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默
至今我都沒弄明白,物探隊究竟是干啥的,但我們機床廠的孩子都別出心裁顛倒黑白地叫它探物隊(貪污隊),好像那兒出產(chǎn)貪污犯似的。
物探隊是拾著山勢建的,它邁開一步不能登天,卻可以登山。這讓它君臨小鎮(zhèn),踩在機床廠的頭頂,自覺有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物探隊的人瞧不起機床廠的人,物探隊的孩子也不愿跟我們玩,這是因為機床廠山東人多,而他們是看不起山東人的,盡管他們中多數(shù)也是像浮萍被風吹雨打四處漂泊的異鄉(xiāng)人。我記憶里僅有的幾次慘烈的打仗經(jīng)歷,不是跟鄉(xiāng)下的孩子,就是和物探隊的孩子。我們打仗從不親密交手,盡量避免身體接觸,三五一群遠遠地站著,互擲石塊。石塊同時如飛蝗脫手跳出,呼嘯著射向?qū)Ψ?有些幸運地在半路相撞了,粉末飛揚如天女散花,有些不幸準確地擊中了頭、胳膊和身體,見了血,鼓起了包,一片鬼哭狼嚎。黃平是我們的孩子王,他打仗大膽勇猛,帶領(lǐng)我們沖鋒陷陣,被石塊擊中了既不哭也不后退,滿臉鮮血地勇往直前,一次次將對方孩子嚇得抱頭鼠竄。他一手抄一塊磚頭,迎著石塊向前奔跑,兩條又細又長的腿支持著身體快速擺動,像受了驚嚇的鴕鳥。這形象讓我們一下子想到了某些影片中的人,他們率先躍出戰(zhàn)壕,一手持槍前指,一手振臂一呼說“同志們,沖啊”。如果不是勝利那件事暴露了他的殘酷與冷漠,他會一直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但自從他跟物探隊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像牛皮糖一樣黏上了后,他就不帶我們玩了,我們也就群龍無首了。
我猜測物探隊干的是野外工作,比如勘探找礦一類,只有從事這類工作,長期奔波跋涉在荒郊野嶺,與荒涼和寂寞打交道,重回人多的地方,才會珍惜熱鬧,懂得享樂的意義。
我這樣說,是因為在物探隊巴掌大的范圍內(nèi),有一個棋牌娛樂室,一個燈光籃球場,一個露天電影院。它們都是熱鬧的地方,是聚集人氣晝夜享樂的場所,像那個露天電影院,干脆就設在唯一的主干道上,那道連接起了機床廠宿舍的起點與終點,每逢放電影了,黑壓壓的人或坐或站或蹲在路上,堵住了道路,來往的人只好從兩側(cè)上坡或下坡繞行,孤獨地夜行在熱鬧和精彩的邊緣。物探隊跟機床廠像死對頭一樣摽上了,就連放電影也是這樣,我們不放他們放,我們放他們也放,有時兩邊同時放一部片子,忙得跑片子的像跑肚子似的來回奔波著送片子。
我必須坦白我到現(xiàn)在都沒學會下象棋。在那個棋牌娛樂室里,電燈昏黃,人聲鼎沸,許多人在下棋、打牌和圍觀。在一張棋桌前,我和伙伴像搭積木似的玩著棋子,一個如今已記不清模樣的女人走了過來,說要跟我下棋,可我當時連棋子上刻的那些繁體字都認不全,更別說下棋了。我跌跌撞撞地胡亂走著,像個沒依沒靠四處摸索的盲人,那女人氣勢咄咄逼人,舉棋利索,落盤有聲,引得一屋的人都朝這兒看。她橫沖直撞,一會兒便陷落了我的大后方,她撫掌大喊“將軍”后得意地笑了。我窘紅了臉,如墜五里霧中,弄不明白是我歪打正著地下對了棋還是如我一樣是個棋盲的女人在虛張聲勢地唬我,以至于現(xiàn)在我第一次描述出那一幕,歷經(jīng)了二十余年,迷霧仍然重重籠罩,所有的面孔都在模糊和湮沒。我猜測那半路殺出的女人不是個高手就是精神病人。
