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戴鐐起舞的孤寂才子

許云輝

王勃短暫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華彩樂章，非名傳千古的《滕王閣序》莫屬。

當(dāng)他瀟灑地離開“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的滕王閣，舉袖揖別“俊采星馳，東南之美”的雅主賓客，蕩舟于三江五湖之間，打馬在蠻荊甌越之時，想必已經(jīng)料定：情調(diào)高雅、句句珠璣的《滕王閣序》必將不脛而走，最終出現(xiàn)在唐高宗李治的龍案上。而且，慧眼獨具、聰明絕頂?shù)娜f歲爺一定能從綺麗文采中，感受他張揚而不狂妄的才情，欣賞他戴著鐐銬曼舞的英姿，贊賞他報國請纓的豪情壯志，于是龍顏大悅，皇恩浩蕩，一道圣旨讓他由白衣之身而位列廟堂。

果然，當(dāng)這篇才華橫溢的文章以最快的速度送呈唐高宗御目親覽后，李治拍案驚嘆：“此乃千古絕唱，真天才也。”立刻下詔王勃入朝委以重任?？上Т藭r，一代才子王勃已恰似天邊與孤騖齊飛的那抹落霞，消逝在吞噬他二十余歲生命的浩瀚海邊。

此時的唐高宗雖難免有惺惺作態(tài)之嫌，卻不乏天妒英才之惜。我相信，讓唐高宗扼腕長嘆的，不僅是王勃狂放不羈的文字舞蹈，更在于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情真意切的忠君報國激情。

天才之譽，王勃當(dāng)之無愧?！缎绿茣份d：“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引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勃為‘腹稿?！?/p>

古來才子皆狂傲，故有恃才放曠、恃才傲物之說，何況王勃有足夠驕傲的資本：唐時七姓十族最為顯貴，太原王氏即為一家。隋朝大儒王通是王勃的爺爺，傲氣過人，自居“夫子”，創(chuàng)立“河汾學(xué)派”，弟子千數(shù)，死后被門人私謚為“文中子”，著有《中說》。而王勃在繼承家族高貴血統(tǒng)與淵源家學(xué)的同時，對爺爺?shù)目癜烈舱諉稳铡?/p>

史載，王勃“六歲解屬文，構(gòu)思無滯，詞情英邁”，同為初唐四杰之一的楊炯在《王子安集序》中記述道：“(王勃)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jīng)》，成乎期月。”九歲讀顏師古注《漢書》，竟撰《指瑕》十卷指其瑕疵，實在是狂得可以!

因十歲時僅以月余時間通曉《六經(jīng)》，時人盛贊他說：“時師百年之學(xué)，旬日兼之，昔人千載之機，立談可見?！笔且陨裢?，聞名遐邇。其后，王勃曾上書右相劉祥道以求表薦，以“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氣存乎心耳”這樣少小而心高的字句，令劉祥道刮目贊嘆，隨即向朝廷舉薦。

乾封元年(666年)的應(yīng)試之日，年僅14的王勃滿臉稚氣，身著一襲略顯肥大的長衫踏進考場，在一群年長公子、束發(fā)秀才、白首童生中間頗有鶴立雞群之感。主考官有心奚落，出對：“藍衫拖地，怪貌誰能認!”王勃敏捷反譏：“紫冠沖天，奇才人不識。”主考官愛其出口成章，不以為忤，再次戲謔道：“昨日偷桃鉆狗洞，不知是誰?”王勃揚言：“今朝攀桂步蟾宮，必定有我。”此番赴考高中，朝廷授朝散郎之職，王勃由此成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從七品散官。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王勃才思泉涌，筆端生花，獻《宸游東岳頌》、《乾元殿頌》，以文章綺麗而驚動圣聽。高宗見此歌功頌德、詞美意壯的頌詞競出自未及弱冠的神童，驚嘆不已：“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王勃之名亦為之大振，躍居“初唐四杰”之首。

