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湯

噓，鐲子是妖精。

一個會背一首唐詩、一首宋詞、一首元曲的妖精。

一個愛極了藍印花布的妖精。

記得是個冬日暖暖的午后，鐲子扭著腰肢，步步蓮花，娉娉婷婷，路過一座青磚黑瓦的屋子前，那屋前數(shù)口大缸，支著數(shù)根竹竿，匹匹藍印花布高高垂在風里，只是藍白兩色，卻絢麗多姿得讓人忘記呼吸。人世間，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布呢?鐲子完全被迷住了。

是妖精就有妖術(shù)。她只要輕輕吹一口氣，就能得到那細竹竿上晾著的所有藍印花布。很多妖精都是這么干的，鐲子以前也這么干過。

可是，這一次，她不想這么做。

多日以后，她叩了那屋子木門上的鐵環(huán)，鐵環(huán)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門“吱呀”開了，是一個頂著一頭濃密烏發(fā)的年輕男子。

“我想要一塊藍印花布，做頭巾?！辫C子直截了當?shù)卣f，其實在心里，她悄悄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為什么?”男子眼神柔和。

“因為我喜歡?！辫C子說得干脆。

“噢，你稍等片刻?！睕]有猶豫，也沒有唐突的感覺，男子從里屋柜子里拿了一塊小小的藍印花布。

倒是鐲子覺得驚奇：“為什么你會答應得這么快呢?”

“因為你喜歡。”

“可是你不問我要點其他的東西來作交換?你叫什么名字?”鐲子問。

“我不覺得自己缺少什么，又為什么向你要呢?”男子反問，“我姓葛，單名一個巾字?！?/p>

“葛巾，我叫鐲子。”鐲子嫣然一笑，“我想我不應該白拿你的花布，作為回報，我給你背一首唐詩吧。為了背會它，我曾經(jīng)花了三天三夜?！?/p>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摘菊花。”

葛巾垂手認真聽完，念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p>

鐲子的臉熱了熱，抿嘴笑道：“錯了一字么?”

葛巾說：“不要緊。”

鐲子背了唐詩，就不覺得自己欠他什么了，于是扭著腰肢，步步蓮花，娉娉婷婷地離開。她回家做了一方頭巾，戴在烏發(fā)上，妖精們都說好看。

過了幾日，鐲子熱切地想要一件藍印花布的小襖。

于是。她又來到葛巾屋前。這時，葛巾正忙碌在幾口大缸前。

“我給你背一首宋詞好不好?是我花了四天四夜才記住的。”鐲子說。

葛巾抽出手做個“請”的姿勢。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做塵……最后一句，是什么呢，怎么記不住了，真可恨?！?/p>

“唯有香如故?！备鸾碜匀坏亟舆^。

鐲子說：“唯有香如故。我背完了，請給我一塊藍印花布，我要做件小襖?！?/p>

“請稍等，我這就拿去。”

鐲子邊接過花布邊深看葛巾一眼，然后，走幾步回頭再看一眼，眼底好似盈盈的深潭。

次日，鐲子穿上藍印花布的小襖，妖精們沒有說不好看的，又過幾日，她開始企盼一條長長的裙子。當她第三次步步蓮花，娉娉婷婷站定在大染缸前，葛巾便問道：“是不是想要一塊藍印花布做裙子?”

鐲子咧嘴樂了：“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請稍等，我拿來便是?！?/p>

“我先給你背一首元曲吧?！?/p>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p>

“這一回沒有背錯。”葛巾笑道。

“我背了六天六夜，哪里會背錯?”

兩日后，鐲子穿著藍印花布的裙子，妖精們無不拍手稱道。只是過了幾日，她又渴望一塊藍印花布做門簾子。可是她會背的唐詩、宋詞、元曲都背完了。

“我想要一塊藍印花布做門簾子，但我不會背第二首唐詩、宋詞或者元曲了。所以你也可以不給我。”鐲子狡黠地眨眨眼睛。

“請稍等，我去拿?！备鸾硪琅f溫和地微笑，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著一對酒窩。

“啊，真的嗎?可我怎么謝你?”霎時間鐲子眼波流轉(zhuǎn)。

“若真心想謝我，可否幫我采些做染料的蓼藍花草呢?”

