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1982年生人。在《大家》、《天涯》、《讀書》、《書城》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有作品曾被《北大評刊》列為推薦閱讀篇目。主要小說作品有“法三部曲”之《非法入住》、《合法生活》、《無法無天》等。
1.信仰與絕望
八月是被潮水樣的炎熱灼燒成粉紅色的器皿的,這器皿盛滿了時間,也盛滿了我一個時期的生活。我揮汗如雨,行走在令人迷失的驕陽下,過于嚴肅的面孔讓人誤以為我試圖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名新時代的硬漢,可實際上,我倒是想變成一只鼴鼠,不斷加深自己的洞穴,去獲取更多的來自大地的涼爽與黑暗。
但是我,一個城市叢林中的渺小存在,仍要行走在一種致命的烘烤中,那種烘烤似乎并非來自外在的悶熱,而是來自存在本身的煎熬。一種焦慮在心中升騰而起,卻是漫無目的的焦慮,僅僅是盼望天氣涼爽下來嗎?好像是,又似乎不是。當我走進寒氣逼人的空調(diào)房時,那種焦慮僅僅在肉身上緩和了,而在內(nèi)心的深處那焦慮甚至尖銳了起來,像是人造的冷風把肉身的焦慮都逼趕到了靈魂的位置,于是那焦慮發(fā)生了可怕的核聚變,絕望就是在這樣不經(jīng)意的時刻誕生的。我望著窗外熱鬧的街景,享受著空調(diào)的冷風,內(nèi)心卻咔吧一聲突然沉了下去,這僅僅屬于一個人的大地震令我驚恐不已。我抬起頭來四處張望,每個人都在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沒有人聽到我內(nèi)心那可怕的聲響。
一個再木訥的人在其一生中也會遭遇到這樣的時刻吧,那短暫的一瞬間,就像是一枚石子投進了內(nèi)心的湖水中,隨著石子的下沉,空間產(chǎn)生了微小的真空地帶,隨后便是迅疾地彌合,只有一波波越來越微弱的漣漪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內(nèi)心事件,讓我們驚魂未定。
活著,一如既往奔波勞碌地活著,突然成了一個與活著相作對的問題,大部分人都拒絕了這樣的問題,但總有一小部分人從此被這個問題所糾纏,以致在一生的靜默時刻都能看到這個問題的鬼魅陰影。
在這樣的時刻,我突然虛空了起來,我覺得必須問自己:我的信仰是什么。盡管答案很不確定,但我需要這樣來自思想邊境上的逼問。這樣的逼問總讓我想起先生,這么稱呼的也只有魯迅先生了,如果先生沒有那種沉到心底的黑暗,他就不可能肩住近現(xiàn)代中國那屈辱的閘門。先生寫道:“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縹緲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敝v義上的標準答案自然是先生對自己和青年們的鼓勵,但是仔細品味這段話,以及整篇名為《希望》的文章,卻令人感到更深的絕望。先生說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希望的盾”,因為先生早已像他所引用的裴多菲的詩句那樣知道:希望也只是娼妓,在你對她付出了一切包括青春的時候,她卻毫不留情地拋棄你。所以先生在否定絕望的同時,也必須否定希望,兩者皆為虛妄的東西。但先生又是不甘心的,為了延緩身體內(nèi)遲暮的凋零,他必須向前走。實際上,這是一種更深的絕望,一種將“絕望、希望”這兩個對位詞用力撕扯開的壯舉,這些都令先生和二十世紀那些大思想家們站在同樣的峰頂上。就像卡夫卡所說的:“不要絕望,甚至對于你并不絕望這一點也不要絕望。在似乎窮途末路之際,總會有新的力量產(chǎn)生,而這恰恰意味著你依舊活著?!?/p>
思想的知音,就這樣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對先生的理解,我們總是淺薄的,所以我們至今走不出他的影子。先生所謂的“虛妄”是佛家之語,他的宗教力量我們沒有關注過,實際上卡夫卡的力量也是來自于基督的精神。在他們那樣大悲大愛的內(nèi)心中,才能在最深刻的絕望中找到真正的希望。我所熱愛的作家加繆,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誕》一文的結尾寫道:“他難以置信的裁決就是這個丑陋的革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連鼴鼠都想有所希望?!彼粤畠r的希望必須被殺死,在沒有真正的希望之前我們寧愿處在痛苦的絕望當中。
當然,我并不覺得絕望就是某種與肉身同步生長的腫瘤,絕望更像是被壓進身體的黑暗?;蛟S可以這樣說,絕望是存在、身體與處境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怪胎。這怪胎是真實的,那么我們不得不說,信仰(神)也是真實的。人就是要處在這樣“信仰與絕望”的精神平衡當中,而不是滿足于“希望與絕望”的語義平衡當中。
2.情感與敞開
八月是尋找激情的最佳時段么?炎熱讓人躁動,也讓人容易迷失在一種潮濕的無望之中。突如其來的眼神,越走越遠的背影,都令八月的情感被置放在陽光下烘烤。八月令視覺性感,卻令心靈焦躁。懷抱孤獨的人行走在街上,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與外界翻滾的熱風與熱情有著極大的不相稱。