少年得志，意氣風(fēng)發(fā)，前途無量的王勃，被沛王李賢慕名召為王府修撰。王勃此時充滿了對功名的渴望，認定人生當(dāng)“上策做神仙，下策得富貴”，并寫下流傳千古的名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楊炯說王勃“臨秀不容，尋反初服”，意即少年王勃是個恃才放曠、桀驁不馴的人。今天的說法，叫“政治上不成熟”。他以為憑自己的聰明和才華，以及對他極為欣賞的皇帝父子，便可以率性而為，目空一切。

可惜，殘酷的現(xiàn)實無情地粉碎了年少輕狂的王勃的仕途美夢：當(dāng)時諸王以斗雞為樂，沛王李賢與英王李顯均為貪嬉少年，都不惜千金求珍禽，以較高下。二王素喜與王勃談笑，斗雞無論勝負，必邀王勃暢飲歡宴。不知出于湊趣還是技癢，王勃戲作《檄英王雞》。此文乃駢文經(jīng)典之作，對仗工整，遣詞華美，典故豐富，字里行間充盈著作者高超的文才和淵博的歷史文化知識，剛看到一半，高宗便龍顏大悅，頷首擊節(jié)。突然，萬歲神色陡變，幾個很普通的字眼“血戰(zhàn)功成，定當(dāng)割以牛刀”，變成幾把飽浸著陰謀與血腥的奪目利刃，直刺心窩。

眾所周知，盡管其父唐太宗為一代名君，但玄武門骨肉相殘奪來的江山畢竟不夠光明正大，且李治本人也經(jīng)歷過類似事件。所以，這些字眼觸動了高宗最敏感的神經(jīng)，他怒斥：“歪才，歪才!二王斗雞，王勃身為博士，不行諫諍，反作檄文，有意虛構(gòu)，夸大事態(tài)，是交構(gòu)之漸(即挑撥離間企圖導(dǎo)致諸王之間產(chǎn)生矛盾)?！碑?dāng)日下詔廢除王勃官職，斥出沛王府。

王勃從云端跌落塵埃，美好藍圖灰飛煙滅，只得凄惶無奈地離開。竊以為，一篇戲作，以高宗文學(xué)修養(yǎng)之高深，當(dāng)不至如此上綱上線，這應(yīng)該是某些嫉才妒能的或被王勃有意無意得罪過的，甚至僅僅是看王勃不順眼的同僚趁機給萬歲上眼藥所致。所以，與其說是文章激怒了皇帝，不如說是王勃平時得罪了小人。

在巴蜀顛沛流離幾年后，王勃重返長安，被選為虢州參軍之職。當(dāng)命運之神已經(jīng)在云端向他招手時，王勃竟然不可思議地知法犯法，令人費解地藏奴殺奴，以致身陷囹圄，以待秋斬。幸運的是，恰遇皇帝大赦天下，他才死里逃生，但卻從此永失進仕的機會，其父王福峙亦被牽連，貶官交趾。這明顯是場精心策劃的冤案，策劃者自然就是此時沒事偷著樂的王勃眾同僚。他們?yōu)楹螌ν醪绱撕拗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很簡單，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炯曾稱贊王勃：“每有一文，海內(nèi)驚贍。”江湖行走多年，長了見識的同時，他更長了脾氣，棱角沒被磨平，盛氣凌人依舊。新、舊《唐書》記載很清楚：“倚才陵藉，為僚吏共嫉”，“勃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

王勃之狂傲，終于在滕王閣登峰造極。滕王閣是唐高祖李淵的兒子李元嬰始建的樓臺。后來洪州都督閻伯嶼將此樓重建，定于重陽日大會賓客。傳說前日，王勃尚在彭澤，夜遇仙人，囑其趕赴洪州寫賦記滕王閣，“此文將名垂不朽”，并以神風(fēng)將王勃一夜送至六七百里外的洪州。