我之所以后來與物探隊聯(lián)系密切,是因為表妹一家。表妹一詞,那時單純得很,不像現(xiàn)在,表弟成了官面上流行的稱呼,表妹則直指某些情欲含糊的意義。表妹一家是不久前從異地遷到物探隊的,那時她是個黃毛丫頭兒,黃黃的頭發(fā)扎成了兩個刷把子,人摳,嘴巴厲害,吃不得虧。我們兩家住得近了,走動也頻繁起來了,有了點好吃的,常常差我和表妹送來送去。跑得多了,機床廠的孩子,我的那些伙伴們弄清了我和表妹的關(guān)系,隔著老遠看見她來,就一哄孤立了我,聚到一旁鼓起腮幫叫著我的名字,說“你媳婦來了”。我打小是個內(nèi)向的孩子,此刻更是羞紅了臉,表妹卻扔了手里的東西,沖上前在領(lǐng)頭的孩子臉上狠狠地抓了一下,他臉上霎時綻放出一條燦爛的指印,他們紛紛作鳥獸散,不甘心地跑遠了繼續(xù)喊,氣得表妹抹了把眼淚,掉頭回家了,自此就極少來我們家了。許多年后,我初戀的女朋友翻看我的影集,我指著表妹跟她說起往事,她笑言:“看樣子以后我得首先跟她搞好關(guān)系了?!?/p>
但暑假開學不久,我就和表妹坐在了一間教室里,成了她的初中同學——我轉(zhuǎn)學到了物探隊子弟學校。
我說過物探隊有一個燈光籃球場。那球場在學校的面前,面積不大,僅有兩個球架,頭頂上方懸吊著一行行燈泡,像垂掛的累累果實。我們放學后到天黑了都有人打球,亮起燈光打的時候卻很少,大概都沒讓我趕上。經(jīng)常打球的有謝,這是他的本行,他是我們的體育老師。他原先是機床廠的電工,學校缺體育老師,就將他借了過來。他矮胖的身材,像武大郎,也像潘長江。關(guān)于他的傳說很多,比如他打起老婆來跟打球一樣兇,他是將老婆當做了一只籃球,隨意而狠命地拍打和投擲。最神奇的莫過于傳他會輕功,他日積月累地穿著一雙電工鞋,里面灌滿了鐵砂,不停地往上躥,拔高自己,個子沒見長,輕功卻這樣練成了,輕輕一跳就消失不見,但我從未親眼看到他施展過。黃,我們的女英語老師,與眾不同地戴著副寬邊眼鏡(那時候戴寬邊眼鏡的女人和懂英語的女人一樣稀有),長相一般,引人注目的是滿臉布著鮮艷欲滴的紅疙瘩,密如繁星,紅似楊梅,我那時還不知文雅地稱其粉刺或青春痘,只會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喊騷疙瘩,我理解是因為人騷臉上才出現(xiàn)了這玩意兒。她的打球伙伴很多,像謝,還有許多年輕小伙子,據(jù)說其中一個是她的高中同學,正借助籃球攻勢凌厲地追求她,我們那時希望她跟誰好都行,就是別跟謝好,因為謝有老婆且打起老婆來跟打球一樣兇。
我那時審美意識覺醒得早,身體知覺卻像新大陸遲遲沒有醒來,這讓我的看和想少了行動的支持,多了某些純潔的成分,這在今天聽來有些滑稽甚至不可思議,有人肯定會懷疑你不是不會沖動就是“主芯”出了問題,但這的確是我當時的真實狀態(tài)。我們班上有幾個少數(shù)民族女孩,她們是苗族、水族、布依族,有的母親是漢人,但父親都是少數(shù)民族,漢人的血與苗人的血在源頭上流到了一起,在奔騰洄游的過程中,走上了一條尋根之路,最終選擇了寨子、大山與月光,也不可篡改地決定了自己的文化和風俗。她們面目黧黑,身材矮小,我懷疑是大山和又濕又重的柴草壓的,穿著與我們毫無二致,平素不愛說話,也聽不到她們唱歌,仿佛還有些壓抑。她們不是我心目中的美神,但青是。青同我一樣,也是從機床廠子弟學校轉(zhuǎn)去的。她是我的同桌,長相也一般,但我就是喜歡她微凹的大臉盤,像半邊臉的月亮,修剪得恰到好處的劉海,像疏密有致的柵欄圍住了她光滑照人的額角,她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像夜風中遠遠送來的梔子香,那是一種“友誼”牌的香油油,但她嗓子不好,老是捧著片紙張口吐痰,好像由于吃藥身上彌漫著些腥苦的氣息,這一切都讓她蒼白得有些病態(tài),文靜得有些動人,而這正是我迷戀的。我有時覺得,男女之間就像螺絲和螺母,彼此曲折起伏的內(nèi)心紋路吻合了,嚴絲合縫了,生活就會潤滑自如,愛情也會游刃有余。盡管那時我不懂得愛情,但我偏執(zhí)地相信自己是一顆螺絲,青正是隱身于萬千同類中的那一顆螺母。
