牛心里埋著多少愛,像天上的明星,像這城市的街燈,能數(shù)得清嗎?……女人的一念之差帶給自己的又是什么?

      客廳的燈忽然亮了。茶杯與茶幾輕微碰撞的聲響、高教授喝水時喉嚨里輕微的咕咚聲時時鉆進(jìn)她高度靈敏的耳朵。

      客廳的燈又滅了。

      一陣痛苦的煎熬過后,她混濁的情緒沉淀下來,發(fā)燒的情感也隨著熄燈,冷卻了。

      她像找回了自己似的,驀地回過身,帶著一種罪惡感一頭扎進(jìn)了被窩……

      天亮了,陰晦,不見太陽。

      高行健執(zhí)意親自送她到車站,還買了滿滿兩兜水果。他眼皮有些紅腫,說話時好像故意躲避著秋葉,秋葉也一樣地躲避著他。他們怕對方的眼神里會吐出火,燒焦各自的心,會眼波澎湃湮滅他們加固的城堡似的。

      站臺上。

      秋葉望著秋霜染黃的樹葉對高行健說:“天涼了,照顧好孩子和老人,還有文彬……”

      高行健深情地伸出手來,秋葉也伸出手,握著,握得很緊——他們都能感覺到的那種輕重。

      天又飄下雨來。

      “上車吧,下雨了。天涼?!?/p>

      “回去吧,下雨了。天冷?!?/p>

      “葉妹子,就讓我叫你一聲……妹子吧!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才能表達(dá)我的內(nèi)心感受。歡迎再來?!薄霸僖?高老師。保重,高大哥?!?/p>

      列車緩緩啟動了,秋葉再也管不住自己不聽話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成一條小溪……

      當(dāng)腳落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時,她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拔一貋砹?”這句話在她的嘴邊喊不出來,她經(jīng)歷了一些事,一些農(nóng)村同齡婦女所不曾經(jīng)歷的。

      秋葉下車就直奔公公家。

      躺在土炕上的公公頭發(fā)蓬亂得像一把凌亂的干草,他骨瘦如柴,目光呆滯地躺在炕上,見秋葉回來了,就勉強(qiáng)地沖她一笑。坐在炕里的婆婆的眼睛已經(jīng)哭得跟燈籠似的。秋葉得知公公已滴水難進(jìn)了,望著為公公買來的補(bǔ)品一陣心酸,潸然淚下。

      吃過早飯的大牛嫂,還沒邁進(jìn)門檻就喊:“何大妞這回可不用得瑟了!”

      “咋了?”二牛驚問。

      “還能咋樣?半瓶‘樂果鄇進(jìn)肚了還有好?呀,葉兒回來了?!?/p>

      秋葉應(yīng)道:“剛下車。大妞,人咋樣了?”

      “農(nóng)藥是假的?!贝笈I┑吐曊f。

      “大嫂你說話咋大喘氣呢?”二牛舒了口氣說道。

      秋葉、二牛娘忙問:“現(xiàn)在,人在哪兒?”

      “住院呢。外邊兒亂搞得沒個數(shù)兒了。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怪得了誰?”

      這時,二牛爹忽然舉起了手,嗓子眼里擠出:“該!”

      “爹,你說的是誰呀?”大牛嫂故作不知地問。

      “何大……別讓她……進(jìn)墳塋地?!倍5鶜庀⒀傺俚亍?/p>

      “爹就瞎操心,看不上的人到死也不饒?!贝笈I┱f道。

      二牛爹不久也壽終正寢了。

      二牛心情郁悶就常去南大壕放牛。

      一天,他坐在土壩上正悶頭想著心事,就見放羊的周大吵吵邊喊邊向他走來,嘴里還叼著煙。

      二牛問:“咋還換香煙卷了?”

      “五叔送的,換屆選村長一張選票才五盒煙,俺家弄了兩條子,白抽誰不抽。說是有的村都一百元買一張選票了。咋,你沒撈到?那準(zhǔn)是讓五叔私吞了。再說了。你也不抽煙。”

      “那……”

      “那啥?”周大吵吵神兮兮地說:“你女人又走了?女人學(xué)壞,三十往外。跑慣腿了吧?別拐彎抹角地再去教授那兒住幾宿……”

      “人家上回是過大學(xué)四級英語考試,這回是去應(yīng)聘,網(wǎng)上查的?!?/p>

      “哎呀,都上網(wǎng)了!那玩意兒可厲害,說是視頻都能看見屁股。再說你媳婦那玩意貼封條了?現(xiàn)在的女人還有準(zhǔn)……”

      二牛撓撓頭,說:“你別胡扯……”

      “我胡扯?你小子也不老實(shí)。何大妞把誰家的外屋門拉手拽壞了?”