重陽宴會，高朋滿座，墨客云集，熱鬧非凡。忽報王勃來訪，眾人興奮異常，唯閻公不悅，但礙于王勃名聲只得有請。叨陪末座的王勃，面對閻都督假惺惺的“因出紙筆遍請客”和賓客的“莫敢當(dāng)”時，“欣然對客操觚，頃刻而就，文不加點，滿座大驚”(《唐才子傳·王勃傳》)。

王勃深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之意趣，恃才傲物，狂文俯拾即是——“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柴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檐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xué)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躬逢勝餞?！?/p>

東南才俊滿座，王勃卻傲然拱列其間，目無余子，狂得自然：“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

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前面典故分明白比經(jīng)楊得意引見、嘔心瀝血之作《大人賦》，被漢武帝悅為“飄飄有凌云之氣”的司馬相如，可謂豪氣干云。又以伯牙、子期典故，既贊主人知音，又何嘗不是暗示自己文章恰似高山流水，將成曠世之作!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比氯奶m亭下清流激湍，王羲之與東晉群賢曲水流觴，王羲之“錄其所述”并為序，書文雙絕。昔日羲之蘭亭傳佳話，今朝王勃滕王閣著妙文。如此自比，豈非狂傲?

寫罷序文，王勃又“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钡歉咧魇⑿杏跐h魏六朝，至唐，登臨之作大放異彩。王勃似乎很謙遜：“至于登高作賦這樣高難度的事情，就請在座袞袞諸公一展身手了。”可是細細咂摸，何嘗不可理解為“最難寫的序我已經(jīng)輕松完成，諸位就在登高作賦這樣的小事兒上露一手吧!”至于“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引用鐘嶸《詩品》中“陸(機)才如海，潘(岳)才如江”之意)，乍看謙虛，實則趾高氣揚：諸位腹內(nèi)文墨如可算得江海之才，那我寫序之王勃豈不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

更為狂傲的是，王勃作序時，滕王因“驕縱逸游，動作失度……又數(shù)犯憲章，削邑戶及親事帳內(nèi)之舉，于滁州安置”(《舊唐書》)。王勃竟敢以“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加以嘲諷：如無建功立業(yè)之豪情壯志，即便貴如滕王，榮華富貴亦轉(zhuǎn)瞬成空?？癜帘旧梢娨话?王勃舞姿之輕盈桀驁，如在眼前。

然而，王勃的舞姿再灑脫豪放，卻始終身披鎖鏈。這鎖鏈，就是封建文人永遠無法擺脫的桎梏——“忠君報國”思想。在家天下的封建王朝，忠君與報國互為因果。王勃因年少輕狂付出了自毀仕途的代價，這是他心底永遠無法擺脫的傷痛。好在他有資本，有才又年輕，所以雖然前途渺茫，但他深信，欣欣向榮的大唐是一個可以施展才華的偉大時代。

我看不出文中有懷才不遇的感慨，相反，看到的只是他深情凝望長安，渴望為帝為國建功立業(yè)的豪情。所以文章中的帝王，是偉大英明的象征，使得作者觀賞三秋美景之余，翹首“望長安于日下，指吳會于云間。地勢板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帝閽，天帝守門人，出自屈原《離騷》句：“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閨而望予?！毙?，漢未央宮正殿，賈誼遷謫長沙四年后，漢文帝復(fù)召他回長安，于宣室中問鬼神之事。兩個典故，都含得以覲見天顏或受領(lǐng)袖重用之意。

正因為王勃堅信偉大領(lǐng)袖是正確的，所以在感嘆自己“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后，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明確表示不愿意如馮唐、李廣白發(fā)皓首空蹉跎?！扒Z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細品讀，賈誼屈于長沙，完全與英明領(lǐng)袖“圣主”無關(guān)；梁鴻竄到海濱屬咎由自取，更與昌明的政治環(huán)境無涉。在領(lǐng)袖英明、政治昌明的時代，一個人不能發(fā)揮才能，為國出力，毛病完全出在自己身上。想必唐高宗看到此處，定然捻須喟嘆：“知朕者，勃也?！?/p>