“這個嘛，我不太感興趣。要不，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一個妖精?！闭f完以后，她便等待著葛巾大驚失色或者倉皇逃去。

“其實我早知道你是妖精，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了?！?/p>

“怎么可能?”

“我大學里曾選修‘妖精學這門課程，知道凡是妖精，左耳垂上都會有一枚尖尖牙齒的圖案。”

“啊，讀了這么多書的人，怎么會在這冷清之地，染些布來賣?”

“為什么讀這么多書的人，就不能在這冷清之地，染些布賣呢?凡事只要喜歡即可。”

“你明知我是妖精，為什么不怕我?”

“因為你是一個可愛的妖精。”

“為什么?”

“《妖精學》這本書上寫著，如果你遇到一個妖精，妖精的鞋子是穿反的，那么她就是一個可愛的妖精，可愛的妖精從不傷人?！?/p>

鐲子擁有了藍印花布的門簾后，過了幾日，她又迫切地想要一只藍印花布的手提包。只是現(xiàn)在，她既沒有會背的唐詩、宋詞、元曲，也沒有秘密可說了。所以她決定用自己的銀鐲子去交換，這是她最珍愛的寶貝。

葛巾不在家，門沒上鎖，鐲子進屋坐下，看到一本書，正是《妖精學》，于是隨手一翻，翻到一篇文章《假如你遇到一個可愛的妖精》，便興致勃勃一路看下去。

“假如你遇到的是一個可愛的妖精，就是耳垂上有牙齒圖案，鞋子是穿反的，那么你完全不用害怕，因為這對于你來說也許是一件大喜事。她向你要什么東西，你一定要給她。因為她會給你更多更多的好東西。曾有一個妖精向一位窮老漢要了一口碗，后來還給他100口金碗。所以，請千萬記住，她如果向你要東西，你一定要給她，給得越多越好，因為她帶給你的將是巨大的回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鐲子手中的書“啪”地掉在地上，嘴里反反復復念叨這幾個字，一顆心好像硬生生被按到水里浸得冰涼。這好長一段日子，她差不多已經(jīng)把葛巾看作妖精界和人世間最好的人?！霸瓉砣绱?，原來如此……”

葛巾恰在此時走進來，他剛從外面采了好幾筐蓼藍花草。

“鐲子，你在啊!”

鐲子瞬間被一陣濃濃的憂傷沖得要落淚，于是她連忙蹲下身，然后脫下鞋子，慢慢穿正了。等情緒平靜后，她目光灼灼地看著葛巾，一字一字說得冷冰冰的：“我不是一個可愛的妖精。所以你別期盼從我身上得到更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說得再清楚一點，我是一個很窮的妖精，一無所有的妖精。我很抱歉?！?/p>

葛巾依舊溫和地笑笑，從地上撿起書，往后翻了一頁：“你為什么沒有接著往下看呢?”

“不看，你一定后悔?！备鸾戆褧纯墼谧郎?，走出屋外，他得把蓼藍花草洗干凈。

看不看?鐲子問自己。

才不看。鐲子說。

就看一眼，鐲子又說。

于是她便看到：“……如果你遇到的是一個可愛的窮妖精，你當然不可能得到什么值錢的東西。請注意，如果，妖精耳垂上的牙齒圖案是橙色的，那么她就是一個富得不能再富的妖精；如果那圖案是寶石藍的，那么她就是窮得不能再窮的妖精……”

鐲子耳垂上的牙齒圖案，正是寶石藍的!哦，他早知道，我是一個窮妖精。

鐲子覺得好不害羞，一拂袖子遁形，回了家去，可心里卻若有若無地甜蜜著。

沒過幾日，鐲子步步蓮花，娉娉婷婷，敲開了青磚黑瓦屋子的木門。

“你需要一個幫你采蓼藍花草的人嗎?”

“當然?！?/p>

從此，鐲子烏發(fā)上系一方藍印花布頭巾，身著藍印花布小襖長裙，手挎竹籃娉娉婷婷，日日采著美麗的蓼藍花草?，F(xiàn)在，她已經(jīng)會背第二首唐詩、第二首宋詞、第二首元曲，哦，是葛巾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