在一天傍晚的時候,我路過曾經(jīng)就讀的某大學門外的廣場,這里居然擠滿了狂歡的人群,他們在一種音量超越了機器限制的巨大音樂中各自扭動著難以描述的舞蹈,或許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音樂,只能說是有著某種節(jié)奏感的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切看似荒誕的行為才變得能夠被別人和自己所接受。這廣場是去往對面的唯一的道路,我必須穿越整個廣場。在我走進廣場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實比我想象的更為艱難。那些沉醉在自己運動中的人有著布朗運動般的無規(guī)則性,明明我看到眼前有個可以穿身而過的縫隙,待我走到的時候卻已經(jīng)被人們的舞蹈給彌合了。我陷進了進退維谷的迷魂陣中。這樣的情況讓我不禁疑惑了起來,我站在原地,朝四周張望,發(fā)現(xiàn)在我的對面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也試圖走過來,但她被一個舞者突如其來的手臂嚇了一大跳,在她驚魂未定之際,那手臂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新的地方。她和我一樣游竄在偶然出現(xiàn)的縫隙中,不辨方向。我們這些冒犯者,帶著舊有世界的規(guī)則根本無法適應這個有著新節(jié)奏與新規(guī)則的世界。但是,舞者與舞者之間,他們卻有著和諧的互動,他們從來不會碰撞在一起,他們優(yōu)雅而有效地利用著有限的空間。對他們來說,空間大著呢,并不止是人與人之間的那一點兒縫隙,而是整個開闊的廣場都變成了他們的舞臺。我像個建筑物一般矗立在那里,周圍的他們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從不碰到我。我突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對比和隱喻:他們成了熱愛生活的典型,而我孤獨地站立在這里則變成了孤獨本身。
在我沿著一條非常曲折的軌跡穿越了廣場之后,我并沒有馬上轉(zhuǎn)身走開,而是混進圍觀者的隊伍中間站了下來。坦率地說,我被廣場上那些自由抒發(fā)的他們深深吸引,就像被生活本身深深吸引一般。我重逢了一種久違的新鮮感以及難以言說的情趣,似乎我的某一部分還停留在廣場的中央,也開始隨著節(jié)奏律動起來,和他們一起享受著個性化的舞蹈。
這樣的對自己的想象讓我吃驚:我對生活竟然還懷有這樣的熱愛。八月的悶熱將生活的溫情發(fā)酵起來,令人覺得如同喝下了一些度數(shù)頗高的美酒。眼前看到的那些事物構成了生活的表象,也同時成為了生活的本質(zhì)。我熱愛這樣的生活。我看著他們的表演,慢慢地感染了那種中國式的喜慶、熱鬧,以及泛濫的樂觀主義。我和圍觀者一樣臉上露出了那種特殊的笑容,也許在陌生人看來那笑容顯得無知而荒謬,因為只有在那個獨特的世界里,才能理解這種笑容的全部含義。那是一種完全敞開了自己的歡笑,任憑自身的情緒游走在外界的召喚中,完全忘記了防護與戒備。這樣的狀態(tài)多么值得贊美,試想,如果一個人從未將自己完全地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那么他(她)還能去理解一種深刻的孤獨,并進而去理解生活本身么?我想是不會的。因此,我放心大膽地微笑起來,觀察著他們的笨拙、靈巧與可愛,心里盡管也有著一絲淡淡的懼怕,但卻是懼怕自己會就此徹底迷戀上這些享樂主義的藝術家,懼怕愛上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具體的人,甚至一個早已心有所屬的美麗女性。
3.八月的葬禮
八月并不是最佳的死亡時間。這句話是我身邊一起去參加葬禮的人說的。一位長輩的母親過世了,我們聚集在完全陌生的殯儀館大廳里,有些茫然地盯著周圍悲傷的空氣。我們靜靜坐在冰涼的金屬椅子上,大氣也不敢出,仿佛一個微小的舉動都會引發(fā)巨大的驚擾。就在這樣的時刻,身邊的人自言自語說了那樣的話。
這句話落在我的心上,像是一個誘餌,激發(fā)了我無限的思想。
最初我聽到這句話時竟然是毫無保留地認可,因為一路上的行車勞頓在八月的酷暑下都被放大了。我知道那個人想表達什么意思,是對逝者肉身的一種關懷么?想起中國許多鄉(xiāng)村的習俗,逝者的肉身必須在家里停放七天才能安葬,那樣的習俗碰見八月是讓人難以忍受的事實。但是習俗是人類更為強大的事實,所以即使在八月那樣的習俗依然會被徹底地執(zhí)行。這種習俗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集體無意識了么?所以我們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八月并不是最佳的死亡時間?他說的這句話,很多人都聽見了,而且還下意識地點頭表示贊同。但是荒誕就在這時產(chǎn)生了,難道會有一個最佳的死亡時間么?而死亡時間還是可以去挑選的么?