我記得有一次她端正了身體,捧著書在那兒讀,我卻心亂如麻,啥也看不進去。她離我如此近,教室東墻的窗子敞著,晨風破窗涌入如入無人之境,送來了淡淡的清香,混雜著露水、青草和牽?;ǖ臍庀?我聽到了她均勻而柔和的心跳,徜徉在她婉轉(zhuǎn)好聽的讀書聲里,我甚至捕捉到了她有些腥苦的氣息,是從胸腔里如游絲般一縷縷地飄出的,像甘草片,我猜想她又吃藥了。我關(guān)切地側(cè)頭盯著她,像是從她臉上能夠讀出課文來,足足有一堂課。她讀累了,休息了,猛然覺得臉上像被啥東西黏上了,濕潤而熱烈,推也推不掉,甩也甩不脫,當然不是剛出鍋的年糕,是我的目光。她受不了了,扭頭看著癡迷的我,有些嗔怒地問:“你老是看我干什么?”聲音不大,仍然穿透了四周嘈雜的讀書聲,喚醒了我的目光,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騰起了紅暈,劉海圍起的柵欄半掩半開,當時也沒多想,就脫口反問:“你沒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好像不是我一堂課在盯著她看,而是她主動而持久地看我,這或許正是我內(nèi)心深處所渴望的,但她不會,她是一個矜持而害羞的女孩?,F(xiàn)在回想,我的反問有些巧妙,似乎含著某些禪機,也有無賴撒潑的意味,這不能不說是那個年齡的狡詐和機智。她臉上更紅了,像探出半邊臉的紅月亮,很快垂下頭去一言不發(fā),仿佛真的是她主動看了我,被我當場逮住了,而她也因此犯了一樁難為情的錯誤,電鈴聲毫不設防地響起了,下課了。
像其他男生女生一樣,我和青的桌子間也有一條“三八線”。那線是我用鉛筆刀一遍遍地劃出的,刷著紅漆的桌面上縱深著這么一條線,白茬茬的很醒目,仿佛萬頃紅色波濤中裂開了一道白色縫隙。不怕你笑話,劃這條線時,我有意往青那邊侵占了一點,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陰謀。青學習很投入,雙臂交疊,正襟危坐,但被我侵占了那么一點,感覺很別扭,常常不自覺地就越過了“線”。這正是我盼望的,我不像別的男生那樣用胳膊肘去拐她、擠她,將她趕過“線”去,而是學著她的樣子雙臂交疊地坐直了,這樣我和她的胳膊肘就碰到了一起,盡管僅是雞蛋大一塊,但足以叫我興奮得心花怒放了。到了夏天,我們都穿著短袖衣裳,大半只胳膊裸露在了外面,青的胳膊很白很細,像那種最純潔的山茶花,上面的絨毛如蜜蜂的觸須。她還是雙臂交疊地正襟危坐,我也雙臂交疊地湊了上去,兩只胳膊神奇地黏到了一起,這次是她主動的,但卻是不自覺的。心懷鬼胎的我猝然像被電流擊中了,一種既幸福又緊張的感覺迅即從胳膊肘傳遍了周身,我腦子一片空白,汗水刷地淌了下來,與她肌膚接觸的雞蛋大一塊地方出汗最多,潮糊糊的。我偷眼看了看,她聽得十分專注,眼睛一眨不眨,絲毫沒覺察到什么,我卻眩暈似的迷迷糊糊,心都要跳出來了,直到老師猛然將我喚起,我呆若木雞地不知所措,又在四下如花瓣開放的哄笑中坐下。
但我萬萬沒想到她受了欺負,看露天電影時還會幫我占位子,從這點可以看出她是一個不計前嫌和懂得遺忘的女孩。她家在東區(qū)的機床廠宿舍,旁邊就是電影放映房,我記不清那晚放的是啥電影,我跑到時剛剛開始放,銀幕上槍聲大作,炮聲隆隆,煞是熱鬧,銀幕下兩面都坐滿了人,還有不少在邊上站著的,鴉雀無聲。我在邊上站著,后面立刻有人喊“擋住了”,正當我站著不是蹲也不是時,青在黑暗中從前排弓起腰來,朝我招招手,我驚喜地弓著腰挪過去,坐在了她身旁的空凳子上。她遞給我一個紙包,一句話沒說,打開了是煮螺螄,接著她又遞來了啥,亮晶晶的,是一根大頭針,還是沒說話。