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果
我從大門走出來,就碰到那個門衛(wèi)。他的長相踏實,只是年齡看上去有些不太讓人放心。很少待在警衛(wèi)室的他,總是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踱,像個軍人似的忠于職守。路邊的店鋪在這個下午紛紛敞開著,聚在一起的女人把目光投向一路之隔的醫(yī)院。醫(yī)生和護士并沒有出現,她們只是被當成瓜子殼似的吐了出來。“人都不見了”,這樣的結果令掛在女人們臉上的神秘難以消除。的確,面前沒有出現白色的身影,同時消失的還有附著在醫(yī)院上空肅穆而潔凈的來蘇水。
拐角處賣報紙和小吃的婦人,守著當天和前一天剩下來的報紙,她似乎沒有覺察到光線已經從她的左邊晃到了右邊。這個下午依舊滿是淡淡的油墨味和從烤爐里躥出來的紅薯的香。我越過一輛輛停靠在路邊的車,它們看起來還算安穩(wěn);那些從身旁駛過的車則一律滿載心事,隨尾氣排放了的那部分不可避免地令路人沾染。一個男人站在店門口,大聲地打電話,用充滿奚落的口氣指責對方,好像要讓整個世界都對某樁事有所耳聞。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始終堅持間隔一段后才換崗,那個看起來疲憊的膚色黝黑的交通協管員,他的伙伴目前大概還在路上。
廣場上布滿了人。迂回的長廊下,散落的坐椅上,圍攏著的花壇四周,開闊的空地中央,一張張面孔浮現。從人群中穿過,我能感到對面的人呵出的氣息,身份在走動中被一點點湮滅,而每個人都留下了自己的蹤跡。我確認了下午的蒞臨,在一張張浮現的面孔背后,下午浮現。一個習慣周六下午出行的人,禁不住生出生活是從一個下午開始的念頭?;蛟S人只有處在人群中,才更容易將自我與他人完全區(qū)別開來。我發(fā)現自己走過的路線成了一把尺子,在偌大的廣場上刻劃著若有若無的格子線。成群結隊走著的少年中間,那個扎辮子的女孩兒一路雀躍,吹著泡泡。只是她對揚起來的泡泡看也不看,任由它們騰起、濺落,像摒棄多余的快樂。我抬頭望著升騰起來的絢爛,攀到肩頭時發(fā)出熱烈而細碎的裂響。一只只風箏在更遠的天上飛,那根繃緊了的線讓人難以發(fā)現。風從哪個方向吹,它們最該知曉。一對老年夫婦并肩走著,兩人帶著式樣相同的帽子,留給下午的是安靜的背影。正在拍照的戀人,站定喧鬧的一角,并不介意身后走來走去成為背景的人。鏡頭中,陌生的身影以及這天下午的聲音一同被框定。聚眾消遣的人揮動手里的紙牌,腳踩滑輪的孩子們充滿理由地在人群中間勇敢而快速地行進。
下午被圈定在廣場上。飛在天上的風箏,怎么也越不過四周林立的大廈。一只不明原因靠至近前的狗,才伸出得意的鼻子,就馴服地被主人喚了回去。從前見過的那個嚼著爆米花乞討的男孩兒,沒有在這個下午出現,眼前晃動緊攥紙幣的手、坦然伸出的手和那雙毫不躲閃的眼睛。這樣的一個下午,我并不打算一直待在廣場上。那個獨踞一隅的人很快發(fā)現,自己的目光無論投向哪兒,都是同樣的距離。人是處在人群中才發(fā)現自己的,也是在人群中發(fā)現了自己的孤單?電話打通了,朋友B正在海邊小鎮(zhèn)上忙碌,聲音里帶著浪花的遙遠和潔凈。接下來的另一個回答近在咫尺了,“我在沂蒙路呢”。這消息著實令人愉快。因而,個人有理由認定“沂蒙路”是這個下午聽到的最優(yōu)美的詞組。
漢諾威是不遠處那條街上的一家自助餐廳,供有自制的黑啤,同伴L便是從那兒趕來。他說方才和X守著滿玻璃窗的陽光,飲著黑啤,談了一下午的詩歌。當洋溢著幸福泡沫的啤酒遭遇詩歌會是怎樣的恣意?杯子與鋪著細格子塑料布的桌子會意地擊掌,陷入光線中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和而溫情。L說自己也是喜歡下午,緩慢、閑適,大度得讓人可以停下來仔細打量。他的聲音里不時抖落一簇簇白花花的光線,有些耀眼。“離開這兒吧,換個地方?!边@樣的提議令下午的廣場也踩著車輪漸行漸遠,從而成為身后簇擁著城市標志的巨大夢境。
其實,生活中的每一次轉折都如此簡單,只是調轉方向。面對任何一種即將到來的情景,事先便存在著選擇。城市遠去了,終于成了一件脫掉的內褲。L的內心依然帶著談興未艾的余興,對離開的城市充滿意味的比擬,附帶個人難以言表的復雜感受。一個如此袒露心跡敘說的人是真誠的,這個心懷熱望與他人迥異的是我的同伴。這個下午,我們打算逃離城市,這個下午,是否真的能夠尋到一個去處。風在頭頂上飛,是趕著與風箏相會還是不舍地追逐車前那些正在飄逝的時光?