八月,萬物都在揮霍著那種身體內(nèi)部奔涌而出的生命力。雨水旺盛,草木豐茂,昆蟲繁衍,動物肥壯,只有人類滿頭大汗,內(nèi)心充滿了焦躁。不過,如果仔細去分析的話,那種人心中龐雜的焦躁當中難道不含有欲望勃發(fā)的成分么?也就是說,在這樣的萬物與人正在享受生命的時節(jié),死亡的確顯得不合時宜。相對一種心理性的季節(jié)而言,冬季的蕭瑟倒是更符合死亡的氛圍。
但是對我來說,卻正是這種“不合時宜”的突然性讓死亡的力量變得更加觸目驚心。在一片生命力旺盛的景象中,死亡的陰影依然濃烈如同陽光明媚的正午時分出現(xiàn)在我們腳下的黑色。的確,很多時候看起來,死亡都是一種刻意提醒的嘲弄。
吊唁儀式開始了,我與眾人站在哭泣的音樂中緬懷,音樂的聲音越來越大,而人們卻陷入了一種越來越深的寂靜當中。有人低聲啜泣,有人無聲嘆息,然后開始跟逝者告別,我看到那位老者安詳?shù)靥稍谀抢?仿佛被一種特別疲勞的困意所俘獲了,她的嘴角下傾,顯得進入睡眠的狀態(tài)是十分的深沉與甜蜜。
吊唁完畢,每個人都拿出一個很小的白色包裹,那是剛才進吊唁大廳的時候發(fā)給每個人的。打開那白色小包裹,我看到了一封用兩根縫衣針別住開口的紅色利是封,以及一顆很普通的奶糖。那利是封,我隨眾人一同放進一個箱子里了,而那糖據(jù)說是要在此時此刻當場吃掉的。我看到很多人咀嚼著奶糖緩緩離去,便也打開糖的包裝,將那顆淡黃色的小方塊放進嘴里,頓時,一股特別甘甜的滋味讓我的整個口腔都變得麻木起來。很多人開始了交談,他們需要把那種過于嚴肅的感傷從自己身體的內(nèi)部擠壓出去,仿佛那感傷只是一點兒快用完的牙膏。但我沒有什么說話的欲望,因為那種突然涌現(xiàn)的甘甜讓我的內(nèi)心發(fā)膩。
誰說中國人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儀式呢,這糖便是一種最深沉與最隱秘的儀式,它包含著我們中國傳統(tǒng)式的祝福:好好活下去,活著才能享受到這樣的甘甜。這樣的祝福突然讓我覺得這糖的甘甜竟是如此奢侈的享受。
我在眾人散去后,坐在殯儀館的大廳里小憩,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節(jié):
1931年的夏天,美國作家??思{在創(chuàng)作一本很重要的小說(那也是一本暴戾的死亡之書),但他很久都未給這部新作想出一個好書名。一天黃昏,當他和妻子坐在門廊上喝酒的時候,妻子埃斯特爾眺望著遠處的灌木叢與花園,忽然對他說:“比爾,你有沒有想到過八月的光線跟一年里任何別的時候都不一樣?”??思{看了一下遠方,說:“就是它了。”他起身來到書桌前,劃去原先寫的“黑房子”這幾個字,代之以新的標題:“八月之光”。多年以后,當有人問起這個書名時,??思{說:“八月之初有那么幾天,陽光柔和得像圣靈降臨……”
我抬起頭來向大廳的上方望去,居然看到了一種令我吃驚的光線。在我的頭頂上方是淡藍色的鋼化玻璃構造的巨大頂棚,午后那強盛的陽光被那些玻璃反射與吸收了,我所看到的是一種柔和的藍光,藍光的四周竟是彩虹般的五顏六色,美麗極了,真如神靈的降臨。這樣的光芒便是我的八月之光了,我這樣想到??删驮谶@時,一位穿著藍色制服的女士向我走來,她說:“先生,麻煩您填寫一下這份問卷,我會有禮品送給您?!眱身摪咨奈募涞搅宋业氖稚?我看到那慘淡的紙面上寫著:當你死后你喜歡如何處理你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