我心領(lǐng)神會地一邊用大頭針挑螺螄肉吃,一邊抬頭看電影,她卻隨著情節(jié)的深入嘆息、輕笑,甚至摸出手絹擦了擦眼圈。那晚真是幸福,以至于此刻我還記憶猶新,忘不了那香噴噴的螺螄,精彩的影片都退隱做了背景和氛圍,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挨邊兒坐著,像那兩張板凳,各自內(nèi)心都上演著怎樣的情節(jié)與曲折?更讓我好奇并疑惑的是,一貫矜持而害羞的她那晚怎么變得大方而主動了,怎么單單就空了一張板凳,又雪中送炭地遞過來一包螺螄,這些對我不能不說是百思難得其解的謎。
但沒等我問明白,她家出事了,是她的父親。那個男人我見過,高高的個子,有些瘦,長著一張長長的馬臉,滿臉水草似的絡腮胡,沉默少語。據(jù)說當過兵,槍法好,經(jīng)??媪艘粭U土銃串寨子,進深山去打獵,有時一去一連幾天??措娪暗哪峭硭渤鋈ゴ颢C了,這次去的是苗家寨子,后來聽人說那天他沒放一槍一彈,卻對一個苗家妹起了歹心,企圖奸污她,她大聲叫喊,被寨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男人們亂刀砍死了他,割下了他尿尿的玩意兒,他的尸體被拉了很遠,放到了鐵軌上,那玩意兒則被掛到了寨子里最高的那棵樹的尖尖上,貓頭鷹凄厲地圍著它叫了三圈,就蹲到一旁打瞌睡了。
出了這種事,機床廠和物探隊的人像尋到了興奮點,平靜的生活被這粒石子擊起了漣漪,人們口耳流傳著各種版本,說啥的都有。
青第二天仍然來上課了。她的眼睛哭腫了,紅得像那種可以染指甲的夾竹桃,哀傷如濃霧籠罩著她,我想到了火車,一列列火車裹挾黑夜迎面沖來,像潮水席卷走了青父親的肉體與靈魂,沿途帶到了許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地方,如一次長長的下葬安魂儀式,卻帶不走青火車般如影隨形、風馳電掣的哀傷,也許火車將成為她一生噩夢的入口與出口。
第三天她不再來了。
第四天也沒來。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幾乎同時,黃,我們的英語老師的肚子仿佛在一夜之間隆起了,像一口翻扣的鍋。這在當時十分保守的沙包堡鎮(zhèn),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個公開的秘密將人們的視線和注意力從青的父親身上轉(zhuǎn)移了過來,明槍冷箭一次次投射向黃。但她仍然毫不在乎地打球,臉上的騷疙瘩又紅又亮,仿佛熟透的桃子,就要一枚枚地落下來了,等待她的不知是一馬平川還是坑洼凹陷。
沒有人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但我們都盼著不是謝,因為他有老婆且打起老婆來跟打球一樣兇。
而黃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活潑和單純的女人啊。
簡默:原名王忠,男?,F(xiàn)為山東省棗莊市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已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中華散文》、《散文海外版》、《山花》、《文學界》等報刊發(fā)表四十余萬字。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入選中國作協(xié)、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9年卷。