王勃繼續(xù)表明心跡：所以我對以前經(jīng)受的一切苦難毫無怨言，因為這命運的歷練使我現(xiàn)在能安于貧賤，豁然通達。我以征服交趾，在邊界立銅柱以夸耀戰(zhàn)功的東漢開國功臣忠成侯馬援的“丈夫為志，窮當(dāng)益堅，老當(dāng)益壯”為座右銘，以“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嵇康的青云之志而自勵。即使一身布衣終老，也絕不動搖忠君報國的堅定信念!

有了這樣的偉大理想，喝了貪泉水，心境依然清廉；身處涸轍中，魚兒笑開懷；北海雖遠乘風(fēng)到，失之東隅收桑榆。我王勃只愿學(xué)孟嘗赤心肝膽報國情，絕不效阮籍率意獨駕哭窮途!王勃之披肝瀝膽，神人共鑒。

至此，感情抒發(fā)一瀉千里直趨高潮，下段卻又言猶未盡余音裊裊：“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fēng)?！薄罢埨t”出自漢武帝時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的年僅二十余歲的終軍，“投筆”典出漢班超投筆從戎的故事，豪言“愿乘長鳳破萬里浪”的是南朝宋國征西將軍，謚號肅侯的宗愨。三個人事跡不一，心跡卻相同：忠君報國。一言以蔽之：王勃在滕王閣這個高官顯爵、鋪張揚厲的宴會上，抒發(fā)的絕非懷才不遇之慨，而是積極進取精神，忠君報國思想。

我相信唐高宗完全讀懂了王勃狂放舞姿下的拳拳報國之心，也清楚地回憶起了十余年前那個雄姿英發(fā)的狂傲少年。

高宗再次品讀著序后的四韻八句詩，忽然想起了一則有趣的傳說：

王勃辭別后，閻都督忽然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末句“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自流”少了一個字，遂請騷客共猜。眾人議論紛紛，猜“獨”覺淺，猜“船”覺俗，猜“水”覺露。無奈之下，閻都督只好派騎士飛馬追趕王勃。騎士追到王勃，說明來意。王勃令騎士伸手，在其掌心寫下一字，囑其攥拳：“見到都督前，萬不可伸掌，否則此字將不翼而飛。”騎士攥拳，快馬加鞭趕回，面見都督伸手，竟然空無一字。眾人莫名其妙，騎士也百思不解，喃喃自語：“怎么會是空的呢?我攥得很緊啊……”聽得此言，閻都督如夢方醒：“對了，空，是‘空字?！畽懲忾L江空自流，太妙了!奇才!果然名不虛傳!”

想到此，唐高宗感傷萬分：“作了一篇長文，還有四韻八句詩，如此好詩作出來，豈非強弩之末尚能穿七扎乎!真乃罕世之才，罕世之才!”

可嘆的是，一代才子王勃，如橫空出世的彗星亮徹初唐文壇后，又似那只落霞中翩飛的孤鶩，消失在“海水共長天一色”的越南義安椰林搖曳深處。與他素昧平生的越南當(dāng)?shù)孛癖娔矫麨槠渑e行隆重葬禮，雕刻塑像，建立廟宇?！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一語成讖。

王勃，戴鐐起舞的孤寂才子，曾在彌留之際大徹大悟：“世間絕妙詩文，本為天籟之音，我不過是上天手中的一支筆，現(xiàn)在要被收回去了?！痹宰繝柌蝗旱牟徘椋蔀檎樟脸跆莆膲囊黄瑺N爛生動的朝霞；曾用狂傲奔放的文字，在群星璀璨的中國文學(xué)圣殿上鐫刻下一個不朽的英名，憑戴鐐的舞姿，揮灑出憤懣悲涼卻窮且益堅的忠君報國之情……

編輯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