      “沒那事,她……她是……還秋葉錢!半夜三更地把我心嚇得,尋思活見鬼了呢?!?/p>

      “送上門你都不敢碰?你那玩意兒準(zhǔn)讓醋泡蔫巴了!你可真有艷福。”

      “就是讓貓叼去,也不跟她那種人胡扯?!?/p>

      “哎,說你還來尿了。不是我說,秋葉要聘成了,人家還是農(nóng)家女呀?還和你跟頭把勢地捋著壟溝找豆包啊?女人的心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男女之間不是光屁股烤火——一面熱的事兒。這年月家庭也像這牛,得打防疫針,還得打加強(qiáng)針,不然就沒有免疫力,懂嗎?”周大吵吵怕人聽見似的又貼著二牛耳朵嘰咕了半天。

      秋葉應(yīng)聘成功回來那天,卻也不見二牛喜形于色。秋葉當(dāng)上村民辦教師那會兒,二牛逢人說話的腔都變。這次秋葉應(yīng)聘回來他的笑容好像被小鬼剔走了一樣,一整天里,他木頭人似的悶聲不響。

      吃晚飯的時候,二牛粗聲怨氣地喊著小雨去小賣店買瓶酒來。他把酒瓶吭地?在炕桌上,乜斜著眼。秋葉笑了:“呀,還為我慶賀呀?”

      二牛毫不理會,竟一仰脖子對嘴吹上了,喉結(jié)蠕動著,酒就下去了小半瓶,兩個孩子都怯生生地看。秋葉便奪下酒瓶。

      二牛大手一攤,兩眼紅著血絲說:“給我,給我!”他見秋葉不給就“啪”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臉上,打得眼前金星亂躥。

      秋葉沒再理他,推開窗子,讓秋風(fēng)襲面而來。秋葉的眼里濕潤了,心也潮濕了。

      二牛一聲不響把被子拽向了炕梢,搞“獨(dú)立”去了。

      秋葉溫和地笑著說:“還鬧分居咋的?”

      “非走不可?”二牛冷冷地問。

      “嗯。我簽合同了?!鼻锶~抿著嘴笑道。

      “你就不要這個家?”

      “孩子,我?guī)е?。?/p>

      “那我呢?我!還有娘。我養(yǎng)不活你啦?哼,大不了離!”二牛眼里滿是血絲。

      “二牛你醉了,等你清醒了我們再說。”

      “我最清醒。想離就離,想散就散!種地賠光四萬塊,也該走了。你有文化,有前途,我一無所有。我窮光蛋!去找你那教授去吧,對,還有王才。別尋思我怕。”說著麻利地卷起鋪蓋,晃晃悠悠地,“好,現(xiàn)在就離!我走!”

      二牛瞥見小柜上相框里的結(jié)婚照,秋葉笑得甜津津的,好像有意氣他,便咬牙切齒“啪”地扔在地上,幸虧沒摔碎,忽地又跌跌撞撞地?fù)炱饋?用袖子抹了抹又放在紅漆小柜上:“等著吧,咱們騎毛驢看唱本兒——走著瞧!”

      院子里,二牛夾著被窩卷放著嗓子地喊:“離婚——現(xiàn)在就離!地球照轉(zhuǎn)!兔子急了還咬……離婚啦!離婚啦——哈哈!我離——”他撿起地上的鵝食盆邊敲邊喊,唯恐全世界不知道他痛苦的抉擇。

      五嬸五叔聽見動靜先后急忙趕到,院子里一時間就擠滿了人。

      “干啥?咋還酒氣熏天的?”五叔上前搶下盆子,奪下二牛的被子,“放著好日子不過,半夜三更地胡鬧!”

      “五叔啊,這一家不是一家、兩家不兩家的,咱散!離!”二牛眼里流著淚說。

      “秋葉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心眼小得像針鼻兒,虧你說得出口,還離婚?!秋葉這樣的你下輩子打著燈籠也難找。喲,這股子酒味兒。離婚就離唄,你還哭啥?借酒撒瘋呢?”五嬸說著便推他回屋去,二牛佯裝掙扎幾下就坐在門外的大木凳上。

      周大吵吵拍拍二牛的肩膀道:“再有啥事真沒法對你說了。這是干啥玩意?”

      見二牛也不喊不叫了,五叔便哄散眾人:“沒事,都回去睡覺吧。夫妻沒有隔夜的仇,唰?”

      眾人走后,秋葉也故意晾著二牛。夜深了,秋葉找來夾襖給二牛披上就回屋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二牛蜷縮在炕梢,哼呀咳呀地到天明。早早起來逗二寶玩兒,二寶也不搭他的茬,嚷著跟媽媽去念書。二牛想到如今村小學(xué)的現(xiàn)狀,再不能讓孩子像他一樣,要有文化,這是下幾代人,甚至子孫萬代的大事情……這樣想著又不自覺地去掏灰引灶,獻(xiàn)起殷勤。灶里的火焰把他的臉映得通紅,飯還沒出鍋,他又忙著放桌拿碗筷,吞吞吐吐地說:“葉兒,我,錯了。往后我不信別人的,全聽你的,可你去的地方不是大城市,是窮山溝,苦啊,我心疼你呀!”