下午的轉折從一座橋開始。從河西趕往河東,需要過一座橋。跨越在河流之上的長長的橋,箭頭般帶著不容置疑的指向。L絲毫沒有理會頭頂上的風,他說自己沒事兒的時候經常去河邊,早晨,選擇河西岸,到了下午,就駛往河東。我知道這個下午,風也急匆匆地從河西趕往河東,它滿懷欣喜地發(fā)現,自己邁過的剛好是一座橋的體長。我不知道這條河上究竟有多少座橋,但橋的出現,是因為河。這個下午,我們過橋,是為了看望眼前這條河嗎?轉過身,我看見了河,一步步臨近的距離,讓人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河流呈現。多令人驚嘆的景象,花朵盛開似的絢麗、柔美,不再是水的溫潤的記憶,不再是轉折的潮濕的情緒。盡管對于一座城市的命名開始即注定與河流有關。這個下午,太陽被擊中了,跌落在柔軟的河床上。面前穿行萬千箭簇,閃耀璀璨堅硬的金屬的光。我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灼熱,正從頭頂上方急劇傾瀉,越過車窗玻璃迎面撲來的白光令自己不得不閉上眼睛。遠處那個圣物正噴出烈焰,把投射的水域點燃。
我好像這才發(fā)現了方向的改變。之前,在下午的光影中晃動的是一個面目不清的后背。這條河是一面鏡子嗎?一個人最終落到了河邊,意外地看見自己在這個下午的姿態(tài)。我成了河邊的一塊青石。河流被視線省卻了原來的長度和更為深遠的背景,就像這個下午的翅膀曾經輕輕地停在某個時辰上。河面寬闊,舒展而寧靜,那個終于從鏡中窺見自己的太陽,身體愈來愈貼近澄澈的水面,變得溫馴,連同深釅的羞也悉數抹向鏡中。風站在河面上,追逐著一層層細致的波紋。那些成群結隊的雪白的羊群,緩緩地,從山下被趕往山上。河流從下游的方向趕來,除了風,還會因為什么。L說,現在的河水淺了,從前那些石頭是看不見的。水面上漲時被淹沒了的青石紛紛露了出來,它們固守原地,沾滿河水氣息的身體上如今覆蓋尚未散去的下午的溫度。周圍少有人。從河水漸漸消退呈現了的河堤上,偶爾晃動出的幾個人影,倏忽間隱身不見了。我一聲不響地望著金黃色的柔軟的河面,望著河面之上聚集著的廣闊的波紋,仿佛聞得見來自世界底部的靜謐的芬芳。我相信時間停止了,就在自己屏息令呼吸止住了的那一刻。夕陽、河流、金黃色的水面、遠處的橋、近處的風、蕩開的波紋、水下自由自在的魚、岸邊的青石,盛大而隆重的呈現使得它們成為這個下午的全部。距離造就任何一種可能的角度,成就發(fā)現。此時,在彼此會意的對視中,其他的事物迅速而無聲地隱沒。
河邊的我與對岸的距離是一條河。一河之隔,就可以坐在河邊看落在下午的河,看河面上的夕陽。我知道自己還會在某個下午像這樣趕往河東岸,一個人或者結伴同行?,F在,我看不見河那邊的城市,隔著一條河就覺得遠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隔著一條河的距離去看,就怎么也看不透了。這個下午,我沒有遇到曾經現身的那只龜,當時,它正在岸邊散步,恰好碰見了L和T。多幸運,就這么相遇,一起稱兄道弟,一起在河邊曬太陽。聊夠了,再見吧。那家伙竟心懷不舍,在蕩漾的河面上連續(xù)九番回首。此時,我仿佛才聽見湖心島上傳來的打夯聲。湖心島是坐落在河中央的一個突出的島子。那聲音一下一下的,有板有眼。在保持連貫的有節(jié)奏的擊打中,它的目標是哪一個?已經滑至天際的夕陽,在一聲聲沉重有力的捶打下,一點點地沉落。守候在河邊,我看見夕陽真的落進了河里,到處都尋不到它的蹤跡。只有,下午還輕輕地落至河面上。
也果:山東臨沂人。作品見《青年文學》、《中華散文》、《散文選刊》、《美文》、《散文百家》、《鴨綠江》、《芒種》等刊,入選數種散文選本。出版散文集《釘在風中的釘子》、散文合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