      “二牛,咱莊稼人怕過苦嗎?經(jīng)歷的苦越多,人才更像一個人?!?/p>

      二牛沉默了。

      十一

      二牛全聽秋葉的,這意味著二牛同意秋葉又要離開這個家,這是婆婆一塊心病——家真的要散了。

      秋葉臨走的前一天,婆婆打發(fā)小雨找了兒子、媳婦,也叫來了五叔、五嬸。

      但老人一言不發(fā),兩眼呆滯。嚇壞了大牛二牛,經(jīng)眾人的一再勸說才吐露了真情:

      “我舍不得孩子,葉兒也舍不得孩子。小雨和二寶想媽哭的時候,我的心碎了似的。沒媽的孩子是個啥滋味?我也跟你去,葉兒啊,拖累你不,行不?”

      秋葉趕緊地答應(yīng)說:“行!娘——”她猛地緊緊地?fù)肀е牌拧?/p>

      “再苦再累我都跟著葉兒,幫她伺候孩子,伺候到大。罪,娘遭得起;苦,娘吃得起。本想著給老頭子……燒完周年再走,可人活著就是為活著的人……更好地活,才是個活法兒?!崩先寺暅I俱下。

      “娘,只要你開心,到哪兒都是家?!贝笈I┍尺^身一邊仰起臉一邊抹眼淚地說。

      五嬸用腳尖兒偷偷踢了一下五叔,小聲地:“撤吧。”五叔明白什么似的跟著五嬸出去了。

      “咋還踢呢?你要給我踢零碎嘍,你也跟老牛大嫂沒啥兩樣,日子難過啦!”

      “有啥難?沒聽說有哪個老媽子剩家的?大不了再嫁一家!”五嬸把大圓臉向上一揚(yáng)。

      “就你?除了我誰要啊!”五叔說著就去拉五嬸的小胖手。

      “這老不死的,不定哪天還得讓人把屯長給‘剪掉了,大街上還玩兒浪呢,去!”

      “我怕自己的女人也長腿砅嘍!”

      “太肥,也砅不動了,找不回年輕嘍!不然我也學(xué)秋葉,可惜人只能年輕一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烏龜就得隨著王八走啦!”

      兩人都咯咯地笑著回家去了。

      太陽出來了。村口的老榆樹上稀疏的黃葉也被日光染成淡褐色。

      老榆樹下,站著男女老少,或淚汪汪,或靜默著,仿佛在為一個失意英雄真情地送別。

      二牛表情凝重,面對黑土地他要堅守下去。他相信,在種地上,他會勝過刀耕火種的老祖宗!種地的人也都是英雄!

      五嬸眼里噙著淚一一地走上前來說:“葉兒呀,這十幾個咸鴨蛋,拿著,路上吃?!?/p>

      大牛嫂搶步上前淚涔涔地拉著秋葉的手:“葉妹子呀,老妹兒,咱婆婆就全靠你了?!?/p>

      站在周大吵吵身后的王老蔫巴也說話了:“這女人,才叫有尿呢,可惜!”

      靠在老榆樹旁邊的周大吵吵不錯眼珠地盯著秋葉的一舉一動,惋惜地:“這人!咋走了呢?教我那小崽子時,考他媽的全鎮(zhèn)第一。女人就得有知識,這一走哇,八成請都不回嘍!”

      大客車來了,大家爭先恐后地幫著往車上拎東西。五嬸趴在車門口沖著里頭的二牛娘喊:“大嫂子,回來的時候,踅摸個退休的老師帶回來,工資可高了,也享享清福!”

      二牛娘正抹著淚呢,沒聽清五嬸的話,只是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車上車下的人都笑五嬸粗魯,她才腆著肚皮著鴨步走開了,還不停地用袖口揩著眼淚。

      車啟動了。秋葉下意識地伸手從車窗外摘下兩片發(fā)黃的榆樹葉。其中一片被蟲子咬食了個小豁口,她若有所思地夾進(jìn)書頁里,望見車窗外二牛失神的樣子,再也忍不住淚水簌簌而下了……

      榆樹屯的人不會讀懂秋葉臨別時的淚水,二牛也不會。也許,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讀懂。

      車行,漸遠(yuǎn)。

      二牛仍失神地望著遠(yuǎn)方,大牛嫂喊了二牛兩三遍他方回過神來,癡癡地問:“嫂子,你說的七月七用紅頭繩……那招數(shù),也不靈呀,這不又走了嗎?”

      大牛嫂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啊……呀,我的媽呀,都八百年谷子九百年糠的事了,是我瞎編的,跟你鬧著玩兒的!瞅你,咋就當(dāng)真了呢?咋,你還真拴啦?”

      “沒……沒有……”二牛羞怯地囁嚅著。

      “二牛,我告訴你:正派女人不放臊,歪瓜劣棗的男人就是蔫巴鳥。要是那種風(fēng)流女,鋼絲繩你也捆不住喲!”

      眾人聽了哄笑著散去……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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